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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多维镜像

2012-03-15江媛墨白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3期
关键词:墨白隐喻小说

江媛 墨白

时间:2011年2月18日上午

地点:喀什·橙街酒吧

墨白:2010年春天,你去过我的家乡颍河镇,现在是2011年的冬季,春节刚过,我又来到你的家乡喀什,来到你常常给我提起过的这家橙街酒吧,我有许多感触。

江媛:关于喀什,我肯定是要说的,我想我们有的是时间。因为我刚看您文集的电子文本,同样有许多想说的话,所以我想先谈谈您即将出版的文集。

墨白:这是目前我所创作的中篇小说的结集,共六卷,每卷分别以其中一部小说的题目为书名:《航行与梦想》、《尖叫的碎片》、《局部麻醉》、《瞬间真实》、《幽玄之门》、《雨中的墓园》。

江媛:这套文集里,您为每一部小说都配了具有隐喻性质的题图,像梵高、夏加尔、蒙克这些大师的作品所表达的主题,我认为直击了您小说的思想核心,象征了您小说里人物的生存和精神境遇。这样一来,它不仅使文字与绘画具有了一种孪生的隐喻效果,还赋予了文本更多的理解门径。在每本书的排选和构成上,您是怎样考虑的?

墨白:每辑大致收入六至七部中篇小说,之所以收在一块儿,是偏重于小说的时代背景,或者相同的地域关系。比如《雨中的墓园》,收入的小说大多与我对历史的理解有关;比如《局部麻醉》,小说的背景大多是颍河镇。在每册的后面,同时收入一篇评论文章和一篇后记,加上题图,这样每部文集就构成了独特的阅读结构:一、题图,是对小说的隐喻和象征,用来营造阅读的现场感;二、小说的叙事文本,也就是小说内容所涵盖的人类精神世界和世俗生活,是等待阅读的主体;三是批评家的立场,这些文章不但记录了不同的阅读声音,而且提供了认识小说文本的多种途径;最后是后记,这一部分是小说家创作之后再阅读的思想体验,同时阐释小说家的写作立场。

江媛:我明白,您想通过这套文集为人们提供一个多义的阅读版本,为人们提供一种认识自身和自身所处的世界的方法。由此可见,您是想告诉人们:任何生命个体都生活在不同的困境之中,当社会无法提升到普遍的仁爱和平等状态的时候,个人缺少遁逃困境的方法和路径。处在这种困境之中的个人,应如何保持独立的思维,减轻从众的盲目性所带来的精神危机和肉体的沉沦?

墨白:阅读者和小说家是一对同谋。小说家在自己创造的文本中再现社会的本质和生活的真相,他把痛苦、孤独、寂寞、不安、焦虑、阴谋、苦难、压抑、茫然,甚至快乐、幸福、希望、仁爱、平等等等这些,都根植在他的文字中,同时,他把所有能离开这些或者进入这些的路径,也都修建在他的文字当中,阅读者想得到这些,只有通过阅读本身,通过对小说文本的感悟和思考来完成。

江媛:《雨中的墓园》一辑收入的大都属于历史小说,历史总是紧紧地跟在生活的身后,所以,在不同阶段的中国人,就生活在不同的历史状态下,并常常回过头来要为自己经历过的生活进行定义。您关于历史的小说让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历史,是已经被断章取义或者本质已经被篡改的历史,也就是说,这样的历史现状已经无法为人们混乱的价值观提供准则,您是不是想要告诉人们,这样的历史现状已经影响了我们的现实?

