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鹿
2012-03-15高克芳
高克芳
吃过晚饭,张玉兰就打发孩子们去睡了。这个时候,月亮刚刚从山那边翻过来,就像一个刚刚爬上坡的姑娘一样伸着懒腰,连月光都透着一点慵懒,若有若无地洒在院子里,纺织娘便躲在墙角嘀嘀咕咕地叫了起来。
借着一缕银色的月光,张玉兰看着床上并排的两个孩子,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发现孩子们懂事了很多。丈夫在的时候,孩子每天都会吵着要去村口的小卖店买东西,偶尔还会因为东西不一样吵起来。但是丈夫去世以后,孩子们像是突然明白了,再也不吵着要去小卖店买东西了,平常也变得格外听话,就像今天,她说让他们去睡觉,他们就听话地爬到床上,大的帮小的脱掉鞋子和衣服,然后一起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两个孩子差两岁,大的九岁,小的才七岁。此时他们躺在床上,头挨着头睡在一起。借着月光,张玉兰可以看出大的孩子像她,眉毛细细的,塌鼻梁;而小的像丈夫,眉毛浓浓的,鼻梁高高的。丈夫在的时候,常常说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俩最宝贵的财富了,他一定要好好干,多赚钱,将来供孩子们上大学。
可是现在,孩子们刚开始上学,大的上三年级,小的才上一年级,丈夫就走了,留下孩子们像大山一样压在她的肩膀上。
想到这里,张玉兰觉得自己的肩膀特别沉,她攥起拳头捶捶白天担地瓜压肿了的肩膀,又给孩子们盖了盖被子,然后关了门往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是去年才盖的三间瓦房,因为孩子们慢慢大了,再和父母住在一个屋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虽然家里的钱不是很宽裕,但他们还是咬咬牙盖了这房子,想着收拾好了就让孩子们搬到这里来。可房子刚盖好,墙还没来得及刷丈夫就走了,刷墙的事也搁下了。
现在,张玉兰特别庆幸丈夫在的时候盖了这房子。他们的老房子是结婚的时候盖的草房,十几年下来,草都烂了,一到下雨就漏水,所以每年雨季来临丈夫都会爬上房顶去修补一下那些漏水的地方。如今丈夫走了,她又不会修房子,有了这厢房,她就不用担心家里的粮食会被雨水打湿了。
推开东厢房的门,一股新鲜的粮食味道扑面而来。她的鼻子忍不住抽动一下,这种味道让她的心莫名地安定,虽然这些粮食都是她比别人付出很多倍的汗水换来的,但有了这些粮食,她就可以供孩子们上学了。她想起丈夫说起供孩子们上大学时信誓旦旦的样子,感觉疲乏的身子又有了一股子力气。
即使不开灯,张玉兰也能摸得清这间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但她还是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下,然后拉开了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却还是让张玉兰的眼前一亮,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房间的东南角堆着今年刚收的玉米,玉米的表皮被扒光了,露出饱满的玉米粒,一个个金灿灿的,让张玉兰想起了村长的大金牙。房间的东北角堆着今年刚收的花生,这些花生被她择好了并用簸箕颠得干干净净,只等秋后有买家来卖个好价钱,这可是孩子们明年一年的学费呢。
这些粮食让张玉兰心安。丈夫在的时候,会一把石匠的好手艺,农忙的时候就两个人一起干农活;不忙的时候,丈夫和村里人一起去山上采石头卖给盖房子的人家赚点外快。一年下来,连地里的收入加上外出干活赚的钱,不说很宽裕,但也不比别人家差。
可这活最终送了丈夫的命。那天丈夫和村里的人一起上山采石头,她亲自送他出村并告诉他晚上早点回来,她给他烙他最喜欢吃的韭菜合子。可是到了晚上,丈夫虽然回来了,却再也吃不到她烙的韭菜合子了。丈夫是躺在一辆地排车上回来的,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可是无论她和孩子怎么哭叫呼喊,他再也没有回应。
丈夫是在采石头的时候出事的,石窝塌方,丈夫被压在了底下,没到医院就不行了。
丈夫走了,张玉兰觉得他连她的心一块带走了,她真想跟着丈夫一块走,可是看着眼前高高矮矮的两个孩子,想着这些孩子没了爸爸,要是再没了妈,还不知道会被别人怎么欺负呢。而且她想起丈夫,就忍不住想起丈夫说要供孩子上大学的话,她觉得她必须咬着牙站起来,替丈夫完成这个心愿。
人活着,就没有吃不了的苦。在丈夫走后的这一年里,张玉兰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她和丈夫两个人种四口人的地,她也就是给丈夫打打下手,还常常累得不行,晚上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丈夫常常笑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现如今,她一个人种那些地,还要操持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居然也能挺过来。
只是没有人知道,越到农忙的时候,她越是想念丈夫。丈夫长得五大三粗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胳膊上、胸脯上都是结结实实的腱子肉,他能挑着百十斤的东西一口气走半里路。丈夫在的时候,家里的重活基本不让她插手。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所以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挑不起那担谷子只能再倒下一半的时候,她就会格外想念他,想念得五脏六腑都一抽一抽地疼。
