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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冥府结构

2012-04-08王承教

关键词:哲人灵魂道德

王承教

(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广东广州510275)

1872年出版的《维吉尔全集注疏》(第二卷)中,康宁顿(John Conington)称赞说,《埃涅阿斯纪》卷6吸收了众多诗学资源,最能体现维吉尔高妙的诗艺。但紧接着话锋一转,他开始列出《埃涅阿斯纪》卷6许多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先前称冥河九曲但却仅只渡了一次河;对那些未达寿限而死的人,人们无法判断其好坏……这些都是让人费解的地方。

一、冥府叙述中的矛盾及其解释

在《埃涅阿斯纪》卷6中,随着文本的推进,问题变得更严重了:经过米诺斯(Minos)的审判之后,那些冤死之人似乎将根据德行好坏被送进塔尔塔罗斯或者是埃吕西乌姆——只是,作者为何只字未提这一安排呢?为天神所罚而死的人也算是未达寿限而死吗?灵泊的英雄与塔尔塔罗斯和埃吕西乌姆有关吗?他们与忘川河畔那些未来的罗马英雄一样,需要经过灵魂的净化吗?这些情节上的不连贯都让人困惑不已,但是——

相对于其灵魂转世哲学所造成的巨大难题而言,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诗人的理论(即灵魂转世论)非常高妙,和诗歌也很相配,但却与冥府描述的其他部分透露出来的观念不合。在这一理论的关照下,中间部分,即塔尔塔罗斯和埃吕西乌姆部分都将烟消云散。其他冥府描述部分基于这样的假设:辞世的灵魂保持着一种固定的状态,各自保守其个体性;但对转世论来说,一旦灵魂类的东西离开肉体,就立即被夺走,投入到一千年的净化之中,然后又将其中的大部分送去复活另外的躯体。在这里面,我们听不到善与恶的生活,仅听到因为和泥质的躯体囚笼搭配,元灵之气变得污浊的说法。[1]

对这些矛盾之处可能会有两种正好相反的解释,其一:维吉尔不过是一个蹩脚的诗人,他将各种诗学资源一股脑儿收罗到《埃涅阿斯纪》卷6中来,但却显然缺乏那种总体驾驭的能力,以至于各部文本各自为政,不成体系①诺顿就认为,“维吉尔的冥府没有统一的观念”,“是流俗信仰与神学科学的复合体”。在他看来,体现在内容上的矛盾源自维吉尔所借用的文学资源的多样性。笔者认为这样的归因并不合适,因为它实际上造成了这样的后果:研究者们陷入到这些文学资源没完没了的细致审查,反而忽略了作者在处理这些资源时所秉持的根本意图,从而落入“章句之儒”的窘境。。但这种解释显然不成立,因为即使对两千年来的赞誉之声置之不理,也很难想象,写出《牧歌》与《农事诗》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糟糕的诗人。其二:是后世抄书人造成的问题吗?这种可能也基本上不存在:《埃涅阿斯纪》的重要性及其版本流传的一致性都保证了抄本的质量②《埃涅阿斯纪》作为古代教育的核心文本,对它的篡改并不容易。而且,较之其他的一些经典文本的情况,《埃涅阿斯纪》各现存抄本之间的歧义相对较小,基本不可能出现如此严重的文本问题。。排除这两种可能,剩下来的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内容上的这种前后矛盾和不一致,似乎是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卷6结构安排上的结果。也就是说,维吉尔冥府各部分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特别的关系,比如:相互独立的结构。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相互独立的特殊关系的存在,卷6各部分内容之间的不协调才变得如此普遍。

早在1954年,诺伍德(Frances Norwood)就提出了《埃涅阿斯纪》卷6终末论三分的说法,即维吉尔的冥府描述可以分为原始想象、道德和哲学三个独立部分[2],而且,根据他的说法,法国人Cartault早在1926年便提到了这种观点。可惜他们的观点并未得到足够认真的对待,虽然索尔姆森(Friedrich Solmsen)[3]和奥提斯(Brooks Otis)对诺伍德曾有过明确的回应,且显然受到了诺伍德的强烈影响,但他们在许多方面都对诺伍德的观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奥提斯认为:

