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版的品质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2012-04-01贺圣遂
贺圣遂 姜 华
东吴讲堂
论出版的品质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贺圣遂 姜 华
主持人 傅大友 丁晓原
丁晓原 (常熟理工学院教授):在开讲之前,我把贺圣遂社长的情况介绍一下。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圣”,我们一看到个圣字就肃然起敬。贺圣遂一九五一年出生,在复旦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一九八四年到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工作,一九九三年调任复旦大学出版社,到现在已经十八年,是一位非常资深的出版家,一九九七年起兼副总编辑,二〇〇〇起到现在担任复旦大学出版社的社长,二〇〇八年四月起兼任总编辑。现在是复旦大学出版公司董事长和总编辑。大家都知道复旦大学是一个知名大学,复旦大学出版社是人文社会研究出版的一个高地,出版社在贺圣遂社长的领导下,依托学校的优势和作者资源,坚持高水准地出版教材和原创性的学术著作,在学术界广有影响。
贺圣遂社长是一位优秀的出版家,最近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刚公布,其中有优秀出版人物奖,获得这个奖的在这里有两位,一位是贺圣遂社长,另一位是我们学校的特聘教授,《东吴学术》的执行主编林建法。此前,贺圣遂还获得“韬奋文学奖”。把这些情况介绍了,就证明我刚才讲的,东吴讲堂是一个名人的讲堂。下面我们有请贺圣遂社长开讲,大家欢迎。
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因出版的出现,而骤然加速,不仅文明程度大大提升,思想深度也因之加深。历经千载的出版业随着技术革新,对人类的作用和影响越来越大。在这个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古老行业中,哪些品质值得关注和重视?如何才能使出版业在新技术迭出不穷的现代社会保持健康稳定持久的发展态势?探究出版历史和出版先贤的品质和思想对解答这些问题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一、出版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推动器
人类文明发展的道路悠远而漫长。大约三百万年前,人类开始直立行走,学会了用火,并能够打制简单的木、石工具;十万到四万年前,语言产生;一万年前,进入畜牧、农耕时代;六千年前,随着文字的发明,人类又进入手工业、青铜器时代。人类懵懵懂懂地从远古洪荒跋涉而来,三百万年间,从火到语言、文字的出现,逐渐开启了文明之门。
造纸术和雕版印刷术的发明进一步加快了人类文明的步伐,促进了文化的传播。大约两千年前,中国已经发明了纸。公元一〇五年,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纸张开始被广泛用作书写材料。一千五百年前,雕版印刷术发明,中唐时期,雕版印刷品已经从佛教典籍延伸到一般书籍。五代时,后唐宰相冯道曾建议国子监刻《九经》,北宋赵匡胤曾派人在四川完成了五千卷《大藏经》的刻印。①顾廷龙:《唐宋蜀刻本简述》,《中国出版史料》古代部分第一卷,第302-303页,宋原放主编,湖北教育出版社、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按:自唐代发明雕版印刷以来,佛经典籍获得广泛传播;同时,一些供职于政府并有志于文化传播的官员加入到刻书推动教育发展的行列中来,冯道之外,这个时期大力倡导刻书的还有蜀相毋昭裔和南宋时任四川转运使的井宪孟。中国古代,历朝帝王都曾馈赠书籍给外邦,以文化植被“化外”,通过这种文化邦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与领国和睦相处,后者也纷纷派使者赴中国学习。尤其唐宋时期,中华文化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堪称繁盛。其中,书籍出版为文化的发展及交流起到重要作用。可以说,纸和印刷术的发明大大加快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步伐。
