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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诗僧天隐圆至考论

2012-04-08李舜臣

李舜臣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南昌 330022)

元代诗僧天隐圆至考论

李舜臣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南昌 330022)

天隐圆至是元代著名的“诗禅三隐”之一,他不仅以遗民身份遁迹佛门,而且一生远权要,避名誉,以道味自尚,是“三隐”中最当得起“隐”之名者。圆至所著《牧潜集》,元明凡经三刻,是元代诗僧重要的别集。圆至虽不乏儒者忧生嗟世之想,但在禅心的作用下,却少了一般文士的哀戚、悲鸣。他的诗歌多写行旅胜迹、山川景物和酬答赠别,较少反映社会现实,风格清婉可味。

元代诗僧;天隐圆至;《牧潜集》;“诗禅三隐”

“诗禅三隐”是元代诗僧中响亮的名号,犹如唐之“国清三隐”、宋之“九僧”。这个名号,源于元人高士明将觉隐本诚、天隐圆至、笑隐大诉三人的诗文稿,荟萃成编,曰“三隐集”,黄溍又为之鼓吹,“三隐”之名,遂不胫而走[1]。不过,这三位诗僧,除字号中均含一“隐”外,个性、诗风并不相仿。觉隐本诚长于绘画,性诙谐,行踪莫测;笑隐大诉为显赫僧官,善交游,笃忠孝;天隐圆至则“远权要,避名誉”[2],怡然以道味自尚,实际最当得起“隐”之名。圆至还是以遗民身份隐迹佛门的,这在宋末元初颇具有代表意义。

一、天隐圆至的生平事迹

天隐圆至,俗姓姚,江西高安人。著有《牧潜集》七卷存世。最早记载其生平事迹的材料,盖为大德三年(1299)前后方回、戴表元为他的诗文集所作之序。后来,释明河《补续高僧传》参稽其他史料,又作了一篇相对完整的传记:

圆至,字天隐,高安姚氏子。季父勉,父文,叔兄云,皆中显科,为宋名臣。师按窥世相,深有所感悟于中,以咸淳甲戌出家,依仰山慧朗禅师钦公脱发,时年十九。务静退,寡交识,怡然以道味自尚。喜为文章,志弘护,非炫饰知见以自售也,故其文日益进。……至元元贞间。住建昌能仁寺,说法一禀于钦,不两年弃去。师行止不恒,所居斯其最久耳。大德二年戊戌,卒于庐山,年四十三,惜无修期,以究其道之所归、化之所及,为可哀耳!有文集一卷,吴门碛砂魁上人所藏,以示紫阳方虚谷,读而醉心,叙其首刻焉[3]。

据此,圆至的一生略可分为出家之前、仰山学道、游历吴越、庐山晚境四个阶段。

由卒年(大德二年,1298)可以推知,圆至生于南宋宝祐四年(1256),世代业儒,季父姚勉更以词赋拔得宝祐元年廷试第一。十九岁,至宜春仰山依临济宗雪岩祖钦出家。关于其出家的因缘,戴表元说:“江上兵事起,即去依袁州仰山雪岩钦禅师。”[4]方回也说:“咸淳甲戌年十九出家,依慧朗大师钦公脱发,有所迫而堕于浮屠欤?抑有所为而隐于浮屠也?”[5]甲戌,即咸淳十年(至元十一年),陈得芝先生说:“是年襄樊已陷落一年多,元世祖以伯颜丞相为统帅,总蒙、汉诸将及吕文焕等降将,沿汉水而下,连破诸城……宋守臣或降、或逃……一些官员见国事已不可为,或辞职而去,或径挂冠归。圆至于此时‘按窥世相’,选择了消极避祸的道路,遁入空门,盖亦情理中事。”[6]

