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的阐释
2012-03-29丁金国
丁金国
(烟台大学中文系,山东烟台264005)
提 要 语文是人的生命,人就活在语文中。语文既是人生命存在的内容和存在状态,也是生命存在的过程。本文从阐释“语文”这一概念入手,在辨析语言与语文、语文与言语的基础上,提出了语文的基本属性是:生命性、言语性和基础性。从语言学和语用学对语言功能的阐述中,提炼出语文的四大功能:沟通功能、控制功能、传承功能和陶冶功能。语文是人智能结构的核心,是人获得各种知识和技能的基础。
一、人与语文
1. 语文的哲学思考
从哲学角度看,语文是人的生命,人就活在语文中①。语文既是人生命存在的内容和存在的状态,也是生命存在的过程。人固然因生物性物质实体存在而存在,然维持生理实体的呼吸、饮食和各种生理需求与其他动物毫无二致,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语言。人创造语言的唯一动机就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语言从人的存在中产生、发展,而人也仅仅是因为有了语言才得以存在和发展。语言与人这种共生共存的事实,说明了人的历史就是语言史,语言的历史也就是人类史。
语言固然存在着抽象的系统与体系,然就其实质而言,语言的存在状态是凭借语文而得以彰显。而也正是因为语文的存在,才昭示着人生命的存在。所以说语文既宣示着语言的存在,也宣示着人的存在。社会生活中失却了语文,也就意味着人类的消失。可见,人生命存在的全部内容都溶解在语文之中,只有从语文中才能看到人的存在状态。
一个社会、一个集群、一个个体,其语文生活的状态就是其生命状态的镜像,所以我们又说语文是人生命存在的内容。从动态来讲,语文生活运动状态和过程,也就是人生命的运动状态和过程。人幼年期的语文状态显示的是人幼年期的生命过程,“咿呀”的婴声与二拍重叠的话语,是婴幼儿生命萌动勃发的征象;老年期的语文状态显示的是老年期的生命状态和过程,缓而厚重的语调、慎思而迟发的语篇,则是老成持重暮之年生命的体征。不同社会界别、不同场合、因不同话题所使用的语文,是相应界别在相应场合的生命表现。可见,语文是人类存在和发展的根基,是人类社会存在与发展的源泉。
这时我们不由想起笛卡儿(Ren é Descartes,1596-1650)“我思故我在”的名言。“思”者不管有多少解释,思维或认知当为首解,而思维或认知都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之上,唯语言思维才是人的思维。“思”的动态结果不仅支撑着人的存在,也记录着人认知的轨迹。可见,与人的生命须臾相伴的思维,其主要构成要素是语文,人停止了思,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思的过程就是语文运动的过程。既然语文是与人及人类社会相与共,那么顺着“我思故我在”的思路走来,我们不难作出这样的结论:社会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人因语文的存在而存在,所以社会也因语文的存在而存在。
2. 语文是智能结构的核心
从人的智能结构看,语文是人的智能结构中的核心,是人获得各种知识和技能的基础。一个人的智能结构包括三个方面:知识、能力和思维方式。人的知识就其来源看,可分为书本知识和实践知识(经验)。由于人们各自的实践活动及所受教育的内容与层次的差异,因而其知识构成自然存在轩轾,这种轩轾不是量的差别,而是质的差别。而语文在人的知识结构中却又是核心的核心,因为语文是人获取各种知识的重要手段和基本途径。书本知识自然是借助语文而获得,非书本知识是通过人的各种感官而获取,而各种感官在由感觉到知觉的的整个过程中,语文缺位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因为知觉在处理和整合感觉的信息时,必须借助于以往的知识和经验,而这些既往的知识和经验,几乎都经历过语文的浸渍,以意义为表征储存于心智。可见,任何从实践中获取知识的过程,也从未离开语文的参与。