大约一千年前,中国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这项印刷新技术的发明,使得图书出版的能力得到释放和提高,书籍的普及程度达到较高水平。与之伴随的是,读书人阶层迅速崛起,贵族社会分崩离析,绵延千年的门阀制度彻底瓦解,建立在科举取士基础上的官僚制度得以逐步确立。从整个社会看,宋代因为书籍出版的普及而使受教育的群体大大扩充,社会的知识水平和文化修养大幅提升。有人说,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生活最文明优雅的朝代之一,应该看到,其中出版在提升宋人精神和物质文化的过程中是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的。中国五千年文化绵延不断、世代相传、惠及四方,这与印刷术带来书籍流播的便利,是有直接关系的,对于中华文明的繁盛与传播,更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东亚文化交流乃至西方文明的发展也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可以说,如果没有当时领先世界的造纸工艺、印刷技术和发达的出版业,中国文化的发展与进步将会大打折扣,世界文明也必将因此而逊色不少。中国印刷技术为何未能进一步改进并对社会发展起到更积极的作用,是汉字复杂结构所限,抑或是囿于社会的制度与观念,这是学界众说纷纭的话题,迄今仍无定论。但中国首创发明的印刷术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应是举世公认的,正如英国著名科技史专家李约瑟所言:“我认为在全部人类文明中没有比造纸史和印刷史更加重要的了”,“中国的印刷和书籍出版,在谷登堡所生活的年代以前,早已为全世界所熟知和称羡了”。②〔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纸和印刷(序)》,第xxi-xxii页,刘祖慰译,科技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纸和印刷》为钱存训所著,收入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作为第五卷第一分册出版。按:李约瑟为英国著名科学家,早年致力于生物化学研究,成就斐然,有多种著作刊行于世;1930年代始,致力于中国科学技术史的研究;钱存训为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化学系教授,是蜚声国际的历史学家,在图书馆学、书籍史研究领域成就斐然。
在西方,从古希腊、古罗马开始,人们就将阅读提升修养放在重要地位。数千年来,创造了辉耀的文明,但由于技术条件的束缚,传播仍显滞后。一四五〇年,谷登堡发明金属活字印刷技术,印刷机从此“打开了一扇欧洲文化多年来一直焦急叩响的门。当这扇门终于打开时,整个欧洲文化便蜂拥而入”。③〔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第36页,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印刷术的发明和运用,使欧洲的社会、经济、文化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社会生活结构经历了从破碎到重建组合的过程后,形成了近代模式的雏形;社会、文化、家庭和工业随之而发生剧烈变革,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由此而肇始。④〔美〕迈克尔·埃默里、埃德温·埃默里、南希·L·罗伯茨:《美国新闻史》,第4页,展江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见Elizabeth Eisenstein,The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Cambridge,Engla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
