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图
2012-03-15郭牧华
郭牧华
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着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波德莱尔·《恶之花》
序
清明,对于中国人来说,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悲戚的味道,因为这是一个悼亡的日子。但对于唐城市的知名画家陶一然来说,却是一种双重的悲戚,因为这个日子是他父亲的忌日。所以清明这一天,对于他来说便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他显然是接受了古代这个节日的重要特征,那就是在这一天不动烟火,一律冷食。他还会在这一天做一些祭祀仪式,作为对父亲的悼念。
父亲的去世对于陶一然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失去亲人的撕肝裂肺的悲痛,更多的是一种画面,一种刀刻斧削的立体画面。悲痛是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慢慢变淡的,而那种画面却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愈加清晰,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对此,陶一然用一种他特有的方式来悼念自己的父亲。而这种方式只有他才能进行,或说只有画家才能进行,那就是他每年都会烧掉一幅画,而这幅画一定是自己最为满意的,也就是说,他每年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总是会被他烧掉,在父亲的照片前烧掉。对此,他的家人、朋友与学生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因为他现在是唐城市有名的画家,他的画一幅可以卖到数万元。他的家人与学生都知道,他烧掉的都是这一年他的精品,其价值远不是市场价格所能衡量的。但他有他的理由,他说,父亲是知名的画家,他不敢把画得不好的画给父亲看。这几十年来,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虽然每年都要烧掉一幅画,但家人与他知道,在最近的十几年里,他烧的几乎都是一幅画,严格地说都是他临摹的一幅古画,而对于他的临摹,不论是自己的家人还是同事,都没有办法评论,因为那张原画谁也没有见过,只是在中国美术教科书上见到过一幅并不清楚的照片。但陶一然说:这幅原画他见过,当然在唐城还有一个人也见过,那就是现任文化局局长的陈一儒。
陶一然把父亲的牌位在书房里放好,前面摆上了一些祭品,都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有酒,有猪头肉,当然还有父亲喜欢的笔墨纸砚。陶一然把自己凭记忆临摹的那张《春水新鹅图》拿出来,正准备点燃。就在这个时候,陈一儒的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里说:一然,是我。
陶一然说:哥!你有什么事?
陈一儒说:一然,我知道今天不该打扰你,可这件事太重要了,所以不得不给你打电话。
陶一然笑了笑说:什么事呀?让你这么着急地打电话。
陈一儒说:是关于《春水新鹅图》的事。
陶一然一听,马上提高了声音说:什么?《春水新鹅图》?
陈一儒说:是的。
陶一然说:什么消息?
陈一儒说:画在我这里,你快点过来。
陶一然很愕然:什么?在你那里?你不是一直说不在你那里吗?
陈一儒说: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快点过来吧。
陶一然说:好的,我马上就到。接着便放下了电话。陶一然还没有出门,电话又响了,陶一然拿起电话:喂。
陈一儒说:你怎么把电话放了?
陶一然说:不放电话我怎么过去呀,哥?
陈一儒说:你到哪里去?
陶一然说:到你家里呀。
陈一儒说:你就是老毛病,急急躁躁,自以为是,几十年了也没有改掉。你到近圣斋来,我现在在近圣斋。说罢,便放下了电话。陶一然这一次有些愣了,手里拿着话筒忘了放,嘴里嘟噜着说:到近圣斋去做什么?
陶一然当然对近圣斋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唐城市最有名的一个装裱店,自己与老板欧阳轩是好朋友,自己所有的画都是让他给装裱的。
陶一然呆了好大一会才放下话筒,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是先去近圣斋去见陈一儒,还是先祭奠完父亲再去近圣斋。
正在这时,妻子走了进来,看见他的样子,便问:一然,你怎么了?