人们各自的思维方式是在长期的实践活动中所形成的。诚然人类的思维规律是一致的,但由于各自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不同、生活环境和条件的差异,因而形成了各自特定的思维方式。人们判断问题、认识事物总是带着个人特有的经验模式去进行。所谓“先入为主”或“先见之明”,那是因为有了“先”的经验,才有“主”和“明”。极而言之,有多少个个体,就有多少种思维方式。但由于人们的活动领域具有类型性的特征,故而形成了小异而大同的思维方式。思维方式的差异决定了人获取知识、认知世界、语言表达等方式的差别。《红楼梦》第二十八回中冯紫英宴请贾宝玉、云儿、薛蟠、蒋玉菡等饮酒作乐时,四人对悲、愁、喜、乐四种情绪的韵语表达,充分表现了各自由身份、地位、性格和教养所决定的思维方式和语文素养。宝玉的高雅与薛蟠、云儿的鄙俗所形成的强烈风格对照,正是各自思维方式的最自然外显图像。
智能结构中的能力,包括技术能力、语文能力(母语)和外语能力。技术能力和外语能力,从个体上看差异很大,有的有外语能力,有的则无;有的有甲种技术能力,有的有乙种技术能力,这两项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然而,语文能力则不然,它是人人所必备的能力,凡是人都概莫能缺,否则将无法在人类社群中生存下去。随着社会现代化程度的提高,社会对人的语文能力的要求不是越来越低,而是越来越高。可见,在人的智能结构里,惟有语文能力具有普遍性。所谓人活在语文之中的命题,也就是因语文能力的始原性和持续性特征而确立起来的。母语水平的高低,制约着外语能力的高低,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家无一不是先为国学高手,次是外语精英。
知识、能力和思维方式,三者也并非互不相干,而是互为作用。一种能力的培育(acquisition)除反复实践外,知识的指导作用是不容忽视的。知识愈丰富的人,获得某种能力就愈迅速;反过来,知识的获得也有赖于能力,能力越强,获得知识的量就越大,知识的获取速度就越快。思维方式直接制约着知识的获得和能力的培养,而知识与能力对于思维方式的形成也不无作用。虽然这三者互相制约,互为影响,但各自在人的智能结构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不一样的,这里起主导作用的是语文能力。语文能力是核心能力,只有获得较强的语文能力,才能以此为媒介去吸取更广博的知识和培养更强的能力。所以,语文水平的高低是衡量一个人智能水平高低的重要尺度。
语文能力包括接受能力和表达能力。接受是人们对外界知识的吸取过程,通过听觉和视觉通道来运行。对外界知识接受的量和质,取决于接受能力的强弱。就语文教学而言,接受能力主要体现于阅读能力和听说能力。依据传统经验和汉语的特质,阅读能力的培养当是首位,其对于进一步培养学习者的理解能力、感悟能力、审美能力和创造能力至关重要。表达是人们对自身内在知识的发送过程(包括语声和文字两种物质形式的发送),表达能力是一种输出能力,发送的量和质取决于表达者内在知识的储存和表达能力的强弱。从古今中外的经验来看,接受能力与表达能力对于某一特定的个体来说是不平衡的,有的有较强的接受能力,但表达能力却较差,有的则相反。但一般地说凡是有较强表达能力的人,其接受能力一般也较强,二者通常体现为一种相辅相成的互动关系。
检验语文能力的高低,可订出诸多指标,然最具可操作性的是语体意识。言语交际中,语体意识的有无及其敏感度,决定着交际的成败。可见,提高语文能力的要务,是提高言语交际中的语体自觉,增强言语交流过程中的语体意识。语文能力是人的终身能力,其超时空的特征规定了其习得的无止境性,因而也就注定了语文能力的培养对于任何人来讲都是终生的学业。
3. 语文的阐释
“语文”这一概念,普遍认为最早由叶圣陶先生(1949)提出:什么叫语文?平常说的话叫口头语言,写到纸面上叫书面语言。语就是口头语言,文就是书面语言。把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连在一起说,就叫语文。②
其实,早在1932年出版的《修辞学发凡》中,陈望道先生开篇就提出了“语文”,第二篇中还专辟一节“汉语文变迁发展的大势”,从历时的角度论述“语文”的内涵,揭示了汉语中“语文”这一概念发生发展的历史轨迹,结论是“把口头语言叫做声音语或口语,文字叫做文字语或书面语。较广义的语言,又是指语言和文字这两种而言”(陈望道1982:20)。在《发凡》里与“语文”同时使用的还有“语言文字”和“汉语文”。“语文”使用了35次,“语言文字”使用了64次,“汉语文”使用了15次,三者共计114次。行文中对三个概念的使用,多数是在相同或相近的意义上使用的。只有个别是特指语言和文字,更多是指文章、话语或语篇(包括口头与书面),或指特定语言,即语篇或语体。可见,陈氏对“语文”一语的使用与阐释,与其后叶氏的阐释,完全一致,即话语(discourse)和篇章(text),也就是索绪尔的“言语”。