墨白:在我们的现实状况里,发生在二十世纪之中的一些历史事件被封锁起来,而另外一些充满了主观性的历史却被拿出来放大。我们常常自行运用一种实用主义的历史观,来催生一种实用主义的文化,民主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我们这个民族只迷恋物质的驱壳。所以,不同的历史观会为现实生活带来不同的结果,也就是说历史观能深刻地影响和决定社会的现实。由于人类的主观性,历史常常遭受着被篡改的命运,而历史的编撰工作,往往由某个朝代的最高统治者来组织进行,这样一来,历史就成了服务于政治的工具。在历史沦为统治者的统治工具之后,其断章取义或者经过加工粉饰后的历史,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本质,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之所以写一些关于历史的小说,是想借助小说来揭示历史被不断篡改的事实,进而提示读者,保持个人对历史的独立认识的民间立场的重要性。我想通过小说来阐释现实与历史的关系,以及人类看待历史的方法。即使是我们不能面对历史的真实,最起码也要真诚地面对自身的生命经历,来为我们自己置身于世界获得一种独立性的判断和思考。

江媛:你的这种观念被濃缩在《同胞》、《霍乱》、《雨中的墓园》等此类小说中,让我们看到社会所培育出来的人性的恶瘤,以及价值观念混乱的社会秩序,而恰恰是这些,给个人命运尤其是底层人物的命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您在这里阐释了我们确知的历史和被篡改的历史,而后一种历史对人们的渗透和影响强于前者。这种状况主要决定于人文环境的透明程度,在单一的服务于单一群体的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多元文化的声音势必被禁锢。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渴望听到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您的小说让我们感到安慰,你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的强度令我震惊,是什么力量支持您发出这种异样的声音?

墨白:我遵从自己内心的事实,也尊重从我小说里每一个人物灵魂的真实。只有真实的内心,才能穿透欺骗、暴力以及权势的重重阻碍,帮助人们回归到认识生活的本原立场上去。

江媛:你在《兽医、屠夫和牛》这篇小说中,采用了一种人与动物是非倒置的叙事方法,那头被人类不断剥夺生存甚至交配权的公牛,最终不得不开口说话,并对人类的行为进行着人性的定义,面对人类人性的整体丧失,你为什么把人性赋予一头牛?

墨白:我想以此实现批判的强度和反讽的力度,警醒人们在人性丧失的时刻,要听到痛苦的击打声。由于现实生活中普遍的实用主义历史观和价值观,我们人类自己不断地给自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在二十世纪的经历中,有一些历史我们不愿意回首,其实就是不肯接受治疗,这种讳疾忌医的行为,只能把疾病暂时掩埋在我们的肉体深处,而一旦聚集到一定的阶段,爆发的强度和破坏的的力度将令人无法想象。

江媛:这种被人性扭曲所造成的毁灭景象,我在您的《风车》里有过深切的感受。不错,出于实用主义历史观,让我们成为了一个常常回避历史,丧失了真正历史镜鉴的民族,这种回避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墨白:其实你已经作了解答,那就是实用主义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已经让我们的社会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地,在这个社会里,你再也无法听见能够修正自己行为的声音。我们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如今我们的社会却畏惧苦口,盛行的是遮掩疾病,认为这样就得到了解脱。我们清楚,如此蒙蔽只能使得疾病加重。

江媛:这一现象,完全可以套用到您的小说《风车》中的理论家的身上,他的那一套理论,最终把人民公社烧得荡然无存。

墨白:匈牙利的作家乔治·康拉德①在其著作《民主的哲学》中说:“社会公平、透明的原则达到何种程度,是衡量这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由此看来,只有社会公平、透明的原则达到一定的程度,人们才有勇气不回避自己造就的历史,才敢于有勇气治疗自己人性的痼疾。

江媛:打个比方:如果说,我们中国的历史有10%的可信度和有40%的可信度,那会产生如何的不同?

