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为霜”
——追忆浙江茶人刘润涛先生
2012-04-01吴宁
吴 宁
很多年前,我就听爷爷吴觉农对他的老友们提起过“刘润涛”。爷爷说,刘润涛毕业于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是美国农经学家卜凯的得意门生。他留学美国,1938年为了参加抗日,放弃了在康耐尔大学读博士的机会。从他与爷爷在安徽祁门认识时起,爷爷就看中他是一个有才华、有思想、勇于献身的理想主义者。1949年底爷爷请他到中茶公司工作。刘在中茶1957年被内定右派,1959年被送到青海商业局工作,1960年在西安医院因脑溢血去世。每次讲到这里,爷爷都会很痛心地说,“刘润涛惨呵。1949年,我把他留在中茶,如果他去搞农业经济,他的命运大概会不同的。”
近年来,在收集二十世纪上半世纪的茶史、茶文的过程中,我对刘润涛的名字更加熟悉起来。特别是在1935年、1936年间,南京金陵大学所做那四份极有历史价值的茶业调查都是刘润涛先生主笔的。这四份调查,根据茶产地的现状,调查的侧重点不同,但都资料详备,梳理清晰,是三十年代中国不可多得的茶史资料。我想,今后的人在整理中国二十世纪茶史时,一定会用到这四份调查报告,一定会问:“刘润涛是谁呢?”可惜的是在我访过的爷爷他们那一代的老茶人,很少人记得他了,就是记得,也只是星星点点,连不起来的印象了。
可幸的是在整理爷爷留下的书稿信件之时,我找到刘润涛先生的儿子刘祺宇先生在1982年左右所写的“忆先父刘润涛”的手抄稿。1960年,刘润涛先生离世时,刘祺宇还是个中学生,二十多年后,他却用亲切而深邃而的文字写下了他父亲的回忆。全文录下:
浙江省淳安县原是新安江畔的一个山间小县。现在这个县的大部分已成了新安江水库的湖底。1907年7月21日,先父刘润涛就出生在淳安县的威坪镇。外人也许不知道,这块如今静静地躺在水面下的土地曾经是几出轰轰烈烈的史剧的舞台。唐朝的百花公主(陈硕贞)、北宋的方腊都是在这里揭竿而起的,明代的海瑞曾在这里惩处过贪官豪绅。多少年来,海公祠的香烟不断,而《涌金门》(又名《武松独臂擒方腊》)则休想在此县上演。岁月可以随着江水流逝,而淳朴刚直的风气却在人民中间永存。我虽然只是在7岁时回故乡住过半年,但是父亲平素津津乐道的这些故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直到他去世前几个月,从收音机中听到周信芳的《海瑞上书》时还对我说:“海刚峰在我们老家为我们老百姓做过好事。”
我祖父有一点产业,以贩运茶叶、桐油、药材等土产为生计。他和祖母并不希望这第三个儿子(我父亲)与其兄一道厮守这些许家业,他们常对父亲讲:“遗子良田万倾,何如薄技在身。”要求他不要靠别人吃饭。父亲曾回忆到:每逢春节,大人从不给他压岁钱,而是给他一些皇历、爆竹之类的年货,让他自己去贩卖。15岁时,祖父病逝 (祖母先亡),未出“三七”,大伯父即遵祖父的遗嘱,请二姑父胡润桐携我父去南京、上海学习,并命其两年内不准回家,从此“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既成为父亲的律己准则,也成为他教育子女的家训。
父亲先在南京青年会补习学校补数学、中文和英文。两年后到上海就读于私立惠灵中学。其间爆发了五卅运动,他也曾和一班热血青年一道参加过游行示威和抵制英货、日货。19岁考入南京金陵大学学习农业经济。在校期间对他影响较大的师长,除美籍教授卜凯外,还有孙文郁、乔启明两教授。他们先后担任过金陵大学农经系主任。解放后,孙教授任我母校——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副院长,1981年病逝。我上大学时,(1961年)母亲严禁我去找他,原因是我父亲被划为“右派”了。乔启明教授曾任中国农业银行副经理,听说惨死于十年动乱。父亲在校时学习成绩甚佳,并利用课余时间与杨蔚(解放后在联合国工作)、陶玉田等同学办过一年多义务夜校,教过十几个学生,得到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指导与帮助。