陶一然说:刚刚大哥打来电话,让我到近圣斋去,说是有《春水新鹅图》的消息。
妻子便说:那你快点去吧,几十年的悬案,几十年的心结,终于有消息了,你还等什么呀。
陶一然说:那好吧,我马上过去。说着便把手中的《春水新鹅图》放下,走出画室。
妻子追了出来,说:你不要开车去,打的。
陶一然说:知道了。
妻子看着陶一然出了院子门,还是不放心,便追了出去,正好看到陶一然上了出租车,她这才放心地回到家里。
妻子回到书房,拿起陶一然准备烧掉的那张《春水新鹅图》,看到陶一然这张的画法又有了一些新意,比如,那只小鹅的色彩与前几年画的便不一样,前几年的那只小鹅全是一种淡黄色,为此,妻子曾专门买过小鹅饲养,她发现陶一然画的与现实中的小鹅色彩一致;但今年的这一幅画,上面的小鹅却变了,色彩变得十分鲜艳,那淡黄色变成了艳黄。这样便突出了新鹅这一主题。
同样毕业于美术学院的妻子知道,正是由于这一幅画,让陶一然成为临摹沈周的高手,无论是画还是题字,都十分象像周。妻子把那幅画收起来,她知道,这一次陶一然出去,也许能把几十年的心结解开。
一
陶一然与陈一儒两人同岁,相差只有一天,一儒比一然早一天出生,那个时候,他们两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陈一儒的父亲名叫铁柱,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身材高大,走起路来地面咚咚直响,他是唐城火车站的装卸工,每天都扛着一张大铁锨出门,主要是在火车站装卸煤炭。当然,也有装卸别的时候,比如粮食与食盐,那便是扛大包,二百斤重的大麻包,他弯腰便能抱到肩上,不用别人帮忙。他人出奇地老实,平时除了干活一句话也没有,只有别人问他的时候才说一句话,而往往都是一个字或两个字,从不多说。陈一儒的母亲也与他父亲一样,长得高高大大,但性格上却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与一儒的父亲正好相反。于是在这个院子里,便经常听到她的叫喊声。五六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陈一儒的母亲在自己屋里大声叫喊:陈铁柱,你这个王八孙子,你痛快了叫我受罪,哎哟,我的娘呀,疼死我了。你这个王八孙子,你听见没有,快点去叫蓝四嫂来,让她给我接生。陈铁柱说:就去。说完便咚咚地走出院子,在院子里只留下一儒母亲的叫骂声。等到陈铁柱把蓝四嫂叫来,小一儒已躺在床的一边,小脸憋得紫紫的,蓝四嫂一看,顾不上还在一边大口喘气的一儒的娘,便把小一儒倒提起来,照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小一儒这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蓝四嫂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脸对陈铁柱说:你这个笨男人,怎么不早点去叫我,差点憋死这孩子。陈铁柱不说什么,只是挠了挠头。一儒的母亲在一边大骂:这个王八孙子,光图自己痛快,疼死我了。
这一幕,让住在对面房子里的陶汉之夫妇心惊肉跳,因为陶汉之的妻子也马上要生产了,而她可没有对面陈铁柱的妻子那样的好体格,陶汉之的妻子于兰是一瘦瘦弱弱的南方小女子,与对面的那个女人正好相反,她说话细声细语,你站在她对面,听她说话都十分费劲。看到对面生孩子的样子,让陶汉之十分恐惧,他便走出自家的房门,等着蓝四嫂从对面房子里出来。一直到小半晌,蓝四嫂才从那屋子里走出来,陶汉之马上迎了上去,非常紧张地对蓝四嫂说:蓝四嫂,你看看,我妻子也要生了,你能不能给她看看。
蓝四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陶汉之说:哟,还妻子,真是文化人呀。
陶汉之在那里两手不停地搓着,有些尴尬地笑。
蓝四嫂说:你老婆在哪里?
陶漢之说:在屋里。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蓝四嫂便来到陶汉之的屋里,这个时候,陶汉之的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看到陶汉之带着一个老女人进来,便从厨房走了出来,正要与蓝四嫂打招呼,便听见蓝四嫂惊叫一声:哎呀,这便是你老婆呀,身子这样重了你还让她做饭。
陶汉之说:我没有让她做,是她自己想做。
蓝四嫂说:放屁,家里两个人,你不做她不做呀?
