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诗词中的海洋文化印象
2012-03-19田若虹
田若虹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一
岭南位于南疆边陲的南海之滨,面朝大海,偏于一隅。这块古称 “南蛮”的边地,山川灵秀,土地富饶,民情豁达,远通海外。这里的自然景物、民俗风情、宗教神话和文化传统,构成了岭南文学独特的神韵与艺术色彩,为岭南海洋文学提供了新奇、独特的视域,亦对岭南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思维方式,与作品的内容、题材、风格、表现手法等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梁启超在 《中国地理大势论》中,论及南北书法之别时道:“秀逸摇曳,含蓄潇洒,南派之所长也。《兰亭》、《洛神》、《淳化阁帖》等为其代表。盖虽雕虫小技,而与其社会之人物风气,皆一一相肖有如此者,不亦奇哉?……大而经济、心性、伦理之精,小而金石、刻画、游戏之末,几无一不与地理有密切关系。”这段话对于我们理解岭南文学的特质不无裨益。
岭南文学的语言符号、形象符号、选择标准与评判尺度与其文化背景相关连,其文学风格的养育与生成,渐次被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蕴藉有度,收放纡缓。岭南的人文景观、历史沿习、时世烙印等,亦无不显现于岭南作家作品之中,它作为对本土文化的艺术表述而存在着,带有鲜明的岭南文化印记。
纵观古往今来的岭南文学——海洋诗词、小说、戏曲、音乐、美术与书法文化,皆凸显出岭南“言语异,风习异,性质异”、“独立之思,进取之志”的地域文化特征,呈现出文人高雅闲适散淡的艺术心态,它以雅俗兼具的审美姿态,关注世事,直面人生。历来对岭南海洋诗词文化的专题论述尚为鲜见,从海洋文化视域对古代岭南不同时代之各类诗人群的创作精神、艺术旨趣之探讨尤显不足,故本文将岭南诗词置于海洋文化之视域,对岭南海洋诗词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梳理与探究。
二
古代岭南自先秦至北宋这一千多年,虽被视为“蛮荒之地”,是 “迁徙、贬谪、流放”的 “穷乡僻壤”,但文学却因而得福,如韩愈被贬到潮州不足一年,其文学影响却颇为深远。这些文学大师遭流放 “烟瘴之地”的处分,在他们的人生中自是悲剧的一幕,但对岭南文化的交流和促进,却是功不可没。韩愈、苏轼等在岭南创作了大量诗文,如韩愈的 《海水》、《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苏轼的《浴日亭》、《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儋耳》、《登州海市》等,为岭南文学增添了异彩。在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苏轼表达了对 “南荒”之地的深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唐人张说亦曾被贬谪到端州,其诗 《入海》借海洋的茫混状抒发了内心的郁郁不平:“万里无涯际,云何测广深。潮波自盈缩,安得会虚心”。 《端州别高六戬》诗中,张说慨叹: “南海风潮壮,西江瘴疠多”。端州位于肇庆,是粤西与珠江三角洲汇处,诗人的离别之情与 “瘴疠”之忧融合,移情于景,情景交融。