墨白:米哈耶罗·米哈耶罗夫②在《谎言王国的现象学》中进行了这样深刻的阐述:“对极权的渴望,是这种意识形态的根本内驱力。然而,既然不可能控制精神世界,它于是就不遗余力摧毁一切精神生活,再用虚构的东西填补空白的精神世界,这样既可以控制人们的精神世界,虚构的本身也成了奴役的工具……当然,真实历史不会因为人们不能掌控已经发生的事实进而想废掉就能被废掉。但是,虚构的历史却足以导致精神奴役。这么说来,意识形态在所有精神生活领域虚构的东西并不是要引导人从这一角度思考,而是要让人压根儿就不思考。”毫无疑问,历史的可信度越弱,造成人们受到愚弄后的麻木的程度就越强,进而能使我们的价值观出现一种摇摆不定的混乱。这种摇摆不定的价值观,常常导致人们的行为出现偏离人性而步入兽性。《迷失者》中的赵东方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企图毁灭掉自己成长的历史,这种行为在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十分普遍。而这种行为,时常会得出杀父弑母的结果。假如我们看到的中国历史有40%的可信度,那么这种情况就会有所好转,更多的历史真相,将会给人们提供判断自己行为的准则。然而,现在的情景却不容乐观,赵东方的行为就是对现实的隐喻。回避历史或者扭曲历史的结果,造成了历史传承的断裂,其结果促成了权力对人们的精神奴役以及人们获得权力后行为的放肆和不计后果。

江媛:不错,正是我们生活中这类为所欲为的行为,给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带来了苦难,这种苦难,您通过《幽玄之门》中粪堆一家人的苦难心灵和凄惨命运,让我们有了深刻的感触。《局部麻醉》也是这样一部探索人类精神痛苦的小说。我读《局部麻醉》,从中看到两个主题:一是在生存困境的包围迫压之下所引起的精神绝境;二是远离精神的饥饿的肉欲。每当白帆被阴狠的官场规则逼到绝境的时刻,他妻子饥饿的肉欲几乎也在同时围攻上来,白帆在双重力量的摧毁之下,已经无路可逃。选辑在《局部麻醉》里的小说,表现出您深切关注人类苦难的写作姿态,针对这部小说集,您所理解的写作应该是怎样的?

墨白:无论世风怎样变化,真正的写作者的独立人格都不会被权势所奴役,他们自由的灵魂都不会被金钱所污染。他们写作的力量来自他们的心灵深处。对自己行为的忏悔与反省、对媚俗的反抗、对社会病态的揭示、对人间苦难和弱者的同情、对人类精神痛苦与道德焦虑的关注等等,这些因素构成了他们写作的姿态。同时,真正的写作者应该对旧有的文学叙事充满反叛精神,对惰性的传统阅读习惯具有挑战意识,他们的写作充满了想象和创造的激情。他们的写作是在为人类认识自己和世界提供一个新的途径。

江媛:应该说,收在《局部麻醉》里的《光荣院》、《白色病室》、《讨债者》、《迷失者》、《七步诗》等,都体现了您写作的精神实质。在我阅读《迷失者》的时刻,还意外地分享到一种饱含泪水的冷幽默。这部小说让我想起了文革中打倒孔家店的运动,我想每一个受到儒家文化熏陶的中国人,同您小说当中的赵东方一起,共同制造了十年文革,如果我们反观自己就会发现,我们都是那场浩劫的参与者和同谋者,或者说,文革是中国人心灵共同分娩出的怪物,这正如斯坦尼斯罗·巴兰察克③在《绝对的地平线》中所叙述的那样:“存在的秩序”的力量,它通过每一个个体的责任行为得到证实和增强。我现在感兴趣的是,《迷失者》这部小说,和二十世纪中国发生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是否有着一种看不见的精神联系?或者说是否来源于同一个隐喻的母体?

墨白: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运动,就是维护极权的体现。为了维护这种极权才导致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其实,权力对个人行为和心理的异化,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仍然普遍存在。之所以会催生这种现象,原因是权力缺乏监督。缺少监督的权力就会奴役整个社会,促成社会对权力的无条件服从的现实。由于对权力缺乏监督,权力的获得者的行为得不到法制的规范,从而培养了整个社会的官本位的价值观,即对权力的向往和不择手段的获取,导致个人欲望地不断膨胀。《迷失者》中的赵东方就是由权力而产生的个人欲望的膨胀者,在他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混淆是非失去公正的现实。

