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国庆节游颐和园即事三首

任继周

1973年，黑色“文革”的第7个年头，国庆节到来了。文化大革命似乎陷入停滞状态。要打倒的已经打倒了。那批呼啸造反的学生领袖们，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已然被整肃殆尽。“复课闹革命”的标语，各处招贴着，显得有气无力。民生凋敝，人心涣散，但肃杀之气仍弥漫寰中，未见稍减。当道者尤需借国庆佳节，强作繁华以装点升平，振作士气。二哥继愈是毛主席说过“凤毛麟角”的人，属保护对象，获赠游园门票，可在北京指定的若干公园内任选一处游园。但他对当时氛围极端厌恶，从不参与此类活动。恰逢我因病求医于北京中医学院，寄住二哥北大中关园寓所，有幸持票就近游颐和园，以感受国庆气息，有感。

——记于1973年10月

赏荷花

深秋已是荷残时，芙蓉失色落寒池。

为教好景留须臾①须臾，指时光暂短。，除却莲实扎花枝。

时已深秋，颐和园满园秋色，池荷凋敝，当道者不吝工本，犹强令园丁将莲蓬摘除，以纸花扎于枯梗，呈现满湖荷花盛开。悖逆时令之巧为掩饰，愈见其枯槁苍凉，窘态毕现。

看歌舞

时移令转透心寒，萧瑟秋意满林苑。

雅人②雅人，此处暗喻附庸风雅的文革当权者。不知伤心事，盛装楼台弄管弦。

颐和园内的谐趣园，长廊，石舫等地广布歌舞，处处笙箫管弦，以彰显盛世。但时令已届深秋，是年国庆之夜，分外寒冷，严如初冬，益感世事之衰败萧索。如此强作繁华装扮，反衬了萧瑟秋意愈加浓重。游人如我者，环顾周围悲凉情景，寒彻骨髓，伤心欲碎。

观彩船

池水涵虚映天光，粼粼碧波藏兴亡③粼粼碧波之中，含蕴了无尽往事，它将记忆历史兴衰。。

槐国黄粱寻常事④槐国，源自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一个名叫淳于棼的人梦见自己当了大槐安国的南柯太守，一时好不威风，醒来方知是一场大梦。黄粱，源自唐·沈既济《枕中记》，卢生在邯郸旅店中遇见一个唤作吕翁的道士，卢生叹穷困，道士借了一个瓷枕给他睡下。道士正在煮小米饭。卢生很快入睡，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小米饭还没有煮熟。喻富贵荣华不过一梦。此处喻文革丑类的种种猖狂表演，不过是一场短暂美梦。，彩船队队底事⑤底事，何事。忙？

国庆之夜，多艘游艇张灯结彩，鼓乐喧嚣，游弋于昆明湖中。孰知昆明池波光粼粼中埋藏多少兴衰往事，而今夕彩船成队，不知其何所止。槐国黄粱的美梦还能撑得多久？

今天我重读39年前写的这段文字，再次为当时的凄怆震撼，又增添了几分苍凉凝重。当我把这几首“黑诗”初稿拿给二哥继愈看的时候，他默默地看了一遍，又端详了一会，放在膝盖上，又是默默地，一言不发，传递给二嫂。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时，文革期间，二哥的住房，被“革命群众”割去了四间。还剩一大间客厅和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不到原来住房的一半。靠后墙还得留出一个小小卫生间。室内挤满了书橱、书柜，还有一包包，一捆捆的书，塞得到处都是。兄、嫂和侄女，侄子，就挤住在书橱夹缝中。这时我在甘肃农业大学，被连年批斗，患了轻度中风。二哥接我到北京来治病⑥二嫂托人辗转引荐了中医学院的针灸名医杨甲三教授，每周三次去北京东直门南小街中医学院针灸。，就在这拥塞不堪的空间，用书橱隔出一个小小“前厅”，给我放了一张火车硬卧铺那样大小的床。饭桌紧靠我的床沿。全家五口人坐下来，只能是肩并肩，膝碰膝。我们就这样常常“促膝而谈”。谈到犯禁处，二嫂总是用毛毯紧紧捂住桌子一角的电话机，怕窃听。

如今，二嫂走了，终生呵护着我的二哥三年前也走了。当时促膝而谈，传阅我的“黑诗”的情景鲜活如在眼前。我们在风雨中同行。我们没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