印刷术和出版对人类文明发展的影响是巨大的。原来的手抄本抑或羊皮书随着印刷机的轰鸣走入历史,快速化、规模化生产的印刷书籍就此呈现在社会大众面前。正如麦克卢汉所言:“印刷术把浩如烟海的信息传输给个体的人。这样的信息过去只装在老师的脑子和记忆之中。印刷术搅乱了一切现存的教育程序。”“谷登堡使一切历史同时展现:便于携带的书籍把死者的世界带进绅士的藏书室。”“西方机械文化的一切方面都是由印刷术塑造的。”①〔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342、326、284页,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按: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加拿大多伦多学派代表人物,著名传播学家,同时也是“媒介技术决定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本来研究领域为文学,并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后执教于美国多所大学。主要著作有 《机器新娘》(1951)、《谷登堡星汉灿烂》(1962)、《理解媒介》(1964),后两部著作的出版,为作者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其思想随之风靡欧美学界。印刷术及书籍的出版传播,致使社会文化发展出现了新的趋势。并且,由于对印刷术重视程度的不同,欧洲的文化知识版图发生了逆转。在中世纪时,地中海沿岸国家的文化修养要远远高于北欧国家,但到十七世纪末,由于后者对印刷出版的重视,这种局面完全颠倒过来。②〔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第56页,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与此同时,印刷术所包含的不可抗拒的革命性力量也引起了欧洲君主们的慌张和压制。正如哈罗德·伊尼斯所指出的,在十五-十七世纪,英格兰、德国、法国都对印刷出版业采取严格管制,反使荷兰印刷业成为欧洲文化的加工厂。③〔加〕哈罗德·伊尼斯:《帝国与传播》,第154-180页,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按: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Innis),加拿大多伦多学派代表人物,经济史专家,以《帝国与传播》(1950)和《传播的偏向》(1951)两部传播学著作名世,伊尼斯的思想与马歇尔·麦克卢汉有师承关系,他的“技术对媒介的影响”的观念对麦克卢汉影响很大。但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印刷术仍使人类的优秀思想和文化得以在更大的广阔范围内传播。一六四四年,约翰·密尔顿发表了著名的《论出版自由》,最终,“印刷术推倒了修道院社会研究和团队研究的墙壁”,④〔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342页,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因印刷和出版带来的书籍推广和知识普及,欧洲黑暗的中世纪走到了尽头。
由此看来,印刷和出版对于人类告别野蛮、走出愚昧、脱离专制起着异乎寻常、难以估量的作用。人类的文明和文化借此得以传播和发展;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社会的能力,自身精神世界的丰富,亦端赖于此。有了印刷和出版,人类的知识体系得到更加系统化的梳理,知识的传承如虎添翼;人类的文化版图大大拓展,原本只有少数贵族精英才能习得的文化与知识,开始向社会大众播撒;因地区间文化交流的加速变易使原本封闭的区域性文化日渐丰富和多元;不同种族和民族间的思想开始相互激荡,产生出更多熠熠生辉的新知……虽然每一时代的局限的个人受限于生命过程,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退出历史舞台,但其中出类拔萃的卓越之士凭借伟大精神却可穿越历史,沾溉万世。出版正是留意采撷人类精神的奇卉丽葩或缤纷落英,维护人类的骄傲和尊严的活动。
二、出版的品质是由出版人的品质决定的
人有人品,书有书品。书的品质是由出版的品质决定的,而出版人的品质又最终决定着出版的品质。宋人对文化满怀深情,刻书以利天下,精益求精的态度使得宋刻本质量上乘,为后世所重;明代经济发展,私刻盛行,刻书纯为牟利趋向显著,导致部分刻本粗制滥造、错讹甚多,以至于顾亭林在评价明代监刻本时,发出“此则秦火之所未灭,而亡于监刻矣”的喟叹;鲁迅更有“明人刻书而书亡”的愤言。宋刻本的精良与明刻本的粗劣,究其根本,正系于出版人的品质。
