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路熙《中国之行》中的晚清温州社会全景图
2012-03-20陈勇
陈 勇
(温州医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现代温州在国内外都具有一定的知名度,但人们对近代温州社会知之甚少。英国人苏路熙(Lucy Farrar Soothill,1858—1931年)《中国之行》(A Passport to China)[1]则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晚清温州社会全景图,是研究温州近代史的重要文献。苏路熙是英国循道公会派往温州的传教士苏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1935年)的妻子。苏慧廉在温传教25年,后受李提摩太之邀出任山西大学堂西斋总教习,归国后担任牛津大学第三任汉学教授,曾翻译《论语》和编撰《中国佛教术语大辞典》等,在西方汉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根据在温的传教经历,苏慧廉著有《一个传教使团在中国》(A Mission in China)[2]。作为该书的姊妹篇《中国之行》,苏路熙则通过生动的文学叙述方式描绘了晚清温州社会的方方面面,抒发了她对温州生活的眷恋之情。本文通过“景”、“事”、“人”、“情”四个方面来展现《中国之行》晚清温州社会全景图。
一、晚清温州城景
光绪二年(1876年),中英签订《烟台条约》,将温州增列为通商口岸。英国在温设立领事馆和瓯海关,外国传教士、外交官和商人开始进入温州。苏慧廉受英国循道公会所派,于1883年1月11日抵温。他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学会了难懂的温州话,并用拉丁语拼音标注温州话翻译了《新约圣经》,迅速在温打开了传教的局面。为了协助苏慧廉在温的工作,苏路熙毅然于1884年来温并与他结婚。他们在温州生活约25年,生有一女一子,其中女儿谢福芸(Dorothea Soothill Hosie)后来成为有名的作家,著有中国游记,如《两位中国绅士》(Two Gentlemen of China)、《中国女士》(Portrait of a Chinese Lady and Certain of Her Contemporaries)和《勇敢的新中国》(Brave New China)等。苏路熙《中国之行》写于1931年,她在书中描写了温州、北京和山西的生活和见闻,但温州的篇幅占了近2/3,可见,她对温州的感情深厚。
苏路熙来温之前对中国一无所知,觉得中国(天朝)和儿时印象一样,是被高不可攀的城墙所围,只有费力地爬梯子才能进入[1]2。在该书的首页,她对温州有个总体的描述:“这座中国城市作为海关至今仍然是个拇指大的地方,城内的外国人很少,外贸值和量都增长缓慢。在灰色的旧城墙内,街道狭窄,却有十万人居住。”[1]1温州是具有1800年建城史的美丽古城。在该书中,温州地方的译名十分美妙:温州,“南方之城”(City-Of-The-South);乐清,“清乐之城”(City-Of-Clear-Music);瑞安,“祥和之城(City-Of-Auspicious-Peace)。从该书中的老照片来看,近代温州城区的确是“一渠一坊,舟楫毕达”;“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圆”,因此苏路熙誉之为“中国的威尼斯”[3]。温州瓯江上的江心屿是中国四大名屿之一,她初到温州时就住在这里。江心屿的两端矗立着两座古塔,目的是“防止江心屿飘移”。英国领事馆位于东塔之下,以前人们可以通过150个阶梯登上塔顶观赏对面城景,但英国人却害怕影响领事馆的安全,强行将引梯和塔身的护栏拆除,并涂上石灰,使这壮观的古塔看上去象工厂的烟囱。她对此十分气愤:“难道为了这古塔之下新领事馆的安全就是很好的借口?”