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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更精彩

2012-03-20石华鹏

文学自由谈 2012年2期
关键词:米卡眼镜小说

●文 石华鹏

时常听到有人说,生活比小说精彩。有的甚至说,生活比小说精彩十倍百倍,他们还放言,中国最好的小说在《南方周末》的深度报道上。说这种话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指手画脚、说大话乱命名的所谓的评论家和没有读到好小说的读者,为不满小说的现状而抱怨;还有一种是本身写小说的,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为写不好小说找理由开脱。他们都是读过一些小说或写过一些小说后深深感慨:生活太出人意料、太真实了,比那些编造的小说精彩。感慨过后,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从此不读小说了,改读生活,读《南方周末》;一种是小说还要读,还要写,继续感慨,继续抱怨:生活比小说精彩十倍百倍。

有感于此,如果真要将小说与生活相比的话,我想说的是,小说比生活精彩,至少成倍地精彩。

我举一个例子,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近视眼的故事》——中国优秀小说多的是,原谅我举个外国的。小说的主人公叫艾米卡,年轻,不缺钱,也没什么物质或非物质上的野心。但近段时间来总是提不起生活的兴趣:以前漂亮女孩从眼前过总是追着看,现在不了;以前到陌生的城市总是很兴奋,现在也不了。艾米卡最终找到了原因,原来他近视了。医生为他配了副眼镜,就是这副近视眼镜,他的生活由提不起兴趣而变得苦恼起来。什么苦恼呢?他的苦恼之一是,现在戴了眼镜他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哪些要看,哪些不必看。因为以前没戴眼镜,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可看可不看,没必要在意,而现在戴上了眼镜,世界突然变得清晰异常了,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跑到了眼前。有时艾米卡在等公交车,站牌上琐碎的坑坑凹凹都吸引他看半天,结果错过了公交车。还有女人们的脸,以前模糊地看,都美,现在看清了,都是雀斑,不让人赏心悦目。等等。这些事小,但很让艾米卡苦恼,因为这副眼镜,他要从头学习如何生活。苦恼之二是,他戴上眼镜后,眼镜这玩意儿成了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甚至成为他的代名词——“那个戴眼镜的”“眼镜”,有的还直呼“四眼”。更让艾米卡不自然的是他瞅着镜中的自己,越来越厌恶自己这张脸来,仿佛除了这副眼镜,再乏善可存了,他不喜欢眼镜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个工业产品和一个大自然的产物就这样融合在一起”,他很苦恼。

这两个苦恼很折磨他,他都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为了解决这两个苦恼,他想了个办法,换个超大的黑框的眼镜,这样就将工业产品与大自然造的脸分开了,另外呢,他将眼镜带在身上,需要看清楚的,就戴上,不需看清楚的,就不戴。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天,艾米卡出差到V城,V城是他出生地,很久没有回来了,如今他戴着他的黑框眼镜行走在家乡大街上,很亲切,也很怀旧。在街上他居然碰到了他儿时玩伴,玩伴就肚子大了点,模样还在,玩伴迎面走来,艾米卡笑脸相迎,热情招手,对方愣了愣,瞪了一眼,擦肩过去了。接下去他又碰到了小时的老师,同样如此,老师也不认他。艾米卡觉得很尴尬,他知道一定是这黑框眼镜惹的事儿,他便取下了眼镜,他想这下大伙应该认识他了。世界变得朦胧起来。他依然行走在家乡大街上,他扭头发现街对面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从身材、走路姿势上看像他曾经的女友,艾米卡很兴奋,他突然意识到这原来是他留念这里的惟一理由了,但是他没戴眼镜不敢确定,他赶紧掏出眼镜戴上,但当他戴上的瞬间,红衣女子消失在一个商场里了。艾米卡追上去寻找,他戴着眼镜看到确认是前女友时,女友并不认他,因为他戴着眼镜,以为他找错人了,还骂他神经病。艾米卡取下眼镜,世界又模糊了,红衣女子也消失了。这样,人们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把眼镜取下,戴上,戴上,取下,再戴上这样动作反复的、行为有些不正常的人……

现实中,近视眼的生活,谈不上什么传奇,琐碎的麻烦倒有不少,对此我们知道很多,或许也有亲身体验,所以近视眼的生活不一定有多么精彩,但这篇写近视眼的小说,确实如此精彩,第一,小说家“发现”了近视眼有些夸张的苦恼,读来趣味盎然;第二,近视眼的苦恼把人异化了,让人从小说中走出来去想更多的非近视的问题了,意犹未尽。小说荒诞而真实,有趣而有味儿,这样,小说至少把生活往前推了好几步,所以我说,小说比生活成倍精彩。