陶汉之一愣,他没有想到蓝四嫂会骂他,便搓搓手,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陶汉之的妻子说:是蓝四嫂吧,早就闻你的大名,想过去让你看看,没有想到今天你过来了。
蓝四嫂说:那不是铁柱的老婆生了,是铁柱把我叫来的。说着便对陶汉之的妻子说:去,躺到床上去,让我看看。
陶汉之的妻子便躺到床上,蓝四嫂摸了摸,然后又问了几句话,趴到陶汉之妻子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说:快了,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你不要再多动了。一觉得肚子疼,马上让他去叫我。记住,可不能出门呀,就呆在家里。然后又转过身对陶汉之说:你这两天不要出门,就呆在家里看着你老婆,只要她肚子一疼,马上就去叫我。别大意,这是大小两条人命的事。
陶汉之说:知道,谢谢你,蓝四嫂。
果如蓝四嫂所说,第二天一大早,于兰的肚子便疼了起来,陶汉之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到了蓝四嫂家,把蓝四嫂叫了过来,蓝四嫂看了看说:没有大事,就是你老婆太瘦小了,怕是不如南屋里的铁柱家生得顺当,果然,吃过早饭,陶汉之的妻子便要生,可怎么使劲,就是生不下来,蓝四嫂有些发急地说:你使劲呀,到这个时候了还留着劲做什么呀?可不论怎么说,陶汉之的妻子就是生不下来,急得陶汉之在外屋直转,到这个时候还是蓝四嫂有经验,看着小家伙刚露头皮,便伸手给拽了下来。而刚刚出来的一然显然不太同意蓝四嫂的做法,哇哇大哭。蓝四嫂说:奶奶的,你的脾气还不小,说着便给他剪了脐带,把他扔到一边开始收拾陶汉之的妻子。
陶汉之听到孩子的哭声,便一屁股坐到地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问蓝四嫂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个时候蓝四嫂说:文化人,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带把的。陶汉之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跑了出去,连声大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而这个时候,陈铁柱也正在屋里听着这边的信,当听到陶汉之的叫声,便走了出来:生了?
陶汉之说:生了。是个儿子。
陈铁柱说:好呀,我们都有儿子了。对了老陶,你知道我是个粗人,正想找你,你看看给我的那孩子起个名字。
陶汉之说:这个容易,只是你们家有没有辈分,是不是按着事先起好的辈字起名字呀。
陈铁柱说:哪有呀,你看我的名字还不是随便叫的。
陶汉之说:好,就起。说到这里陶汉之便停了下来,说:老陈呀,我们两个孩子前后天出生,说明他们有缘分呀,我这名不能乱起,让我想想,回头给他们两个起个好名。
陈铁柱说:那就谢谢你了。
陶汉之的名字还没有想出来,自家的孩子便出了问题,那就是自己的老婆没有奶,饿得孩子哇哇直哭;而人家陈家的孩子却天天吃饱了便睡,一声不吭,而陈家女人的奶更是多得没有办法,鼓鼓得象两个大尿泡,陈家女人听见陶家的孩子在哭个不停,便来到北屋,把自己的大奶一下子放到孩子的嘴里,孩子便不哭了,等把孩子喂饱,陈铁柱的老婆说:我把孩子抱走了,你这个女人真没用,生个孩子都不能喂,放到我那里吧,我给你们喂。
就这样,两个孩子便都放到陈家的床上。
陶汉之两个人想孩子了,便跑到南屋里看看。
慢慢地一个月过去了,两个孩子的个性都显现出了,陶家的孩子爱动,常常哭闹,而陈家的孩子却总是不爱动,也不哭,平时没有事自己咬自己的手玩。陶汉之看了之后说:两个孩子的名字有了,一个叫一儒,一个一然。
陈铁柱的老婆不乐意了,什么一呀二的,这名字不响亮,不如叫个狗呀猫的好叫,还响亮。
平时不大说话的陈铁柱说话了:别看你的两个奶大,可你肚子里的墨水不如老陶多,这个事就得听老陶的。
陈铁柱的女人没有再说话,两个孩子的名字便定了下来,陶汉之又给两个孩起了小名,一儒叫晨晨,一然叫淘淘。即是两个孩子的姓,但又不一样,于是两家人都十分高兴。谁也没有想到,满月刚过,陶汉之的妻子便病倒了,高烧不退,那个时候,唐城还没有现代化的医院,便叫了一个老中医来,老中医看了看,对陶汉之说:这是产后风,没有法治,你就准备后事吧。没有过两天,陶汉之的妻子便去世了,剩下陶汉之与一然父子两个。