虽然苦、累,但是没办法。丈夫去世以后,家里就没有了别的收入,张玉兰只能从土地里把孩子们上学的费用挖出来。可是,她很快就连这样受累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丈夫去世一年了,按照村里的规矩,今年秋收以后,丈夫的地就要掐掉了。
张玉兰对那些地又爱又恨的。因为那些地把她累得死去活来,她恨不得少种一点,可她同时也知道,丈夫去世了,他们家再也没有别的收入,只能靠地里产的粮食给孩子们换学费,如果丈夫的地掐掉了,孩子们的学费就负担不起了。
想到这里,张玉兰叹口气,想着要买点东西到村长家坐坐,把家里的实际情况和村长说说,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可是给村长买点什么呢?这让张玉兰很犯愁。村长在这个村里干了十来年了,说是这个村里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家里光景自然比一般人家强,送一般的东西估计村长都看不上眼。
可不一般的东西张玉兰怎么买得起呢?
张玉兰的目光无奈地在屋里漂浮着,她知道事情是躲不过去的,而且要快,眼看着秋收就要结束了,如果等秋收结束,地掐掉了,再补回来是不可能的。
张玉兰的目光在屋里瞟来瞟去,最后还是落在了房间西南角的那辆自行车上,她的心头一紧,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这是丈夫留下的东西。
丈夫去世以后,他的东西差不多都被别人拿走了,那件皮袄被她的大伯哥也就是丈夫的哥哥拿走了,那件呢子大衣被丈夫的姐夫拿走了。她看着那些自己亲手置办的、曾经那么熨帖地穿在丈夫身上的东西被别人拿走,虽然不舍得,但也没办法,因为她知道自己一个女人家,要在这个村里把孩子们拉扯大,还要指望这些亲戚以后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一把呢。
可是,大伯哥最后想推走这辆自行车,被她拦下了。“你又不会骑,留着它干什么?”大伯哥的语气很是不满。“俺…俺学。”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但大伯哥还是听到了,他松了手,悻悻地走了。
张玉兰留下这辆自行车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学着骑,她知道自己是学不会的。那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忙活了一年终于闲了下来,丈夫就鼓动她学骑车,并且自告奋勇给她当老师。
那天的阳光很好,大地仿佛闻到春天的气息,泥土都松软了很多,他们推着自行车来到打麦的场院里。丈夫在后面稳稳地扶住自行车,让她骑上去,然后丈夫在后面一边扶着自行车一边指挥着让她怎么用双手扶把,怎么用双脚蹬车,可平时挺聪明的她到了车上,顾着扶把就忘记蹬车,蹬车就忘记了扶把,把两个人折腾得满头大汗。
后来,丈夫让她从车上下来,自己骑到自行车上给她做示范,只见他把一只脚踩在脚蹬上,另一只脚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跟着自行车前进,等自行车行进得平稳了,他就把在地上的那条腿抬起来放在另一边的脚镫上,屁股坐在车座上,然后双手掌车把,双脚蹬脚镫,自行车就可以飞速前进了。
看着丈夫骑在车上像燕子一样轻巧地转来转去,张玉兰下定决心要学会骑自行车。她学着丈夫的样子再次跨上自行车,在丈夫的帮助下慢慢学着手脚配合着掌把、蹬车。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练了几遍,终于可以在丈夫扶着的情况下手脚配合地骑自行车转圈了,丈夫高兴得不得了。可她没想到,就在他们准备骑最后一圈就回家的时候,丈夫却偷偷地松开了手,她一开始觉得有丈夫在身边,骑得特别大胆,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发现他正站在不远处笑呢,根本没有在后面扶着她。她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一下子跌倒在了场院边上的水沟里。
那次摔倒给张玉兰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她再也不敢骑自行车了。可是,丈夫去世以后,她却坚决地留下了这辆自行车。因为这辆自行车几乎是丈夫的影子。
那还是前几年的时候,丈夫到城里办事,回来就和她说看到县里的干部出门的时候都骑着自行车,那自行车太神奇了,人骑上就像长了翅膀,速度比燕子还快。她听了没往心里去,庄户人家怎么能和城里的干部比呢?可丈夫的一句话让她改变了看法,丈夫说:“要是有一天我也能骑上自行车,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丈夫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远处的大山,眼睛里闪闪发光。张玉兰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丈夫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可他考大学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成分划分。丈夫的成分不好,连考大学的资格都没有,要不是赶上这个事,他现在肯定是城里的干部了。