出版活动的意义,是由执著献身于出版事业的优秀出版人擘画实现的。出版人的品格与追求,决定了出版的品质与成就。优秀出版人永远是那些崇尚文化、志趣高洁、德才兼具的人类精英。他们心怀理想,身肩使命,以窃火播光的虔敬和热忱,造就了出版的辉煌,推进了社会的进步。中外古今的出版先贤,其事业彪炳千秋,其德性足为楷模,其嘉言懿行尤为引人深省。优秀的出版人大都有良好的文化修养,对文化和出版充满热爱、憧憬之情。他们是拥有理想和浪漫情怀的文化人,是真正的文化至上主义者,在他们的心中,文化和理想永远是第一位的。前述明刻本为人诟病,在于粗劣刻本的广布与刻书者的见利忘义。在这样的出版环境下,汲古阁主人毛晋的出版操守无疑突显价值。毛氏自小受其母“读尽经书”的教导,遍览载籍,自身学问和修养非同一般。后来毛晋父子聚书精刻,达五百八十七种,大都是经史诗文精品。①缪咏禾:《毛晋汲古阁的出版事业》,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古代部分第一卷,第595、614页,湖北教育出版社、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毛氏刻书,力求尽善尽美,有些书在得到好的善本后,宁可将以前雕好的初刻本雕板废弃,因此,汲古阁书籍向以校雠精良、印刷精美闻名于世。为了刻书,毛晋皓首穷经、孜孜矻矻,“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昼不知出户,夜不知掩扉”;为求善本,不惜高价,可谓耗尽心血,散尽家财。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明末出版业很坏的风气中,他是独树一帜的”。②缪咏禾:《毛晋汲古阁的出版事业》,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古代部分第一卷,第595、614页,湖北教育出版社、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英国企鹅出版公司的创办人艾伦·莱恩也是这样的人,他早年曾是一家出版公司的职员,有感于书店里销售的廉价图书,都是些既缺乏想象力,又没有知识含量的消遣之作,于一九三五年创办了企鹅书屋,相继推出了“鹈鹕丛书”、“国王企鹅系列”、“企鹅古典系列”、“海雀图画书系列”等影响深远的图书,为文化的普及作出了持久而卓越的贡献,莱恩本人也在服务大众的过程中书写了一个出版业的传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当企鹅公司的总编辑戈德温为牟利而推出一本充满血腥和罪恶的漫画书《大屠杀》后,莱恩怒不可遏,率人冲入书库,将所有还没来得及上市的《大屠杀》全部销毁,他对戈德温说:“你可能是一个商业奇才,但你却不知道一本书不是一听黄豆”。
对文化的热爱和憧憬,使优秀出版人主动而自觉地承担起启迪时代精神的社会责任。在他们心中,为人世间带来光明的普罗米修斯是人生榜样,他们要做的就是将文化的圣火通过自身的努力播撒到更广大的民众中去。从而将一个处于迷茫中的人、一个缺乏动力的群体、一个亟待提升的民族国家带出文化匮乏的泥淖,带来精神和物质的福祉。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德国的思想界还沉浸在 “二战”的阴影和迷茫中,人们思想麻木、精神彷徨,生活茫无目的。为了使德国早日走出精神迷茫的深渊,使民众尽快振奋起精神,翁德尔泽博士放弃了本来的专业——文学研究(在大学里研究黑塞),进入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工作。在他的主持下,自一九六三年始,苏尔坎普出版社相继推出了七种不同颜色的七个系列的大型丛书。这个书系像一道亮丽的彩虹,照亮了德国的精神苍穹,为整个德国思想文化界带来了一股春风,使德国的民族精神得以重新构建,为德国的再次复兴提供了不竭的智力源泉。翁德尔泽还特别崇尚与时俱进的出版理念,出版了很多名不见经传但个性鲜明的年轻作家的作品,其中许多人日后成为蜚声世界的著名文学家;在社会科学方面,他出版了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本雅明、哈贝马斯等人的著作,并使这些著作走向世界。③见马文韬《世纪出版家》,《读书》2003年第7期。按:翁得尔泽为德国著名出版家,1952年进入苏尔坎普出版社工作,1959年担任该社社长,直至2002年去世。在他的领导下,苏尔坎普出版社在文学和社会科学出版领域广受瞩目和赞誉。迄今为止,有相当一部分诺贝尔奖得主和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得主,都是该社签约作家。
