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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乡间的小油 灯

2012-03-20

文学自由谈 2012年2期
关键词:张楚娘子乡间

●文 王 晖

《老娘子》在张楚的小说创作中是一个“异数”。张楚创作过大量外表坚硬、内在细腻、意象驳杂的小说。他的小说往往呈现很强的探索性,那些被遮蔽或敞开的日常生活在他的笔下,呈现出出人意料的锐利锋芒,散发出不可思议的迷人光泽。他善于在狂野与规矩之间自由穿梭,在迷乱之下常常伴随出奇的安宁,粗放无忌中根植着最敏感纤细的神经。他走笔《老娘子》这篇小说的时候,却温和平静、波澜不惊,在从容缓慢、平淡冲和的日常叙述中完成对生命立场的表达。《老娘子》气息独特,就像作者在天黑的时候,点亮了一盏乡间的小油灯,让我们看到了生活朴素的容颜。

主人公是两个有趣儿的老太太。九十岁的苏玉美和她的妹妹苏涣美。年迈的姐姐招来乡下的妹妹帮忙,给满月的重孙子“胖子”做新衣裳新鞋子。两姐妹一边干活,一边唠嗑,于是一针一线,一言一句之中,她们家几十年间的日常生活图景,在暮年的光影里,开始一寸寸展开。只不过嘴上道出的过眼烟云,留白很多,不那么繁密。唠嗑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却都是属于岁月的心窝里的话,闪耀着人性微妙的情态,弥漫着乡村社会特有的伦理气息。

苏玉美与苏涣美小聚的宁静,很快被打破了。集体拆迁已在周围如火如荼地动工了。干部一次次来游说,动员苏玉美赶紧搬家,她不为所动,紧赶慢赶地坚持要做完最后的活计:用十二种丝线把虎头鞋绣完。历经过战火和磨难的老人早就是一块老辣的姜,苏玉美固执地不想搬走,老屋延续了她大半生的记忆,留给她的“遗产”太多了,她不愿意让一间陌生的新楼房打破了她对生活的念想。她不愿这个装满了家常气息的老屋灰飞烟灭。最后因爱孙心切,她担心重孙“胖子”的爹因为自己不搬迁,而丢掉工作,勉强答应了搬迁,但还是希望承接着这片古老地气,在这片生生不息了几代人的老宅里,抓紧时间将重孙的小鞋子做好,把最后几针一丝不苟地完成。

拆迁的铲车终于挖到墙基了,拆迁的铲车是现代性的一种象征,现代化社区的建设刻不容缓,“虎头鞋工程”与拆迁工程对峙了,这就意味着现代性的东西对乡村社会形成了冲击。

刺青龙驱赶苏玉美离开,他们发生了口角,刺青龙“一把抓住了她的棉袄,将她拎了起来。可能他也没料到这个老娘子如此之轻,轻得仿佛一捆麦秸垛……”这一笔是惊心的,这么轻的生命却养育过一代又一代儿女,这么轻的一个老娘子却如此刚烈,如此强烈的对抗仅仅为了一双小鞋子。这对刺青龙这一代人来说太不可思议了,对苏玉美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个太奶奶对重孙的情怀在一片废墟上传递。

苏玉美最后缓缓坐进了铲斗里,“就像是铲车随便从哪里铲出了一个衰老的、皮肤皲裂的塑料娃娃。这个老塑料娃娃望了望众人,然后,将老虎鞋放到离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舔了舔食指上亮闪闪的顶针,一针针、一针针地绣起来”。

一针一线的千年习俗在现代机械的轰鸣中没有失去阵脚,小说结束的地方,作品让我们看到了时光中令人怀念的东西在无奈,或是无可挽回地消失。

古老的传统是静默的、有耐心的,它属于一代又一代乡间老祖母的本分与情意。在这个喧嚣无比的时代,她们的守候与期望似乎太固执了,太边缘了,也太无力了,但虎头鞋终会穿到重孙的脚上,让新生命的第一步亮出虎虎动人的生机与情趣。

而那些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的楼房,它们无可非议地代表着农村城镇化的进程,你不能不说它同样代表了幸福生活的一种,只不过它新得冰冷而空洞,让人找不到岁月的影子,让几代人的记忆失去了坚实的依托。

在这个传统理念与现代意识对立的奇异场景中,老娘子看似不同寻常、看似反常的举动下,跳动的是属于老祖母的真实的心,所以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是有说服力的。张楚让小说进行到这里,他有他写作的目标。他不会简单草率地安置人物的命运,也不会让人物故弄玄虚,他只是努力把生活的真相揭示给你,以敏锐的触觉显示他对生活的穿透与思考。张楚曾设置过另一个结尾,就是让老娘子在最后的冲突中死去。这个结尾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相比而言,那是一个还不够充分体现人物积压情感的僵硬的结尾。它缺乏兴味,不够饱满,而最终采用的这个结尾,是作者一字一字码下来后,透着真性情的灵动之笔。这个理想的收尾,是作者瞬间想象的结果,也一定是作者理性锻造的结果。

《老娘子》语言的风俗化、口语化、方言化的运用很到位,这些语言都以熟稔的生活经验为前提,属于老百姓的乡音一经出口,就让人会心会意了,这种夹杂着浓烈的地方色彩的语言弥漫着淳朴自然的民间气息,极为鲜活生动。老姐妹漫不经心的话语有时竟也“深哀浅叹,语短情长”,都是很本色的。两人唠嗑中时不时出现的对晚辈的说长论短,姐俩的体己话,还有她们的私房话,都充满生活的常情与常理,作者将这些言语与传神的表情、真切的生活场景、放置于时代背景之中,铆合得有机又自然,让人很认同这份对时下乡间疏朗而地道的书写。

张楚是一个内心温厚、情感丰富、颇有功力的青年作家。他的写作严谨认真、恪守本分,立足于最庸常的生活,从细微的部位探测人性的光芒,将个体的人生投掷于巨大的社会现实面前,隐喻了人生内在的挣扎与困境。

年迈的老娘子们,存活于时代的角落里,但正是这样边缘的小人物,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看待时代的另一种“偏远”眼光,小人物的困惑也是剧烈变革的现实社会隐含的不小的问题:我们正在失去一个充满情义的世界。

张楚笔下的民间传统是这个时代边缘的低诉,是被遗落的尘埃往事。他成功地塑造了老娘子的形象,以一个看上去并不复杂的故事,丰富着自已对社会的认知。张楚以他特有的细致、悲悯的情怀,在民间意义上思考着传统人伦在当下的处境,恰到好处地处理了一个属于时代问题的主题,在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无法做出判断的社会面前,探寻着文学与现实的内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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