张玉兰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定主意给丈夫买辆自行车的。可是那个时候,张玉兰和丈夫结婚没几年,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还要抚养两个孩子,想要买辆自行车还真不容易。但是既然下了决心,张玉兰就挖空心思地搞起创收来。她春天的时候到山上采金银花,夏天的时候到山上捡蘑菇,秋天的时候到山上摘松果,然后把这些东西拿到集市上卖掉,都为了买车攒了起来。
张玉兰起早贪黑忙活了一年,居然真把买自行车的钱给攒够了。当她把这些钱拿出来交给丈夫让他去买自行车的时候,她看到丈夫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居然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在屋里转啊转,直到她感觉像喝醉了,看着眼前的丈夫变成了无数个,密密麻麻地围着她一圈。
丈夫兴高采烈地去城里把自行车买了回来,金鹿牌的。她也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铁家伙,感觉它真的像一头鹿。你看,它弯弯的车把就像一对弯弯的鹿角,笔挺的车架就像小鹿优美的身躯,扎实的后架则十分像鹿的后背,而大大的车轮转起来,更是比小鹿跑得还快。
张玉兰到现在还记得丈夫第一次用自行车带她出门的情景。丈夫让她坐在后车座上,然后推着车子猛跑几步,腿从前面一跨就骑上了自行车,她顿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是真的飞,风从耳边呼呼刮过,路边的小草小树纷纷从眼前掠过,她和丈夫离得那么近,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贴在她的脸上,她闻着那股熟悉的汗腥味,感觉自己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晕乎乎的。
现在,张玉兰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那种飞翔的感觉,但是睁开眼睛,那种熟悉的味道消失了,丈夫也不在了。眼前只有这辆自行车。张玉兰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走到窗台上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自行车,车把、车架、车座、链盒、脚镫子,每一处地方都是她熟悉的,闭着眼睛就可以擦得很干净,像以前的时候给丈夫擦身。
张玉兰的手机械地擦着,渐渐地就擦到一个圆圆的东西上,她知道这是自行车的车铃,其实整辆自行车,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车铃铛了。自从有了这辆自行车以后,丈夫每次出门回来,老远就会按铃铛。每当听到熟悉的“叮铃铃”的声音,她就知道丈夫回来了,她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像小鸟一样飞出去,然后簇拥着丈夫走回来,丈夫的脸上带着汗水,却总是憨憨地冲着她笑。
她多么希望再次听到车铃声,那样的情景再来一次啊。可是一切都不会重来了,张玉兰重重地叹口气。她擦好自行车,然后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它。虽然这辆自行车已经买了好几年了,但因为丈夫骑得仔细,现在还像新的一样,她听说村长一直想买辆自行车,要是把这辆自行车送给村长,是不是那些地就能保住了呢?
张玉兰在心里思量着,可一想到胖胖的村长将要骑在丈夫的自行车上,她的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咚咚咚”。张玉兰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到大门口传来敲门声,虽然声音很小,但她还是听见了,她的心一下子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栗起来。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张玉兰就格外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晚上一般不出门,要是有男人单独到家里来,她就会把门大敞开避嫌。
今天这么晚了,会是谁敲门呢?张玉兰想了一下,站起来悄悄地往大门口走去。门外正是九月的时节,白色的月光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张玉兰看到自己的影子像猫一样跟在她的脚下,这让她心里安定了一些。她走到门口,把手放在大门的把手上,低声问:“谁呀?”
“玉兰妹子,是我。”门外传来村长李德才的声音。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张玉兰没有想到她刚想过明天去找村长,村长就来了,她想到那一大片黄澄澄的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大门打开,张玉兰看到村长站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墙。因为背对着月光,他的身子投下来,把她整个地罩在阴影里。张玉兰急忙倒退一步,逃出那圈阴影,客气地对村长说:“是村长啊。这么晚过来有事吗?”