江媛:《迷失者》同“打倒孔家店”的实质一样,是一种对旧有历史和文化的盲目颠覆,这种盲目颠覆的深层根源,就是实用主义。即对我有用,我就拿来,对我无用,我就毁弃。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必然导致这个社会的一切历史均要经过政权部门的筛选,并要求一切服务于这种由政治选择的主流意识形态,这样就远离了大众民意。在远离了大众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土壤里,只能生长服务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伦理和观念。应该说,这种现实是我们中国人自己造就的,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都是失语者,我们没有发出异样的声音,这就造成了一个民族的悲哀,是我们自己培养了一种丧失人性的主流意识形态,就像您刚才说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同谋者。

墨白:因此,要想从根本上改变中国人的精神面貌,首先就要具备多元文化和多元意识形态的生存土壤,否则我们在精神上会产生深度贫血,会导致我们沉陷在一种蝇营狗苟的生活目标上,形成一种唯利是图的社会面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为了利益不仅颠倒是非,而且还亲人反目、兄弟相残,我们会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失去公正,人人感受不到幸福的社会,我说这些绝不是耸人听闻。

江媛:不错,您在《七步诗》中就讲述了这种人类只迷恋物质的外壳,而丧失灵魂之后的不幸生活。现在来说说您的《航行与梦想》,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部小说集汇辑了《寻找旧书的主人》、《重访锦城》、《错误之境》、《航行与梦想》四部有关两性关系的小说。我想知道,在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双重包围之下,两性关系出现了怎样的异化?灵魂与肉体又将出现怎样的割裂?奔突于感情纠结中的男女,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困境,不让情感形成捆缚对方的绳索,而让情感生活成为双方的一种磨练抑或经历?

墨白:你的话题过于密集,让我一时难以找到切入点,两性关系的异化、灵魂与肉体的割裂、情感的困境、捆缚的绳索、成长的磨砺,每一个话题都是人类精神层次的命题。其实,世界上就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有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就有两性关系,两性关系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每一个生活在世上的人都无法躲避,这是很正常的。英国理论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④说:“人类遗传密码中携带着自私与侵略的本能。”人类的这种本能是构成我们现在所处环境的根本,人类需要进步,需要文明,就制定规则来约束自己。当自然的人性受到约束时,就会往外奔突。不同的价值观念,不同的人文环境就会出现不同形态的奔突姿势。由于人类的不同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对待两性关系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就千差万别。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爱情观和价值观,况且两性关系是人类最隐秘的行为,是私密的领域。所以,没有誰能为处在因两性关系而产生的困境里的男女开出药方来,想认识两性关系的异化和割裂形成的原因,想走出困境或者割开捆绑自己的绳索,只有依靠当事者本人,别人真地无能为力。我本人认为认识与感悟两性关系的最好途径,就是置身于生活现实之中的洞察与阅读,也就是对小说的阅读。也许只有文学,才能真正抵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江媛:像福克纳创造了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创造了马贡多一样,您在众多小说中也为我们创造了一个颍河镇,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上面我们说到的这些反映两性关系的小说里的事件,均发生在颍河镇以外,把有关两性关系的小说置放在颍河镇之外,是否暗示着当个人处于梦想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中,个人为了获得精神自由,不得不进行的一次次去往他乡的精神流浪?

墨白:人类貌似强大,但具体到人类的个体,我们的内心都是非常孤独和脆弱的。由于个体要面对生命的终极,在无法超越的现实中,只有两性关系能使我们产生美好的梦想。婚姻是体现人类两性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却常常被我们的梦想排除在外,而我们两性关系的悲欢离合大多又发生在婚姻之外。这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我们的法律和伦理道德视为丑陋的行为。这样一来,那些被世俗观念所围困的灵魂的飞翔,就变得有些悲壮,而这悲壮却最能切入到人性的本质,也最能减弱一个民族的精神异化程度。我们是人类的一员,我们渴望生命和精神的自由,而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沉重的代价。一个人的流浪,一个人的精神流浪,最深刻地隐喻了我们为了追求精神自由所经历的痛苦和获得的幸福。