将不一致的冥府规划视为一种有意为之的涵括诗学、哲学和公民概念之冥府的做法也无甚益处。斯凯沃拉(Scaevola)对三种神的区分并不适用于卷6,因为根据奥古斯丁(Augustine)的文本,斯凯沃拉的观点根本不涉及诗学。而且,我们也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文本标志来证明,维吉尔出于“人类精神包含了这三者”而有意地想要“满足整全的人”。[4]

笔者认为,奥提斯的批评意见并未推翻诺伍德的观点。首先,斯凯沃拉的观点是否涉及诗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论者知道在古罗马早就存在对诸神的三分法,而这种三分法可能影响到了维吉尔的诗歌创作。按诸神故事讲述者的不同身份,将诸神划分为诗人之神、哲人之神和政治家之神的做法③据奥古斯汀在《上帝之城》中的说法,西塞罗的老师,罗马的大祭司斯凯沃拉(Scaevola)曾经将神分成三类,分别为诗人之神、哲人之神,治邦者之神,这些分法似乎也可以作为冥府三分法的一种间接证明。诺伍德对此也有引证。见奥古斯丁著,吴飞译,《上帝之城》卷四,27,上海三联书店,2007,页163-64。另外,当代著名历史学家Arnaldo Momigliano对古罗马共和国末期宗教思想中的神学三分法也有详细讨论,参“The Theological Efforts of the Roman Upper Classes in the First Century B.C.”,Classical Philology,Vol.79,No.3,(Jul.,1984),第199-211页.,可能直接影响到维吉尔对死后世界的理解与描摹。其次,维吉尔作为具有独立创作意识的文人史诗作者,完全可以对他手边的资源进行改编。也就是说,斯凯沃拉的诸神三分不涉及诗学并不意味着维吉尔诗歌中不能有冥府三分的安排。再者,文本的不一致就已经是非常明确的冥府三分之证据了,如果非要一个诗人把自己诗歌写作中的各种机巧全部明明白白地招供出来,作为供研究的确证,只能说明研究者太过高傲和自以为是。故而,冥府三分无甚益处的说法,反而倒显得毫无益处了。

二、诺伍德的冥府三分说

在正式祭出冥府三分说之前,诺伍德首先提出了对维吉尔研究的一系列批评意见:首先,他反对将《埃涅阿斯纪》卷6视为圣书,亦即反对将卷6主要解释为维吉尔对奥古斯都复兴传统宗教的积极回应。在他看来,卷6并非罗马帝国在宗教仪式方面的教规。由此诺伍德破除了将卷6整一化或“僵化”成“圣经”以至于无法分割的可能性。其次,他反对细致繁琐的语文学考证,认为许多研究者刻意去寻找那些影响维吉尔写作的资源,以至于完全忽视了维吉尔本人的作用。最后,诺伍德严厉批评了将所有文本的不一致,推到史诗之未完成状态上的做法:

缺乏修订并非《埃涅阿斯纪》卷6之矛盾处的惟一解释。比如,该卷的终末论被认为综合了多种传统:我们或可将这些矛盾之处归结于此,称维吉尔在此处追随此一资源,在彼处又追随了另一资源。面对这些诗行,我们要么痛苦地得出这样的结论:维吉尔记忆力极差,无法保持思想上的一致——但这对《农事诗》的作者来说极不公正,要么回到那种老生常谈:维吉尔没有时间对史诗做修订——如果倒向这种观点,就意味着试图强行将终末论弄成一个单一的前后一致的体系。这种一致性的证明有赖于某种尚未发现的资源和维吉尔作品内部的明示,但惜乎我们并未见到……基于维吉尔是个诗人这一理由,试图忽视终末论中的矛盾,但这完全不能成为合适的理由。[2]

诺伍德认为,将卷6的终末论看成一个单一的完整体系的做法并不合适,也就是说,必须正视卷6冥府描述中前后不一致的矛盾。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诺伍德提出了他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诗人出于美学效果的考虑,有意制造了这些前后不一致的矛盾。具体来说,是将冥府描写分成三个部分,或者说,维吉尔实际上描写了三种冥府,它们分别指向原始的死后想象、道德和哲学:

表面上是一个整体和一个单独的主题,实际上却被明显地划分成好几个部分,以对人性的三个不同面向,即初级想象方面、道德方面和哲学方面造成影响。在人们对荷马冥府之纯朴的同情式回应之外,还存在着对公正世界的向往:人们的理性要求对死亡和灵魂的命运做出合理的可被理解的说明。[2]

根据这一理论,诺伍德将斯提克斯河两岸描述为“诗人冥府”,将塔尔塔罗斯和埃吕西乌姆描述为“道德冥府”,将此后直到行885睡梦之门前的内容描述为“哲人冥府”。同样赞同冥府三分的Cartault的做法稍有不同,他将行426至547之间的部分划为“诗人冥府”,行548至702之间为“道德冥府”,行724至751之间为“哲人冥府”。也就是说,相较于诺伍德,Cartault掐头去尾,将行426之前和行751之后的内容排除在三分的冥府之外。Cartault的冥府更加纯粹:严格来讲,因为尚未渡斯提克斯河,行426之前的内容仍然不属于真正的冥府,不过是冥府的边沿而已;而行751之后描述的则是罗马未来的历史,诗歌描述的人物固然都出现在冥府,但诗人强调的却是他们转世投胎以后的行动,而非他们在冥府的净化行为,严格来说也不属于冥府的内容,更多的是关于人世的行动。

按照Cartault的分法,《埃涅阿斯纪》卷6中就涵括了如下三部分冥府:

第一部分是诗人冥府。该部分冥府涵括的人物由外向内分别是夭死的婴儿、遭诬陷被处死的人、自杀者、为爱情所苦的人(包括狄多)、阵亡的英雄和将士④有特洛伊人,也有希腊人。重点讲述了普利阿姆斯的儿子代佛布斯,他在特洛伊陷落之夜被残忍地杀死。。该冥府的特征是:(1)这些亡魂目前的状况基本上是其生前状况的延续:代佛布斯依然处于特洛伊陷落的痛苦之中;特洛亚人亡魂看到埃涅阿斯非常高兴,而希腊人的亡魂则惊恐地避开;狄多是个明显的例子:她依然对埃涅阿斯恨之入骨。(2)这些亡魂并不情愿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阴惨的栖身之处”,对他们来说,死亡是痛苦的,生命才是甜蜜的。这部分冥府的情况与荷马史诗中的冥府一致。在《奥德赛》卷11的冥府中,埃阿斯延续了其生前的对奥德修斯的愤怒,而阿喀琉斯的亡魂则描述了对冥府的厌恶和对生命的向往——维吉尔对狄多等人的描述完全模仿了荷马的做法。故此,可称该部分冥府为诗人冥府(或荷马的冥府)。

第二部分是道德冥府,该部分冥府分成塔尔塔罗斯和福林两个部分。塔尔塔罗斯涵括的人物分别是被镇压的提坦神、模仿尤庇特的萨尔摩纽斯、提提俄斯、伊克西翁和皮利透斯、特修斯和居列阿斯、兄弟不和的人、忤逆父母的人、罗织门客罪状之人、参加不义战争之人、背誓之人、独霸财产之人、因为金钱背叛祖国之人、因私利胡乱立法废法之人、败坏纲常之人等;福林涵括的人物分别是诗人祭司俄耳甫斯、古老条克尔家族的英雄们(包括伊路斯、阿萨拉库斯和特洛亚的奠基者达达努斯等)、为了祖国在战斗中受伤者、洁白无瑕的祭司、虔敬的诗人、丰富了人们生活的新技艺的发明者、做好事赢得别人感念的人、穆塞乌斯等。可以看到,人们实际上被分成了好和坏两个阵营,坏人被送往塔尔塔罗斯接受处罚,好人则被送到福林享受幸福的死后生活。