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生活与小说谁精彩?怎么比?拿一篇小说——一个人物、故事相对独立单纯的小说,来与我们脑中众多信息混合体的生活相比,如果比的“横截面”不一样,你可以说生活比小说精彩。但如果拿一个小说写的某类人或某类事与生活中的某类人或某类事相比,小说的精彩度可能会胜出,就像上面提到的《近视眼的故事》。以前有句老话,“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如果把“艺术”换成“小说”,就是“小说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应该说前半句是废话,什么东西不是来源于生活呢?什么又不是生活呢?那么小说是不是就一定高于生活呢?不一定,有的小说是与生活平起平坐的,比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它没有超越生活半步,一切情节都在平常之中;有的小说是低于生活的,就是说它的情节和人物还没有生活丰富、没有生活聪明,它写的是一种“钝生活”“断生活”,比如塞林格的一些短篇小说,大多写一两个人简单的部分生活。无论小说是高于生活、平于生活还是低于生活,如果是一篇好小说,有一个条件必须存在,就是要比生活精彩,精彩就是有趣有味儿,很多人对小说的定义就是从精彩的角度说的,叔本华说,“小说家的任务,不是叙述重大事件,而是把小小的事情变得兴趣盎然”,毛姆说,“好的小说应该引人入胜,……为读者提供娱乐的同时引人深思”。

持“生活比小说精彩”看法的人之所以振振有辞,是因为他们认为生活比小说丰富,比小说复杂,比小说真实。这样说好像也靠不住。说丰富,《红楼梦》要比生活丰富;说复杂,《追忆逝水年华》要比生活复杂;说真实,我想起著名小说家纳博科夫的话,他说,“我们应该尽力避免犯那种致命的错误,即在小说中寻找所谓的‘真实生活’,我们不要试图调和事实虚构和虚构事实”。小说是虚构的,但它是用真实去虚构的,它虚构的真实有时要比生活的真实还要真实。

或许,认为生活比小说精彩的说法是针对我们当前的小说的——我们当前的小说总不那么令人满意,它们比生活本身逊色:故事简单,人物单薄,缺乏吸引力、洞察力。对此我也不完全赞同,我相信任何一个大变革的时代都有伟大的作品诞生,只是我们是否能感觉到或者承认它?我们是否忽略了它或者它暂被时代的烟尘所淹没?不可否认,一个普遍的现象自古以来就伴随着我们:厚古薄今,总觉得一代不如一代,在对小说的判断上也是如此。比如英国的伍尔夫当年认为她所处的时代的文学,“没有一个姓名能够鹤立鸡群,没有一位老师傅的工场,可以使年轻人在那儿当学徒而引以为荣”;比如美国的詹姆斯认为,“我们的时代”,“庸俗化正在促成当代小说泛滥成灾”;比如那位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先生更直接,他认为当代俄罗斯文学日益肤浅化和欲望化,“他们的作品离开床上动作就不会写别的”,等等。很多作家对他们所处时代的文学很是瞧不起,可是过去很多年之后,时间证明那是一个诞生了伟大文学的时代。我以为,我们对当下中国小说的判断是偏颇的,或许要等若干年之后,时间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一个产生了大作品和大师的时代,而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有幸和大师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不可否认,任何时代的文学都是泥沙俱下的,不是说伟大的十九世纪,俄国只有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几个人,法国只有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几个人,而是在大量的作家大量的作品中众星拱月般地出来了这么几个人,我们当下的文学也是如此,小说创作有着混乱的活力,作家众多,数量巨大,在时间的浪涛没有淘洗的情况下,当今的读者在小说的阅读中是需要去披荆斩棘的,靠自己去发现和选择那些优秀的作品。如果我们读到了几部不算精彩的小说,我们就以偏概全,说生活比小说精彩多了,这样,我们便会错过那些真正精彩的小说,错过那些比生活精彩许多的小说,错过那些只有以小说的方式才能给予我们的独特感受和独特力量的东西。

如果说生活是我们脚下广袤而深厚的土地的话,那么小说则是在这片土地上经过天长日久形成的煤,它来自生活的锻造,吸取生活的精髓,形成生活的结晶体,当它被人们阅读时,它重新释放自己的能量,给人以光亮和温暖。这就是生活和小说的关系。或许,生活和小说压根儿就没有谁精彩谁不精彩的问题,生活就是小说,小说就是生活,这原本就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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