我们认为对语文可作多面观,既可从哲学切入,也可从生理结构切入,当然更可以从学科切入。然不管从哪个角度进入,必须保持论证平面上的同一性。语文最本质的属性是人们对特定语言的具体运用及其所产生的结果。从这一表述读者不难看出,与学界对“言语”的界定完全一致。这一表述有四个核心要素:人、语言、语言运用、语用结果。这四个要素不是在同一个平面上,人与语言是一个层次,语言运用和语用结果是一个层次。后二者是因前者的发生而发生,因前者的存在而存在,其动态性所宣示的是语文的运动过程和结果的存在状态。
二、语文与言语
1. 言语是语言运用的过程及其产生的结果
从上述对语文的阐释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语文即言语。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语言与言语”论战时,方光焘、施文涛先生将“言语”界定为“言语作品的表现形式”。高名凯先生在《语言论》中,设立专章来论述语言和言语,以四十三页的篇幅,针对方、施的命题进行了充分评述,在纠正方、施的偏颇论述的基础上,提出“言语是人们对语言机能的运用及其所产生的结果”(高名凯1995:105)。这一定义包括了两个部分:一是语言运用,一是运用的结果。运用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有过程不一定有结果,所以定义对结果又特别予以强调。可见,所谓言语即人们对语言运用的过程及其所产生的结果。过程和结果二者缺一不可。
成书于春秋末战国初的《论语》,其书名中的“语”是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之一。所谓言语,一般指外交辞令、学术论辩以及游说演说等口才方面,这些内容应该说都是今天语文学科的主要内容。由此可见,远在两千多年以前的至圣先师,就将言语作为一独立学科予以授受。从秦汉典籍中对“言语”一词的运用,也可看出言语这一概念的本原意义。如:
(1)君子以慎言语。(《易传·颐》)
(2)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礼记·王制》)
(3)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文选·两都赋序》)
(4)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严氏家训·音辞十八》)
“言语”在前两句中均指口头话语,第三句中则指书面言辞(二者合而观之,则为口语与书面语),第四处则是口语与书面语合称。上述各例与当今的“语文”释义并无差别。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的“言语篇”专门讲述言语口才,一口气讲述了一百零五个以言语取胜的故事。可见,“言语”是始源词,从其产生迄今,语义未曾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2. 语文与言语的关系
就语文与言语的关系而言,二者所指内涵一致,“语文”一词所指的内涵均可为“言语”所阐释,“言语”一词的所指内涵亦可为语文所包容。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言语最早的所指就是人们的口头言谈,包括言谈行为及其结果。《尚书》中最早出现的六种语体全为口语的记录稿,除“典”外,字形多从“口”、从“言”(“训、诰、谟、誓、命”),即都是口头言谈。而这些语篇传至今日已成为典型的书面语,可见,口头语与书面语并没有严格的界限,通而称之为语文,确实免却了不少麻烦。