第三部分是哲人冥府,该部分冥府建基于一种有关宇宙论的哲学学说之上,它将世界分成灵和躯体两种元素,这两种元素的结合产生宇宙万物,包括人类。灵和躯体结合后,纯净的灵被封闭在不纯净的躯体之内,宛如人生活在牢笼之中。而且,这种结合还导致纯净的灵从此遭到玷污,即便在离开躯体之后也无法复归最初的状态,故必经过千年的净化。极少数净化成功者复归原初状态还入以太,而多数净化不成功者被送到忘川河畔,饮下忘川河水转回阳世再活一遭——创造了罗马历史的那部分亡魂属于此类。接下来,维吉尔用了大量篇幅来描述未来罗马的历史人物。

诗歌在行文方面也有同样的分野:埃涅阿斯和西比尔被卡隆渡过冥河之后便来到了诗人冥府部分,婴孩的灵魂就在紧“接着”的“入口处”,“靠近”他们的是那些因错误的判决而被处死者的灵魂,“再下去一些地方”是一些因为厌恶生命自杀的灵魂,然后,“离此不远”是那些因为爱情而死的人,最后,“他们按照指定的道路加紧前进,终于来到了灵泊最远的原野”,在这个隐蔽的去处聚集的都是战场上阵亡的著名英雄,埃涅阿斯在这里遇到了代佛布斯。需要注意的是,前面提到,埃涅阿斯和西比尔已经到了灵泊最远的原野,也就是说,灵泊的地域已经被走完了。故而,接下来所谓“此时,路分两条”的说法,指明的似乎为拥有一个新起点的两条路径,而非先前诗人冥府之路的延续——埃涅阿斯和西比尔自此进入道德冥府的范围。在道德冥府中,虽然没有诗人冥府中那一系列整齐的地点副词指明方向,但其地形地貌依然很清楚,人死之后,首先经过拉达曼图斯的审判,然后,德性恶劣者从左边进入塔尔塔罗斯受苦,道德高尚者从右边进入福林享福,在这两者之间坐落着冥王神的宫殿,埃涅阿斯和西比尔在这里祭献了金枝。

经过福林时,西比尔向穆萨乌斯等人探询安奇塞斯的居处,穆萨乌斯带他们登上一座小山,指点他们看前面一片光彩夺目的平野:福林拥有自己的太阳和星辰,紫光普照,是一片光彩夺目之地。但此处又说,在前面的远处有一片光彩夺目的平野。维吉尔的意思可能是,远处安奇塞斯居处的光彩与此处的光彩不同,或较之此处更加光彩夺目。就色彩而言,可能颇有区别。接下来,埃涅阿斯和西比尔离开了那座小山,前去安奇塞斯所在的那片光彩夺目的平野。奇怪的是,穆萨乌斯等人并未跟随他们一道去找安奇塞斯。既然穆萨乌斯等人没有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们“都居无定所”,行673),对埃涅阿斯和西比尔又是那般热情(“把他们团团围住”,行665),并亲自带他们登上山冈去指点安奇塞斯所在,为什么不能带埃涅阿斯等去到安奇塞斯那里呢?除非安奇塞斯所在的地方与穆萨乌斯等人所在的福林存在某种地域方面的不连贯性。这样,埃涅阿斯和西比尔离开的就不仅仅是山冈,而意味着离开了穆萨乌斯等人所在的福林,他们将进入的完全是另外一个地方。

笔者注意到,除埃涅阿斯及其向导西比尔之外,诗歌中没有提到其他人物,尤其是曾在这三部分冥府之间流转过的亡魂,也就是说,诗歌没有提到有任何亡魂在诗人冥府稍作耽搁,然后经审判被送到塔尔塔罗斯受罚、或被送到福林受赏,再被送往哲人冥府接受千年的净化,最后还入以太或转回人世。初看起来,各部分冥府中的人物并未发生重合,至少就那些特别提及名姓的人物来说明显如此。他们各自保守在自己所在的那部分冥府中,未有任何提示表明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流转到冥府的下一个部分。因此,对亡魂来说,冥府的各部分之间似乎并无通路相连。也就是说,对一个滞留在诗人冥府的亡魂而言,其他两部分冥府并不存在;对滞留在道德冥府和哲人冥府的亡魂而言,情况同样如此。或者,可以进一步说,对滞留在这三个部分内的亡魂而言,他们各自所在的冥府部分实际上就是冥府的全部。如果超越这些亡魂的视野,或者可以认为,在维吉尔的笔下,实际上存在三个独立的冥府。