唐开宗丞相李德裕在宣宗时党争失利,其诗《谪岭南道中作》借贬谪途中所见之岭南风情物景抒发其愤懑:“岭水争分路转迷,恍榄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初唐被誉为“岭南第一人”的诗人张九龄,其时有 “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之美称。在李林甫、牛仙客执政后,张九龄曾遭谗贬为荆州刺史,作有《感遇》诗十二首,其中 《感遇》之四是一首寓言诗,以 “孤鸿”自喻其晚年的落拓处境,抒发其孤鸿之志,寄慨遥深。
与张九龄同样出生岭南、同为韶州人的显赫重臣余靖,被称为 “岭南第二人”。清代 《粤东诗海》将张九龄与余靖誉为 “岭南二诗宗”。余靖在详细考察了浙江、江苏、广东等地的潮汐变化之後,写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篇海洋学论论著 《海潮图序》,从海上潮汐的成因,至潮汐运动的规律,均作了科学的论述。《宋史·余靖传》称:“(靖)为广州帅十年,不载南海一物,声望蔚然,皆以清廉称之。”明韶州知府钱镛,在开平建 “风采楼”以纪念之。岭南明代哲学家、书法家陈白沙书 “风采楼”三字,概括其一生功绩: “风采冠一时,立德立功,勋业巍巍。”①
宋王安中,官至尚书右丞,晚年被贬流寓岭南象州数年。王安中擅长作诗和骈文,在当时颇受推崇,后世纪晓岚称之为 “南北宋间佳手”。其于被贬潮阳途中的诗作 《潮阳道中》,描述了粤东潮阳熬海盐、割稻穗的盛况:“火轮升处路初分,雷鼓翻潮脚底闻。万灶晨烟熬白雪,一川秋穗割黄云。”诗中对韩愈贬潮期间驱逐为害之鳄鱼的政绩倍加赞赏:“岭茅已远无深瘴,溪鳄方逃畏旧文。”
岭南诗派发轫于唐宋,历时六百余年而不衰。元末明初,被推为 “岭南明诗之首”的孙蕡,“诗文援笔立就,词采灿然”,有 “不让唐人”之誉。他与黄佐、赵介、李德、黄哲五诗人创建了岭南最早的诗社 “南园诗社”。号为 “粤中韩愈”的黄佐,《粤东诗海》称其诗 “体貌雄阔,思意深醇。旗鼓振发,郡英竟从。一时词人,如南园后五先生,皆出其门,粤诗大作。”朱彝尊评赞:“岭南诗派,文俗 (黄佐谥号)实为领袖,功不可泯。”[1]
明代中原诗坛沉寂之时,岭南诗坛却是一片群星灿烂的景象。嘉靖年间,欧大任、吴旦、梁有誉、黎民表、李时行五人重建南园诗社。他们师从黄佐,风格刚健雄直,注重反映社会现实。清人檀萃评曰:“岭南称诗,曲江而后,莫盛于南园;南园前后十先生,而后五先生为尤盛。”②崇祯年间,又有陈子壮、黎遂球等合称 “南国十二子”。陈遇夫 《岭海诗见序》称:“有明三百年,吾粤诗最盛,比于中州,殆过之无不及者。”
清王士禛 《池北偶谈》曰:“君乡东粤,人才最盛,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僻处岭海一隅的岭南海洋文学多表现出山川正气、地方流韵、格调本色的慷慨豪迈,时称 “岭南三大家”的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即为此类诗风代表。屈诗慷慨豪迈,陈诗郁勃沉雄,梁诗劲道刚健。
清嘉庆道光年间,岭南诗人辈出,番禺张维屏、香山黄培芳、阳春谭敬昭被称为 “粤东三子”。张维屏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写了一批歌颂粤人反帝斗争的诗篇,清朝刘彬华 《玉壶山房诗话》评其诗曰:“气体则伉爽高华,意致则沉郁顿挫。”尔后,徐荣、谭莹、陈澧、简朝亮、潘飞声、梁鼎芬等,亦多有感伤时事之作。
近代维新运动与民主革命时期,岭南集结了一批既有思想光彩又不乏创新意识的作家。其中康有为、梁启超的诗文,反映了当时的民族危机和人民苦难。梁启超鼓吹 “诗界革命”,倡导 “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 “旧风格含新意境”。辛亥革命时,黄节、胡汉民、廖仲恺、朱执信等的诗作,洋溢着强烈的革命激情。苏曼殊诗风 “清艳明秀”,别具一格,在当时影响甚大。