圆至此种“遗民”身份,还可从他日后的交游得到确认。他虽一生“寡交识”,但所交中故宋遗民却不少。《牧潜集》卷三《建昌州福圣院方蛟峰祠堂记》提到的方逢辰:“先生姓方,讳逢辰,其文学廷策第一,所试以能称。至元中召宋遗臣,先生微服入富春山,莫知所终。”①以下所引《牧潜集》皆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不另注。入元后长年隐居不仕的戴表元,亦颇熟识圆至。他说:“圆至师在天童、育王时,余适授徒郡郭,屡相遇于亲友袁氏舍。”[4]这里所指“袁氏”乃四明袁洪,字济源,咸淳九年出任建康府通判。元军至建康,辞职归家。《延祐四明志》卷五载:“(至元)二十七年,侍御史程钜夫奉旨求江南贤士,征以应诏,辞不起。”[7]袁洪之子袁桷撰有《师友渊源录》,罗列了其父交游的名录,其中称:“谢翱,南剑人;僧圆志(志为至之误),瑞州人,俱能古文,尚严简,气郁不自舒,困死。”[8]袁桷将圆至与南宋遗民谢翱并列,当别有深意;而称他们“气郁不自舒”,则更点出了二人内心隐蔽的情绪。圆至作为故宋士人,虽未必直接抗元,但托身佛门,介然独立,与故宋遗民声气相投,实际也为大宋保存着元气。

圆至参雪岩祖钦的具体情形,因史料缺失,很难考实。雪岩祖钦提倡看话禅,常让门人参赵州“狗子无佛性”的“无字”,并努力融合儒释而教,说“儒之与释,虽门户不同,道之所在,只一也”[9]。释明河说,圆至“住建昌能仁寺,说法一禀于钦”。可惜圆至的说法语录未见传世,无从窥见他是否接续了雪岩祖钦的门风;倒是祖钦不摒弃外学、融合儒释的主张,对他影响颇深。圆至尝说:“佛、儒、老氏均以性为学、为教于天下,其导物之方、权巧之径不同,至于成性以通乎至神,则说之宗、学之序一也。”(《牧潜集》卷三《饶州梁山资福禅寺记》)这与祖钦的持论显然是一致的。

根据一些史料,可推断圆至入浙约在至元十七年(1280)前后。圆至《书定慧院海书记壁》(《牧潜集》卷六)称:“东云与余偕去乡,并途而游,迹半天下。余留鄮山,东云自太白先余归,后三年,乃相见受业定慧院。”据《延祐四明志》卷七《鄞县志》,鄮山在“县东三十里”。东云,生平不详,殆为圆至同乡。圆至与他出游,当是指“自淮入浙”之事。又《书定慧院海书记壁》有“余一去一来,十年之间”云云,可见圆至在行游江浙的时间长达十年左右,而他“至元二十七年,复归庐山”,则圆至出游江浙必在至元十七年前后。

圆至的吴越之游,对其禅学修养以及人格的完善极有帮助,其中以横川如珙对他的影响最为重要。如珙(1222—1289),号横川,俗姓林,浙江永嘉人。《续灯存稿》称:“其住育王、能仁皆自公选,不依阿苟荣。”[10]后来,圆至为他所撰《塔记》还特地提及此事:“盖有奏于上者而不以告。其迁能仁亦然。自公选道废,位以求得,惟师皆自至,时论荣之。师既引宗据祖,屏遏今学,年渐岁灸,以取慕信,当教法衰残,诸老师物故,学者无所往,皆聚于师。”(《牧潜集》卷三《横川和尚塔记》)所谓“公选”,是元代一种特殊的选举寺院主持的方式,一般先由诸山保举三名候选者,然后上呈行宣政院,由主管官员拈阄选出,故又名“公会拈选”,是一个相对公平的选举僧官的制度[11]。但后来此制渐废,很多僧人为谋私权,竟阿附权贵,奴颜婢膝。横川如珙能通过“公选”而成为浙东名刹育王、能仁寺的主持,可见其道法孚众,品格独立,故圆至对此深表赞赏。

在承天(即平江,今苏州)的碛砂禅院,圆至结识了挚友天纪行魁。据方回《次韵吴僧魁一山十绝》自注云:“僧行魁一山上人,朱姓,咸淳戊辰生,年三十二,求予序其(圆至)文,且赋十绝。”[12]戴表元《魁师诗序》云:“师所居吴中,有良父兄别业,藏书致客,规模风指,凡皆出人意表。师所以能纵游博交,耳目肺腑,豁无鄙滞者,亦有以成之而然也。”[4]行魁是一位富家弟子,交游甚广,藏书颇富,诗才卓越。后来圆至返归庐山,行魁经常寄书问候,甚至还“尝南泛长江,问其安否”。

