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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自我?重塑自我?
——美国自白诗派的理性与非理性关系辨析

2012-04-02

当代外语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普拉斯理性诗人

尚 婷

(太原师范学院,太原,030012)

在论及美国自白诗派时,评论家往往会特别强调其毫无保留地披露个人私密这一重要特征:“这些自白诗是极其个人化、高度主观化的。诗中没有‘角色’,没有‘他人’,只有‘我’。它以愉悦和美感为代价而专注于伤痛与丑陋的描述,主题赤裸而令人尴尬”(Anjum 2011:1)。确实,在自白派诗人特别是女性成员的诗作中,自杀、吸毒、乱伦、堕胎、同性恋、精神分裂等有违道德常规的行为、心理都在文本中毫无遮掩地散落着,放纵与暴露几乎成为自白诗派的标签。与内容上肆无忌惮摧毁世俗道德相对应的是,自白诗在技法上也不再遵照精妙谨严的音律准则,不再强调语义的层叠增殖,而尽可能使用平实质朴、贴近日常生活的语词去记录那悸动不安的灵魂。对社会陈规的大胆反叛、对主流诗学的激烈挑战、对人性隐秘的精微体察都使自白诗沾染了浓厚的非理性色彩。对于这一非理性倾向的成因,当下学界已从社会文化环境、艺术演进规律、作家创作心理等多方面展开探析。但美中不足的是,对自白诗“非理性”一面的过分强调已严重遮蔽了诗派的另一面:理性,并忽略了对二者的关系进行深入辨析。

1. 自白疗法的临床试验

不可否认,作为二战后美国急遽转型的社会文化在诗歌领域的投影,自白诗派的确是以“非理性”或“反理性”为其精神泉源的。二战中规模空前的集体屠杀、战后剑拔弩张的冷战格局、旷日持久伤亡惨重的越南战争都使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显露无遗,用理性淬炼的科技之剑在赐予人类征服自然的神力的同时,又肆意切割着人类的经脉脏器。自启蒙时代即已发出的“要把一切都放在理性的天平上加以衡量”的呼告遭到人们普遍质疑;曾用轰鸣机器绞碎基督上帝的科学技术也被押上了审讯台。基督天堂荒芜多时、理性支柱摇摇欲坠、传统道德轰然倒塌,价值真空时代的出现为“非理性主义”思潮的滋生蔓延提供了良好环境。在此背景下,以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为代表的一批诗人“揭竿而起”,决绝地叛离了推崇欧陆文学传统、追求客观理性和雅致形式的新批评诗学,力图以灵魂的真实袒露,并粉碎陈旧的诗艺律条。在诗歌中,他们疯狂扭动着躯干、歇斯底里地叫喊、肆无忌惮地僭越道德规范,将战后美国青年一代在精神信仰失陷后所遭遇的失落、迷惘、苦闷和忧郁表达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自白诗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席卷美国的非理性思潮在诗歌领域的具体显现。

但不容忽视的是,自白诗人在恣意挥洒“非理性”文字的同时,却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理性目标,即通过创作来疗治精神疾病。无论是罗伯特·洛威尔还是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亦或约翰·伯里曼(John Berryman)及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都患有轻重不一的精神分裂症。为摆脱疾病困扰,他们接受了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学说,试图借诗歌这一艺术形式以“自白”的话语方式去修复自己的分裂人格,重新融入正常社会。因此,精神分析学说将为我们理解自白诗派的理性和非理性关系提供极为重要的理论参照。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分为三个部分: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意识即人们可以通过理性感知并接受社会道德约束的心理活动;无意识则是一种盲目的、混杂的、非理性的本能欲望冲动,它真正支配着人们的行为意愿,但却很难被察觉。只有在人熟睡即理性卫士放松警惕之时,它才能悄悄逸出,在梦境中以压缩、变形、重组的形式得以显露;前意识介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主要是防范无意识的欲望冲动对理性秩序的破坏,发挥着调节、缓冲作用。在弗洛伊德看来,精神疾病正是前意识调控功能失灵、意识与无意识间的制衡功效遭削弱而致使的。因此,适当疏导无意识将大大缓解其与意识之间的紧张关系,有助于精神平衡机制的重建。只是,在几乎完全由理性意识占据的社会生活里,无意识很难寻找到合法有效的宣泄通道;唯独文学艺术,作为超越现实生活的精神性活动,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如梦一般以丰富而自由的想象去包纳无意识。于是文学,特别是最具情感性和个人性特征的诗歌,就成为治疗精神疾病的良药。自白诗人以“独白”“私语”的方式将内心隐秘赤裸呈现,正是对精神分析学说的践行,即试图在隔绝外部理性干扰的“内察”状态下更好地释放无意识。而这些无意识的浮现自然会为作品涂上非理性的油彩。

