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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吮吸

2012-03-15程相崧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3期
关键词:娃子手指头小云

程相崧

1

快开学了,爷爷还没给他报上名,坡娃有些急躁了。眼看都十岁了,又没更有意思的事儿做,不上学干啥?再说村里也没几个同龄人,闷时都没个地方玩了。别看他拿着劲儿,装作没事人一样,其实心里对上学的事儿敏感得很呢!

几天前爷爷一提送他去上学的事儿,他不是赶紧躲起来,就是说:“不呢,俺不上。”可这两天爷爷变得再不提这话头,像真地忘了这件事,他又开始有些生爷爷的气了,开始在心里埋怨爷爷说话不算数了。他有时想,若爹娘在家,可能早就给他报上名了,可爹娘都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打工,多少年没回来过,指望他们是不行了。爷爷又那么老了,老得骑不动自行车,赶不到城里。爷爷也说过,要是村子像从前一样,人那么多,孩娃那么多,村里的小学校兴许就还能办下去,说不定还能比前些年更红火。若真那样,小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也不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老校长也不会气得病在床上下不了地,小学校也就不会垮掉。爷爷说,要是那样,坡娃子就能在本村念书,不用到县城里去。近手近脚的,逢上刮风下雨爷爷就去接,该有多好!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吗?村里人在城里打工的打工,做买卖的做买卖,有了钱就在城里买房,孩娃儿也接了去。村里人不是越来越少了吗?村里小学校不是已经垮了吗?好多孩子不是都被爹娘接到他们打工的大城市里念书去了吗?就是没本事的人家,像村东头的乔婆子,她儿子儿媳光顾着在大城市里挣钱,没工夫把儿子喜望接到身边照看,乔婆子不也把喜望送到县城寄读去了吗?

其实,坡娃的爷爷并没忘了孙子上学的这茬儿。那天,爷爷就找村子东头的乔婆子说闲话去了,爷爷说:“孩娃儿在学校寄宿咋样啊?”

乔老婆子就苦了脸,叹口气道:“吃住都在学校,食宿条件倒还可以;可那么小的孩子,又没出过远门儿,乍一丢到外面,孩子想家啊!前天晚上,俺家那娃儿就从那边打来电话,说奶奶,千万别不要我啊!你要不来接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我死容易,只要你说句话。”

十来岁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孩子说着就哭,乔老婆子听了伤心,爷爷听了也掉泪了。

爷爷说:“算了算了,这不能怨咱,年轻人都去打工,村里没人了。小学校办不下去,不去城里去哪里呢?”

女人说:“这么点儿孩子,看着让人可怜啊。”

说到这里,她瞅见一旁的坡娃。坡娃正歪头看着他们,右手的食指插进嘴里,像吮吸棒棒糖一样甜蜜地吮吸着。坡娃子有吮吸右手食指的毛病,这个毛病从娘去城里打工那年就落下了。娘去城里打工那年,他還没有断奶,娘一走,他就把自己的手指当成娘的奶头了。

爷爷瞅了坡娃子一眼,可怜地眨巴了眨巴眼睛。为了让孩子改了这个毛病,爷爷往他手指头上抹过辣椒,抹过柴油,甚至抹过屎,坡娃子都改不了,恐怕这个毛病孩娃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可怜的孩娃啊!”乔婆子叹了口气,“吮着个手指头吮了十年了。”

坡娃开头听着两个大人说话,听到后来不听了,一扭头走了。望着孩子,爷爷说:“坡娃子懂事了,能听懂话了……”

2

爷爷把上学的事情说给坡娃,坡娃说,我不听,我不听。爷爷笑了笑说,你不听算了,爷爷也是一番好意。孩娃长大了就要出去闯,学早晚都得上,这是一辈子的事儿哩!你爹娘都不在家,爷爷送你去县城上学也不容易,可爷爷还是托人给你说好了。吃住都在学校里,热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你这么大了,趁早把你送到学校,爷爷心里就塌实啦。爷爷说着叹了一口气,好像舍不得孙子离开他,又无可奈何似的。