如果说先秦把“言语”也借为学科的名称,那么今天的“语文”同样也是作为学科名称在使用。古代作为学科的言语,今天已为语文所取代,尽管偶有“言语学”或“言语的语言学”之称谓出现,然始终未被学界所普遍接受。相反,“语文”却因行政手段的推行,已成为定型的学科名称,高频出现于学术和政务性的文字中,故而,“言语”概念已不再含有学科的义项。既然“语文”已作为学科名称在使用,既然是学科,那就应该有学科的体系,叫不叫语文学无关紧要,首先应将学科体系建立起来,或者是圈定一个大致的框架。值得注意的倒是语用学在中国的发展势头,在语文学尚未建立起来之前,外来的语用学则抢先在中国注册,尽管对其研究对象还有仁智之见,其所涉内容及理论体系多为舶来品,但其发展趋向,确有囊括国人心目中的语文学或言语学之势,属语文学或言语学的诸多内容,都可在语用学里找到。另外还有引进的话语分析(或称话语语言学、篇章语言学、语篇分析等)它们共同的研究对象是言语行为、语用含义、语用原则、语篇的衔接与连贯,而所有这些内容却都应是语文学扫描的视域。也许是因为语文所涉范围太广,以致为修辞学、写作学、文章学、语体学等多个学科分而治之,而将语文学科聚焦于语文教学。
三、语文的属性与功能
1. 语文的本质属性
对语文属性的讨论,已有几十年的历史,见仁见智,歧见纷呈。新世纪以来,由于《语文课程标准》的导向作用,意见集中于如下三点:工具性、人文性、工具和人文统一性。工具性提出的背景是因语文教学中过于强调思想性和政治性,把语文课混同于政治课所使然;人文性提出的背景是语文课过于注重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的所谓双基训练,把语文课又等同于语文知识的讲解和技能的训练,扼杀了语文所赖以生存的生命性。故而,提出工具性和人文性的初衷具有拨乱反正的性质。到了《语文课标》(2002)则将二者合为“工具与人文的统一”,在《课标》制订者的心目中,似乎合二而一即臻于完美无缺。实际上统一论依然没有抓住语文的实质和要害。我们认为语文的基本属性是生命性、言语性和基础性。这三个属性不是在同一个平面上,它们分置于两个层次。在第一层次上,也就是根基层面上是生命性,体现生命性的是言语性和基础性。
1)生命性
正如我们在上文所阐释的,语文的根本使命在于营维人的生命,生命性是语文的本质属性,只要有人的生命存在,就有语文的存在,而且必须有语文的存在,或换一种说法,就是语文是应人的存在而存在。凡是有人生命的地方就有语文存在,人际活动中有语文,个体自我活动也有语文。脑神经科学的研究已证实,人的大脑从未休息过,无论睡眠还是醒着,大脑的思维活动一直在进行,而一切思维活动(甚至形象思维)都有语文的参与。如果说血液是支撑人的生命源泉,那么语文就是人的精神血脉。人贫血使生命质量下降,人语文的质和量的不足,也必然显现出精神形态的变异和滞怠。衡量人的生命质量,除了生理体征之外,还有心理素质和精神状态。而这二者却都与语文息息相关,所以说语文素质是构成人的生命素质的基本要素。既然语文形态可以映射人的精神状态,那么“语文的生命性”这一命题就绝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建立在生理、心理的现实事实的基础之上。正因为如此,先贤圣哲经常用人的生命组成来论文说语。三国魏曹丕特别强调“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嗣后,南朝宋刘勰在推崇文气的同时,更强调风骨,并喻文为“事理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色”(《文心雕龙·附会四十三》),稍后的颜之推喻为“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颜氏家训·文章第九》)。先哲们都把语文视为如生命体一样,有心肾、骨髓、筋骨、声气,这就说明,他们已感觉到语文的生命性特征。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语汇里,在我们的言语生活中,“语气”、“语调”、“语脉”、“文脉”、“文气”、“风骨”、“风神”等语汇高频出现的原由所在。
2)言语性
语文的言语性特征,应是不证自明的事实,上文已多有论述,这里仅从言语与人的言语行为关系上略作补充。从我们对言语的定义来看,言语既是行为,也是结果。结果是行为的必然,但行为却不一定有“果”(从哲学的角度看,都有“果”)。自上世纪中期以来,随着哲学上的语言转向和语用学的诞生,对言语行为的研究著述剧增。我们认为言语行为是因人的社会行为发生而发生,二者之间是一种互动关系,社会行为系统之所以形成与存在是因言语行为的发生而形成、存在;反之,言语行为也仅仅是因其始源于社会行为系统,所以才能发生、存在和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社会行为系统的本质是言语行为。人的社会行为既然可分为系统,那么言语行为也必定有类可归。英国哲学家奥斯丁(Austin,J.L.,1911-1960)在其《论言有所为》里提出了系统的言语行为理论,认为言之发,就存在着言内之义、言外之力和言后之果。实际上奥氏将言语行为分成了三大类型:即言内行为、言外行为和言效行为。(许国璋1991:292-307)言内行为也就是话语的意义所指,言外行为是话语发出者想要表达的意图和目的,它本质上是一种实施力量的意向,至于能否达到力量意向,并不取决于表达者,其预期效果和非预期效果都是不确定的。所以言既出,同时存在的只是表意和施事,而言后的效果,对表达者来讲,可能是正向回应,也可能是负向回应,当然也存在着零回应。