出版的本质在于传播文化、传递思想、造福人类,优秀的出版人具有探索、发现、坚持和传播真理的热情,并以极大的勇气、独特的眼光催生出有价值的思想,为社会的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一七七六年一月,在美国正式宣布独立前夕,北美殖民地出版了潘恩的小册子 《常识》,这部小书激烈反对英国在北美的专制统治,宣传独立,三个月内销售了十二万册,影响遍及殖民地的每个角落,在当时北美人民甚至大陆军高层还因是否独立摇摆不定的时候,已经在思想上使美国获得独立。果然,该书出版六个月后,美国宣布独立。④潘恩,思想家、政论家,1774年10月作为契约奴到达北美洲,担任《宾夕法尼亚》杂志编辑,1776年发表《常识》,鼓动美国独立,曾在大陆军短期任职;1787年回到英国,1791年出版《人权论》,同年赴法国支持大革命;1802年返回美国,1809年辞世。 同潘恩的《常识》一样,斯托夫人所著《汤姆叔叔的小屋》和雷切尔·卡逊所著《寂静的春天》,也是影响美国历史进程的重要作品。前者出版后,造成空前的社会反响,使奴隶制的存废成为当时的核心社会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使奴隶制因之废除。后者警告世人,由于滥用农药,人类美好的田园将成昔日梦境,生机勃勃的自然界正走向死寂。该书出版后,曾遭遇利益集团频频施压和诋毁,但却赢得社会瞩目和民众赞誉,促成了美国环境保护局的诞生,开启了环境保护的时代。以上三部著作的出版,不仅体现了作者的良知,也彰显了出版者的勇气,他们共同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表达了人类建设美好家园的理想和诉求。一九三八年,胡愈之主持的复社突破种种限制,在极短的时间里突击翻译出版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①《西行漫记》原书名为《红星照耀中国》,1937年10月最先由英国出版人维克多·戈兰茨的公司出版,1938年1月瑟夫的兰登书屋推出了美国版;该书中文版出版后,在国内和东南亚地区产生极大影响,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起到非常大的促进作用。半年中重印五六次,使国人对于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军队有了全面了解,并使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在全国范围获得普遍的同情和支持。同年,胡愈之还组织一百九十多位文化人和工人,仅用三个多月时间就出版了二十卷共六百多万字的 《鲁迅全集》,“开中国出版界之奇迹”(许广平语),此举对于鲁迅思想的保存和传播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恰如弗朗西斯·培根所言:“人类的智慧和知识赖书籍得以保存,免于时间的不公正待遇而永远不断更新。”优秀的出版人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高瞻远瞩,洞悉真理的价值;他们勇敢无畏,奋力促成引领时代潮流的经典作品的面世。
出版获得持续繁荣发展的动力来自优秀作者的发现、扶持和培育,优秀出版人拥有特别的鉴别力,擅于发掘和培养优秀的文化人才,心中始终将作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自己甘心做第二小提琴手,努力为作者提供最周到的服务。曾经长期担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的著名作家巴金,通过编辑出版工作发现、培养和呵护了大批后进者,为他们提供无私的帮助和关怀,这使巴金在现代出版史和现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因为早年叶圣陶慧眼识珠发表了巴金的《灭亡》,他便怀着一颗感恩之心,致力于有才华的年轻人的发掘和培养。从曹禺、刘白羽、陈荒煤、何其芳、卞之琳、吴组缃、李健吾、黄裳,到从维熙、谌容、余华、苏童、王安忆、张一弓、余秋雨,无不受到巴金的帮助和扶持,而这些作家也从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逐渐走上文学道路,成为蜚声中外的文学大家。剧作家黄宗江的第一本书《大团圆》是巴金为他出版的,黄宗江自己说,多少年来,巴金编的这本《大团圆》他翻阅过无数次,未发现一字之错。②见黄宗江 《祭吾师巴金》,《光明日报》2005年10月21日;赵兰英:《文坛的参天大树倒下了?