杜甫诗歌中的女性观
2012-04-08焦福维
焦福维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成县 742500)
杜甫在其诗歌中多面展示了女性的命运,虽然男权的阴影并没有消失殆尽,但他所表现出的具有积极价值的女性观念,无疑显示出诗圣的过人之处。在那个女性处于社会底层的男权社会,她们没有独立的政治经济地位、没有个人的自由尊严,她们作为附属物倍受遣兴阶层的欺凌,所以,是否能关心、重视妇女,以平等、民主的态度对待她们,既是衡量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又是检验男子道德水准的尺度之一。杜甫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体现出其积极地女性观的,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同情,大胆地、人道地抒写了一曲曲妇女的命运之歌。诗人从人性的高度将女性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投放到现实生活的大背景上,向外拓展到女性的生存状态,女性意识有被人性淡化的倾向,故他笔下更多的是从人的社会性出发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探讨,表现出“民胞物与”的博大情怀。
一 痛怜怨妇哀情,关注女性人生权利
没有掷地有声的现实主义诗作,就成就不了光耀千古的“诗史”。杜甫笔下的怨女,走出了闺阁,走出了门庭,站在现实苦难生活的大背景上。血腥的战争、动荡不安的现实生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生存现状进入了诗人的视野,杜甫站在人性的高度,从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入笔,描写了妇女内心痛苦和现实苦难所造成的内外交困的生存状态,对善良女性的蹂躏、践踏乃至惨遭毁灭的悲剧进行了抒写。他笔下的怨女,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一个女性。
征妇历来是苦难妇女的代表,杜甫诗中的征妇概念,突破了原有的内涵:一是征人之妇,即传统意义上的征妇。《新婚别》中塑造的虽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少妇,然而,新婚之夜的肺腑之言中,我们感到的是她对夫君前往“死地”的绝望,是“嫁女与征夫,不如弃旁路”的凄惨。仇兆鳌注云:“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军往,别之速也。随君,意之伤也。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1]P533生离死别,令人怆然泣下。
二是征男之母。母爱相比夫妇之爱更为博大、无私,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儿子诀别赴征,而且他们还是弱冠的“中男”。《新安吏》中,杜甫描写了这样凄惨的一幕:“中男绝短小,何为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中男年幼,当然不可能有妻子,但为什么父亲不来送呢?“县小更无丁”,有父还用抓孩子吗?“有母”之言外,正可见另一番惨景。真“天地终无情”。再看《垂老别》:“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明知老伴一去不回,还在哑声叮咛,自我保重,努力加餐。字字血泪,读之让人肝肠寸断。家庭的支柱被抓走,希望就不复存在,走了的,留下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恐惧、悲怆、愤恨、绝望……
三是妇是征人。一首《石壕吏》道出历史上鲜见的惨绝人寰的一幕——老妪赴征。当她哆哆嗦嗦地诉说:“三男邺城戍,二男新战死”的那“一何苦”时,内心潜藏着多少老来失子的悲惨,可现实又何至于此呢?被逼无奈的她只能“请从吏夜归”。仇兆鳌注云:“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子孙、姑媳残至如此,民不聊生极矣。”[1]P530
诗人的视角,不再关注她们作为女性的需求与缺憾,而更关注的是她们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脆弱的生命,她们如何生存的问题,诗中就黑暗社会对人性、人格、人的生存权摧残的控诉可谓入木三分,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脆弱的女性身上。
由于大部分男子在战争中死亡,于是,社会上便出现了“丈夫死百役”,(《遣遇》)“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的畸形社会现实。“千家今有百家存”,但见“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连寡妇都剥削得精光,岂不可哀,秋天收获的季节尚且恸哭,则冬春可知。《又呈吴郎》中,诗人描写了一位被残酷的剥削压榨逼向了啼饥号寒之境的老妇,为了生存,他迫不得已扑枣于邻。诗人禁不住为之恻隐,为之落泪。诗人不仅同情她,还劝告别人善待她。这种思想感情浇注在诗歌中,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感人肺腑的感染力。“穷年忧黎元, 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对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关爱,是杜甫诗歌人民性的一个主要特征。
现实生活中女性的苦难是广泛而深远的,除征妇和寡妇之外,还有众多的女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负薪行》中,诗人为“一生抱恨常咨嗟”的老处女抱打不平,提出了值得注意的社会问题:“四十五十无夫家”的畸形社会到底是何原因?难道是“巫山女粗丑”吗?不是,这里也曾出现过王昭君那样的美女。“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诗人对这种有悖于中国古代社会男耕女织的家庭生活模式极为不理解,这种“土风”绝不是简单的男尊女卑,或许反映的是与当时社会文明极为不和的“原始社会母系氏族的遗风”[2]。诗人对这种的男女不平等现象的批判中表现出对传统落后思想的摒弃,也折射出了男女平等的一线曙光。
二 礼赞巾帼风采,颂扬女性魅力