爷爷这样的心情感染了坡娃,他想爷爷啊,有这么快吗?我才十岁,再等两年也不迟。可爷爷像看透了坡娃的心思,他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娃,若在城里,都念三年级了,不能再耽误了。爷爷不能因为孙子说了不听就不说,哪个孩娃刚上学时不是这样?嘴上说的是不听,两个耳朵都支棱着,你要真的不让他去了,不知他的嘴撅得有多高呢。爷爷说,那所学校离家远,爷爷一个月才能去看你一趟,有事的时候去找老师,有人欺负你也去找老师。在学校里,老师就是爷爷,任事儿都能给你做主。爷爷已经给开车去县城的司机送了一条烟,他下星期就带你去县城。这事儿今天就算说准了,到时候说走就走。你想想,不上学能干啥?在家里像爷爷一样侍弄庄稼吗?还是像你爹娘一样到城里给人家干下苦的活计?若真那样,说不准连个老婆都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不找,这次坡娃态度很坚决,说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才不去呢!谁想去谁去,反正我不去!爷爷不笑了,拉下脸子说,这是你一个孩娃说的话吗?再胡说我拧你的嘴。爷爷这么大岁数,求爷爷告奶奶让你去上学,为的是你一辈子不吃苦受罪。你拿定了主意不去,你就一辈子苦在村子里吧,以后长大了不要埋怨爷爷没有让你出去上学。坡娃说,我不怨,我一辈子都不埋怨,行了吧?爷爷说那不行,你不上学,我还不愿意呢,你爹娘还不愿意呢。

其实自从爷爷说了要他去县城上学,坡娃子心里就再也放不下啦。但他有他的小九九,他的心比爷爷的更细,盘算得比爷爷更周全呢。他心里说,光知道去城里,可怎么去城里呢,还赤着脚丫子,穿着露裆裤呢。纵使人家看了不笑话,自己都感到羞呢!

上学的日子初步定下来了,在下星期一。爷爷说那天早晨就去镇上坐长途车到县城,爷爷也跟着去,到城里安顿好了坡娃子他就回来。坡娃子一口就回绝了,说我不去。

爷爷就恼了,张开耳刮子说:“你再说不去,小心我打你哩!别以为你爹娘不在家,我就不舍得打哩!”

“打就打,打破了裤子,让爹回来再给买新的。”坡娃子说。

爷爷扯过坡娃照腚上作势要打,却发现孩子的裤子腚上破了一个洞。当爷爷的这下明白了,光让他上学,这孩娃连一件像样的衣裳还没有呢。爷爷放下孩子,心里五味杂陈了,闷闷地抽了一阵烟,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真是长成懂事的孩子了,知道爱美了。怪都怪爷爷粗心!可你个娃子有话不会好好说嘛!爷爷也没说不给你买衣服,说吧,想穿啥衣服,我明天就给你买。第二天爷爷去赶了集,给坡娃子买了一双球鞋,又扯了一块好布,央人给做衣服。鞋和衣服都有了,这下坡娃子还有什么说的呢,不去上学不行了吧?

到了上学的日子了,原先爷爷说好的是他们到镇里的车站上,跑长途的司机在那里等着他们。可到了那天早晨,起了床,吃了饭,坡娃却坐在床上不走了。爷爷说走啊,怎么不走了?坡娃子说,让我去,他干吗不把车开到这儿来?车站那么远,我走着累得慌哩。

爷爷说,你这个孩子啊,怎么这么会让爷爷犯难呢?爷爷跟人家说好的到车站去上车,你要是不过去,我还得过去跟人家说。就你这样的,还八抬大轿来接你吗?坡娃子说,我就是不走了。爷爷说好好好,我去求人家,等人家司机来接了看你怎么办。