不过,弗洛伊德在承认艺术具有疏导、承纳非理性之功用时,并不认为它应成为病患的精神指向和生命归宿,它的作用仅限于为无意识的释放提供通道和容器。毕竟艺术空间的非理性浓度远超现实生活,长期居留其中,将会加剧理性防线极其薄弱的精神病人的人格分裂,甚至将其推向疯癫死灭的深渊。因此,弗罗伊德制定的医疗方案是分两步走的:首先进入艺术释放非理性,然后穿越艺术回归理性。作为方案的实施对象,自白诗人也力图将非理性的内容陈述置放在理性视角下展开,从而使自白文本不是非理性话语独舞狂歌的处所,而是理性与非理性对话交锋的场域。这一点在自白诗派奠基人洛威尔的身上体现最为突出。

2. 用理性缀合生命碎片

1959年4月,洛威尔以诗集《生活研究》(LifeStudy)的出版正式宣告与新批评集团绝裂,义无返顾地走出由艾略特精心打造的“非个人化”的诗学城堡,以自白的方式坦陈家族的堕落、个人的隐痛,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所设定的以自传形式“赤裸坦诚地展现个人痛苦经历”的创作目标(Axelrod 1979:22)。但是,这份真实是在理性监督下完成的,即便是在以回忆或想象的方式来叙说自我时也没有放弃对主人公情绪波动的全程监控。对此,我们可结合洛威尔的代表作《夫妻》(ManandWife)加以论证。

开篇写到“受密尔汤的驯服,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密尔汤”是一种用于控制抑郁狂躁情绪的镇定药物。借助它“我”暂时恢复正常,能够冷静、理智地打量世界与自我。全篇的理性视角也由此确立。“战时的晨光为我染上红妆;正午的阳光下她镀金的床栏光芒闪烁”,灿烂阳光下景色清新明丽,处处散发着勃勃生机,这让久病在床、不断为精神分裂症困扰的“我”兴奋不已。只是,“红”、“金”、“光芒闪烁”这些色泽亮丽的语词在激发生命热情的同时又似乎发出了某种危险信号:过度刺激将使诗人精神亢奋,这是精神病人的大忌。很明显,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于一位长年在疯狂与理智沟壑中苦苦挣扎的精神病人来说,激情高峰即为疯狂深渊之所在,生命光芒在尽情绽放后留余的将是无尽的病痛折磨,那些夺目光彩让自己心动但更令自己生畏,所以他用“染”和“镀”来强调这些景致于已而言是易逝的、不可靠的。躺在病床上,诗人一面幻想着生命的大飞扬,一面又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冷静而痛苦地直面自我灵魂的分裂。

不过,就在诗人借密尔汤的药效刚刚抚平阳光撩发的情感涟漪时,窗外的五月美景已在其心底再掀狂澜:“终于马尔波罗大街上树木葱笼,木兰花开出一片繁盛”。在“终于”二字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惊喜与激动。燃放的木兰、蓊郁的树木,一个生命怒放的时节到了,诗人贪婪地望着明媚景色,感受着生命泉流在肌体内的涌动沸腾。可就在这时,他却毫不留情地扑灭了即将燃起的生命烈焰。这一举动是痛苦的、无奈的,但却是理智的,因为激情飞扬带来的迷醉将麻痹理性卫士,最终使非理性狂潮不可阻遏地冲决那早已千疮百孔、仅靠密尔汤修补的理性堤坝。万物狂长均与诗人无关,他只能蜷在没有阳光的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枯萎凋零,“以杀气腾腾五月的洁白点燃黎明”。然而,更让人扼腕的是,诗人的妻子竟然也在精神疾病的漩涡中挣扎,“似乎你已第四次面临疯狂的边缘”。迫于病魔纠缠,诗人和妻子不得不极力克制激情、欲望与生命力的勃发,这于爱情而言,犹如树木失去了雨水的润泽。当年娇艳如花的妻子在岁月和疾病的双重磨蚀下无可挽回地衰老了,当年高雅的谈吐也变成了“庸俗的话语”。惨淡的婚姻景况让诗人回想起当年与妻子邂逅相逢的甜蜜场景,并用动情的语言追忆了妻子的美丽纯真以及自己示爱时的真诚激动、局促不安。可是历经十二年的时光洗刷,这幅来之不易的爱情画卷已经发黄变旧,污渍斑斑。妻子被病魔囚于一个他人难以进入的世界里,喃喃自语,说着“老调重谈的话语”,做着令人不解的动作,“你抱着你的枕头如同孩子”。时光改变了你我,改变了爱情和家庭,我们同处一室却“冷若冰霜”,无法实现心灵的融会。面对婚姻破裂这一灭顶之灾的降临,我束手无策,无处逃遁,“象我头顶的大西洋断裂”。