月光下,张玉兰看不清村长的神情,但听见他打了一个酒嗝,声音压得很低地说:“我刚开完会,想过来和你说说掐地的事。”
听到这话,张玉兰眼前又出现了那块黄澄澄的地,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把门开得更大一点,勉强把笑容堆到脸上说:“太谢谢你了村长,这事俺正想明天到你家去和你说说呢,没想到还让你这么晚跑一趟,快进来吧。”
张玉兰引着村长往屋里走去,想泡碗茶和村长说说地的事情,她甚至想着让村长趁着晚上没人把那辆自行车推走。虽然她舍不得那辆自行车,但一想到那块地,她只能狠下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和影子相接,就连在了一起,村长看到心里一动,正好看到东厢房亮着灯,就说:“大妹子,今年怎么样?你们家大兄弟这一走,真是苦了你们娘儿几个了,粮食在哪个屋?我看看收成怎么样?”
张玉兰听到这话,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往东厢房走去。村长紧紧跟在后面。进了东厢房,村长立刻感到一股熟悉的粮食味道夹杂着女人的香味向他袭来,他的脚步像喝醉了一样站不稳,但还是装模作样地上前去摸摸光滑的玉米,捏捏饱满的花生说:“不错,不错,收成不错,玉兰妹子你很能干哪。”
灯光下,张玉兰没有心思听村长的夸奖,她绞着双手,终于艰难地说:“村长,孩子他爸那地,能不能再给俺留几年?这几年孩子们要上学,俺家又没有别的进项,就靠这几亩地呢。”
村长正剥开一个花生,打算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听到这话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今天就是想来和你说这事呢,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一直想帮帮你,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还真不太好办呢。”
“俺知道这事会让村长为难,可是俺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求村长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帮帮忙。”张玉兰想起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的身影,艰难地说着。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这个……还真不好办呢,村里的人爱攀比,开了这个头,以后就不好管理了。”村長牙疼似的说。
谈话的线就这么断了,张玉兰感觉剩下的话就像手里的玉米粒,一下子撒在地上四下逃窜,再也拾掇不起来了。她不甘心,目光像手电筒似的在屋子里扫着,像落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那辆自行车上。
“村长,请你一定帮帮忙吧,孩子们还指望那块地里产粮食上学呢,俺没有什么可送你的,那辆自行车虽然买了好几年了,但还挺新的,你要是喜欢就推走吧。”昏黄的灯光下,张玉兰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猛地站在村长面前说。因为紧张,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胸脯也一鼓一鼓地。
村长看着眼前的张玉兰,她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他感觉自己被传染了,胸脯也变得起伏不定起来。其实他想念这个夜晚很久了,久到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张玉兰嫁到这个村里的时候,让村里的很多男人心里不平衡了很久,大家私下里常常议论:同样是女人,怎么差别那么大呢?看看人家张玉兰,真的就像一朵玉兰,相比之下,自己屋里的女人则像一根狗尾巴草。如今多少年过去了,眼前的张玉兰虽然不比当年,但无疑还是女人中的女人。
张玉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被村长抱在了怀里,村长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像个孩子一样呢喃地说:“玉兰妹子,我不要自行车,我就要你,你就从了我吧。你要是从了我,我保证把地给你留下。”
张玉兰一下子蒙了,等她反应过来,急忙像扑打蜇人的蜜蜂一样没头没脸地扑打着村长。可村长就像沾到花蜜的蜜蜂一样,任张玉兰怎么扑打也不放手,他一边拉着张玉兰的手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玉兰妹子,你放心,只要你从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不但把地给你保住,还能帮你周济孩子们上学呢。”
一听到村长说孩子们上学,张玉兰立刻就想到那一大片黄澄澄的土地,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变得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她知道她这一下子推出去的可是孩子们上学的机会啊。
张玉兰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村长就像一头饿了小猪一样在她胸前乱拱起来。张玉兰慢慢闭上眼睛。她想起小的时候,每逢过年,队里会杀一头大肥猪,然后用大锅烩了,分给各家各户大吃一顿。于是每当杀猪的时候,她就和一帮小孩子围在旁边看,于是她每次都会看到,在刀子捅向猪脖子的时候,猪都会闭上眼睛。
张玉兰闭着眼睛,想起丈夫。丈夫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特别知情达理,从来不像村里的男人那样动不动就对老婆大吼大叫,他还特别会疼人,冬天天冷,丈夫知道她怕冷,总是早早地钻进被窝,等被窝里热乎了才让她钻进去。每次她钻进被窝,一贴近丈夫火热的身子,她的身子就忍不住像融化了一样柔软起来。