在碛砂禅院,圆至还注解了南宋周弼所编的《三体唐诗》。都穆《南濠诗话》曰:“长洲陈湖碛砂寺,元初有僧魁天纪者居之。魁与高安僧圆至友善,至尝注周伯弼所选《唐三体诗》,魁割其资,刻置寺中,方万里特为作序。由是《三体诗》盛传人间,今吴人称《碛砂唐诗》是也。”[13]圆至此本唐诗选注,又名《唐诗说》、《碛沙唐诗考》,后来颇为世人诟责。清人高士奇认为它“笺注语多纰缪”[14];四库馆臣称“其书诠解文句,颇为弇陋”[15](卷一九一“唐诗说”提要)。

圆至回到庐山所住寺院,均已失考。据戴序称:“既不得已,居庐山,愈多病。”圆至一直体弱多病,在嘉兴时就称“余病眩弛,思虑务瘖”(《牧潜集》卷四《淦明甫诗集序》),在给袁桷的信中又称“比年衰势益迫,去夏大疫不食半月”(《牧潜集》卷五《与袁伯长》)。至元三十一年(1294),他应建昌路(今属江西南城)总管赵巩之请,住持能仁寺,但两年后遂辞去,重归庐山,大德二年去世,享年四十三岁。

圆至人生的重要阶段,基本是以“游方僧”的身份行游于吴越禅林,这一定程度影响到在丛林中的地位。元代僧人地位的升降,往往不仅需要丛林印可,还要得到官方认可。因此,尽管戴表元称“今世言禅者亦多推天隐”[4],但他法嗣不显,与同门高峰原妙、及庵信等相比,声名暗淡不少。不过,圆至似乎亦并不措意于此,他很少藉师门以抬高自己的声誉①释明河《书姚序后》亦云:“天隐既得法仰山钦师,则与天目高峰妙公为同门昆弟,何笔墨间不少及之?是犹庄子不谈孟子,此尤见天隐之品高出古今。”。因此与笑隐大诉等声名显赫的僧徒相比,圆至之“隐”显得更为纯粹。

二、《牧潜集》的刊刻及流传

圆至的诗,在生前即已结集。《牧潜集》卷一《寄海书记》:“著纸过寒如著锦,近诗成集有人偷。兴来吃尽百杯酒,直上大蒙山顶头。”此处谓“成集”,未必刊刻付梓,或仅为稿本。

戴表元称:“魁师尝南泛长江,问其安否。今死,又惧遗稿散坠,为掇拾刊木碛砂,以传其气义,可谓能始终。而天隐为少慰矣。”[4]天纪行魁是圆至诗文集最早整理刊刻者。现存最早的《牧潜集》版本为元大德年间的刻本,藏于国家图书馆。此本卷首有《天隐禅师文集序》,署“(大德)三年己亥十月初九日丙辰紫阳方回万里序”。卷末有跋,署“大德三年天目云松子洪乔祖拜手敬跋”。此本分七部分,依次为“诗”、“铭”、“碑记”、“序”、“书”、“杂著”、“榜梳”,各部分题“筠溪牧潜集”,署“高安释圆至”。七部分又分别次以“甲”、“乙”、“丙”、“丁”、“戊”、“己”、“庚”,版心则间次“天集”、“牧集”等字样,双鱼尾,四周双边。

黄仁生《日本现存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中亦著录了“牧潜集”,从他的描述看,日本藏本与国图藏本当为同一版。方回序不见载于四库本《牧潜集》和方回的《桐江集》,陈得芝先生亦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材料,因而显得比较重要。

《牧潜集》在至正年间,或重刻过。杨维桢作《雪庐集序》中云:

宋南渡后,大夫无文章,乃得于高安上人圆至者,方严陵有是言也。始予怪其言之自薄。及取至文览之,则于江子、参寥辈诚有过之者,其修辞有古作者法。……至后未有接之踵者,阅七八十年,而得江左外史新上人,余老友刘海持《雪庐》一编过我,征序言,观其修辞几近至,而论道亦似之。……于是命笔胥录其编,凡若干首,使与至文同梓于肆云。至正丙午夏五月朔日抱遗道人书于云铁史藏室[16]。杨维桢的愿望是否得以实现,尚不能遽然断定,因为包括克新《雪庐集》在内,目前还未见到有至正年间刊本。据杨铸先生披露,现存《雪庐集》目前仅日本有两种刊本,即南北朝刊本和江户前期刊本,南北朝刊本前有周伯琦序,当中未提及《牧潜集》[17]。