[1]11现在这座英国领事馆已是浙江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苏路熙对隔江相望的温州城作了详细的描述:“与江岸并行的是绵延起伏的旧城墙,城墙由巨大的花岗石块砌成,顶上有城垛。江心屿对面是个码头,后面便是通往城内的主要入口——北门(今朔门)。由此沿城墙下的小路向上走便是盐门(永清门)。那些溯江而上,将值钱货物运往内地的商船必须在这里停靠缴费,否则将有麻烦发生。这里时有激烈的交战发生,一些私盐贩子或征费官员因此丧命。其余的城墙通往西门,那里有座很高的亭子,西门以外的城墙继续向里延伸,这里已经无法看见。”[1]11-12她对城内的主要街道——大街(Big Street)也作了描述:“宽大约有三码(yard),长有好几英里,纵向贯穿南门和北门。当有轮船抵达或其他繁忙之时,街上拥挤不堪,行人不时为后面背负重物的苦力和抬轿的仆人让路。苦力背着兽脂、煤油、成捆的英国棉织品或者装在篮子里的铜钱等,在人群中穿梭。但抬轿的人更为粗鲁,他们肆无忌惮地用力将行人推向一边,足以使他们跌倒在地。大街两旁的商铺都没有门窗,到了晚上用一块块木板合上。许多商店都十分漂亮,它们的牌匾按照中国传统精雕细琢,用金、银线装饰,并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大街数灯饰店最为热闹,黄昏时分灯一起点亮。到了晚上八点,大街就漆黑一片,因为那时还没有电和煤气。”[1]60这条大街至今仍是温州旧城区主要街道,两边是两三层的砖木结构老房子,不过在温州解放后已改名为解放路。
二、晚清温州历史事件
苏路熙记录了晚清时期发生在温州的三次重大历史事件。
第一次是在她抵温前两个月发生的“甲申教案”。书中记载发生时间是1884年10月4日,起因是中法战争在福州的战事使温州也陷入战争的恐慌,温州官员命令每家每户在屋前放置一堆石头,一旦法军军舰驶入瓯江口,就将石头装入木箱沉入瓯江,阻塞河道。不想敌舰没来,这些石头倒成为一些民众发泄仇洋怒火的工具。这天(周六)夜晚,几十名基督徒照常在苏慧廉家附近进行礼拜,一些人突然聚集在苏宅前面。当他们发觉苏宅前门紧闭不能闯入时,就转到屋后,在那里,他们如愿以偿。“瞬间,无数石头‘嗖嗖’地向门窗飞来。过一会儿,木制的后门支撑不住轰然倒下,乱哄哄的人群如潮水般地涌入院内。这时,苏慧廉正急匆匆地赶往前门,他看到一股可怕的火光正从仆人的住处升起,于是马上转身返回后门。他看见院子里已聚集了一大群男子,由于天气炎热,许多人光着上身。这些人手持棍棒,乱扔石头,欣赏着用洋油点燃的地板在浓烟滚滚中燃烧。”[1]5接着,他们焚烧了其他外国人的住宅和教堂。苏慧廉和另外两位外国人(一位是曹雅直,另一位是玛高温)当晚被安置在县衙内,后被护送到江心屿。另两位海关职员从30多英尺高的城墙跳下,乘船逃亡。当时温处道台害怕事态扩大,封锁了江边的渡船,才使得领事馆免遭攻击。后来,英军军舰驶入瓯江,温州官府为息事宁人,向英方赔偿了损失,苏慧廉用这笔赔款建造了新的城西大教堂,至今仍保存完好。
第二次是在1900年,当时“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运动席卷中国,发生了不少排外的教案。而在中国南部,一些地方政府采取了“东南互保”政策,使外国人的处境好于北方。当时在温州,仇洋心理也十分强烈,温处道台为了保障外国人的安全将他们撤离到江心屿。据记载:“16名外国人呆在空荡的领事馆,每个房间有六七人,他们睡在地上,用箱子和伞来支撑蚊帐,防止贪婪蚊虫的叮咬。所有的人只能使用一个小小的脸盆,但这已令他们感动不已。其中有一对新婚夫妇刚刚度过两个月的蜜月,而现在却要考虑如何保全性命。对于他们而言,将来会发生什么的悬念和不确定性是最需要忍受的困难。”[1]196但城内的那些教会人员却不能幸免于难,不少教堂遭到破坏,教徒受到抢劫和殴打。