奥氏的表述明确地昭示出言语行为的双向性。从信息处理的角度看,听读是输入行为,说写是输出行为。输入、输出动态过程中的操作主体,可以是同一个人,然更多的是一对一或一对多。这一事实充分说明了言语行为的双向性,即巴赫金所讲的对话性。言语交际的对话性无须作更多的解释,问题在于个体的言语活动是否具有对话的性质。个体的言语行为不管其表现形式如何,基本上可概括为两类:一是自言自语,一是受话缺位。自言自语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或者是自问自答,形式上的单向,内含着内容上的双向。受话缺位,并未阻止言语行为的进行,从某种程度上看,使言语行为更加严整、深刻,如论文、书信写作、教师备课写讲稿等诸如此类的活动。从理论上讲一切写作都是为了寻求接受者,所以依然是双向对话。双向性的本质是交流,所以语文的言语性特征体现于行为性和双向性。从哲学的角度讲,双向性是个普遍性的命题,由此我们可以概括出言语性的两点重要表征:言语是个行为过程;这个过程中始终存在着双向对话的性质。
3)基础性
基础性是指语文在人的智能结构中的质核地位而言。在前文论述人的智能结构时,我们曾断言“语文是智能结构的核心”,语文的基础性就是缘此而生。智能结构构成三要素知识、能力、思维方式中,任何一个要素都可以被推到基础的地位,然都需要语文来支撑。就知识的获取而言,没有语文的参与,任何个体都很难进入知识库,更不用说获取或掌握知识。从知识的建构来讲,“人类知识的建构是刺激信息在人脑中的存储与组织的过程。”(梁宁建2003:184)脑神经科学的研究已经证实,无语文的参与,一切知识的建构都是枉然。来源于书本的知识固然如此,即使非书本知识,当人的感官在获取和整合输入的信息时,也必须借助于以往的知识和经验。而这些既往的知识和经验,都无一例外地经历过语文的浸渍与过滤,方能以意义为表征储存于心智。可见,任何从实践中获取知识的过程,也从未离开语文的参与。人能力的获得,也从未离开过语文,表现于外在是实践演练,其内在却是需要相应的知识与思维活动,而在知识和思维活动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语文。就人的能力来说,个体的差异性极大,但不管个体之间能力的差异如何,语文能力却是为人人所必备,可见,只有语文能力对于人类具有普遍意义。语文能力之外的其他能力的培育,都必须借助于语文能力方能获得。既然知识的获得与存储需要语文的参与,既然能力的培育需要借力于知识,那么能力的培育就不能不依赖于知识和和思维活动。智能结构三要素及其之间的关系宣示:语文在其中绝非一般的基础地位,而是质核性地位。质核性说白了,就是任何一种知识的学习、任何一种能力的培育和获得、任何一种思维方式的培养和形成都无法离开语文,所以说语文在人的智能结构中,是核心的核心、基础的基础。
2. 语文的功能
差不多每一部语言理论著作,都设有专章或专节谈论语言的功能或职能。实际上所论的语言功能,无一例外说的都是语言被运用时的功能。可见,所谓语言的功能,实际上都是语文的功能。当代语言大师王蒙,以其自身在语言游戏中的体验,对语言功能所作的概括是:交流、表达、记载历史文化、自我检验和调整、审美、政治、心理调节、哲学与神学、游戏等九种。[3]有鉴于语文的生命性,其功能当然远不止这些,以言语的任一视角为观察点切入,都可抽象出若干功能来。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欧美学者就开始对语言功能进行理论探究,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对语言功能进行了多角度的深入研究。[4]我们从作家言语实践对言语功能的体验到学界从不同的学术立场对言语功能的阐释中,将语文的功能概括为沟通功能、控制功能、传承功能和陶冶功能。
1)沟通功能