《牧潜集》在明初曾重刻过。释明河《书姚序后》:“前有方虚谷序,后有洪居士跋,二老皆极口称许,而少师此序,集无有也。予得之会稽祁侍御家,仍知此集国初已经翻刻。道开法友近又得残破刻本,亦无少师此文,知是元板,校对无不同者,但多诗数首耳。恨空囊萧瑟,不能梓公同好。适海虞毛子晋社兄,入山见访,合前所得,举畀之。”[18]毛晋刻本后来为《四库全书》所取,《四库提要》称:“前有崇祯己卯僧明河书姚广孝序后一篇,称初得抄本于武林,前有方回序,后有洪乔祖跋,又有姚广孝序,序为《逃虚子集》所不载。后又得见刻本,多诗数首,因校付毛晋刻之。此本即毛晋所刻。仅有乔祖跋,及明河此文,无方、姚二序,殆偶失之。”今与大德刻本互校,二者篇目、卷数乃至编排均无大异,惟无方回序,而增加了明河的《书姚广孝序后》。

四库本《牧潜集》共七卷,卷一为“诗”,收各体诗50首。卷二为“铭”,共7篇;卷三“碑记”,共16篇;卷四为“序”,共20篇;卷五为“书”,共6篇,卷六为“杂著”,共25篇,卷七“榜梳”,15篇。

目前,我们尚未发现《牧潜集》未收的佚诗,但此集非为全帙。四库馆臣曾指出:“明河又称,尝读《虎丘旧志》,见圆至《修隆禅师塔记》,叹其文字之妙,今此记不见集中,则不知何以不补入也。”圆至虽是方外禅者,创作诗文却极为勤勉,甚至有“诗癖”(《牧潜集》卷一《次韵答许府判见嘲诗癖之什》),而且这种“诗癖”还不轻,“难医最是狂吟病,我恰才痊又到君”(《牧潜集》卷一《赠魁天纪》)。对于这种有“诗癖”的诗僧来说,仅存50余首诗显然不符合实际的。

三、圆至的诗歌创作

从《牧潜集》所存的50余首诗作看,圆至似乎还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诗僧”。因为他的诗很少刻意摭拾禅语话头来表达抽象的佛理,也较少用佛教常见的意象以营构澄澈的禅境。但圆至的诗又绝不能与文人诗等而观之,因为像圆至这样既洞悉世相,复能以出世间法磨砺自我心性的诗僧,是需要认真地挖掘其诗歌背后的意义的。

圆至论诗,主张性情的雅正、平和,反对像贾岛那样的“苦吟”诗风。他说:“盖诗之用与乐合,皆所以宣民风而畅其壅,故必有和平之音,然后能养其和平之性。而孟郊、贾岛之徒,抉肝斸肺,务为险艰奇苦,以角其能,既以穷其身,又以愁于人,使读者忾然不愉,如处呻冤号痛者之侧,则亦何乐于诗而为之而读之耶?”(《牧潜集》卷四《淦明甫诗集序》)孟郊、贾岛等人的诗风,本与衲子崇尚苦行、蹇涩、贫寒的生活形态极为相类,历来为诗僧们所追摹。然而,圆至特别反感这种创作态度,以为诗歌当与音乐一样,都是“宣民风而畅其壅”,故必和平雅正,而非苦吟诗人那样呻冤号痛,呕心沥肝。他所赞赏的诗人也大多是这种“和平雅正”者,如称淦明甫诗“丰融畅茂,虽备其刻绘之巧,然终无艰难困窘之态”,称赏友人行魁的诗文“皆清丽雅正”(《牧潜集》卷五《答魁首座》)。

然而,圆至本人却非平和之人。戴表元说他:“每见但好奕棋,劳形苦心,拈子移时,嗫嚅不即下,骨貌素癯,不善饮啖。”[4]从这一描述看,圆至的形象与苦吟诗人,倒有几分相似。圆至亲历宋季陵谷变迁,目睹了战火硝烟,他自己亦承认:“余奔走天下,遇厄穷困苦,虽激于中苦若羹火之沸、征鼓之考,终不能以哀思怨愤噍杀之言。”(《牧潜集》卷四《淦明甫诗集序》)他何以不将自己的哀思、怨愤一吐于诗?这可能与他长年作为僧人的身份相关。他说:“穷于物者剥其庐,息于外者安其居。物之接于人也,枞然擉然,峥嵘胶葛于目视耳听之间,若风之激、火之灸,所以感心动性者,日新而无穷。然君子居之,泊然无起于中,犹槁橛朽株,沃之雨露而不蘖,灭之至也。”所以,他批评“柳宗元、韩愈之徒,噭讙朝野之间,狂奔怪号,至为危言”(《牧潜集》卷六《灭堂字说》)。