司机还是让爷爷领来了,车就停在院门口,怎么办吧?上车吧。爷爷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胜利了,这老人跟人家司机把好话说尽了,一辈子没跟谁说过这么多的好话,最终司机跟着来了。爷爷打屋里端出一杯茶,双手捧着出来的,可司机没有接,司机说:“赶紧上车吧,给孩子说,赶紧上车吧。”

坡娃子慌了,打心里慌了。他望了一眼门前的白色客车,客车每天跑镇子到县城这趟线,车上坐满了打算进城的人。爷爷说,车来了,还不上车?坡娃子撒腿就往墙旮旯里钻,边跑边喊,俺还有一泡尿没撒哩。好,撒,等着你撒。爷爷赔着笑脸,递给司机一支白将军,司机把烟吸到半截,车上其他乘客急了,说咋还不走,去城里有急事儿哩。司机望了爷爷一眼,爷爷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下,两步跨进家门,不一会儿,扭着坡娃子的耳朵出来了。坡娃子却朝下坠着身子,说我不上车,我不去城里上学。爷爷听了扔下他,一屁股坐在院前的大石头上,没有一句话了,只顾大口大口喘气。坡娃子看看爷爷,不哭了,说要想让我上车也不难,那就是让俺爹俺娘打城里回来,让俺爹俺娘亲自送俺。他说出这话试探地瞅着爷爷,爷爷蹦起来了,爷爷的牛眼瞪起来了,坡娃子心里一凉,知道这事儿完了,完了……

3

坡娃子来到学校已经两天了,爷爷安顿好他之后,当天就走了。爷爷走了以后,在城里他就没有亲人了。城市多大啊,呆在教室门前的台阶上,蹲在那里,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怎么也不是个味儿,就又站起来,在那里溜达。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由自主把手指头伸进嘴巴里去了,他感到手指头的顶端又在哧溜哧溜往外冒水,不是一般的水,而是甜蜜的乳汁。一直流到他的喉咙里、肚子里,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通道,像乳汁一样的汁水随便又轻松地在体内滑动。

上课的时候,老师说:“坡娃子,你不要吃零食。”

坡娃子瞅了瞅老师,将手指拿出来放在裤子兜里。可过了没有多长时间,像一个吸烟成瘾的老汉从兜里摸出烟卷儿一样,坡娃子从裤子兜里拿出手来,嘴巴一张,就把手指头熟练地衔到嘴里。一断咸咸的肉肉的细小物件儿触到了柔软的舌苔,硬硬的上颚,舌苔也感觉到了一个充满体温的东西。甜蜜的感觉像一只蚯蚓一样沁入心脾,舒展的感觉沿着每一根血管爬编整个身体,他快乐得打了一个哆嗦。禁不住把手指头在嘴巴里面伸缩了一下,嘴巴里“哧溜哧溜”一声声轻轻响动起来。

坡娃子感到旁边一个女生目光怪异地朝他望了一眼,他心里一紧张,“哧溜”声便暂停了一秒钟。这妮子看我哩,这妮子会笑话我吧?如果让她笑话,那多丢人哪!那她长大了还肯做我的婆娘吗?想着想着,嘴巴里那截东西又轻轻地动了一下,痒痒的,滑滑的。管那些呢,她长大了还不一定是谁家的婆娘,又不一定会当我的婆娘呢。这样想着,又侧着头将手指从一边使劲舔了一下,又是“哧溜”一声响。

“坡娃子,你怎么还是上着课吃东西?老师的批评你没有听见吗?”女老师停下讲课。

“老师,他没吃东西,他在吃他的手指头。”

女老师皱了皱眉头,朝这边走来了。同学们也都偏过头来看他。坡娃子将手指头紧紧藏在嘴里,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让人看见,他告诉自己。老师已经走过来了,吐出来,她说,吃的什么吐出来。坡娃子怯怯地望着老师,女老师又严厉地叫了一声:吐出来!