江媛:《重访锦城》中主人公谭渔重访锦城,来看望曾经和他相爱过的女人,结果他的爱人死去,一切都因记忆的再现让谭渔经历着精神上的重创,这部小说似乎讲述了主人公沿着记忆之路,走回到现实生活中,梦想最终破碎的故事。主人公想通过记忆找到昔日的恋情,现实却击碎了他记忆中的恋人。还有您的《错误之境》里关于记忆与现实的故事,您是否在告诉我们,记忆和现实构成了一种极端冲突的关系?

墨白:我们每一个人的现实,都是借助或者依靠记忆来支撑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内容和精神主体,我们依靠记忆来判断现实,只有当现实生活和记忆发生错位的时候,才构成了你说的冲突,这是生活的本质。

江媛:在您的小说中,感情生活一旦落入现实,就像《错误之境》之中的结局一样,情感不仅被种种阴谋消解,甚至因爱而生成仇恨?

墨白:这仍然和我们所处的现实有关。你看,我们二十世纪所经历的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么你是人我是鬼,要么你是鬼我是人,人性在政治权力的争夺中明目张胆地被阶级斗争观所粉碎。當人与人的敌对社会被争权夺利的实用主义价值观代替后,人性中最为脆弱的爱情,仍然没法逃离因爱不成而产生仇恨的境地。

江媛:在您关于两性关系的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主人公都不遗余力地寻找着自己的感情归宿,一旦他们将内心的爱的形象附着在现实生活中的形象上,他渴望的情爱生活立即被消解的片瓦难存。在情爱生活方面,中国人难道是个孤儿?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两性追求幸福的悲剧?处于这种境遇之下的男女,又将如何消解这种悲剧的折磨强度?

墨白:在无力改变社会现实的前提之下,两性只有宽容和理解才能消解这种悲剧。而我们这个民族缺少的恰恰就是宽容和理解,缺少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我们中国人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家人,或者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当我们面对人类的苦难和灾难的时候,往往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一种家庭式的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价值观。而爱情所面对的对象,恰恰被排除在血缘关系之外。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文化,看似充满亲情,但它的本质却是冷漠,是对我们所处社会的冷漠。我们需要的是建立在理性上的,而非血缘关系上的价值观,我们需要培养对社会的责任心,担当起我们自己应该担当的义务。

江媛:您的《尖叫的碎片》里收入了《隔壁的声音》,这部小说刻画了主人公“我”寻找亲人的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这种个人对亲缘关系的珍惜,是否反映出当个人身陷困境的时候,亲缘关系对支撑个人生存的重要性?

墨白:在以往我们经历的现实中,政治上的一个小小打击,就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问题严重一点的,就会株连九族。我们中国的历史历来如此。当个人被他所处的社会抛弃之后,出于生存和情感上的需要,个人就会不自觉地从亲缘关系中,获得某种无形或有形的精神或物质的倚仗。中国人大多重视亲戚关系,这是因为在社会无法给个人提供某种可靠的保障时,人们就需要凝聚亲缘关系的力量,来维系某种个人生存的可靠保障。久而久之,就构成了上面我们说过的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的价值观,这种有害的价值观在我们中国根深蒂固,所以,我们人为的精神灾难、生活灾难从来没有停息过。

江媛:在《事实真相》里,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的来喜偶然目睹了一场杀人案件。事过之后,一些不在场的人却在叙述案件的发生过程,而无人相信案件的真正目击者的陈述,随着越来越多人们对案件过程的叙述,作为案件目击证人的来喜,开始对自己的亲眼所见逐渐发生了怀疑。案件由于他人铺天盖地的言论而日益远离真实,并瓦解了案件目击者的陈述。如今,相信什么样的言论和选择什么言论,常常将人们置于将信将疑的两难选择之中,自由言论的环境,似乎从未来到过我们中间,接受过滤后的言论几乎构成了当下人们的视听生活。这种公共视听,时常导致盲目的行为和盲目的言论,并把事实真相深埋进舆论的尘土之下,给人们制造出种种人为的错误声音。这种由言论反观出的普遍现象,反映出人们强大的淹没事实真相的无意识的愚昧。