不过,圆至内心的矛盾亦隐然透露在他的诗作中。譬如,这首最能反映他遗民色彩的《逢故人》(《牧潜集》卷一):

共看咸淳上苑花,锦笺彩句敌春华。白头相见钟陵寺,我亦如君未有家。

正如陈得芝先生说,这种稍露愤懑之声音者,在圆至诗文中极少出现。但即便这样,圆至的故国之思、陵谷沧桑之感,也冲淡于上苑春花、锦笺彩句之中,而不是像通常士人那样,多以山河凋零、杜鹃啼血的萧瑟景色烘托出来。所以,读来也非类于“哀思怨愤噍杀之言”。

圆至的诗,更多的是与他长年的游历有关。他一生游历甚广,“遍历荆、襄、吴、越”。作为一位游方僧,他与同道一起问学参禅,畅游山水,故于所见之人、所到之处,皆寓之于诗。因之,集中写行旅胜迹、山川景物和酬答赠别,无虑大半。例如写山川胜迹者,就有《重登牛头峰》、《雪后荆林道中》、《吴王庙》、《暑途树下偶成》、《福圣院宽阴阁》、《晓过西湖》、《憇青莲寺》。长年奔走在外,免不了羁旅行役之苦,但圆至并未像江湖诗人那样表现出寒艰、苦涩的况味,而是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待之。例如《暑途树下偶成》(《牧潜集》卷一)云:

火云腾焰土生烟,谁种清阴满水边。借与闲僧眠半日,免教劫烧坏禅天。

酷暑墺热,旅途漫漫,但诗人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借水边的树荫休憩,表达了禅宗随缘任运、“平常心是道”的修行态度。

圆至在行旅途中所记录下的山川风物,虽然很少用佛家常见的意象,以刻意表达自己作为一位禅者的心境,但细读之,却颇具禅味。如《退药山能仁憇荐福观化亭》(《牧潜集》卷一)云:“解衣樟木影中坐,露榻藕花风上眠。绝喜此身今属我,兴来随处得萧然。”写夏日樟荫婆娑,藕花散香,诗人解衣坐禅,独自眠去。“此身”者,《金刚经》云:“佛言此身相者,不因圣凡而有异同,一切幻化非实,如来者,法身也,但一切众生同具法身,何以不成如来耶?”诗人于坐禅后,忽悟“此身今属我”,实意味着他悟到佛性即自性,故称“绝喜”,末句“兴来随处”云云,则是触目菩提,满目心光,心境圆融。

长年的行脚参方,也使圆至与很多朋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因此,集中写寄赠、离别的诗作占有很大分量,而所赠对象多为珣上人、勤灭宗、建昌黄绮秀才、冯君玉、魁天纪、宗岳、宗杰等中下层文士和禅林僧人。圆至尝说:“惟岩穴之士,无慕求于世者,止则与俱,游则与适,取诸左右而逢焉,岂友之道必其同乃合,不可以贵富强取欤?”(《牧潜集》卷三《友石轩记》)可见,他慎于交友,绝少攀权附贵,所交多为志同道合者。在诗中,圆至常表达与朋友的相交之情,例如《送勤灭宗》(《牧潜集》卷一):“出家旅殊乡,同里为骨肉。况乃情所厚,而兹忽分躅。”《送建昌黄绮秀才逾淮教授》(《牧潜集》卷一):“秋风白下沾巾别,落日青淮照影过。莫对饭盘嗔苜蓿,桑榆虽缓易蹉跎。”再如这首《送才上人再往湖南》(《牧潜集》卷一):