坡娃子把手指从嘴巴里抽了出来,一段红通通的东西进入了老师的眼睛,那东西伸缩了一下,像一截带着汁水蠕动的蚯蚓,接着又轻轻地伸缩了一下,像一个会动弹的豆虫——女老师浑身颤抖着尖叫一声,冲出教室,跑到水管前呕吐起来……

4

這个学校大部分学生都是城市里的孩子,每到放学的时候,都有家长在学校门口接。放学的时候,坡娃子也到学校门口去了,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同学走出校门,牵上爹娘或爷爷奶奶的手,上了小车大车。他傻了,要是在小村里多好啊,要是在小村,爷爷就会跟外面那些人一样,骑着他的那辆小三轮车来接他了。纵使不来接又有什么大不了?他打小便在小村里长大,哪儿没去过。不来接,就自己回家去呗!

他失魂落魄在那里站着,灵魂出窍,忽然一个庞大的影子挡住了头上的太阳光,将他盖住了,他不得不抬起头望着这个人。这是一个中年女人,正是上课的时候被他吓跑的那个女老师,他的班主任。这个女人,他在那里苦苦地想着,是谁呢?他想起这个人他好像见过,但完全忘记了在哪里见的面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城里,他显得有些迷迷糊糊。

别的寄读生都去食堂吃饭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身上猛地颤抖了一下,手指从嘴巴里面抽出来了,又一次露出那截子吓人的红肉。这次女老师没有吓得尖叫着跑掉,她好奇地看了两眼,坡娃子的手指因为长期吮吸,发育不良,变得顶端尖细,像根锥子,泛着红通通的肉色。女老师挵了挵鼻子,看样子她想伸手去触摸一下这东西,但手伸到半截,又打心里害怕了,缩了回去,然后说到伙房去吃饭吧,该吃饭了。坡娃子便去买饭吃了。

第二天一早,坡娃子还没有睡醒,出操号便吹起来了。坡娃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操场上时,那里已集合了两堆人。一堆男,一堆女,像两个对垒的阵营。体育老师正在点名,坡娃子看着体育老师那宽阔的嘴巴。那构成嘴巴的两片紫色嘴唇碰撞着,发出一连串音节。这一张嘴巴里也要整日吮吸着什么东西吗?坡娃子又一次把手指头从裤兜里掏出来,像掏出来一根棒棒糖,轻巧地扔进嘴里。汹涌的甜蜜液体顺着他的喉管,向食管、胃流去。所到之处,都冒起一股股白烟,水气淋漓地滋润着他干渴了一夜的胸腔。

“老师喊你呢!”不知什么时候,坡娃子感到有人用手指在自己头上敲了敲,他这才反应过来,往前边一瞅,看见体育老师正虎着脸向着他。

“坡娃子,还在吃娘的奶吗?”体育老师说。

孩娃们哄堂大笑,坡娃子被弄得有点儿头晕。体育老师带领大家跑了几圈,坡娃子仍旧一只手指含在嘴里,蔫儿巴唧跟在后头。他感到大家这一回跑得真快,让他想起几年前爹娘从城里回来那一回,坡娃子不让他们走,那时候他比现在当然还小,但比现在身上肉多。

那一天爹娘骗他说到临村大姨家去,他前天晚上瞅见爹娘偷偷收拾了那么两个大大的包裹就从心里感到事儿蹊跷。爹,我也去,他说。爹说你不能去。我为啥不能去?爹知道瞒不住他,就硬走了。他就在后边这样跑着追,就像今天跑得这样快,那天路两旁有好多人看热闹。爹还是让他追上了,他就咬住了爹的裤腿,紧紧咬住了。爹蹲下来拼命地用手掰开了他的嘴巴,爹当时凶极了,骂骂咧咧。你个小兔崽子,二百多块钱的裤子让你咬烂了。他就松了口,刚一松口,爹就跑了,跑得那么快。当时坡娃子瞅着爹的背影,不再追了,他坐在地上大声哭叫,哭到最后嗅到了自己喉咙里面的血腥气。这时爷爷来了,爷爷叹了口气说,哭死也没用,你个不懂事的小狼,你爹娘到城市里给你打工挣钱去了。你不让他们去谁挣钱给你花呀?没人给你挣钱你日后咋上学哩……爹娘那么慌地走了,慌得像逃命似的,他们是去挣钱了还是去逃命了,他们的命还有吗?