墨白:这种愚昧的本质,就是个人的生命权利一再被剥夺并得不到尊重的现实。

江媛:不错,这样一种人人都要表达和宣泄的状态,恰恰反映了个体权利一再被剥夺并得不到尊重的这样一种社会现实,因此,个体不得不服从社会主导舆论的筛选。让我们感到不安的是,这种对舆论的目的性筛选,只能由拥有话语权的人来进行,正是这种话语霸权筛选出的舆论,把人们带入远离事实真相的境地。我想请您告诉我,导致这样一种畸形的话语氛围的社会根源是什么?当所有的舌头都出来扭曲事实,所有事件都经过含有强烈目的性的再加工之后,个人如何保持独立的判断并保持自己的声音?

墨白:你问题的尖锐性让我无从应对,但有一个事实我们应该注意到,那就是,我们是一个处处讲面子的民族,同时也是一个对普通人缺少尊重的民族。我们的面子建立在虚荣心之上,这正是我们许多苦难所产生的根本。有了这种虚荣心,真理就丧失了生存的土壤,面子成为了我们生活中处处不在的可怕的习惯。有了这种习惯势力,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那些有了权力的人,那些手里有了金钱的人,还有我们这些自认为读过一些书的人,往往都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们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光宗耀祖,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抬高自己,为了获得别人的认知。而可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又无视他人的存在。我们有一个词,叫衣锦还乡,就十分恰当地形容了我们在拥有了高人一等的资本之后得意忘形的神态。如果我们放在平等仁爱和人的尊严的天平上来衡量,你会看到这个词有多么的丑陋。我们因面子而贪婪,我们因面子而丧失自己的精神,我们因面子而丧失了坚持真理的勇气。如果能在这种环境中发出自己的声音,真的是十分可贵,但是小说家只提出社会的问题,至于个体生命怎样保持自己独立的声音,那就因人而异了,这需要人类的良知和社会的道义来支持。从《事实真相》这样的小说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我们缺乏的并不是智慧,而是纯正的精神品质,缺少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

江媛:前不久,凤凰卫视的一期《铿锵三人行》的节目,描述了这样一种事实:进入上海世博园,人人都要排队,为此,有人开玩笑说:上海世博会,让每个中国人实现了进入大门的平等,这让普通百姓感觉非常痛快,但那些诸如局长处长之类的基层干部却牢骚满腹,因为要想不排队进入世博园,就必须经过市长特批。

墨白:特权还是存在,为什么还市长特批呢?

江媛:不错。这样一来,那些够不上市长特批的阶层就感到很不习惯。这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中国人面对一种由国际力量促成的平等机会的时候,某些人不是由衷的高兴,而是为自己无法施展特权而愤怒。面对这一现象,我想起了权力的自我膨胀问题,一个本来十分正常的中国人,一旦手中获得了一定的权力,他就一定会把这种权力运用到极致,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我觉得,正是观念深处的不平等,才致使社会纵容了特权的无限膨胀,哪怕是一个平凡的人,也都做着想拥有特权的梦想。您小说里就有许多这类人物,比如《胡言乱语》中的父亲和儿子。您能从深层谈谈导致这种权利的自我膨胀的根源,究竟是来自社会体制,还是来自人们观念深处的奴性和官本位思想?