沟通功能是语文的基本功能,即人们所熟知的交际功能。我们之所以改用“沟通功能”,是因为交际仅限于人际间,而疏漏了人与自然、人自身和人与其历史的沟通。在语言作用于客观自然界的时候,人们除了直接实践认知客体之外,更多的是凭借思维成果所形成的知识间接地去把握。这时语言不仅以思维成果的形式帮助人们认知客体、把握客体,而且语言还作为表达的工具,使人们对客体的认知现实化和物质化。所以说语言在人与客观外部世界的关系中,它还是人们用于认知外部世界的重要手段和学习掌握已有知识的重要工具。自我沟通应该说须臾都没停止过,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即是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沟通,老年的我与中年、青年或幼年的我的沟通。不管是哪个时段的回忆,语文始终在场,而且是以最能动的态势运作,离开了语文的任何回忆,都将是一片空白。凭借语文人们还可以进行古今沟通,今人从语文中可熟知古人古事,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古人的教谕,当然也可以对古人古事说三道四。语文这种超时空的沟通功能,连接了今人与古人的对话。
2)控制功能
对语言的控制功能,从理论上进行深度阐释的莫过于著名的语言决定论。[5]萨丕尔、沃尔夫师徒的看法固然有绝对化之嫌,但他们确乎发掘到语言(实际上是语文)本质的底层。一切宗教的教义都具有控制信众的力量。如某信徒为邻居养犬所扰,于是就毒死了该狗,事后心神不安,自认为有罪,找到神父进行忏悔。神父说:“啊,我的孩子!你已经认识到你的罪过,快再买一条好狗送给你的邻居吧。你这个罪不太大,上帝会饶恕你的。”然后摸摸他的脑袋,使其精神上得以解脱。[6]过去民间新生儿夜哭,家里人于是就写出一道文字,贴在人们过往显眼处:
(5)天黄黄,地黄黄。
我家有个哭夜郎。
行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事主相信语言有神奇的力量,经过路人多次的诵咏,婴儿也就不再啼哭,念者也成了半仙。如果说有神力,真正的神力应是语文。历代帝王都是语言决定论的虔诚信奉者,他们借神施言对子民进行控制。泰山封禅、宗庙祭祀是请神来帮助控制,文字狱则是御驾躬亲的高压控制。现代社会的一切宣教活动(包括广告)和心理暗示都意在利用语文达到控制受众的目的。心理医生的语言暗示和治疗已为人们所熟知,但生活中的垃圾语言却也在污染着我们的清静环境,从“语言疫区”所发散出来的污言秽语,正在腐蚀着人们的健康机体,尤其是对青少年危害尤重。由此可见,所谓控制功能,实际上可分成两类:正向控制和负向控制。
3)传承功能
语文的传承功能是以语文的承载功能为前提,语文之所以是语文,因为从其发生伊始,就带着其母体的胎记,承载着母体文化的基因,在自然进化中与之协同发展。语文不仅蕴含母体文化、标示母体文化,更重要的是它还传诵母体文化。语文不仅是我们的生命,它还是我们的历史、我们的遗产。从历史文献、古迹名胜、出土文物中,都可以看到语文的历时形态,它们不仅记录着民族历史渊源、存在状态,也不断地发酵出新信息、新养分,滋润与反哺着民族文化的成长。传承当然是指语文对民族文化的传承,无论是物质文化或是精神文化,都需要由语文来宣示其存在。文化对语文来说并非是外在的,所谓承载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它不是黏附在语文身上的寄生物,而是其构成要素,也就是说世上不存在不含文化的语文,也不存在不需语文显示的文化。一切称得上文化的东西(无论是物质的,或是精神的),都必定凭借着语文能得以阐释。例如汉文化中的二元对称原则,也即对偶(是汉语所独有),古往今来无处不在。《易》中充满着阴阳、天地、上下、男女、刚柔等的对称,所有的古典建筑都按照对称原则构建,它已植根于国人生活的各个领域。在语文生活中,这种二元对称原则,则更是俯拾皆是。最典型的是对对子,既是文化,也是语文;既是文化的浓缩,也是语文浓缩。沿着二元对称,可以追索到汉文化的源头,也可发现语文的源头。就精神文化而言,中华五千年的文明,是凭借着汉语文才得以世代相传,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受到传统文化的营维,那是因为有语文作为传承的使者,使我们能听到先人睿言隽语,吟咏到《诗》的醇、《辞》的厚;读到圣哲的伟文华章,感受到母体文化对灵魂的涤荡与呵护。而祖上留下来的国粹瑰宝,无一不是由中华文化的精华所铸就。语文不仅在文化形成、存在和发展过程中,起着发酵、孕育作用,而且也是开启民族文化的钥匙,从民族语文中,可以追寻到民族文化的印迹。