想着这些事儿,听着爷爷说话的声音,眼前的事儿便消失了,眼前什么都没有了。阳光暖和地照着,学生们都在围着操场绕成环形喊着口号跑步,他们跑得并不整齐,有地方孩子们挤得太密了有的地方又显出太大的间隙。可无论如何他们是跑动着的,是在跑步。可这时候坡娃子停在那里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从队伍里边落在了后面。太阳挂在不远处,湿漉漉,油亮亮。他站在那里不断往东看,看到了黄灿灿的太阳,像是一个大大的乳房。草场东边是一排平房的教师宿舍,那里有一个老太太,热了就在门口卷起褂子大襟,露出松软的大奶。老太太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侍弄她的白菜、萝卜。萝卜缨儿绿得发黑,长得很旺。老太太拔出个萝卜来,下边细小的根让坡娃子想上前用嘴巴尽情地吮吸……孩子想着,想着,那红通通的大大的奶子,正在汵出甜蜜的汁水,正在流进他的嘴里、他的喉咙里。学生队伍停下来了,坡娃子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他看见体育老师在说着什么。他仔细听了一会儿,体育老师话的大意是说一个孩子跑着跑着操却忽然掉了队,愣愣地站在跑道上发起呆来了。这个孩子是不是个傻子呀?接着坡娃子就看见自己从队伍里面出来了,一个班里的孩子都在笑他,笑他哩。

“坡娃子!”

“坡娃子!”

他猛然惊醒,眼睛大睁,脑子里的那些事儿忽地消失了。手指头从嘴巴里轻轻地滑落出来,一股口水从嘴角轻快地淌了下来。

“这个小傻瓜,脑子肯定有毛病。”体育老师走上前去,拧着坡娃子的耳朵,“去,去跟上队伍。”

“别让他跟我们在一起,他是个小傻瓜哩。”有的孩子叫着。

跑完操,吃了早饭,坡娃子畏畏缩缩地朝教室走去。老师们正在办公室前面说闲话。坡娃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会儿,有几个咬着耳朵低语,看着坡娃子没反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瞧瞧,这个可怜样儿!没有爹娘管,送到这儿来了,从小落下这吃手指头的毛病,大了恐怕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呢!”

“爹娘都在城里打工哩!”

“听说他娘干那行呢……”

坡娃子转过身去,眼睛望着一棵大梧桐树,不再看那些女人。树皮黄一块黑一块,树四周蜻蜓一片一片地飞舞着。

5

一个扎着紫色头绳的姑娘站在坡娃子对面,是数学老师的女儿小云。坡娃子怕他的数学老师,那个人曾经拧着他的耳朵,当着许多同学的面问:“坡娃子,一加一等于几?”他把嘴巴使劲朝一边咧着,说:“三!”同学们便哈哈大笑。那一次爷爷到学校里来看他,老师把这件事告诉爷爷。爷爷不相信孙子会没有这个心眼儿,当面拿同样的问题问坡娃子,坡娃子赌气说道:“三。”他记得当时爷爷脸憋得通红,尴尬地朝老师笑笑,然后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小云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子对他说:“坡娃子,你干吗老吃手指?”

坡娃子歪歪头,用眼角扫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嘴上有一层细细的金黄色茸毛,每一根毛都生在一个白色的毛孔里。她的两眼很大,但由于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显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坡娃子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怎么吃你的手指?不臟吗?”