第三次是在几年后发生的“抢米”风潮。这次,民众针对的不是外国人,而是地方官员。究其原因为:一是民众认为官员将大量的米卖给台湾,因此害怕粮食短缺,物价上涨;二是鸦片调整为集中在一个商店销售,穷人担心无力购买;三是征收新的土地税。当捕快在大街向店铺强行收税时,整条街的商人都关门以示抗议。接着愤怒的民众聚集在县衙和官员的住所,将他们的财产捣毁,然后再跑到新开的鸦片店,将鸦片洗劫一空。“鸦片价值不菲,一点儿也不能浪费。看,一个人正拿着装满鸦片的小酒杯朝家飞奔!另一个人脱下了上衣,尽其所能地将鸦片兜入衣内。真是各种用具都派上了用场!”[1]143-144后来,官员不得不贴出告示,称将在早上十点开仓低价卖米。不到六点半,大群人早已守候在米店,随即就将店中库存洗劫一空。以防意外,所有的外国人再一次来到江心屿躲避。
在以上三次事件中,江心屿都成为外国人的临时避难所。从某种意义上说,江心屿书写了近代温州的历史。
三、晚清温州人物
首先,苏路熙介绍了苏慧廉来温传教的原因:“苏年轻的时候嗜书如命,适合当一名律师。他常常学习至半夜,而早上七点,他便又和家庭教师坐在一起。一天深夜,在他父亲休息了几个小时后,他合上书,桌上放着一本杂志,作为睡前的放松,他拿起杂志,慢慢地翻着。这恐怕为他种下了‘祸根’。杂志刊登了一则紧急启示,招募一名立即去温州的年轻传教士,以填补前任病逝后留下的空位。一种信念象满弓射出的箭,迅速钻进苏的内心:‘这个人就是你!’”[1]110苏慧廉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接受大学教育从事学术的梦想,立即动身来到温州。近代温州基督教的传播及教育和医疗的发展都离不开苏慧廉的开拓,后来他翻译和研究中国经典,也成就了他的学术抱负。
苏路熙也提到了内地会的传教士曹雅直(George Scott)。他的妻子曹明道(Grace Scott)著有《在华传教二十六年》(Twenty-Six Years of Missionary Work in China)[4]。曹雅直是位独脚的传教士,1867年来到温州,是基督教传入温州的拓荒者。苏路熙记载了他在“甲申教案”中如何逃进县衙的细节:“当精明的曹雅直见到县衙的门即将关闭,他敏捷地将一只拐杖插入门缝,使门开着一个小口,直到他们最后能够钻进去。”[1]6这个应急的举动恐怕也挽救了他的性命。曹明道在苏路熙眼中是位勇敢和富有主见的女士。如苏路熙刚来温州的时候就为是否把头发理成短发来找曹明道商量。曹明道说:“我觉得无论我们做什么事在中国人眼中总是奇怪的;头发的多与少并不能使他们改变观念。因此你觉得喜欢就去做。”[1]13
苏路熙还提到了“甲申教案”时的英国领事官庄延龄(Edward Harper Parker)。苏路熙后来在返英休假的轮船上遇见了他,他正赶往缅甸任职。“他是个大学者,后来成为曼切斯特大学的中文教授。”[1]203在“甲申教案”中,苏路熙描述他在领事馆里“十分庄严地坐着,戴上了三角帽,穿上了银线花边的制服,如此打扮希望能够威慑住前来袭击的民众。”[1]6同时,她也描写了温州当时最高官员温处道台:“道台是位翰林……翰林是最高的文学学位。道台据说善于写诗,这可能是他成功的秘诀,因为根据中国旧制,好的文笔是通往仕途之门。不过道台也是一位鸦片抽食者,难怪他脸色苍白。他的官袍由昂贵的黑貂皮制成,穿起来十分宽松,套在长袍之上。他对官服十分小心,入轿的时候,在仆人的扶持下,他小心地把衣尾掀起,以防坐在上面,他的轿子同样是毛皮的材料。”[1]259
此外,苏路熙还记录了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如本地虔诚的传教士、勤劳的农民、三寸金莲的小脚妇女、读圣贤书的文人及随街要饭的乞丐,这为研究近代温州的市井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四、晚清温州风情