这样一来,《埃涅阿斯纪》卷6文本前后不一致的诸多问题,就能得到解释,因而也可以给出明确的回答:那些未达寿限而死之人的亡魂属于诗人冥府,而善恶判断仅只发生在道德冥府中,因此维吉尔从未对他们进行道德善恶的判断;也因为同样的理由,经过米诺斯(Minos)的审判之后,在诗人冥府那些冤死之人,不会根据德行好坏而被送进塔尔塔罗斯或者是埃吕西乌姆;那些为天神所罚而死的人属于道德冥府的范畴,与属于诗人冥府那些未达寿限而死之人没有可比性;灵泊中的英雄属于诗人冥府,他们与塔尔塔罗斯和福林没有关系,与忘川河畔那些未来的罗马英雄也不一样,维吉尔从未提及他们是否需经过灵魂的净化;灵魂转世哲学与冥府描述的其他部分相互独立,其中的矛盾必然存在。在诗人冥府和道德冥府中,辞世的灵魂保持着一种固定的状态,各自保守其个体性,但对转世论来说,一旦灵魂离开肉体,就立即被摄走,投入到一千年的净化之中。故而,在哲人冥府里,听不到善与恶的评判,仅听到因为与泥质的躯体囚笼搭配、元灵之气变得污浊的说法。

三、维吉尔的冥府结构

然而,为什么要有三个独立的冥府,诗人这样安排出于何种目的?根据诺伍德的说法,维吉尔之所以设置三种冥府,反映出三种不同的死后世界的观念,乃是出于美学的考虑。在诺伍德看来,这三个相互独立的冥府分别指向人们对死后世界三种不同的想象。诗人冥府将死后世界想象成生前世界的自然延续,生前的爱恨情仇在死后的世界里继续得以保持,而且,较之先前他们活在人世的时候,所有亡魂都附加了一重失去生命的悲苦;道德冥府的核心则是道德审判,是一个赏善罚恶的冥府,生前的善功恶行在这里得到最终的道德审判;哲人冥府的核心是灵魂的净化,最终目的是复归灵魂之原初的纯净状态。诺伍德认为,维吉尔通过设置三个不同的冥府,满足了持有各种死后世界观念的读者,从而达到了最大程度的美学效果。

三个冥府区域的根基各不相同:诗人冥府以对死后的原初想象为基础,道德冥府以道德审判为基础,而哲人冥府则以灵魂和躯体的二分法、以灵魂的净化为根基。由于对死后世界的不同理解,完全相信古代诗人原初想象之冥府的人,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死后需要进入道德和哲学的冥府;对信奉道德惩罚和灵魂净化的人来说,不会认为自己死后需要继续停滞在生前的爱恨情仇之中。故此,埃涅阿斯会对狄多说:“这是命运允许我最后一次同你讲话了。”或许,埃涅阿斯的这句话表明,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与狄多在生活根基上的不同,而这种生活根基的不一致必将导致冥府道路的殊途⑤阿德勒曾指出,狄多与埃涅阿斯所代表的迦太基和罗马的立国根基并不相同,前者的基础是哲学,而后者的基础却是宗教。而在此处的冥府想象中,哲学与宗教的这种歧异将导致他们所经历的冥府的不同路径,故而,埃涅阿斯说是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5]。由于三种冥府各自独立存在,埃涅阿斯死后不必经过诗人冥府进入道德冥府,然后再去到哲学冥府并最终净化成纯粹的心智和元灵之气或是转世投胎,相反,他只需进入由自己信奉的生活根基所导出的冥府即可。这样,他也就不可能像此次冥府之旅一样,再度遍游各类冥府,从而得到再见狄多的机会。

因此,可以认为,诗人冥府、道德冥府和哲人冥府,分别是由古代诗人、道德教化者和哲人这三种不同的人设想出来的冥府。作为完全独立的三个冥府,它们在空间上并不存在线形延续的关系。但是,维吉尔把整个冥府之旅描述成一种线形的结构:整个冥府的见闻,以埃涅阿斯和西比尔行进的时间先后为序,一一呈现。菲尔德(Andrew Feldherr)说:

埃涅阿斯的冥府行程图本身就为他所经历的空间加上了一种结构:史诗以埃涅阿斯与它们相遇的先后顺序来呈现冥府地理上的特征。[6]

确乎如此,维吉尔的冥府描写,存在着一种以时间先后顺序为基础的叙事流程,依次呈现出诗人冥府、道德冥府和哲人冥府的构造,留下了线形延续的空间印象。但是,这种线形延续的印象归根到底不过是叙述时间顺序造成的结果。完全可以把这三个冥府看成理解死亡问题的三条互不相干的路径,它们分别是古代诗人、道德教化者和哲人的理解路径。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维吉尔以叙述时间上的线形单维结构,掩盖了冥府叙述在思想空间呈现出来的诗人、道德和哲学的三维结构。

如果将维吉尔的整个冥府看作一幅地图的话,这幅地图将呈现这样的情形:诗人冥府、道德冥府和哲人冥府,分别是通向不同方向的三条路径,按平面地图制作方法,它们将向三个方向延伸,从而展现为一幅常见的二维平面地图,它既在长度方面延伸,也在宽度方面展开。事实上,根据史诗的叙述顺序,在整张地图上明确反映出来的,只有叙述时间这一个维度,因此,冥府将呈现为一幅带状的地形图,即仅在长度方面呈一维展开,而非同时在长度和宽度方向二维展开——据说这正是古代地图的重要样式之一。作为古代制图法的最高成就之一,公元4世纪的坡廷格尔古地图(Peutinger Table)就呈现出一种特别夸张的带状结构:长达21英尺,而其宽度却不过1英尺[6]。

故此,将维吉尔看似流畅的冥府叙事分离成三个独立的部分,实际上是将单维度线性的史诗叙述还原成多维度非线性的冥府结构。《埃涅阿斯纪》卷6的冥府之所以表现出一种线性叙述的面貌,仅仅因为叙事时间的需要而已。诗歌与画作不同,画家可轻易地同时描绘多个对象,但诗人却无法同时描述三个冥府,无法在同一时刻展现出三个不同的对象,诗歌叙述的语言性必然存在先后的顺序。中国章回小说在遇到同样情况时,经常会说“花开两朵,先表一只”,对维吉尔来说,这里的情况却是“冥府三分,先表诗人冥府,再表道德冥府,最后表哲人冥府”。

维吉尔以叙述时间上的线形单维结构,掩盖冥府叙述在思想空间上呈现出来的诗人、道德和哲学的三维结构,不仅使《埃涅阿斯纪》卷6的冥府叙述展现出三个独立的冥府,实际上线性叙述本身还呈现出一个更大的总体性——第四个冥府,这便是由诗人冥府、道德冥府和诗人冥府三者合而为一的冥府。这是一个更具涵括性的杂糅的冥府,虽然存在种种前后矛盾的地方,但它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个总体的冥府。在这个冥府中,亡魂似乎经过了这样的行程:他们首先被卡隆渡过冥河,经过米诺斯关于是非曲直的事理审判,然后经过拉达曼图斯道德善恶的审判,最终经过灵魂净化后,还入以太或转世投胎。如果人们接受这个冥府,《埃涅阿斯纪》卷6的描述,实际上涵括了四种相互交织的冥府行程,如此一来,维吉尔的冥府描述就构成了一个精致的迷宫。

[1]JOHN Conington.P.Vergili Maronis Opera with A Commentary[M].Vol.2,London:Whittaker& Co.,1872,424.

[2]FRANCES Norwood.The Tripartite Eschatology of Aeneid 6[J].Classical Philology,1954(1):15 -26

[3]FRIEDRICH Solmsen.The World of the Dead in Book 6 of the Aeneid[J].Classical Philology,1972(1):31 -41.

[4]BROOKS Otis.Three Problems of Aeneid 6[J].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1959(90):165 -179.

[5]VERGIL’s Empire:Political Thought in the Aeneid[M].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2003:9 -16.

[6]ANDREW Feldherr.Putting Dido on The Map:Genre and Geography in Vergil’s Underworld[J].Arethusa,1999(Winter):85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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