她是全班最美的女孩!其实,坡娃子从到了这个班就瞟上这个女孩子啦。他曾想,要是长大了能娶上这么一个婆娘才是老天的恩赐哩。都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可坡娃子感到这些大人真是将他看扁了,他啥不懂呢?啥事不知道呢?!

他用牙齿咬住了细细的手指头。

她上前把他的手从嘴巴里面拉了出来:“别吃了,以后别吃了。听见了没有?这样极不卫生,改了我就跟你耍,改不了我告诉全班的同学,让他们谁也不跟你耍了。”

他用力摇摇头。

“我们知道他不行,他这是小时候没吃够他娘的奶呢,是把自个儿的手指头当奶吮了!”旁边几个男孩子说,“往后你不要跟他耍了。”

“他的手指头里有奶水哩!”

“你真的改不了啦?”女孩子望着坡娃子,眼睛里是鄙夷的色彩。

坡娃子用黑眼睛很亮地看着女孩,嘴咧着,像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干巴巴地说:“我能改掉。”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

坡娃子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正顺着他的肩头滑下去,停到他那根细小的手指头上:“哎,这,是怎么弄的?”

坡娃子感到小云那只手移到他的手上,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小手指头。

“告诉我,坡娃子,以后再不能吮吸这根手指头了,看看,都畸形了。”小云轻轻地扯着男孩的手把他的身体调转过来,两人对面站着。坡娃子不抬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也看着小云的裤子跟鞋子。小云穿了一件方格子的鞋子。坡娃子感动地望着小云浑圆的下巴,他的嘴巴吧唧了一下。

小云说:“想要改掉这个毛病也不难,我可以帮你。”

下午放学之后,他们在教室里没有走,等全班学生都走完了。小云才领坡娃子到门口,她指了指门缝,然后得意地跟坡娃子说:“你把手指伸进去,然后一关门,你的那根小手指头就挤掉了。”

是吗?坡娃子将左手放在门的夹缝中,另一只手便把门扇往紧处关。小云也使上吃奶的劲儿把教室的门往死处推。门扇紧紧地将他的手指头挤住了,他慢慢地再把门推得更紧。他朝小云望了一眼,说:“你使大点儿劲,我使不上劲啊!”她答应着,把门使劲撞了一下,门发出“喀嚓”一声巨响。

“使劲扳。”女孩喊。

他用力扳着门扇,身子弯曲着,弯曲着,像一张弓。被挤在门间的手指麻酥酥的,手指尖儿发胀。女孩在仰着脸看他。他浑身发冷,哆嗦得厉害。门扇儿咝咝地叫着,顶稍拧着的一根铁条,这时候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听见有一只麻雀在屋檐下面梳理着羽毛,不住噪叫。在叫声的远处,他看见远处学校食堂的烟筒里忽然冒出了一团白色的浓烟,浓烟一缕缕地从枝条缝隙中往上蹿。他感到挤在里面的那根小手指由冷变热,剧烈地疼痛起来,手指愈疼痛,他心里愈仇恨。

“坡娃子,你快点儿啊!”小云叫着。

门越来越紧,坡娃子的脸上汵出油亮的液体。液体一直轻轻往下爬,爬到他的脖子上。他的身体瑟缩着,骨头节子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动,像屋檐下窝里麻雀的叫声。小云双脚紧紧蹬着门扇,把门挤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门跟门框快贴在一起了。坡娃子感到门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他看到自己那根细小的手指在门跟门框的夹击中,像刀片一样扁平了,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女孩因为太用力胳膊也在一阵阵发颤。她撤了身子,然后又倏忽挺直朝门扇上面撞了一下。坡娃子仰脸看到窗子外面暗蓝的天空上几片白云闪烁着瓷片般的色彩。在盛夏阳光里,苍绿色的梧桐树枝条和浓密的叶子抱成一团儿,千百条湿漉漉的根须忽地挣脱地面,带着泥土的新鲜气息向天空飞去。