4)陶冶功能
语文的陶冶功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意义,一是形式。二者之间有联系,但区别是明显的。意义是指语篇所载的信息意义,语篇的信息意义通过听觉或视觉进入认知网络系统,被解读后对受者心灵上所产生的的激荡情绪,即为被语文所陶冶的状态。所以在一些著述中,也称为“美学功能”、“诗学功能”或“审美功能”。至于“激情愉悦”、“游戏”、“舒缓情绪”、“松解精神压力”等说都可纳入到陶冶功能里。这种审美形态之所以能够发生,就是语篇的语义结构所使然。
语文形式与意义的陶冶功能不同的是,它是以其外在形式的变化来激起受者感情上的波澜。王力先生把语文形式的陶冶作用分为语言形式的整齐美、抑扬美和回环美。(王力1980:461-483)整齐美主要指对偶和排比两种构式在语篇构成中的运用。尤其是在韵文中,由两个长短相等的语言构式,以语义相对、音节匀称的组排方式而构成平行结构,再配之以排比的构式,从而形成整齐而不雷同,匀称而不呆板的整齐美。抑扬美主要指语流运行中的节奏,利用音节的强弱、长短、快慢和高低变化而形成有规律的重复现象,从而造成语流声气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回环美主要指语篇中的相关韵律,按照一定的规律重复和再现,从而造成语流中的音群和谐、回环推进。由上可见,形式美造成的是声音美,所给人的是音乐美的享受。
陶冶功能与沟通、控制功能的显著区别是:沟通的本质在于信息交流,只要信息明确(包括假信息)、信道通畅、授受误差低,即意味着沟通功能的有效实施。沟通所强调的是通畅性,并不在意言后之果和以言行事,也就是说并不具有强制性。控制功能则不同,它是以言行事,言之发即带有特定目的,更注重言后之果。陶冶与二者的区别在于,既不注重信息的明确与否、授受的质与量,也不在意言后之果。应该说,对人的思想控制,从来就不是陶冶语篇所追求的目标。
至于具体的语篇的功能,有的可能四种功能都有,有的则偏重于陶冶功能,有的则重在控制功能。传承功能也并非所有语篇都有,经典语篇自然有,经典也具有相对性。任何语篇功能效应的发挥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功能合力发挥作用,在合力作用中,经常是以一种功能为主,其它辅之。需要说明的是,语文的任何功能效用的发挥,都需要透过特定语体来实现。如文艺语体的功能,陶冶功能是首位,其它佐之;科技语体则是沟通为主,其它辅之;政论、哲社语体以控制功能为主,其他为辅。所以说,不同性质的语体,其功能的着力点是不同的,这一点必须予以强调。
注 释
①钱冠连(2005:23)认为“人活在语言中,人不得不活在语言中,人活在程式性语言行为中。”全书以“三活”为轴心,站在哲学的高度对所设命题进行了纵横论述。
②叶圣陶1949年任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时,将始于清末、通行于民国近四十年的“国语”和“国文”合而并之称为“语文”,此后多次作出解释:口头为语,书面为文,文本于语,不可偏指,故合而言之。有人释为语言文字或语言文学,皆非此名之原意。
③参见王蒙自2004-2008年先后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青岛海洋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等高校和北京图书馆所作的《语言的功能与陷阱》的报告。每次所论事例和表述均有变化,但九个功能却始终如一。
[4]限于篇幅,详见相关著作。
[5]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的萨丕尔(Edward Sapir,1884-1939)和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1897-1941)师徒,在其对诸多语言考察的基础上,提出了“语言形式决定着语言使用者对宇宙的看法;语言怎样描写世界,我们就怎样观察世界”的命题。(刘润清《西方语言学流派》,第179-185页)。
[6]据王蒙《语言的功能与陷阱》的例子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