诗中,洛威尔毫不避讳地讲述了精神分裂带给自己的病痛体验,但叙述节奏非常舒缓。他神情自若地咀嚼着内心苦痛,即使是在最富浪漫气息的诗行,即在回顾甜美恋情之时,语调依然是平缓的,理性带来的艺术节制隐现字里行间。可以说,洛威尔是精神分析学说临床实验的成功范例。他借诗歌羽翅升达理性稀薄的艺术高空,开掘出潜隐内心的非理性存在,缓解了无意识带给自己的精神积郁;但是,他又毫不松懈地加固着理性防线,以防钻探非理性矿藏时随时可能发生的井喷坝溃。在《夫妻》中,他不断用理性去规约审视非理性,一次次的生命冲动都以“以理扼情”而告终。对自白诗创作来说,开掘并彰显非理性只是它所迈出的第一步,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的是对非理性的收束。这一认识不仅为洛威尔接受,同样也得到其他自白派成员的认同与实践,如普拉斯、伯里曼等。

伯里曼,这位几乎在洛威尔之前就已将内心探索锁定为创作主题的自白诗先行者,耗时十年为诗坛奉上了极为厚重的作品——《梦歌:七十七首》(77DreamSongs)。诗作在频繁的人称转换中讲述了主人公亨利·布希凯特的传奇经历和复杂情感。令人疑惑的是,在不同的文本片断中,亨利的形象都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诗人对于主人公的态度也是褒贬不定。透过这些眩惑的形象闪变和游移的价值判定,我们会发现伯里曼为我们塑造的亨利并非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和完整情感生活的生命主体,其变幻不定的形象实则是诗人灵魂在多种生命形态、不同价值取向相互撞击下散落的精神碎片。只是,当我们伸手触摸这幅作者用碎片组接的非理性拼图时,却会发现在驳杂的图案下每一块碎片竟都牢牢地粘在理性的背板上。从始至终诗人都没放弃将碎片粘合为完整画面的努力,都没放弃重归正常社会的梦想。在《梦歌》的结尾,身患精神疾病的亨利在历经漫长游历后终于回到了妻儿身边,并获得一颗平静的灵魂,因为他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人生即苦难。这一极具象征意味的结尾充分显露了理性意识对诗歌文本的介入与监控,正是凭借理性的规约与提升,非理性的精神碎片才被镕铸为沉重的生命哲思,躁动的生命才归复平静、重返正常社会。

将非理性最终归拢于理性,即使是以鲜血、死亡、疯狂自虐而引人注目的普拉斯都深表赞同,她说:“我相信一个人应当能够控制或者调度它的经验。即使是像疯狂、受折磨这类最可怕的经验。而且一个人应当能够用有见识和智慧的头脑调度这些经验。我认为个人经验不应当是一种密封的、顾影自怜式的经验”(琼斯1989:433)。这种认识和追求在其部分诗作中得到了清晰体现:“树液是我的眼泪/在流尽之后/努力恢复平静的面孔/象镜子/映出我心中的石块”(Plath 1981:270)。利斧的砍斫虽使自己伤痕累累、剧痛难忍,但它并不足以使“我”丧失理性的控制,在苦难映照下清醒认识自我、用生命痛楚浇铸坚强如石的魂灵乃是诗人对自己的美好期待。

