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女性头饰的传情功能
2012-04-07许静
许 静
(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礼·礼运》中指出: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董仲舒曰》中也有“人欲之谓情”的说法。可见,人的情感发自于内心,不用学就会自然产生,但人的情感需要通过语言、肢体等多种方式和载体来进行表现和传达。在宋代,头饰作为当时女性展示于人前最为引人注目的部分亦被赋予了传情的功能,成为当时女性传达情愫、诉说心声的一扇小窗。人们透过这扇小窗不难窥见当时女性细腻丰富的缕缕情丝。
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作为中国一个典型的重文抑武的时代,文人社会地位的突出与政治经济前途的光明,激发了人们对思想内涵的追寻和对文化气质的崇拜。宋代文化氛围较其他朝代更为浓郁,不仅宋徽宗等为代表的上层社会文采风流,书画俱佳,就是老百姓对享受和美的追求也比其他时候更加热烈,《西湖老人繁盛录》就记载了杭州处处可见酒楼、商铺和首饰作坊的盛况。陆游也曾在诗中提及:“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连农家小姑尚且如此,当时人的爱美之心可见一斑。
宋代女子虽然也是处于男尊女卑的教条之下,但在当时政治经济文化不断发展的大环境影响下,情感思维相较以前愈发丰富,对于自己思想的表达欲望也愈加强烈,有思想且独立的女性更是层出不穷。由于当时礼俗教条的束缚,大多数女性很多时候或是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或是不能直接反映自己的情感,此时闺阁之中奁盒之内那些受女性偏爱、为世人所允许且能展现于人前的物品便成为其传递和表达感情的道具之一。笔者拟通过宋代有关史实的发掘来分析当时女性头饰所表现出的特殊的传情功能。
一、传达自我情感
以头饰来传达女子自我对于以后美好生活的期盼之情在宋代很常见。女子佩戴各种各样的头饰用以体现其中蕴含的不同寓意,从而表达出自己对以后生活所寄予的殷殷希望。宋代已经有许多寄托美好寓意的头饰图案和花纹广为流传:石榴与蝙蝠的组合意味着多子多福,新婚妇人常插有雕刻着石榴蝙蝠纹饰的头钗以求子求福;云纹意味着如意吉祥,女性佩戴纹刻有云纹的头饰来祈祷来日万事如意;重重叠叠钱纹意味着招财进宝,女性佩戴纹有钱纹的头饰来祈求日后丰富的物质生活。这种寓意繁荣幸福和美好吉祥的头饰纹样内容在宋代大量出现并十分流行,有如意云纹、双凤纹、双鸟纹、双鱼纹、狮子戏球纹、瑞果、鱼藻、牡丹、童子戏球等等。[1]衢州南宋史绳祖墓出土金簪长15.5 厘米,重15 克,窄长的簪脚纹刻锥点连成卷云纹,簪的首部为双层套叠,上层为装饰有缠枝卷草纹的镂空金套,金套的顶端则打造出翘起似如意的头,整套簪子精致典雅,蕴含着对如意吉祥的追求;浙江湖州三天门南宋墓出土的金镶水晶耳环,上为金瓜瓜叶和瓜蔓,下面是一个水晶甜瓜,晶莹剔透的同时,瓜瓞绵绵的意思生动而明显;江西南城县宋墓出土的金石榴耳环,也是以一颗石榴果为主题,加上凸起的石榴花立于上方,饱满多子的石榴果和鲜嫩活力的花,其代表的寓意也就不言而喻。女性头饰之所以能够体现和传递出当时女子对于未来美好愿望的期盼,主要缘于两点。首先,其设计之中起码有一个方面涉及到了所有民众都已经熟知且约定俗成的象征美好的元素。例如鸳鸯的造型体现出夫妻恩爱的象征意义,缠枝牡丹花体现出花开富贵的象征意义等。其次,女性要对未来有美好的期盼,并且想把这种期盼表现出来。这是一种心理上积极向上的状态,而宋代稍微宽松的大环境为当时更多的女性提供了这种状态产生的可能。当时在节日或者庆典之时,不少女性就佩戴各种表达希望和憧憬的头饰相聚一起:立春时节女子戴春幡来迎接春天,期待美好一年的开始,辛弃疾在《汉宫春·立春》中写道:“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六月六,妇女喜欢戴上幽香的茉莉花头饰,“妇人簇带,多至七插”;而七月乞巧的时候,“宫姬市娃,冠花衣领,皆以乞巧为饰焉”。[2]宋代头饰纹饰取材广泛、纹样写实,很多造型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和通俗易懂的,这些美丽精致的头饰常常寄托着一些美好的寓意,激起和传达女子对以后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绿窗初睡去起,堕马慵梳髻。斜插紫鸾钗,香从鬓底来。”宋代词人候寘的这首《菩萨蛮》中,美人刚醒,睁开朦胧的双眼,将三千发丝在头顶挽成一个欲坠的髻,然后把紫鸾头钗缓缓斜插入发中,帐中香味混着女儿香气漫布开来。美人初醒,心中慵懒而略有惆怅,那支斜插的紫鸾头钗便成了她延伸自己心情最好的工具,她选择了一个并不绚丽的颜色并以斜插的方式,清晰地凸现出女子娇憨慵懒的模样。