1930年,父亲从金陵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并留校任农业经济系助教。在毕业前半年,他就参加了由卜凯主持的全国土地利用调查的筹备工作,毕业后正式参加了该项调查。一起工作的还有孙郁文、乔启明、张心一(解放后任农业部农业生产局副局长)、崔毓俊(北京农机学院教授)、应廉耕(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主任)等先生。调查报告由商务印书馆印成中、英文出版。
1934年7月父亲升为讲师,此后两年中参加了由中国农民银行委托的、孙文郁主持的豫、皖、鄂、赣四省农村经济调查。父亲担任土特产品的产销调查。著作有:《关于南丰红桔的合作销售》(1935年由国民党实业部出版)、《祁门红茶的生产、加工和销售》、《宁州红茶的生产、加工和销售》、《羊楼垌茶的生产、加工和销售》(均于1936年由金大出版)。其间上海商业银行副总经理邹秉文拟向祁门进行红茶贷款,曾请我父亲去祁门作祁门茶生产调查,为此由陶行知介绍,请当时祁门茶业改良场的吴觉农场长指导帮助。吴解放后任农业部副部长,现为全国政协常委。吴老至今还记得他们曾在一起探讨茶树年令与产量之间的关系。
父亲曾对我讲,他因幼年读的是私塾,数学基础较差,故未报考金大的理工科。开始学农科时,对农业信贷较感兴趣,初期的一些调查,也大多是银行委托的信贷调查。然而通过这些实地调查,使他接触到了民间疾苦。先是看到货款大多把持在土豪劣绅手中,遂认为应改进农产品贸易,减少中间盘剥,以使农民获利。后来又认为更重要的是改进经营管理。因此,他留学美国时,主修农场经营管理,辅修农场贸易。
父亲是1936年考取美国洛克菲勒奖学金,而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研究院进修的。留美期间,受中国茶叶公司之托,作过纽约茶叶市场的调查。其间由同学叶谦吉介绍,参加了一个名叫“素友社”的互助团体。叶解放后在重庆大学任教。同社的社友还有解放前夕去台湾的赵葆全等。1937年6月,在康奈尔大学获硕士学位,硕士论文的题目是《祁门红茶的成本及销售方法》(英文),由于7月间爆发了抗日战争,父亲和其他一些爱国留学生一起放弃继续深造、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于1937年8、9月间毅然离美返回,共赴国难。归国不久,吴觉农先生向财政部贸易委员会邹秉文副主任推荐我父与刘庆云赴英美工作,邹亦正式去函到金大下聘。这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但是,父亲认为值此民族危亡之秋,理应留在国内效命,因而婉言谢绝了。
此时,金大迁至成都华西坝,父亲被聘为农业经济系教授,讲授农场管理和农产品贸易。授课之余,调查了四川省农业分区、农家收支及三台蚕丝产销情况。在金大任教的三年里,著有《江西的柑桔》(1938年由金大出版),《农场管理指导制度及其实施》(1939年1月《新经济》杂志刊载,现北京图书馆存有该杂志)、《对四川省三台生丝生产与销售的研究》。
1940年,父亲被借调到国民党农林部,后来正式调去,从事农场经营行政和指导工作。1942年经国民党高级将领商震证婚,与我母亲李希永结婚。母亲于1938-39年曾在香港商震夫人杨艺宇处担任家庭教师,教其第四女商鼎彝,1942年母亲到重庆。1943年生了我,两年后有了妹妹亚祺,1947年出生的弟弟不幸于1950年夭折。
父亲从40年夏到48年底一直从事规划和主管农场经营的改进工作。他曾向上申请经费拨给有关农业院校兴办典型农场。主办过农场经营指导员训练班,并发起组织了“中国农场经济学会”,当选为常务理事兼总干事。在此期间,还作为国民党考试院襄试委员,协助典试委员钱天鹤(当时的农业部次长)出题、阅卷,考选农业建设人员。这期间的著作都是关于农场经营方面的,计有:《中国农场经营改进的途径和方法》(1942年由中国农场推广委员会出版)、《关于改进中国农场经营的说明》、《过去三年中国农场经营的政策》(以上均于1943年由国民党农林部出版)、《农村利润的结算》、《农场经营规模的估算及其用途》(以上均于1945年由国民党农林部出版)、《合作农场问题》(1945年或再晚一些刊于《中央日报》)。父亲是中华农学会会员,上述《合作农场问题》一文,即是在该会举行年会时,由《中央日报》约写的论文。
父亲通过自己的研究实践认为,中国的小农经济不利于农业发展,美国的家庭农场制度也不符合国情。父亲虽然留美并获得硕士学位,但并不盲目地照搬别国的东西。他与美藉卜凯有过师生之谊,且卜凯是他留美操行保证人,可是父亲仍能在学术上坚持己见。卜凯曾让他翻译其英文版的《中国农场管理学》,父亲认为对中国意义不大,而未承担。当然这也不妨碍学术上的交流。例如,1942年10月,我父亲曾向卜凯借抄美国作战部路易士编的中国沦陷区与非沦陷区的农业情况资料。父亲向往的是在中国农村办合作农场,而实践中又因土地私有制而到处碰壁,所以,1948年底,当国民党行政院迁往广州时,他便自行遣散,在上海等待解放。