陶汉之悲痛欲绝,接连几天闷在屋里不出来,也不吃饭,陈铁柱过来劝他去吃点饭,陶汉之一言不发,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陈铁柱一看没有办法,便回到自家的南屋,陈铁柱的老婆听了陈铁柱的话,当时就来了气,便骂着抱着一然出了自家的南屋门:你老陶算个什么东西,你女人死了你也跟着去死呀,连你的孩子一块抱着去死吧。这个孩子我也不给你养了。进了北屋的门,对着陶汉之说:姓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老婆死了你就不活了?有种你也去死,连你的孩子一块,到了那边,看你老婆怎么收拾你,你还是什么文化人,懂事理,你懂个屌。没见过你这样没有用的男人。说着便把孩子往床上一扔,自己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一然在床上哇哇大哭,这个时候,陶汉之才起来身,把一然抱在怀里,半天,这才走出屋门,来到南屋对陈铁柱的老婆说:大嫂呀,你这一通骂算是把我骂醒了,不过这孩子你还得给我养着,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喂他呀。
陈铁柱的老婆把孩子接来,便扯开怀把奶头塞进一然的嘴里,一然立时不哭。
从此,一然便成了陈家的一个孩子,一直到了孩子一岁多,陈铁柱的老婆的的奶水不够他们两个男孩子吃的了,陶汉之才把孩子接过来,煮个鸡蛋什么给他吃吃,当然了,不论陶汉之做什么,肯定也都有一儒的份。一然当然也把陈铁柱的老婆叫妈妈,一儒却叫娘,从不叫妈妈。这是陈铁柱的老婆让这样叫的,说文化人的孩子都叫妈妈,普通人的孩子都是叫娘,咱不能叫妈妈,还是叫娘亲。这让陶汉之哭笑不得,只得凭她那样教一然。但不论怎么样,她都是一样疼孩子,两家五口人,过得倒也其乐陶陶。每天,陶汉之去市艺术馆上班,陈铁柱去火车站上班,两人都是一前一后的出去,回来也是一前一后地回来,陈铁柱每天回来,两个孩子都不大理会,只要陶汉之回来,两个孩子都要迎上去,一个叫爸爸,一个叫叔叔,陶汉之也总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硬糖,给他们两个。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陶汉之便会买回一些猪头肉,再买上一瓶白干,与陈铁柱两人在院子里喝上一气,陶汉之喝不多,陈铁柱能喝,一瓶酒大半都是他喝了,猪头肉也大都是他吃了,气得他老婆大骂,你就是一头猪,一点也不给孩子留。陈铁柱也不生气,他乐呵呵地说:让你到站台上扛一天麻包,你也能吃,孩子还小,以后吃的时候多了,我给他们留什么呀。陈铁柱的老婆便骂: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还有这样说话的,你要死了呀。陶汉之只好打圆场说:是呀,大哥做的是体力活,当然能吃了。以后,陶汉之再买猪头肉,总是多买一些,让陈嫂单留出来给孩子们吃。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有过多久,他们这个奇特的五口之家便分开了,原因是陶汉之被划为右派,先是审查批判,到了年底,便被发配到唐城的白马河农场去劳动,那个农场离唐城约一百里地,就在微山湖边上。临走时,陶汉之把一然交给老陈夫妇,一下子跪在他们夫妇前面:大哥,一然就交给你们了,我陶汉之没法谢你们,只有磕个头了。陈铁柱一把把陶汉之提起来说:汉之,你这是做什么?陈铁柱的老婆说:给你说吧,我早把一然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你就别这样婆婆妈妈的,一副没有骨气的样子,怪不得把你打成右派。你不给我磕头,我就不养一然了?就這样,陶一然便由陈铁柱妇夫两人完全养了起来。两个孩子在一块慢慢长大,特别一然,更是把陈铁柱的老婆当成自己的妈妈,而一儒从小便表现得十分懂事,不论做什么,都是让着一然,而一然也把一儒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不论自己有什么难事,当然也都是先告诉一儒。
陶汉之从农场回来,已是六○年了,孩子这个时候都四岁了。当陶汉之回到这个院子时,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看到一个人进来,一儒便走了过去,问:你找谁?
陶汉之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说:你叫一儒,你叫一然,对不对?
一儒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陶汉之的泪水便落了下来,他说:孩子,你们的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正在这时,陈铁柱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陶汉之,便叫了一声:老陶,你回来了。陶汉之站了起来,对陈铁柱说:老陈大哥,孩子都让你养这么大了,我什么感谢的话都不说了。
陈铁柱说:说什么感谢呀,快,进屋吧。
陶汉之没有进自己的家门,而是跟着陈铁柱进了南屋,陈铁柱的老婆正在收拾东西,看见陶汉之便停下手说:回来了?见到淘儿了吗?