头钗成了女子传达自己对于生活和未来某些情愫的工具。不求被他人关注,亦无需与旁人交流,只是对自己心境和感情的延伸和表达。这样非刻意的装扮,这样顺遂心情而选择的头饰,仿佛默默地在帮主人诉说着些什么。宋代的女性思想是相对比较自由开放和丰富的,大量有思想才情的女性出现在宋代,著名的女诗人李清照既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人比黄花瘦”的细腻情感,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之言。笔记小说中,“在五间楼前大街坐铺瓦前,有带三花点茶婆婆,敲响盏灯掇头儿拍板,大街游人看了无不哂笑。”[3]连卖茶的老婆婆也顺遂自己的心情,将两三朵娇美的花儿戴在头上作为装饰。“花艳艳,玉英英。罗衣金缕明。闹蛾儿簇小蜻蜓。相呼看试灯。”节日里,几个小姐妹心情雀跃,她们插着满头的闹蛾和蜻蜓头饰以体现出自身欢喜雀跃热闹的心境。这些都反映了当时女性并非是社会的完全附属,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有自由有想法的,这些选择和行为并不是为了做与他人看,而是顺遂自己的心思,反映和体现了自己的心情。这种对自己心境感觉的延伸传达是宋代女性头饰传达的情愫之一。头饰在传达主人审美意向的同时也使其心情和感觉被强烈地渲染和衬托出来,开心、慵懒、惆怅、迷惘的情感状态在头饰上都得到了有力的传递和表达。
二、传达与他人的互动情感
宋代女性头饰传情作为女子对他人的一种主观语言的功能是更为广泛的,与上述延伸自我情感不同的是,这里头饰是作为一种面对他人、向他人进行信息传递的有对象有目的的感情表达的载体。首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和追求是人类亘古不变的定律。从心理学上来分析,宋代女性比男性更想要成为这样的“美好事物”:一方面,如上文所述她们处于宋代这一特殊的背景之下,相比以往,当时的女性心理更加细腻、情感更为丰富,她们有自己的坚持和追求。通过首饰来传递自己的情感,从而吸引他人可以作为她们实现自己坚持和追求的一个途径。另一方面,封建社会的女性相对还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受到很多礼教的约束,然而其自身意识的觉醒开始与这样的环境产生矛盾,即其受到的压迫和约束越多,其想要反抗、想要实现自身价值的欲望就更为强烈。从这一点而言,宋代女性透过首饰将自己的感情传达出来,得到他人的欣赏和追求从而实现其自身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原始心理的需要。其次,宋人好雅,这一点从宋代文人士大夫趋之若鹜的“点茶”、“烧香”、“插花”中可见一斑,以点茶为例,即使主人家不再欢迎客人留下来,他们也会以雅致的点茶方式请客出门,而非绝情谩骂。就首饰来说,女性同样可以通过首饰来传递自己不情愿、或者难以启齿的一些思想感情。然而,宋代女性的思想毕竟受到封建思想很多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影响长久而且根深蒂固,可以说当时女性温柔顺从是绝对的,而拒绝和反抗则是相对的。因此通过头饰与他人情感上形成互动,从而吸引别人获得羡慕、欣赏、崇拜甚至钟爱的比例要比后者多一些。
宋代女性通过对不同的头饰样式、颜色、材质等的选择来展示各自想表现的特色,特别是各种不同的美感。如用栩栩如生的蝶恋花衬托其活泼可爱,鲜嫩欲滴的桃红色衬托其娇美,古朴秀美的玉簪衬托其清丽可人的气质。例如簪花由于其花的造型能够展示出女子的娇羞、美丽、俏嫩、水灵,特别为当时女性所喜爱。宋代簪花的流行程度是以往朝代都不可比拟的,虽然当时男性也有簪花者,但其簪花多是出于重大场合的需要。相对而言,女性则更多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美,是为了传递给他人美丽的信息。宋代簪花除了常见于生活中的鲜花之外,还有罗花、绢花、金花、琉璃花等仿生花朵。其中罗花即罗帛制成的花饰;绢花为绢布制成的花饰;金花为金银制作的花饰或者鎏金、鎏银花饰;琉璃花为琉璃制成的花饰。宋代女性如此爱簪花一方面是其想传递美的讯息,另一方面显然也是因为接收到了其他簪花者美的信息传递,发现了它们的美好可爱,不然宋代“天下尽琉璃”何以来之。宋人邵伯温有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家庭贫困的女性也都如此,当时女性以花为媒,传递美好信息的人确实不在少数。