苏路熙描写了不少近代温州的社会风俗,如求病问神、驱瘟祛邪、设宴待客等仪式。这里只列举苏路熙参加的一场特殊婚礼。这是发生在温州偏僻农村的婚礼,共设宴三天,款待来自各地的四百多位客人。在婚礼前夜,新娘坐着鲜红并挂有不同颜色灯笼的轿子来到新郎家。在进屋之前,轿子要跨过一小堆火,表示净化的含义。新郎家父母已在此等候,表示对新成员的欢迎。婚礼开始后,客厅里铺上红地毯,家族的男性穿着庄重的长袍,戴着黑色绸缎的帽子,按着长幼顺序,两个两个地走上红毯,到了适当的位置便停住相对鞠躬,然后跪下相互致敬。接下来是新娘穿着婚礼服为每位客人上茶,表示她已融入这个家庭。在婚礼的第二天,新郎和新娘会来到客厅分别向每个家庭的长者致敬。长者按照顺序站成一列,等待新郎和新娘前来叩头致敬。中国传统的婚礼所表达的对长者的尊重,给苏氏夫妇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西方人描写近代温州的外文文献除了上面提到的苏慧廉《一个传教使团在中国》和曹明道《在华传教二十六年》之外,重要的还有法国天主教传教士冯烈鸿(Cyprien Aroud)《传教生涯》(La Vie En Mission)[5]、英国传教士孙光德(Irving Scott)《温州印象》(Pictures of Wenchow)[6]和曾任瓯海关代理税务司孟国美(P.H.S.Montgomery)温州话专著《温州方言入门》(Introduction to the Wenchow Dialect)[7]等。另外,以上提到的谢福芸、庄延龄和玛高温等人的著作及瓯海关十年报告和一些西方人主办的报刊、教会杂志和资料等对近代温州也有零星的记载和报道。不过苏路熙《中国之行》中的晚清温州社会全景图最为全面、丰富、形象和生动,是研究温州近代史和晚清温州社会最为重要的外文文献,应该受到温州地方史和民俗学研究者的高度重视。苏路熙《中国之行》的英文题名“A Passport to China”涵义十分丰富。其书名的第一层意思显然是指中国之行,这和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Passage to India)意思相似,从无知到相识,从相识再到相知,这是对中国的发现之旅;第二层意思是她的这部书可以当作是认识中国的“护照”(passport),它不仅是晚清温州社会全景图,也是近代中国的全景图;第三层意思隐含了作者对中国的热爱和仰慕之情。该书中提到了一位妇女将经过三年的斋戒和修行而从普陀山获得的通往极乐世界的通关文牒(Passport to Heaven)转送给苏路熙,这里她将佛教的“Heaven”与“China”并置,说明了中国之旅对她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东西方文化的互识、互通和互补或许就是她题名下更深的思考,这也解释了她的丈夫苏慧廉后来致力于中国儒家和佛学经典研究的原因。
[1]Lucy Farrar Soothill.A Passport to China[M].London:Hodder and Stoughton Ltd.,1931.
[2]William Edward Soothill.A Mission in China[M].Edinburgb and London:Oliphant,Anderson & Ferrier,1907.
[3]陈勇.苏慧廉夫妇笔下的近代温州医学[J].温州医学院学报,2011(6):605-607.
[4]Grace Scott.Twenty-Six Years of Missionary Work in China[M].London:Hodder & Stoughton,1898.
[5]Cyprien Aroud.La Vie En Mission[M].Vichy:En vente Maison du Missionaire,1936.
[6]Irving Scott.Pictures of Wenchow[M].London:The Cargate Press,1947.
[7]P.H.S.Montgomery.Introduction to the Wenchow Dialect[M].Shanghai:Kelly & Walsh,Ltd.,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