现实生活中女性有悲苦而令人同情的一面,但更有其欢乐而值得礼赞的一面,在她们身上,不乏积极健康,值得称颂的闪光点和人格魅力。杜甫在讴歌这些光辉女性形象的同时,总会发出感伤时事、慨叹古今的梗概之气。诗人把浪漫的情怀渗透在沉痛的历史现实的反思中,他的感慨和心思,总是在一咏三叹中流露出来。
《琴台》诗中,诗人从“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凌空写起,短短两句,如仇兆鳌说:“病后犹爱,言钟情之至。”[1]P808暗点他们琴心相结的爱情美好,并对卓文君蔑视世俗礼法的气概给予由衷赞叹。她那“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的光彩照人形象,既浪漫而已飘然逝去,诗人凭吊琴台,流露出对相如、文君反抗世俗礼法,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无以为继的悲伤。
《佳人》中,杜甫刻画了一位冰清玉洁的佳人,也抒发了一介书生在风云际变中坚持节操的人生感喟。《听杨氏歌》中,诗从“佳人绝代歌,独立发皓齿”的赞美起,以“老夫悲暮年,壮士泪如雨”的愁绪结,道出世无知音之感慨。仇兆鳌云:“前以佳人起,后以杰士收,感慨无限。”[1]P1480诗人把对女性的赞美,渐渐化为“民胞物与”的博爱情怀,女性意象渐次淡化。
在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诗人由李十二娘的舞剑勾起对昔日公孙氏的回忆,想当年公孙氏是何等的英姿飒爽:“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全诗高起低收,结以对世事沧桑的感叹:“玳弦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的感叹。诚如王嗣奭所评:“诗云‘感时抚事增惋伤。’则‘五十年间似反掌’数句,乃其赋诗本旨。”[3]P340从一女子的命运转折感慨世事之沧桑。“由此可知,杜甫对擅长舞蹈和音乐的妇女的态度是同情和歌颂的。”[4]
三 劝惩狎妓世风,寄托规讽意旨
唐代社会世风开放,士子狎妓冶游成为风尚。宴会上,歌伎奏乐歌舞,劝客饮酒,赋诗助兴。士子异地为官,远离亲人,身边往往有妓女陪伴以填补心灵的空虚。然而,唐朝还远没有开放到社会各阶级平等的地步,“歌伎”、“妓女”仍然在这个等级分明的社会中处于最下层,生活在如此背景中的杜甫,自然也与她们有接触,且留下了有关携妓的动人诗篇。
在他为数不多的有关携妓的诗中,诗人有艳羡情绪的表达:“上客回空骑,佳人满近船,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玉袖凌风并,金壶隐浪偏。竞将明媚色,偷眼艳阳天。”(《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其一)然而,杜甫就是“诗圣”,他的诗言在此而意在彼,诗的结韵曰“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这里表现的是诗人惯用的艺术手法——欲擒故纵,先敷衍词章,再下点睛讽喻劝惩之笔。
同样,《宴戎州杨使君东楼》诗云:“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座从歌妓密,乐任主人为。”依浦起龙说:“所谓‘发兴寄’也,”[5]P486表达出的是“楼高欲愁思,”的意旨。从《陪贵公子携妓丈八沟纳凉遇雨二首》之二“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等诗句看来,“诗人已发现了受侮辱、受损害妇女精神上的痛苦”[4]。《陪王侍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诗中虽也写到“复携美人登彩舟”,但诗人亦不忘“人生欢会岂有极,无使霜露沾人衣。”的规劝,仇兆鳌说:“从乐极生悲,结出规讽之意。”[1]P1981无疑显示出杜甫出淤泥而不染,卓尔不群的高贵之处,也是他老老实实做人的一贯作风。
四 爱怜糟糠之妻,谱写人间真情
平淡中最能体现人的本真。妻子无疑是丈夫一生中最熟识的女性了,对待妻子的态度也可以折射出一个男人对整个女性的看法,所以探讨杜甫与其妻之间的关系是认识其女性观的一个重要方面。杜甫诗中大量咏及其妻,为我们谱写了一曲夫妻相依为命的人间真情之歌。日本学者笕久美子认为:在关于夫妻情思的诗登上公众之堂的过程中,李白、杜甫无疑是属于开时代之先河的人物。[6]P222-223
杜诗中有三十余次咏及其妻,这在一个诗人的创作生涯中,是足够份量的。读这些诗,那他“糟糠之妻”的形象便浮现于眼前。如“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去年潼关破,妻子久隔绝,今夏草木长,脱衣得走西。”(《述怀》)“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北征》)
诗中描绘的是一个确确实实存在于杜甫的物质与精神世界中的,任何人无法替代的、与自己在凄风苦雨中相依为命的人生伴侣式的妻子形象。他笔子的妻子衣着朴素,质朴自然。她独撑门户,她任劳任怨,在诗句字里行间折射出的是一个普通男人的真情,爱怜、愧疚、欣慰、感激……此外,其诗中也抒写了妻子雅致闲适的一面:“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昼引老妻乘小艇,睛看稚子浴清江。”(《进艇》)自然流露出对妻子的欣赏与赞美,使妻子形象更加饱满真实。可见,杜甫与妻子的关系是与支配关系无缘的,他们有着真切而牢固的感情基础,他对妻子的知疼知爱与他诚实地做人、正直做事的一生相连,也是杜甫今天仍受崇敬的原因之一。
总之,杜甫真诚地为女性唱出了一曲可歌可泣的赞歌,他那怀物博爱之心,不但为生活在那个血腥苦难的社会中的人们所需要,而且永远是我们不朽的民族精神,属于任何时代。然而,他那“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北征》)的“女祸”论调,作为其时代与阶级局限的反映,是无须讳言,必须摒弃的。
[1]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蒋先伟.从杜甫《负薪行》谈古代夔州的民风习俗[J].杜甫研究学刊,2000,(1).
[3]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马锡鉴.杜甫的妇女观[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90,(1).
[5]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笕久美子.“赠给妻子的诗”与“爱怜妻子的诗”——试论李白和杜甫诗中妻子的形象[A].中国李白研究会,马鞍山中国李白研究编辑部.中国李白研究[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