墨白:《胡言乱语》讲述了我们所处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也提出了一个中国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小说中的父亲对儿子这样说:“你就是见天倒尿盆子,也是在省委干事呀!孩子乖,难道这个你就不懂?你没看现在镇里的张书记给我说话时的眼神都变了吗?你知道税收这个月给我们要多少?六百!我说这几个月的生意不好,他们一下子就少收了二百,为的啥?就因为你到省委去了!”我之所以引用这段话,一是可能回答了你的问题;二是它可能入木三分地刻画了渗透在我们中国人思想里的权力意识。

江媛:不错,我们由此也能看出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异化程度:对权力的向往,经过不遗余力地攫取到权力的专横跋扈以及在丧失权力之后那不堪一击的脆弱灵魂。您小说里这对孪生的主题,深刻地象征着中国人的精神困境。

墨白: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现实。

江媛:您的许多小说都揭示了隐喻和现实生活的相互关系,比如《事实真相》、《迷失者》、《幽玄之门》、《风车》、《尖叫的碎片》这些小说里所形成的不同本质的隐喻,都来源于现实生活这个母体。《风车》是对大跃进僵化的政治背景所进行的隐喻,《幽玄之门》是对人民公社时期,被束缚在土地上农民悲惨生活的隐喻;而《迷失者》则是对文革盲目破坏和否定的隐喻;《尖叫的碎片》则是对精神痛苦的隐喻。由此看来,隐喻绝不是作家自行捏造出来的,它是小说家对现实生活高度提炼的成果。如果說文字构成了小说的血肉,那么隐喻则直抵小说的思想核心。我对您小说中隐喻手法的运用,理解的是否准确?隐喻与小说的整体构成一种怎样的联系?

墨白:你的理解让我欣慰。在小说里,作家所描述的事件穿透生活本质的时候,隐喻就产生了。比如卡夫卡的《城堡》,K面对那个没法进入的城堡,却仍然痴心进行着种种进入的努力,现实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于是无法进入的城堡就构成了隐喻。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主人公终年从事着处理废纸的工作,最后他把自己当成废纸打进了纸包。这就是对现实生活的隐喻。隐喻依随在小说的叙事文本之中,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江媛:您小说里的人物命运有似曾目击的真实,比如《俄式别墅》中的情感经历,《告密者》中两个女人为解救丈夫的奔走劳碌;《讨债者》中农民讨要货钱的无望,这一切都给我一种置身于现场的感觉,您能否从不同的层面谈一谈,当小说对现实生活进行处理时,应该怎样叙事?

墨白:小说的叙事有着非常复杂的成分。旧有的叙事观念是要讲一个故事,其实,小说最重要的叙事手法是由叙事所构成的悬念。小说的叙事悬念是由叙事的语感、人物的情绪、事件的象征、主题的隐喻、叙事结构以及小说人物的命运等多种叙事元素构成的,我们平常说的故事,在现代小说叙事里只是构成小说叙事的一个基本元素,而小说的悬念是由像故事这样的多种元素所构成的。充满悬念的叙事是建立在对时间和记忆的认识之上的。对时间和记忆的认识,我在文集里的后记里已经作了阐述。

江媛:在你的小说中有两篇小说常常令我感念不已,它们是《母亲的信仰》和《父亲的黄昏》,幼年时期在父亲身陷囹圄的那些日子里,你的母亲不仅独自支撑起全家人的生活也支撑起父亲的精神,这是我从小说里读到的浓情厚意。我觉得你身上具有很多母亲身上的特质,比如坚强和勤奋,当然还有与命运抗争的倔强。我甚至觉得母亲对你的影响遍及你的血肉和灵魂,您是否能谈谈母亲和父亲对你人生及写作之路的影响?

墨白:这应该是一个单独的话题,关于这个话题的文字会有无限的长度。父亲和母亲给我血肉之躯,也给我了做人的原则,那就是勤劳而真诚。父母对我人生的影响无法用文字来表达,只能感悟。父母的教诲至今仍然是我生活的指南。

江媛:我记得有位作家曾经这样说:“一个作家无论经历什么,只要他(她)能够活下来,这一切对他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索尔仁尼琴因为流放生活写出了《古拉格群岛》,他因对精神苦难的揭示而焕发光芒。小说的思想力量往往来自作家的经历和磨难,因此被现实的苦难和困境所逼迫出来的小说,具有无可比拟的思想深度和对人类苦难的深切体会,同时,这也是你的小说具有震撼人心效果的秘密。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作家,你首选要了解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他对生活的观察是否能够达到细致入微的程度,他是否具备平等、自由、仁爱的立场。您是否能告诉我一个秘密:每当您回顾自身的经历的时候,为何总是热泪盈眶?