大军渡江前后,亲友们常在一起商讨去留问题。父亲总是劝他们留在大陆,相信共产党是有办法治理好中国的。事隔三十余年,近来归国探亲的亲友们还记得当年争辩的情景。
上海解放后,华东地区正在筹建中国茶叶公司,经吴觉农先生介绍,父亲会见了华东区出口处处长李在耘同志,结果,李要父亲出任该公司副经理。同时,父亲加入了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该会组织上海市科技界赴山东老解放区考察,父亲任农业组长。考察结束后,于1949年8月中旬正式到公司任职。同年12月来北京出席第一届全国农业生产会议,会毕被留在中国茶叶总公司任副总技师。以后机构几经更迭,父亲任副处长,做计划和业务工作。
父亲认为党的农业合作化政策,正遂自己多年的宿愿,总希望能回到农业经济队伍中,但因种种原因,一直被留在茶叶贸易队伍里。尽管如此,他工作仍是十分努力认真的。有一个阶段,他兼管计划、业务两处的工作,经常加班到深夜。他还深入内蒙和新疆的牧区了解少数民族对茶叶的要求。我那时还是个小学生,听他讲述起在毡房和蒙古包里作客的事,颇为神往。在一些老同志的关心和帮助下,父亲曾于1956年2月18日正式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不料,1957年整风运动中,他诚恳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比如:“(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十几个副主任,实际上不需要那么多,这是为了安插官。”等等,而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按第六类处理(免于处分),被免去副处长职务,下放劳动三个月之后调青海省商业厅工作,就在他停止副处长职务之前,还利用在资料室担任翻译之便,根据国内外有关资料撰写了一篇关于发展我国茶叶生产的文章,投稿给《人民日报》,未获发表。这是父亲解放后,第一次有时间搞研究和著作。
1958年秋,他把我们全家带到青海,被分配到省商业厅民族贸易局(公司)工作。次年参加春耕万人检查团下乡到西宁东风公社燕尔沟大队。亲眼看到由于五风不正而给农民带来的灾难,非常同情。在乡下时,他据自己多年研究农业经营管理的经验写了一些诗稿,投给了《青海日报》,希望能对社队干部有所影响,为此,写得明白如话,其中一首题为《春耕备耕》的诗内写道:“安排春耕要细致,首定目标再措施;指标到队责到人,措施贯彻到田里。这样做了还不够,冲天干劲更要有;肥料工具准备妥,不误农时要凑手。还有役畜不可少,必须注意饲养好。实干苦干加巧干,一切依靠党领导。”委婉地指出春耕备耕之要点,这些终未能见报。
回机关后,同事们问起农村情况,父亲答道:“下面的干劲还是有的,关键在于如何组织领导。”,他把食堂给农民吃的掺有锯末的糠团子带回家来给我们看,脸色无限忧愁。虽然他一句评论都没有,但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记起在北京时,我们刚搬到三里河住不久,晚饭后散步时常碰到农民,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讲,现在农民还是很苦的,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父亲从二十几岁起就殷殷以中国农民的疾苦为念。这次下乡,使他的心情更加郁闷,因而于5月初中风,1960年1月12日病逝于西安市人民医院。1963年青海省民族贸易公司为其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但未通知家属。十年内乱时,家里再次受到冲击,被迫烧毁了他的全部著作,硕士证书以及陶行知、黄炎培等人写给他的墨迹。父亲不大喜欢谈及自己与一些社会知名人士的往来,连我母亲都不知道黄炎培为什么会写条幅送给他。我写这篇回忆,理应把父亲的全部遗作好好看一遍,但是难以找到,现在唯一幸存下来的是一份英文打印的目录,本文列出的著作的标题即据此印出。