3. 钢丝绳上的疯狂舞蹈

通过以上文本分析我们看到,自白诗人对逻辑文法的否定、对道德伦理的叛逆、对隐秘心理的展现都是在寻找并拓宽非理性意识的宣泄通道,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扬弃理性意识。在精神分析学说的引导下,他们竭力清除现实社会对非理性世界造成的遮蔽,努力在艺术空间里充分释放积郁的无意识;但与此同时又力求以理性来规约他们的艺术幻想,重建自我与社会、现实与想象、理智与情感的平衡,获求完整独立的人格。而这也恰恰应合了弗洛伊德对艺术家的谆谆劝导:“艺术家就如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人那样,从一个他所不满意的现实中退缩下来,钻进他自己的想象力创造的世界中。但艺术家不同于精神病患者,因为艺术家知道如何去寻找那条回去的道路,而再度地把握着现实”(高宣扬1980:269)。艺术,特别是先锋艺术,往往要求创作者越过理性的闸门,在非理性的洪潮中探知灵魂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因为作为灵魂的重要组成部分,经常被遮蔽的非理性存在始终以一个巨大的变数影响着人们对自我、对人性、对社会的理解和控制,并为艺术的突破与完善提供着强劲动力。艺术的进步是与人类对非理性世界的开掘保持同步的。只是,在观览非理性的惊涛骇浪时,艺术家须得乘坐一艘足够结实的理性航船,必须时刻注意理性灯塔的导引,以备在风暴来袭时及时返回现实港湾。对于绝大多数艺术家来说,在现实和想象、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寻找文学创作的平衡点并不特别困难,但对自白诗人来说,这却是高难挑战。因为他们在承担艺术家职责的同时本身就是精神病患者。理性意识的缺乏将使他们返归现实的旅途遍布迷障,稍不留神就会迷失丛林、跌落悬崖。正因如此,自白诗人在观念层面特别强调理性意识,在一些作品中也特别突显了理性视角。

但是,这里存在一对难以调和却必须面对的矛盾:作为艺术家,创作者须尽可能挣脱理性的强大吸力,甩掉沉重的传统包袱,以挑战精神高峰的极限;作为世俗自我,创作者应牢牢跟随理性航标,防止精神失重后导致的人格分裂。如何自由翔舞于以理性、非理性为端点的钢丝绳,是每个艺术家都应考虑的问题,特别是自白诗人。就疗治精神疾病、重返社会的现实需求来说,诗人应该努力向理性端点挪移以平衡自己本已倾于非理性一端的身体重心;就试图以自我灵魂的深刻剖析攀越诗歌巅峰的艺术创造来说,站立非理性之端可能更便于探知人性的繁复奥妙。在观念层面,自白诗人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前者,将回归理性作为创作终点;但在具体实践中,不少诗人却渐渐偏离了理性中轴,加速滑向非理性的深渊,最后将自己永远地留在那个想象的、疯癫的、与现实相隔绝的艺术世界。

行走在理性与非理性扯起的钢丝绳上,大多自白诗人都未能保持平衡,最终掉进了死亡深渊:1963年普拉斯自尽,1972年伯里曼自尽,1974年塞克斯顿自尽;当然也有个别幸存者,如洛威尔。首先洛威尔阅历丰富、视野开阔,对历史、政治、社会文化都有浓厚兴趣,他的“自白”实际并未与外部的社会现实完全隔绝,而是在相互渗透中保持了精神平衡,他“不仅将自己视为历史的一部分,同时也把历史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于是他的生活经历就成为一个时代的比照,他个人的苦痛也成了所有阶级与民族苦痛的忠实记录”(Ehrenpreis 1968:89)。其次,作为一度被视作新批评后起之秀的学院派成员,洛威尔的艺术节制能力远胜其他成员。他能够与叙说对象保持必要的距离并有效控制情感的流动、思绪的漩涡,“《生活研究》虽然遵循的是反形式主义原则,但它仍然是精心制作而成的,大都经过了反复修改,仍表现出诗歌智性的力量,能抗衡疯狂的幻觉力量”(彭予2004:147)。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洛威尔诗歌逐渐走出自白话语惯常的狂热暴烈,诗境更加开阔深广、诗风更加稳健深沉,这可从诗集《献给联邦死难者》(FortheUnionDead)等作品中看出。在困厄于精神疾病的情况下,创立堪称二战后美国诗歌重要支点的自白诗派,并且成功地从艺术想象中归落现实生活,洛威尔创造了一个奇迹。这一完美结局得益于洛威尔对理性、非理性力量的合理调和,充分证明了洛威尔诗学观念的开放广博,诗歌技艺的精湛纯熟。但是,有一点必须指出,那就是洛威尔“自白”的纯度并不高,这恰恰与其理性意识的介入督察有着密切关系。尽管他经常以“自传”之名来强调其自白的真实性,但在作品中,我们会发现,他的回忆是在“双重意识”下展开的,一方面尽力展现自己的私密生活,努力让无意识、非理性意识浮现;另一方面又习惯为文本安插一些听众以聆听“本我”的诉说并对其做出评判。“他者”或理性自我的公然出现使得“自白”不再是纯然的内省,而掺杂了改造加工的成份,于是诗歌中的“自我”乃是意识与无意识的混合体,带有了更多自我形塑的意味。正是这一点,使得洛威尔能够在非理性世界的探险中全身而退,也正是这一点使得身为自白诗派创始人的洛威尔并不是最具代表性的自白诗人。事实上,人们在概括自白诗派诗学特征时,反倒更喜欢选择那些从钢丝绳上跌落的诗人,特别是“死亡专家”普拉斯,尽管她并没抵达她预定的创作目标:用理智控制疯狂。