如果说岭南诗的特点是慷慨、雄直,那么其词作则体现了雅健、清空的特色。南宋崔与之被尊为“粤词之祖”,撰有 《菊坡集》。其词豪放雄浑,开创了雅健为宗的岭南词风。
岭南清代词作尤为繁盛。据叶恭绰 《全清词钞》不完全统计,岭南词人有140余家,大大超过宋、明等朝。雍正、乾隆年间,张锦芳撰 《逃虚阁诗馀》、黎简撰 《药烟阁词钞》、黄丹书撰 《胡桃斋诗馀》,峻爽豪迈,与江左颓靡之风迥异。嘉庆、道光之际,词家尤火,如吴荣光、梁信芳、黄位清、梁廷楠、桂文耀等词人的词作均传诵于世。陈澧撰 《忆江南馆词》,粹雅清高,备受推崇;张维屏撰 《听松庐词钞》,秀隽不凡;谭莹撰 《辛夷花馆词》,激昂豪迈;吴兰修撰 《桐花阁词钞》,清空婉约。咸丰年间,被尊为 “粤东三家”的叶衍兰、沈世良和汪瑔,目睹外敌入侵,朝政腐败,颇多感伤时事之作,分别撰有 《秋梦庵词钞》, 《楞华室词》和 《随山馆词》等。
近代岭南重要的诗词代表为倡导 “诗界革命”的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黄节、廖仲恺、苏曼殊、朱执信等,他们融会贯通中西思想文化,运用诗词寄托情怀,介入世事,展现了岭南文学直面人生、干预现实的态姿。
三
历代文学中,大海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关涉海的诗文曲赋不胜枚举,它主要表达了大海赋予人们的神秘、悲伤、快乐、恐惧等情感与印象。
(一)借海抒发相思、离别与悲壮之情
一些诗作借助海的意象抒发相思、离别之苦。张籍 《蛮中》: “铜柱南边毒草春,行人几日到金麟。玉环穿耳谁家女,自抱琵琶迎海神。”描述的是女子抱琵琶迎海神,祈求远行的人平安归来。其诗 《送郑尚书赴广州》:“圣朝选将持符节,内使宣时百辟听。海北蛮夷来舞蹈,岭南封管送图经。白鹇飞绕迎官舫,红槿开当宴客亭。”则表达诗人为国家强盛、岭南归服之激昂意气。高适 《送柴司户充刘卿判官之岭外》:“岭外资雄镇,朝端宠节旄。月卿临幕府,星使出词曹。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风霜驱瘴疠,忠信涉波涛……”以送别诗为志士增色,为游子拭泪,构思独异。张九龄对岭南诗派的开创起了启迪作用,其脍炙人口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抒发了作者对远方友人的深挚思念之情,成为千古绝唱。
一些诗作则表达了英雄末路、壮志未酬的悲壮之情。《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乃文天祥赠友人邓剡之作: “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飘零,重来淮水,正是应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邓剡在厓山兵败后,投海未死,与此前被俘的文天祥同舟被押送至大都。邓剡途中因病滞留建康,临别时作 《念奴娇·驿中言别》词赠文天祥,文天祥亦借苏东坡 《赤壁怀古》词韵酬答之。诗中连用二典自况,以曹操英勇豪迈的气概、王粲雄图难展的苦闷合用,自叹 “万事空中雪”,抒发了自己为挽救国族历尽艰辛而最终失败的无限慨叹。刘熙载 《艺概》曰:“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正之变也,故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邝露 《浮海》:“长剑怀人更倚天。晓日夜生圆峤石,古魂春冷蜀山鹃。茫茫东海皆鱼鳖,何处堪容鲁仲连?”抒发了去国之痛、亡国之忧。邝露,字湛若,号雪海,明末广东南海人。他既是一位杰出文人,又是一位壮烈死节之士。永历二年,与诸将守广州,城破,以二琴、宝剑及怀素真迹等环置左右而死,时年四十七。
