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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乡石

2012-03-27张晓风

关键词:中国海余光中乡愁

到“鹅库玛”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蓝得很特别。

每次看到海,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碧入波心、急速涨潮的海,这种向正前方望去直对着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们说。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远,也许比银河还迢遥吧?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像历史上的镐京或洛邑那幽渺,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遂变得又剧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鶗鴂①。

明孝陵的松涛在海涛中来回穿梭,那种声音、那种色泽,恍惚间竟有那么相像。记忆里那一片乱映的苍绿已经好虚幻好缥缈,但不知为什么,老忍不住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思念它。

有两三个人影徘徊在柔软的沙滩上,拣着五彩的贝壳。那些炫人的小东西像繁花一样地开在白沙滩上,给发现的人一种难言的惊喜。而我站在那里,无法让悲情的心怀去适应一地的色彩。

蓦然间,沁凉的浪打在我的脚上,我没有料到那一下冲撞竟有那么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向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个不知名的滩头,我便有一种号哭的冲动。而哪里是我们可以恸哭的秦庭?哪里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泪的地方?此处是异国,异国寂凉的海滩。

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候曾经那么神往于爱琴海,那么迷醉于想像中那么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的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哀愁的中国海。

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咸涩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门的日子,想起在马山看对岸的岛屿,在湖井头看对岸的何厝。望着那一带山峦,望着那曾使东方人骄傲了几千年的故土,心灵便脆薄得不堪一声海涛。那时候忍不住想到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候鸟,犹记得在每个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鱼,可以绕着故国的沙滩岩岸而流泪。

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我木然地坐在许多石块之间,那些灰色的、轮流着被海水和阳光煎熬的小圆石。

海浪冲逼而来,在阳光下亮着残忍的光芒。小圆石在不绝的洞庭湖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里,我的臂膀遂有着十分沉重的感觉。

忽然间,就那么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那段日子为什么那么短呢?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去国离乡的岁月里,我们的箱箧里没有一撮故国的泥土,更不能想像一块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

灰色的小圆石一共七颗。它们停留在海滩上想必已经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冲撞便使它们更浑圆一些。雕琢它们的是中国海的浪头,是来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们听着遥远的消息。

那七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纪最大的悲剧。

“你拣的就是这个?”

游伴们从远远近近的沙滩上走了回来,展示着他们色彩缤纷的贝壳。

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七颗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爱它们。”我独自走开去,把那七颗小石压在胸口上,直压得我疼痛得淌出眼泪来。在流浪的岁月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今,我却有了它们。我们的命运多少有些类似,我们都生活在岛上,都曾日夜凝望着一个方向。

“愁乡石!”我说,我知道这必是它的名字,它绝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

我慢慢地走回去,鹅库玛的海水在我背后蓝得叫人崩溃,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摆脱它。而手绢里的愁乡石响着,响久违的乡音。

无端的,无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归。

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鶗鴂。

愁乡石响着,响一片久违的乡音。

后记:鹅库玛系冲绳岛极北端之海滩,多有异石悲风。西人设基督教华语电台于斯,以其面对上海及广大的内陆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国十八年,虽望乡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一九六八年

(选自《愁乡石》,晨钟出版社1971年版)

【背景链接】

余光中(1928~),出生于南京,当代台湾诗人与散文家,祖籍福建永春,1948年进入厦门大学外文系时开始发表新诗,1949年5月到达台湾入台大外文系。其人“左手为诗,右手为文”,著有诗集《舟子的悲歌》《白玉苦瓜》,散文集《左手的缪斯》等各十余部,另外还有评论集《掌上雨》。余光中以一首《乡愁》闻名于大陆,蜚声于华夏,获得了“乡愁诗人”的美誉。乡愁诗在余光中诗作中所占数量之多,分量之重,是台湾同时代其他诗人无法比拟的。

张晓风(1941~),出生于浙江金华,江苏铜山人,8岁后赴台湾,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曾执教于该校及香港浸会学院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她笃信宗教,喜爱创作。笔名有晓风、桑科、可叵。著有小说,散文及戏剧著作有三四十种,并曾一版再版,并译成各种文字。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台湾十大散文家选集》,编者管管称:“她的作品是中国的,怀乡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纵身现代的,她又是极人道的。”余光中也曾称其文字“柔婉中带刚劲”,将之列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又有人称其文:“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

【比较异同】

《春天,遂想起》与《愁乡石》均创作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两岸戒备森严,更遑论“三通”。于是,旅居孤岛的文人们只能隔海遥望,用文字抒发那渺远而无法消解的乡愁,一腔家国愁怨往往表达得如泣如诉,悲怆苍凉。

《春天,遂想起》以江南美景作为背景,意境优美。全诗以特定的时间“我”的年龄——童年、成年、现在——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将诗节串联,用特定的地域意象“江南”勾连出全诗的空间结构,而把现实时空——春天和基隆港,作为遐想的起点、终点,这样就固定住想象的基点,诗人便可以任意穿梭于梦境的时空而不破坏诗歌的整体的有机结构。于是,杜牧、苏小小、范蠡西施、乾隆下江南,基隆、松山、太湖、柳堤、杏花村、圆通寺,采莲、采菱在其间的表妹,呼唤我的母亲……纵横千年,众多的古典意象的迭加,流露了一个痴情游子的情怀。在最后两节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母亲在喊我”“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那边”。作者的思乡之情与祖国之爱、民族之恋交融在一起,得到了升华。对挚爱祖国、挚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余光中来说,“江南”是一个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的文化符号,烙在心头永远无法淡忘。诗人在孤岛的夜晚轻轻地叨念起这个词,滚滚涌入胸中的是文学赋予这一符号的所有美丽与温情。余光中的乡愁超越了地理范畴,融入了对民族、历史、文化的深深眷恋。

《愁乡石》一文那“蓝得让人哀愁的中国海”作为背景,意境恢弘、渺远。文章自始至终洋溢着充满为世纪的悲剧和民族的苦难而感伤的情绪,这种情绪一与大海相结合,就荡气回肠,令人动容。在大海的映衬渲染之下,作者凄凉又悲怆的心境、剧烈而模糊的乡愁借那隔海相望的“愁乡石”表现得淋漓生动;大海博大深远的象征意味,则使本文的主旨在更为广阔的层面上得以升华。文章从“小我”升华到“大我”、从“个人”升华到“祖国民族”,带有一种特殊的时代色彩、民族色彩和深刻的社会意义,从而博大深沉,一如那浩瀚无边深邃无底的大海,恢弘大气,无与伦比。文中那份中华情、那份对祖国深深的思念,让每一个中华儿女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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