可是现在,虽然村长的身子像一盆火炭那样灼热,张玉兰却发现她的身体像结了冰一样越来越僵硬。她感觉村长的手像是一柄烧红了的烙铁,摸到哪里她都感觉到一种皮肉烧灼的疼痛。
尽管闭着眼睛,张玉兰还是感觉到自己被村长放在了花生堆里,那些饱满的花生贴着她的身体,发出咯吱咯吱孩子们嬉闹般的声音。这种声音让张玉兰羞愧得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花生壳里,可是她缩不进去,她感觉到村长在撕扯着她的衣服,仿佛要把她撕成碎片。
恍惚间,张玉兰感觉到村长的手放在了她的裤腰带上。她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她感觉那裤腰带仿佛连着她浑身的神经,村长扯一下,她就痛得想要蜷起身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抓住腰带不让村长扯。
两个人争执不下,但都不说话,只是在黑夜里动作着,像是一出木偶戏。可就在村长将要把腰带扯开的时候,张玉兰本能地一伸腿,接着她就听到了村长的一声惨叫。
张玉兰睁开眼睛,看到村长一边捂着裤裆一边双眼喷火地看着她。她一下子醒了过来,眼前又浮现出那片黄澄澄的土地。张玉兰从花生堆上爬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村长……这个,那个……,俺不是故意的”。
可村长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连那片黄澄澄的土地一起带走了。
张玉兰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感觉到一股风从开着的门里钻进来,是刺骨的凉。她低下头,慢慢地把村长解开的衣扣扣上。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那辆金鹿自行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黑色的大梁、银色的车把都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你放心,活人不会让尿憋死的。”张玉兰想起丈夫活着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她感觉浑身有了力气,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张玉兰走到自行车旁,她的双手放在车把上,立刻找到一种熟稔的感觉,她凭着感觉蹬开车撑子上的弹簧,推着车子来到院子里。
张玉兰家的院子很大,是结婚的时候丈夫亲自推土垫好并夯实的,一点也不比学骑车的场院逊色。
张玉兰推着自行车,眼前浮现出丈夫给她示范骑自行车的情景:他把一只脚踩在脚蹬上,另一只脚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跟着自行车前进,等自行车行进得平稳了,他就把在地上的那条腿抬起来放在另一边的脚蹬上,屁股坐在车座上,然后双手掌着车把,双脚蹬着脚蹬,自行车就轻快地载着丈夫转了起来。
“你放心,我在后面给你扶着呢,你骑到哪里我就扶到哪里,绝对不会让你摔倒的。”张玉兰的耳边响起丈夫说过的话。她仿佛看到丈夫扎着马步稳稳地站在自行车后面,双手扶着自行车的后座,随时准备跟着自行车前进。
张玉兰把一只脚踩在脚镫上,另一只脚在后面点着地促使自行车前进,自行车于是平稳地滑行起来。她感觉丈夫也开始跟着自行车跑了起来,他的大脚板子落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自行车越来越快,丈夫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响,自行车平稳得像一艘驶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的船。
“上。”张玉兰仿佛听到丈夫的命令,她抬起那只一直在自行车后面支撑着的脚,缓缓抬起腿跨过车座,然后把脚放在另一边的脚镫上,身子一抬把屁股放在车座上,然后双手掌稳车把,双脚慢慢地往前蹬,自行车终于像小鹿一样跑了起来。
张玉兰慢慢地蹬着自行车的脚镫,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丈夫正在后面稳稳地扶着她。
张玉兰骑了一会儿,开始大着胆子一边骑车一边打量四周,她发现平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骑在自行车上看到却完全不一样了,院子里的台阶没有那么高了,水缸没有那么大了,就连丈夫以前在院子里栽下的那棵小白杨,也不再那么高不可及了。
张玉兰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转着圈,她忽然发现这自行车好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因为这自行车就像她的手和脚一样完全听从她的指挥,她想让自行车往东,自行车就会往东,想让自行车往西,自行车就会往西,即使她松开车把,自行车也听话地往前跑。
张玉兰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转着,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原来骑自行车这么简单啊。”张玉兰在心里想着。她想把这个想法告诉丈夫,可是她回过头,发现院子里根本没有丈夫的影子。
张玉兰握住刹车闸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目光急切地在院子里尋找,可她发现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月亮的光干干净净地从天上倾泻下来照在大地上,大地就像刚刚洗过一样。
责任编辑 刘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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