除了传递美感予他人之外,宋代女性首饰也能够传达女子对于他人其他感情的渴望。例如选择在条律上只有大户人家才能配有的金头饰,在表现出地位的同时也就体现出了希望被他人羡慕崇拜的感情。当时宋代女性头饰鎏金之风盛行,这也许与当时女性的心理追求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当时由于条件的制约,能够使用纯金头饰的女性相对较为稀少,然而有着想传达富贵、金钱、权力等感觉的女性却不在少数,以金饰来展现物质财富的讯息显然已为当时人们所接受,所以很多女性以鎏金头饰来代替纯金头饰传递出这种情感元素也确为可行。宋史中曾记载,“由贵近之家,仿效宫禁,以致流传民间,鬻簪珥样,必言内样”,[4]显然是皇家的首饰所传递的雍容高贵、华丽精美的讯息已经被“贵近之家”和“民间”所接收到,所以才受到人们的追求和模仿。甚至为了防止这种模仿,朝廷多次下达有关规定,例如南宋初年“妇人非命妇不敢用霞帔,非大姓不敢戴冠用背子”,而到孝宗时已是“衣服五章,上下混淆”了。再如,在社会风气相当奢靡的宋代,男性尤其文人对于女性美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很多女性花费大量心思选择头饰的造型、纹样和颜色,就是为了获得当时文人雅士的认同和喜爱。当时女性喜爱追求和佩戴能够体现高地位高品位、能获得文人们青睐的头饰来传达情愫,确实使得文人墨客产生了情绪上的波动和交流。宋代张先的《武陵春》:“每见韶娘梳鬓好,钗燕傍云飞。谁掬霞露染衣。玉透柔肌。梅花瘦雪梨花雨,心眼未芳菲。看着娇妆听柳枝,人意觉春归。”此女子见春将归来,将一只钗燕插于头上,来传达其雅致的迎春情怀,此意张先明了,于是“人意觉春归”。宋词中,还有许多关于女性佩戴头饰的意象。“一曲艳歌留别,翠蝉摇宝钗。”“步摇金翠人如玉”、“玉人小立帘栊,轻匀媚脸妆红。斜插一枝云
鬓,看谁剩却春风。”“伤春情味酒频中。困倚小屏风。宝钗斜插,懒来梳洗,懒出帘栊。”“腻云斜留钗头燕。远梦无端欢又散。”[5]这其中或是宝钗或是步摇,或是斜插或是直戴都体现出女性首饰令词人有所“觉”,有所“感”,从而有所“叹”。另外,从头饰的数量、色泽和款式上常常也能够体现女子对他人喜欢、恼怒、愤恨、无奈的不同态度。上述几种,都属于女性把自己对他人的情感元素进行主观主动的表达,不论是简单精巧的金钗还是镂空细致的银簪,不论是清新自然的花头饰还是朴素典雅的布头饰,不论是单只点点银光现还是满头雪柳白角冠都透露着当时女性丰富而细腻的心思,传达着其内心丰富的情感语言。然而头饰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互动的功能,一方面是由于女性主动的使用,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人确实能够收到其讯息。这种方式不透过言语的表现却传达出心底意思的暗示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恰好符合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对雅趣的审美追求。
三、作为信物传达昔日美好记忆
女性头饰作为信物从而表达女性感情的例子在宋代也很多。这种信物不仅是给予他人的,同时还包括留给自己的。头饰作为某种情谊的象征宋代之前也就有了,“孔子游少原之野,有妇人夹泽而哭。夫子怪之,使弟子问焉。妇人对曰:‘向日刈蓍薪而忘簪。是以哀。’孔子曰:‘刈蓍而忘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忘簪。吾所悲者,不忘故也。’”[6]至宋代随着女子思想情感的丰富和独立,头饰作为情感信物的功能体现得更加明显。这可从宋词中那些反复作为信物出现的“翠钗”、“玉佩”、“珍蝶”中可见一斑。这些头饰的贵重不在于价格、不在于材质、不在于款式,而在于一份“不忘故也”的意义,头饰可以体现出女子对事物或者人物浓厚的感情,寄物思人并以物为寄托:一位女子可以为了一只头钗、一对耳环而终身不嫁、孤独终老等等,这对于很多男性而言是很难做到甚至于很难理解的,这也是女性更为细腻而敏感的心理和更为丰富而感性的思维使然。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恩恩爱爱、欢声笑语的日子,即使那时一起抚琴弄乐、花前月下的人已经远走,但只要有其曾经赠与的一只木簪,那么,余下的时光仍然可以借此勾起如花笑靥,把一个人的日子过下去。若是有木簪丢了的那一刻,失魂落魄、心如刀绞的感觉也是一定会有的,并不是为了一只簪子,而是缘于一个人、一段情和一把曾经的时光。
[1]张 静,齐东方.古代金银器[M].文物出版社,2008.
[2]周 密.武林旧事[M].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孟元老.梦梁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脱 脱.宋史[M].上海:中华书局,1985.
[5]唐圭章.全宋词[M].上海:中华书局,2009.
[6]李 昉.太平御览[M].上海:中华书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