近闻归又出,何事迫身忙。春路晴犹滑,山亭晚更长。竹枯湘泪尽,花发楚魂香。旧日曾行处,因君思不忘。

《四库提要》称此诗“尚不免凡语”,含不屑之意。其实,禅林中人不必非得终日傍守古殿青灯、耽于寂灭空化之想,他们同样也生活于世间,内心存有忠孝节义,只要非出于攀权附贵、阿谀奉承之态,与世俗之人的交结当然亦值得珍重。圆至此诗所赠才上人,我们无法考知他的生平、品格,但内中所表达的情感却十分真挚,尤其颈联“竹枯湘泪尽,花发楚魂香”,构思巧妙,既关合了才上人此去之地,又表达离别时的惆怅之情。

大体而言,圆至虽不乏儒者忧生嗟世之想,但在禅心的作用下,却少了一般文士的哀戚、悲鸣,甚至没有写出一首具有强烈现实感的诗作。从这一层面上看,圆至的诗时代感并不鲜明。当然,这样的评价,对一个方外僧人来说,是略显苛刻的。不过,相比于大诉等诗僧多将自己的诗才消耗在与文士的酬答上,圆至的诗仍很真实地描写出一个普通行脚僧的生活境遇,表达自己对现实和人生的体悟。

圆至亦工文,所获之赞誉甚至高于他的诗。释明河称:“读之青球古瑝,层出叠见,光怪陆离,直令人应接不暇,千古绝唱,自有鬼神呵护,终不可磨灭也。”[17]从圆至的诗文创作和这些评价看,我们很疑心他在元代更可能是以文而显的。四库馆臣就说:“自六代以来,僧能诗者多,而能古文者少,圆至独以文见,亦缁流中之元臣卓然者。……其诗亦有可观。”即突出了圆至散文创作的成就及在僧史中的意义。

[1][元]黄溍.黄学士文集·卷十九·觉隐文集序[M]//续修四库全书:第13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74.

[2][元]洪乔祖.天隐禅师文集序[元]释圆至.牧潜集·卷末[G]//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57.

[3][明]释明河.补续高僧传·卷二十四·元筠高安圆至传[M]//卍新纂续藏经:第77册,No.1442:525.

[4][元]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九·圆至师诗文集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4册:123-124.

[5][元]方回.天隐禅师文集序[G]//[元]释圆至.牧潜集·卷首.大德刊本.

[6]陈得芝.论元代的“诗禅三隐”[G]//陈得芝.蒙元史研究丛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506-523.

[7][元]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五·人物考·袁洪[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1册:424.

[8][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十三·先君子早承师友晚固艰贞习益之训传于过庭述师友渊源录[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3册:448.

[9][元]雪岩祖钦.雪岩祖钦禅师语录·卷四·荆溪吴都运书[M]//卍新纂续藏经,第70册,No.1397:636.

[10][清]释通问,施沛.续灯存稿[M]//卍新纂续藏经,第84 册,No.1585:696.

[11]郑群辉,庄万翔.阄选住持:一个独特的选举僧官的现象[J].宗教学研究,2003,(3):62-69.

[12][元]方回.桐江续集·卷二十五[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3册:543.

[13][明]都穆.南濠诗话[G]//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1349 -1350.

[14][清]高士奇.三体唐诗原序[G]//高士奇辑注,周弼编.三体唐诗·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8册:3.

[15][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6][元]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十[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466.

[17]杨铸.和刻本稀见中国元代僧人诗集叙录[M]//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八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88-197.

[18][明]释明河.书姚序后[G]//圆至.牧潜集·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8册:109.

[责任编辑:郑红翠]

Research on Monk Poet Tianyin Yuanzhi in Yuan Dynasty

LI Shun-chen
(School of Literature,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22,China)

Tianyin Yuanzhi is one of the famous“three Hermits of Poetic Zen”.He not only became a Buddhist monk as an adherent,but also kept far away from Right and Fame,just priding on the meaning of Buddhist doctrine.So he is worthy of the Hermit in fact.Yuanzhi wrote Muqian Collection,which was published three times during Yuan and Ming Dynasty and wais an important collection of Monk Poet in Yuan Dynasty.Although Yuanzhi had some poetries that sighed for the Society,he did not have the sorrows like others by his meditation spirit.His poetry wrote the journey,beautiful scenery and responded,its style was tactfully and charming.

Monk Poet in Yuan;Tianyin Yuanzhi;Muqian Collection;“three Hermits of Poetic Zen”

B9205

A

1009-1971(2012)03-0095-05

2012-02-27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诗僧史”(07CZW020)

李舜臣(1972—),男,江西永丰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佛教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