黄遵宪 《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乘风竟渡大瀛海。举头只见故乡月。”写出了诗人从未经历的独特体验:中秋夜在太平洋上望月,并从中感受到 “古今”与 “中西”文化之 “异”。进而,诗人由这种中西 “中秋”夜体验的差异,更联想到种族或民族之间的差异:“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他强烈地感受到,当白种人乐兴大发地沉醉于自己的民族歌曲时,中国人不仅不能同醉,反倒凭添愁怨。
(二)借海抒发慷慨之志
岭南陈恭尹 《崖门谒三忠祠》:“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波浪至今悲。一声杜宇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台读旧碑。”作者为顺德龙山人,与屈大均、梁佩兰齐名,史称 “岭南三大家”。诗作通过描述清初岭南的疮痍荒凉局面,寄托故国河山之思,抒发感慨悲凉之意。韩愈 《海水》:“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展现其欲借大风惊波施展其才力的雄心。苏轼 《儋耳》诗中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表达了对朝政变更的喜悦与高旷豁达的情怀。而元好问的 “万里风涛接瀛海,千年豪杰壮山丘”(《横波亭为青口帅赋》),让他面对浩瀚之海洋,抒发了横波亭所见之壮景与所思之人杰。张孝祥 《念奴娇·洞庭青草》:“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作者被贬岭海,然其襟怀坦荡,如同冰雪一般晶莹。他以北斗为酒勺,“细斟北斗”,邀请星辰万象作为宾客,一醉销愁,物我两忘。这首词兼具感奋和感伤两重色彩,但篇末的感伤色彩掩盖不了全词的豪迈气派。
(三)描述海域物候、风情
清人王士祯 《广州竹枝词》: “潮来濠畔接江波,鱼藻门边净绮罗。两岸画栏红照水,疍船争唱木鱼歌。”描述了珠江上红船戏水的繁华景象。唐人张籍 《送海南客归旧岛》:“海上去应远,蛮家云岛孤。竹船来挂浦,山市卖鱼须。”叙述了南海渔民、海客的海上生涯。宋人杨万里 《海岸沙行榕树》:“海滨半程沙上路,海风吹起成烟雾。行人合眼不敢觑,一行一步愁亦步。步步沙痕没芒屦,不是不行行不去。”反映了潮州海岸沙行时的艰难情景。李光 《琼台》:“玉台孤耸出尘寰,碧瓦朱甍缥渺间。爽气遥通天际月,沧波不隔海中山。”展现了琼台的高耸美丽,以及住民与大陆、海外异域的密切往来。再如反映潮平贾客的商贸活动:“潮平贾客连樯至,日晚耕牛带犊还”(李光 《琼台》),以及南荒异域通商之记载:“朔风惊瘴海,雾雨破南荒。巨舶通藩国,孤云远帝乡”(张俞 《广州》),等等。此外,马欢 《瀛涯胜览》、费信 《星槎胜览》、巩珍 《西洋番国志》、严从简 《殊域周咨录》等,描述了海外异域地理、风情、习俗与物产。
有诗歌描写潮州南澳岛之胜境与战略位置:“山形皆向北,水势自朝东。浪卷晨昏雾,帆悬闽粤风。咽喉成锁钥,控制两相同。”(吴兴祚 《南澳峙立闽粤海中为两省海道咽喉》)作者渡海登上南澳岛,只见烟雾缭绕,红日高照,海面如同仙境般浮于其上,山形北走,潮水东退,晨、昏之时,浪花卷起海雾,海风涨满风帆。其以 “咽喉”、 “锁钥”作比,点明南澳岛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此类题材,亦如杨万里 《观海》:“动地惊风起海陬,为人吹散两眉愁。身行岛北新春后,眼到天南最尽头。众水更从何处着,千山至此却回休。客中供给能省底,万里烟波一白鸥。”诗歌以风、水、山、鸥等景物,突出了南澳岛位于天南最尽头之独特的地理位置。而屈大均的 《采珠词》,则描写了岭南合浦沿海人采珠、晒珠之境况:“合浦清秋水不波,月中珠蚌晒珠多。光含白露生琼海,色似明霞接绛河。”