陶汉之说:见到了,嫂子。这几年让你辛苦了,我陶汉之给你磕个头,表示感谢吧。说着便又跪了下去,陈铁柱急忙拉住他:老陶,你这是做什么呀。
陈铁柱的老婆说:老陶,你说说你一个大男人,动不动便下跪,丢人不丢人,这几年在外面你也没有一点长进,你出事了,孩子在这个院子里我不管誰管,你谢什么?快坐下,我去给你做点饭,看看能不能弄个菜,让你们老哥俩喝一盅。
而这个时候的小一然,却看着陶汉之不说话,倒是陈铁柱的老婆一把把一然拉到陶汉之跟前说:淘淘,看看,这个才是你亲爸爸,叫爸爸。
一然转身扑在陈铁柱老婆怀里,一直不抬头。
陈铁柱说:生分了,三年多没有见面了。
陈铁柱的老婆说:这是什么事呀,弄得亲生儿子不认识亲爸爸。淘淘这孩子命真苦。
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想到后面的日子更加艰难。
慢慢地,他们两家发现粮店里的供给粮食越来越少越来越差,也很难再在市场上买到粮食了,他们两家五口人,只有陈铁柱与陶汉之与一然有粮,而一儒与陈铁柱的老婆都没有粮食指标,也就是说,三个人的粮食要五口人吃。陈铁柱的老婆知道自己的男人干的是体力活,那活如果没有饭食顶着,是会要命的,于是便总是把自己该吃的那一口留给陈铁柱。而陈铁柱有的时候也能从火车站拿回一点点粮食,那便是如果碰上他们装卸粮食,他们便会从麻包里抠出一点点来,装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带回家。
几天之后,陶汉之看着这两家的生活是越来越难,本来,他不在家,情况还好一些,现在他一回来,让本来就很艰难的生活更加难了。陶汉之在心里默默地想,只好对不住恩师了。当初他的恩师交代过他,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出手卖掉这两幅画,这不光是恩师一生的珍藏,更有恩师家人的生命与鲜血。到底这两幅画里包含了多少恩师一家的血泪,恩师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想问,但一想到可能会触及老师的内心的伤痛,便没有问。一直到恩师病危,恩师才把这两幅画交与他,并交代无论如何都不要卖掉,可以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往下传,但不要卖。想到这里,陶汉之提起笔写了一个恩师的牌位,放在小桌上,然后点起香,对着恩师的牌位磕了三个头说:老师,愚徒不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找个人传也难呀,你老人家如果不乐意,等到我见你那天再责备吧。
陶汉之磕完头,便站了起来,然后搬了个方凳,踩上去,从房梁上摸出一个纸包,然后跳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然与一儒两个走了进来。他们惊奇地问:你做什么?一然叫爸爸,一儒叫叔叔。
陶汉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他们两个也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陶汉之打开那个包。
在他们两个人看来,那个包实在是太难打开了,只见陶汉之剥开一层粗布,然后便是两层细布,再剥开,便是一层绸布,越往里剥,陶汉之的动作越慢,这让一然与一儒两个人的心里也慢慢地紧张起来,他们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陶汉之解开那层绸布,便是一层蜡纸,油亮油亮的。
这个时候,陶汉之停了下来。
一然忍不住地说:爸爸,这里面是什么?
陶汉之说:不要说话。
这时,陶汉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开始剥落那层蜡纸。
随着那层蜡纸的剥落,只见里面露出一层雪白宣纸。陶汉之慢慢打开,便见两个卷轴。
一然说:原来是两幅画呀。
陶汉之说:不要说话。
这时,陶汉之慢慢打开其中一幅,只见上面是一枝枯木,枯木上有四只喜鹊。看上去一点也不好。
一儒说:伯伯,这是什么画?
陶汉之说:这是清代八大山人的画。
一儒没有听说过,便说:八大山人,到底是八个人还是三个人。
一然知道,便说:是一个人。他的号是八大山人。
接着,陶汉之又把另一个卷轴打开,只见是一只鲜艳的小黄鹅。
一然说:爸爸,这是谁的画呀?