与洛威尔相比,普拉斯没有丰富的学识、没有接受严格的学术训练。她的创作并不依赖知识的堆砌与技艺的炫弄,而惯于直接以生命的燃烧去浇铸文字,擅长于以内省的方式去抒写内心冲突。较之《生活研究》,其作品具有极强的自闭性和主观抒情性。她以“独白”“私语”的话语方式将一切“他者”拒之门外,将言说者、聆听者、言说对象都高度统一为“自我”,有力保障了叙说的独立和自由,强化了诗歌经验的真实性和独特性。喜好独语的普拉斯以“自我”取代宏大的社会历史为其诗歌中心,很少对外部生活做出品评;但是,在解除理性武装后她所书写的个体经验却释放出极其巨大的破毁能量,严重动摇了传统伦理道德和主流价值观念的根基。她虽然没像同一时期的垮掉派那样大喊大叫地对抗社会习俗,但却以全然裸露的自我存在将不合乎个体生命状态的社会规范整体悬置起来,以“我”之于社会现实的异质存在表达了对现存秩序合法性的质疑。由此,原本主要由非理性构筑而成的诗歌文本就显露出强烈的理性思辨色彩、现实批判倾向。只是不无遗憾的是,这份理性意义是依靠普拉斯对非理性世界的全然依归而获取的。当理性意义在文本外悄然浮现时,诗人生命已在文本内的渐渐消融。对于这份生命悲剧,普拉斯(1981:259)早已有清醒认识:“我像蜘蛛一样,吐丝成镜子,/忠实于我的形象∥除了血什么也不说”(ChildlessWoman《不生小孩的女人》)。作品中,普拉斯确如蜘蛛般以自虐、自我毁灭的方式将内心隐秘全都吐露了出来,其目的就是让诗歌如镜子般真实映照自我,满足诗人镜前自鉴的强烈愿望。通过对自我形象的真实还原,普拉斯揭穿了主流价值观念的虚妄,现存社会秩序的不合理。很难见容于世的真实自我(特别是非理性的一面)成为诗人审视世界的基点、纠偏社会的标尺。

4. 结语

虽与洛威尔同属自白阵营,但普拉斯却有着迥异的创作思路。洛威尔是用理性的制约来求得生命碎片的缀合,普拉斯则是用自我的溶解来求得理性意义的生发。前者用理性的节制延缓了生命燃烧,后者则用非理性的执着增强了艺术光照。普拉斯如流星般划过诗坛放射耀眼光芒,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年轻的生命。在三十一岁那天,她打开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与非理性的深度拥抱:“死/是一门艺术,所有东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LadyLazarus《拉扎勒斯女士》)。只是普拉斯的死并没有唤醒沉醉于非理性世界的自白诗人,伯里曼、塞克斯顿紧随其后溺于死亡沼泽。自白艺术致使的生命悲剧令评论家忧心忡忡:“作为生存者,我们必须明确创造力与自我毁灭之间的严格界限”(Carroll 1992:58)。“没有节制地满足冲动带来了所有精神病、自杀和自我戕害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中精神病态如此常见的理由——他们玩火自焚了”(弗思1988:192)。起初自白诗人只是“迷途知返”,欲借诗歌为无意识、非理性释压,结果却“误入歧途”,错将自白艺术当作了生命归宿,致使非理性意识极度膨胀,最终不可自拔地陷入到精神分裂的泥淖,一步步走向死亡。因此,仅从医治效果来看,自白诗创作是极其失败的,“写作并没有治愈我的精神疾病,它无助于精神康复”(Marx 1965:561)。但是,当我们为这些优秀诗人的生命陨落扼腕叹息时,也须明白,死亡或许正是其自由意志的体现,正是其理性抉择的结果。艺术与精神病在“幻想”方面的同质使得艺术圣殿与精神病院只有一墙之隔。当自白诗人在强大的理性磁场吸引下逐渐走出精神病院时极有可能就此远离艺术殿堂,这是已经感受到艺术精妙的诗人们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们宁可呆在精神病院以求近距离的朝拜艺术,也不愿因逃离精神病魔而辞别文学缪斯。为了崇高而圣洁的诗歌理想,这些艺术圣徒忍着剧痛将自己的血肉打磨成了一面面镜子,镜面中的自我映像真实、清晰而永恒,尽管他或她早已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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