(四)反映海上人生活的艰辛
王建 《海人谣》:“海人无家海里住,采珠役象为岁赋。恶波横天山塞路,未央宫中常满库。”这首古题乐府即以 “海人”为描写对象。“海人”是潜入海底的劳动者,他们大部分时间浸泡在咸涩的海水里,以采珠为业,以象为交通工具,以交纳赋税为目的。采珠之时,他们常常面临着风大浪急、波涛蔽日。他们的运珠之途山陡路窄,坎坷难行,却要年复一年地辛苦劳作。未央宫中的满库珠宝,都是海人终年辛苦所得,而他们自己却穷困潦倒至“无家”的地步。梁佩兰之 《彩珠歌》亦有类似描写:“老夫采珠船作家,船头见珠船尾耙。晚来珠船泊海角,满船珠肉共珠壳。安得珠出如往时,老夫采取卖富儿。”
珠江的水上居民,一家数口以一叶小舟为栖身之处,飘泊在珠江之上,以捕鱼摸蚬为生,过着水上 “游牧”生活。宋杨万里写过一首 《蜒户》:“天公分付水生涯,从小教他踏浪花。煮蟹当粮那识米,缉蕉为布不须纱。夜来春涨吞沙觜,急遣儿童斩狄芽。自笑平生老行路,银山堆里正浮家。”末句 “银山堆里正浮家”,正是 “蜒户”们浪里涛中讨生计的真实写照。清屈大均 《广东新语·舟语》:“蛋人善没水,每持刀槊水中与巨鱼斗”,“明陶宗仪 《辍耕录·乌延户》: “广东采珠之人,悬绠于腰,沉入海中,良久得珠,撼其绠,船上人挈出之。葬于蛟龙之腹,比比有焉”,是其悲惨、痛苦人生的缩影。
清代查慎行亦曾写过反映珠江水上居民生活的诗:“一生活计水边多,不唱樵歌唱棹歌。蜒子裹头长泛宅,珠娘赤脚自凌波。”(《敬业堂诗集》)旧时广东一带的水上居民,以船为家,长期列为贱籍。清雍正时始 “除贱为良”,准其上岸居住,与齐民一列。屈大均 《迁海》曰:“粤东濒海,其民多居水乡,十里许,辄有万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宋以来,田庐丘墓,子孙世守之勿替,鱼盐蜃蛤之利,藉为生命。”宋元以后,这些生活在广州的蜒民兼营渡客、运输、贩盐、放木筏等,他们有具体的水上职业分工,据其谋生手段的不同,可分为鱼蜒、蚝蜒、木蜒等。
此外,元稹的 《采珠行》真实地反映了采珠人的悲惨生活,表现了对采珠人的深切同情:“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万人判死亦得珠,斛量买婢人何在?”明末诗人卢若腾晚年寓居澎湖,其 《哀渔父》描写了漁民除夕之夜的凄苦:“是时正值岁除夜,家家聚首酣酒炙。惟有渔夫去不归,妻子终宵优且讶。”清人王锡 《哀海贾》反映了海贾生涯的险恶:“吞舟多长鲸,载山有巨鳖。胡为争利者,涉险营钱刀。”晚清时期,潮邑诗人陈作舟 《潮阳竹枝词》“海门波浪打城头,海门城中儿女愁。日邪风定海边望,遥指归帆杂片鸥”,敘述了海澜肆虐时海门儿女盼望归舟的急切心情。
(五)反映海上丝绸之路与海洋贸易
两千多年来,除却大漠里那条驼铃叮当的丝绸之路外,还有另一条蓝色的海上丝绸之路,即是从广州开始,满载中国的文明和骄傲,扬帆远航。广东港口,以广州为中心,东起饶平、潮州、澄海、汕头、汕尾、惠州、东莞、深圳 (包括香港)、珠海、澳门,西至台山、阳江、电白、徐闻、雷州、遂溪、湛江,在不同时期都曾经是海上丝路的始发港或中转港。
海洋丝绸之路,与海洋贸易的繁荣,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视域、题材,和丰富的素材。岭南文化的中心地广州,二百年前即为千帆竞发的繁华商港。从古代海洋诗词作者的笔下,我们不难感受到这种喧嚣和繁华的气息。