——巴金留给我们的财富》,http://culture.people.com.cn/GB/ 22226/30600/54234/3777325.html;王蕾:《巴金编辑生涯与编辑思想研究》,《编辑学刊》2001年第3期。按:曹禺的处女作《雷雨》、刘白羽的第一本小说集《草原上》、陈荒煤的第一本书《忧郁的歌》、何其芳的第一本书《画梦录》,都是由巴金发现或协助出版的;张一弓的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是在巴金的坚持下由《收获》发表的,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也是通过《收获》走进公众视野的。巴金的认真负责、一心为作者服务的精神由此可见一斑!一手缔造了欧美文学圣殿——兰登书屋——的创办者之一瑟夫,在写作、讲演、主持等方面成就卓著,但他为了出版梦想,甘心牺牲了自己多方面的才华。瑟夫主持的兰登书屋以高品位著称,拥有威廉·福克纳、艾萨克·戴森、安德烈·马尔罗、罗伯特·格里菲斯、埃德加·斯诺、菲利普·罗斯、威廉·斯泰伦等大批知名作家,他不仅成就了美国文坛上的许多著名作家,也造就了一家闻名世界的出版社。贝内特·瑟夫之子克里斯托弗·瑟夫在回忆其父时说过这样的话:“完美无瑕的文学趣味;不可思议的商业本能;用之不尽的精力与激情;天才的公关与销售技巧;坚定而又兴致勃勃地把握每一次机遇的决断;充满孩子气的魅力;令人信赖的诚实;在逆境中仍不失风趣幽默的惊人才智;不偏不倚的公正与慷慨;迫切受人欣赏、喜欢的强烈愿望;不让自己板起面孔做事的坚持;对自己的好运气总是感到高兴的满足。”③克里斯托弗·瑟夫:《我与兰登书屋:贝内特·瑟夫回忆录·序言》,彭伦译,贝内特·瑟夫:《我与兰登书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贝内特·瑟夫是出版家的典范:为了卓越的作品和心爱的事业,优秀的出版家常常能“牺牲自己”,经常忍辱负重——瑟夫曾多次忍气吞声,放下架子,迁就作者——为了德莱塞的优秀作品,他忍受了作家将热气腾腾的咖啡泼在脸上的屈辱。④法国出版家加斯东·伽利玛在其漫长的出版生涯中始终以最大的善意礼奉作者,不肯直斥任何一位作家的过失甚至忘恩负义。其实,在伽利玛70余年的漫长出版生涯中,作者任性、任意“刁难”,甚至是恶意相向的事例比比皆是。在他心中,出版人就是为卓越文化和优秀作者服务的,哪怕个人遭遇多少不公正的对待。虽然一生为无数人 (大名鼎鼎者不计其数)出书并与其密切交往,可说可写之处甚多,但出于不伤害朋友故旧的考虑,他婉言谢绝了许多人劝其撰写回忆录的提议。见〔法〕皮埃尔·阿苏里《加斯东·伽利玛:半个世纪的法国出版史》,胡小跃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眼光好、有魄力、精力充沛、诚实可信、甘心为作者付出、深具社会责任感……瑟夫等人出版生涯中所展示出的个人品格正是所有优秀的出版人应该具备的品质。概而言之,一名优秀出版人应该是这样的:学历无论高低,必须有良好的修养,对文化和出版充满热爱、憧憬之情。如前所述,他们不仅有自觉承担启迪时代精神的社会责任感,有将文化的圣火通过自身的出版活动播撒到更广大的民众中去的雄心与抱负,还往往能敏锐地捕捉到作者灵光一现的创意洞见,并凭借自身的独特眼光与职业热诚,激励、呵护尚在“孕育”中的“文化精灵”,使其完美降临人世,而不致“胎死腹中”,从而催生出有价值的思想并使其广为传播,为社会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此外,精准而独异的鉴别力也是必备的,即在发掘和培养优秀的文化人才、努力为作者提供最周到的服务的同时,又能立足于文化,通过创新性工作促进优秀图书的普及,并具备非凡的商业才华,使文化的价值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三、优秀出版人追求文化本位与经济效益的完美结合
在所有的品质中,如何处理好商业与文化的关系,是检验一位出版人是否优秀的试金石。优秀的出版人总是以文化追求为出版活动的终极目标,商业价值仅仅是实现文化目的的手段;优秀的出版人大都能够以独特的眼光,将商业价值与文化目的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当两者不能兼顾发生矛盾时,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文化。