自从读到了这份回忆,几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刘宇祺先生,知道他是做农业机械方面工作的,在网上查到了他在八、九十年代发表的几篇文章。以后就没有信息了。他若在世,应是近七十岁的人了。
根据那份幸存下来的英文打印的目录,我找到了大多刘润涛先生的著作,仍有不少文章没有列入这份目录。最可贵的是我找到了刘润涛应邹秉文先生的邀请,在祁门茶业运销合作社的报告。那是美国斯坦福大学所存的、在世界图书馆中唯一的一份。这份调查不是铅印的,而是刘润涛先生手迹所印,写于1934年3月。报告里记录了1933年爷爷在祁门平里办合作社的经过。
写这篇文时,与家人谷茗娘娘聊起刘润涛,她记得,刘润涛先生全家1950年从上海搬到北京时,曾在我家东河沿的小楼里住过,同来住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她说,我奶奶讲起过,在中茶,爷爷对刘润涛非常推崇。爷爷觉得他在茶的合作事业上可以“大显身手”,安排他做副总技师,但爷爷老朋友的“阻力”。中茶内部有的负责人的想法比较狭隘,觉得刘不是茶叶科班出身,担任中茶的副总技师不合适。但爷爷知道发展茶业极需要懂得农业经济和农业合作方面的人才。谁知1951年底,三反五反之时,刘润涛先生也是其中揭发和斗争爷爷的一位。爷爷并没有对家人提起过这一段。只是奶奶曾愤愤不平地对谷茗娘娘说过,“人怎么都变了,我们对他很好,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呢?”
1953年,爷爷离开中茶之后,与刘润涛先生也就再没有往来。只有到了八十年代,刘宇祺先生来我家时,爷爷才又与他们又联系上了。我懂得爷爷不怪刘润涛,他知道刘润涛在当时斗争他是出于真诚。1957年,爷爷自己也还不是真诚地相信过梁漱明,章乃器先生是右派,与他们在政协的批判会上做所谓面对面的“斗争”。上世纪1949年以后几十年的从不间断的“阶级斗争”和自我批判,使得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在不同程度上也成了这种“斗争”的帮凶。
记得爷爷后悔把刘润涛留在中茶,以为如果他去做了合作化工作,可能后来不至于那样惨。然而,据我了解,所有爷爷早年在合作化方面的朋友,也都是在五十年代,关的关,杀的杀,被打成右派的也在青海度过了二十年,侥幸活下来的,也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平反”,回到北京或上海与家人在一起渡过她们最后的岁月。
从刘宇祺写父亲的平静而朴素文字里,我读出了刘润涛先生一生的动魄惊心。爷爷说得对,刘润涛先生是理想主义者。他为了回国参加抗日,放弃了念博士的机会。1939年他婉言谢绝了邹秉文先生的邀请,不去美国,留在成都教学,他要与学生们在一起。就是在被打成右派之后,他仍是一心一意地去工作,直到最后。与这篇回忆相比被我们今天用惯了的“爱国,无私”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刘润涛先生是爱国的、是无私的,但他更是有着独立思想的。
手里捧着三十年前刘宇祺先生所写的回忆,薄薄的信纸负载的人生却是如此深重。法国哲学家帕斯卡(Pascal)讲过这样的一段话:“人只是一根芦苇,是世上最脆弱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宇宙不需要武装起来去摧毁他,一阵风,一滴水足已。但既使宇宙害了他,人总比加害者还要高贵,因为他知道他将要死了,知道宇宙的优胜,宇宙却一点不知道这些。”我想,“会思想的一根芦苇”贴切地描写刘润涛先生的一生。
小时候背《诗经》,最喜欢的一首 起名“蒹葭”的诗,蒹葭就是芦苇。诗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之句使我感受到秋水淼茫,白露横江,一望无际的芦苇在寒风中飘动之景的萧索和壮阔。而今天,联想起刘润涛先生和那成千上万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送到西北,消失在荒原沙漠中的人们不正是那一望无际的、被宇宙所摧毁的“会思想的芦苇”吗?随着岁月的逝去,每每重读”蒹葭“总觉得这古老的诗句带上了我们这一段历史的悲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