屈大均 《广州竹枝词》:“广州城郭天下雄,岛夷鳞次居其中。香珠银钱堆满市,火布羽缎哆哪绒。碧眼蕃官占楼住,红毛鬼子经年寓。濠畔街连西角楼,洋货如山纷杂处。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这是最早的关于十三行的文字记录,堪为 “以诗证史”。汇聚在当时广州的财富,“银钱堆满十三行”。据 《千年国门》记载,道光二年,西关大火,烧毁1 5000余户民居、11家洋行,十三行火燃七昼夜,所存白银和洋毫统统烧熔,流入水沟,竟结成一条长至2里的银带,是为 “银河奇观”。
由海上丝绸之路,可见古代海洋贸易的繁荣,这在海洋诗词中亦有记载。 《汉书·地理志》载:“处近海,多犀象、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番禺一都会也。”古番禺即今之广州,河网密布,交通发达。它依仗河流的触角,将经济腹地伸到全广东以至全中国。中国各地物产都运来此地,各省的商贾货栈在此经营。东京、交趾支那,柬埔寨、缅甸、马来半岛、东印度群岛、印度各口岸、欧洲各国、南北美各国和太平洋诸岛的商货,也都荟集于斯。此即为诗人笔下的盛景提供了真实、丰富的素材。韦应物 《送冯着受李广州署为录事》:“百国共臻奏,珍奇献京师。富豪虞兴戎,绳墨不易持”,韩愈 《送郑尚书赴南海》:“番禺军府盛,欲说暂停杯。盖海旗幢出,连天观阁开。衙时龙户集,上日马人来。风静鶢鶋去,官廉蚌蛤回。货通师子国,乐奏武王台。事事皆殊异,无嫌屈大才”,都形象地展现了一幅 “百国共臻奏,珍奇献京师”、“货通师子国,乐奏武王台”的壮丽、恢弘的画面。
(六)反映海神信仰与仙话
吴元泰 《八仙》反映了 “八仙”传说:“八仙踪迹居岛蓬,会罢蟠桃过海东。”李商隐:《海上》反映了求仙访道传说:“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东来不得仙。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到桑田”,讽刺秦始皇海上求仙之妄。张元干 《念奴娇·题徐明叔海月吟笛图》反映了神龙神话:“群龙惊睡起,冯夷波激。云气苍茫吟啸处,鳖吼鲸奔天黑。”査慎行 《海潮叹》反映了海神妈祖神话:“海若东来神鬼泣,尾闾南泻鱼龙逃。”屈大均 《海水》反映了伏波神话:“予有 《伏波射潮歌》云:‘后羿射日落其九,伏波射潮减六口。海水至今不敢骄,三口连珠若雷吼’。”
(七)反映海战史实
文天祥: 《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交争夺博……流尸飘血洋水混。”公元1279年2月,南宋残军与元军在新会崖门海域展开了一场历时20多天的大海战,双方投入兵力50余万,动用战船2000余艘,最终宋军全体殉国,战船覆没,无一人降敌,海上浮尸10万,给大宋王朝——这个中国历史上辉煌而又悲壮的王朝划上了句号。文天祥因早前已在海丰被俘,正好被拘禁在元军船舰上,目睹了宋军大败和赵昺蹈海的惨剧,故为之诗悼念。
再如描写鸦片战争时的海战:“城上旌旗城下盟,怒潮已作落潮生”(魏源 《寰海十章》之一),表达烧毁鸦片后之喜悦: “笑蜃楼气尽,无复灰燃。沙角台高,乱帆收向天边”(林则徐:《高阳台·和嶰军前辈》),表达甲午海战失败之愤怒与悲哀:“一朝瓦解成劫灰,闻道敌军蹈背来” (黄遵宪: 《哀旅顺》),等等,皆反映了当时的海战史实。
注释:
①转引自 《江门日报》2007年4月6日A11版。
②转引自金叶 《南风余韵风雅不绝》 (载于 《广州日报》2008年4月20日)一文。
[1]温汝能.粤东诗海·例言 [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