出版是将作品传诸社会的活动,正因为如此,出版的着眼点是书籍的内容及其所承载的文化,是书籍如何在社会上传播并产生影响。出版经济是为出版文化服务的,出版的本质属性是文化,所有出版活动都要以文化本位为最终指向。出版人必须有文化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不能唯利是图,以赚钱作为首要目标而放弃文化职守。陆费逵在《书业商之修养》中说:“书业商的人格,可以算是最高尚、最宝贵的,也可以算得是最卑鄙、最龌龊的……如以诲淫诲盗的书籍,供献于世,则其比提刀杀人还要厉害。盖杀人不过一人,恶书之害,甚于洪水猛兽,不知害多少人。”①俞筱尧、刘彦捷编:《陆费逵与中华书局》,第465页,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02。张静庐在《在出版界的二十年》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钱是一切商业行为的总目标。然而,出版商人似乎还有比钱更重要的意义在这上面。以出版为手段而达到赚钱的目的和以出版为手段,而图实现其信念与目标而获得相当报酬者,其演出的方式相同,而其出发的动机完全两样。我们——一切的出版商人——都应该从这上面去体会,去领悟。”他还认为:“出版家的精神堕落,这趋势比纯以赚钱为目的的更可怕、更可忧虑。”②张静庐:《在出版界的二十年》,第4、179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邹韬奋先生说:“我们这一群的工作者所共同努力的是进步的文化事业。所谓进步的文化事业是要能适应进步时代的需要,是要推动国家民族走上进步的大道……但是在经济方面,因为我们要靠自己的收入,维持自己的生存,所以仍然要严格遵守量入为出的原则……如果因为顾到商业而对文化食粮的内容不加注意,那也是自杀政策……在不违背我们事业性的范围内,必须尽力赚钱,因为我们所赚取的钱都是直接或间接用到事业上面去。”③邹韬奋:《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第88-89页,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且看西方,兰登书屋前总编辑贾森·爱泼斯坦认为:“图书出版始终都是依赖投资者的慷慨大方以及员工和老板的无私奉献,它从来不会给投资者带来预期的正常回报。”④〔美〕贾森·爱泼斯坦:《图书业》,第23页,杨贵山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美国学者、芝加哥大学博士,现任哈佛大学出版社人文学部执行主编的林赛·沃特斯对西方出版业研究后得出结论:在西方,出版业自谷登堡以来的财政记录显示,书一向是很少赢利的买卖。任何东西都比书赚钱,过去如此,将来仍会如此;“我追求的是收支平衡,同时保持思想和书籍的尊严”。⑤〔美〕林塞·沃特斯:《希望的敌人:不发表则灭亡如何导致了学术的衰落》,第5页,王小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哈泼柯林斯出版社资深编辑沃尔夫也认为:“书籍从一开始就兼具思想论述和市场商品两种功能”,“我个人并不相信利润是最重要的衡量因素……假如你的兴趣是不计任何代价,求取暴利,那你干脆去卖鞋子算了。至少卖不出去的鞋子,你还可以留着自己穿”。①〔美〕格罗斯主编:《编辑人的世界》,第322-323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中外出版名家以自身的实践和感悟,共同阐述了出版的终极目标是文化,这也是所有出版人都应认真思考的。
优秀的出版人总能自觉地摆正文化和经济的位置,他们当然也看重出版的经济回报,但在他们心中,文化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十九世纪,俄国还处于沙皇统治下,漫长的农奴制度使普通民众处于思想贫瘠的无知中。在这种社会背景下,绥青进入一家书铺工作,出版了很多价格低廉通俗有趣的读物,进入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列夫·托尔斯泰,从此开始了从“生意人”向“文化人”的转变。在此后的数十年间,绥青主持出版了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等作家的优秀作品,并把它们推向俄国普通平民。为提高全民族的文化修养计,绥青出版的图书定价都非常低廉,以期使更多的人能够买得起,读得到。如创造了十万册平装本销量的《列夫·托尔斯泰全集》没有盈利,但它却为俄国民众奉献了丰富的精神食粮。二十世纪初期,绥青出版的图书已经占到整个俄国出版物四分之一的市场份额,但他仍以启迪时代精神、提升民众素养为其中心目标,为俄国的文化普及和提升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国台湾三民书局创始人刘振强是一位钟情文化而又敏于践行的出版家。