“快,加油!”女孩对着坡娃子喊起来。

小云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他又一次使劲把门扇挤紧。男孩意识里已经爬进家乡的玉米地里去了,在稀疏的玉米棵棵中间,有小飞虫在植株之间穿梭飞动,蟋蟀在洞口弹琴,蛇在草尖上吐着芯子……小云鼻孔里吹出来的热风直扑到他的脖子上,但他只感到后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凉。他听到身体里像树杈断掉时一样发出一声很脆的响动,胳膊里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动了一下。他低低地吼叫了一声,全身沉浸在一种愉悦感里。

小云正眼睁睁地朝坡娃子望着,忽然她发现坡娃子脸上的汗珠子哗哗地流了一脖子,她猜想他这时候肯定十分舒服。坡娃子缓缓拉开门扇,然后慢悠悠地蹲下身子,坐在地上……

他沮丧地看到他的那根小手指被门挤压得扁扁的,雪片般的指甲已经歪斜,但整个手指却仍然顽强地在长在手掌上。那手指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知觉。坡娃子有些懊恼地使劲甩了甩膀子,才感觉手掌上有一块肌肉开始突突跳动起来。接着,整个手掌也热得像被烙铁烙着了。

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截洁白洁白的手指忽然“嗤”地涌进了红通通的液体,那液体在手指里奔突着,一下子从指甲旁边涌了出来。

小云吓坏了,尖叫一声跑了。

坡娃子慢悠悠地走到花园里,抓起一把黄土按在了受伤的手指上。

6

坡娃子莫名其妙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除了这个冒血的地方,身上其他一切都很好。这时候他才发现小云不见了。他马上意识到小云一定是去找她的娘去了,一定是找老师去了。老师肯定知道这件事儿了,老师知道了这件事儿就糟了!

他们的班主任,小云的娘,那个中年妇女飞一般来到教室门口,骂道:“小冤家!你能上了天?!你会给你自己截肢了,你不要命了!”

…………

一轮巨大的红艳艳湿淋淋的水月亮从窗子里照进来,照着白的窗、白的墙、白的被褥。空气里弥漫的雾气愈加浓重,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空气渐渐凉下来了,他身上的温度与空气一起降着。他面朝下趴在床上,细小的被子上面的棉絮和微尘不断被吸到鼻孔里。他很想动一下,但不知身体在哪儿,他努力思索着四肢的位置,终于首先想到了胳膊,然后想到了缠着纱布的手指。他想支撑着坐起来,可最终还是沉重地再次趴下,朦胧中,母亲的脸渐渐显出来了。

他今天才知道母亲的模样。母亲有一张美脸,脸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坡娃子转过脸来,有些悲哀地看着母亲,像望着路边某一个陌生的女人。母亲流着泪走过来,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娘,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墙上的钟声将坡娃子从迷蒙中唤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个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鼻子里面是淡淡的说不上来的什么香味,是白天那个女人身上的香味,是娘身上的香味。她就躺在他的身边,熟熟地睡着,发出丝丝缕缕的鼾声。他想翻身,居然很轻松地翻了一个身,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住了母亲的身体。母亲身上的香气带着地瓜蔓般淡淡的苦涩,又有一股羊尿的腥气。他轻轻在她身上爬着,在她胸前摸住了枣核大的乳头。

母亲翻了个身将他抱住了,她重重的身体压在他受伤的手上,让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凉气在他五脏六腑里翻腾了一会儿,又从他的嘴边吐出来。女人迷迷糊糊轻轻叫着:我可怜的孩子啊,娘苦了你了,你吃吧,你吃吧!想怎么吃怎么吃!但女人的乳房干瘪如同秋后风干的枣子,坡娃子只吮吸到了一股自己唾液的咸涩。他将母亲的乳头含在嘴里,轻轻吮吸着,然后又吐出来;然后再一次含在口里,轻轻吮吸……

责任编辑 黄平丽

邮箱:huachi.775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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