墨白: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你的两句诗:“自由身处在苦难的囚笼里,依旧为光明和爱情而歌唱。”可是,你上面涉及到的仍然是一个复杂到难以应对的话题。为何流泪?首先是感动,是你所面对的事实真切地感动了你。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你的作品就是你的命运,是你无法躲避的命运。除去小说叙事,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就是要真诚地面对自我,真诚地面对社会。当你真诚地面对我们正在生活着的世界时,面对那些充满苦难的生命个体时,你无法不热泪盈眶。所以,我一直在写作,写那些能让我热泪盈眶的人和事,并努力做着我认为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事情。

江媛:以上和您交谈的是一些我自己比较感兴趣的话题,历史观、人类的苦难和痛苦、叙事和隐喻、两性关系、记忆与时间,人的尊严、人性的异化等等这些,应该说,您的小说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我们看到,不同的评论家在读您的小说时会发现不同的层面,比如叙事学,评论家们会说到您小说的文本建构及其叙事迷宫、文本的荒诞性、象征性、隐喻性、对叙事语言的探索、形式与伦理的关系、民间叙事与诗学记忆等等;在说到您小说的社会学时,他们论及的是精神疾病、对文革的反思、城乡二元对立、对国民性的批判,对人类生存困境和精神苦难的剖析等等;在说到您小说的精神层次的时候,涉及到的是生命的神秘性、人生的游离性、命运的偶然性、人生意义的寻找、现实即梦境、对自我的审判,以及底层人物的失语、自卑、梦游等精神特征。我在这里还是想再提及您小说里的颍河镇,可能这是评论家关注最多的美学话题,但我还是想了解一下,颍河镇与您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有着怎样的关系?

墨白:是缩影,我们所处社会的缩影。

江媛:完了?

墨白:完了。

江媛:真不公平,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话就完了。

墨白:我该说的已经都在小说里说过了,再说就会使人厌烦了。

江媛:好吧。现在,我真心谢谢您回答了我这么多令人备感困惑的问题,同时祝福您:祝福您的小说走入人们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深处,而不是走入世俗的深处。最后,再次感谢您满足了我长期以来对于您小说和您本人的好奇心。

墨白:那么喀什呢,我们什么时候说说喀什?

江媛:喀什要说,我先领你到处走走,偎馕偎馕(维语玩一玩),然后再说。现在我领你去买买提小吃店,这家的烤包子皮薄、肉嫩,一咬满口香。

墨白:在哪儿?

江媛:在大巴扎西面,我们要先穿过人民广场。

注释:

①乔治·康拉德(1933—)匈牙利著名小说家、随笔作家。1973年因与官方发生冲突而失去工作,后出国,1990年当选为国际笔会主席。主要作品有小说《社会工作者》、《失败者》等。

②米哈耶罗·米哈耶罗夫(1934—),南斯拉夫学者,翻译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反对铁托政权而多次被捕,后移居美国。其主要著作有《俄罗斯主题》、《地下手记》、《暴政与自由》等。

③斯坦尼斯罗·巴兰察克(1946—)波兰诗人、翻译家,1965年开始发表诗歌和评论,成为波兰“新浪潮”诗歌领袖,1981年流亡国外,任教美国哈佛大学。作品有诗集《身体的重量》,评论《逃出乌托邦》、《在水下呼吸》等。

④ 史蒂芬·霍金(1942—),英国剑桥大学应用数学数及理论物理学系教授,当代最重要的广义相对论相和宇宙论家,是继爱因斯坦之后世界上最著名的科学思想家和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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