他主持的两项大工程为世人瞩目,赢得文化界交口称赞:一为《大辞典》项目;一为“汉字字库”工程。《大辞典》的编纂,始于一九七一年,迄于一九八五年,前后历经十四载,聘请专家及参与的工作人员逾两百人,铸字六万余个,用铅超过七十吨,创造了当代出版史的奇迹。“汉字字库”数字化工程起于一九八八年,三民依托当时《大辞典》的铸字经验,每年延请近百名专业人员撰写能够体现 “中国汉字美感”的字体。经过十五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在二〇〇三年完成了由楷体、黑体、仿宋、长仿宋、明体、小篆六套字体组成的汉字字库。余英时认为此工程计划庞大,为用无穷,是一项重要的文化贡献。刘振强凭借对文化的热爱,以一己之力,终于完成了本应由公共事业机构承担的文化盛举。
还可以举出许多著名出版家,也都是处理文化与商业关系的典范。在中国,有张元济、王云五、陆费逵、舒新城、邹韬奋、章锡琛、徐伯昕、胡愈之、巴金、冯雪峰、陈原、范用等长长一列先贤;在世界各国,如创造了半个世纪法国出版史传奇的加斯东·伽利玛,创办了英国布克奖的出版人汤姆·麦奇勒,书写了美国出版辉煌历史的贝内特·瑟夫,造就了日本岩波文化的岩波茂雄,他们各有所长,但有一点是相似的,即都培养了许多誉满全球的作家,其中不乏荣膺诺贝尔奖者。这些作者曾经无籍籍名,出版家推出其作品的时候,并未指望能赚钱,看重的就是这些作品中所蕴含的文化力量。
要做到文化本位与经济效益的完美结合,出版人必须重视出版创新:不仅要重视编辑本身的创新,也要重视利用新技术手段提升出版水平,拓展传播渠道。在书籍发展史上,每一次的技术创新都促进了文化的发展,也为图书产业发展创造了契机。纸和笔的出现,使文字的作用得到更大的释放,文化交流更加频繁,抄书成为一个行业;印刷术的发明使图书业的机械化、规模化生产成为可能,人类知识呈现出几何式增长,正如麦克卢汉所言,“没有拼音文字和印刷机,现代工业主义是不可能实现的”;②〔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第284页,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印刷技术的每一次提升,新的印刷机械的每一次出现,都使书籍生产规模得到一次又一次扩大,社会的文化水平因此而水涨船高。
技术变迁带来的不仅仅是技术本身的革新,更重要的是会使知识的呈现方式和流播方式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伴随数字化技术的进步,文化知识的承载方式不再是单一的纸质书籍,电子书籍和数字化阅读器随之而产生,并对原有的出版生态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当前,数字化技术虽然还不能取消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中介——出版社,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完善,出版社所拥有的地位可能会大不如前,作者与读者之间原有的鸿沟可能会逐渐消解。兰登书屋原总编辑贾森·爱泼斯坦说:“虽然科技改变了世界,但是人性始终不变……新技术会改变世界,但它不会抹杀过去,更不会改变文化的根本。”①〔美〕贾森·爱泼斯坦:《图书业》,第10页,杨贵山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人性的确不会变,但人类学习、利用知识的方式会随技术的变革而改变。在此情景下,出版人要重视数字化技术带来的新机遇:数字化技术使图书的传播变得更为便捷,图书宣传多了一个有效的无远弗届的渠道,营销方式也随之更趋简洁并富有成效。
但是,毫无疑问,数字化在使出版业面临挑战的同时,也使得出版人的核心职责变得更加宝贵。在海量信息的笼罩下,社会大众在知识的辨别、选择和使用上,会面临更多的困惑。什么样的知识和文化是自身更需要的?如何才能更便捷地收集和利用所需知识?这些问题是单纯的数字化技术所不能解决的,只有通过更加优质有效的出版编辑工作才能完成。换句话说,出版人的职责和出版的职能变得更为紧要和关键,出版的核心能力不是不需要,而是更需要了。
出版是人类文明的加速器,是人类文化的传播者,人类社会因为有了出版,大大加速了发展的进程。出版人的品质决定着出版的品质,并最终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在经济高速发展,技术不断进步的今天,我们希望出版人发扬传统,砥砺精神,为开创出版业新的辉煌局面而不断努力。
贺圣遂、姜华,复旦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