陶汉之说:这是明代沈周的《春水新鹅图》。
一儒比一然想的多一些,便问:叔叔,你把它们找出来做什么呀。
陶汉之说:只是看看。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家里有这两幅画。
一儒与一然有些懵懂,只是点头。
陶汉之把两幅画卷好,放到桌子上,然后跪了下来,回头对他们两个说:你们也跪下,跟着我磕头。
一儒与一然两人便跟着陶汉之跪下,随着他一起磕了三个头。他们只听着陶汉之说:实在对不住你们了,为了活命,我只得如此了。
然后,他站起来,把两个卷轴分别包好。并把沈周的那幅再一次放到房梁上。把另外一个纸卷也就八大山人的画放在了桌上。
陶汉之从凳子上下来,对他们两个说:记住,对谁也不能我们家有这样的画呀。
一儒一然两人再次点头,然后两个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副懵懂的样子。
第二天,陶汉之便对陈铁柱夫妇说自己想去一趟省城。陈铁柱说你去省城做什么呀,刚出来几天,你不好好在家,又让人家找你的事。
陶汉之说确实有事,不得不去。然后他便去了省城。第三天,陶汉之回来了,他从省城带回一些小饼干,糖果之类,分给两个孩子,然后对孩子说:你们出去玩吧,我们大人说点事。
两个孩子便走了出去,他们对糖感兴趣,但对那美丽的糖纸更感兴趣,两个人在院子里比自己的糖纸。当时的糖纸上面印着各种水果的图案,一儒有些不认得,一然便告诉他那是什么。一儒不解,问一然说你怎么知道的。一然说:我从爸爸的一本画册上看到的,那上面全是水果。于是一儒便让一然带他去对面他家,看那本画册。
陶汉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包,打开一看,全是钱,老陈夫妇两个一下子愣了,问:老陶呀,你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钱呀。
陶汉之说:我把一张古画卖了,这卖画的钱,放在你们这里吧,买点粮食。
老陈说:老陶呀,我们不能要,放在你那里就是了。
陶汉之说:我这个样子,说不定哪天又进去了,还是放在你们这里保险些。你们就别推辞了,反正我们爷俩儿不全是在你家吃饭吗?这算是饭钱呀。
老陈还要推辞,老陈媳妇说:好吧,别推辞了,老陶也是真心。老陈呀,明天用这钱去乡下买些粮食放起来,不论贵贱,都买。
第二天,陈铁柱便跑到乡下的集市上,想买点粮食,结果没有买到,倒是买了一口袋瞎巴粮食。所谓的瞎巴粮食,便是农村人收粮时筛出的没有成熟的粮食,平时都是喂鸡喂猪用的。回到家里,老陈把口袋一放,喜得他妻子合不拢嘴:铁柱,这是在哪儿买的呀,这么多。
陈铁柱没有说话,便蹲在一边抽烟。他妻子打开一看便骂开了:你个猪头呀,买的这是什么呀,这么多瞎巴粮食做什么用呀,你家里人是猪呀。
陈铁柱抽了一口烟才说:能买到这就不错了。
他妻子一下愣在那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口袋搬进屋里。
正是这一口袋瞎巴粮食,让他们两家度过了那个有名的饥荒年。
二
一九七八年一然与一儒一块考上大学,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融洽的,他们一直如亲兄弟一样,一块上学,一块下乡,一块复习,最后一块考入省城的师范学院,不同的是一儒进了中文系,而一然进了美术系。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然在从中国美术史的课堂上认识到那幅沈周的画,美术老师在讲起沈周的事时,那语气里便充了崇敬。这让一然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对那幅画是那样的崇敬,为什么拿画之前总是要先焚香净手。原来,那是一幅进入中国美术史册的画,是一幅真正的国宝,可父亲的那幅画到底去了哪里,一然一点也想不起头绪,他把当年父亲去世前的几天的行为仔细回忆了一遍,他发现父亲把这幅留给一儒的可能性最大。一然的个性便是心里藏不住事,他下了课便去找中文系找一儒,一儒见他着急地样子,便问:什么事呀,你急成这个样子。
一然说:一儒,你还记得我父亲给我们看过的那幅画吗?
一儒说:记得呀,当时他还交代我们不要说出去家里有那幅画,还让我们跪拜。
一然说:你知道那幅是什么价值吗?
一儒说:我哪里知道呀,怎么了?
一然说:那是载入中国美术史的一幅画。
一儒说:怪不得当年叔叔那样重视。
一然说:是呀。可我父亲死后那幅画便不见了呀,他能放到哪里,你也知道,当时红卫兵抄家也没有找出来,当时我们家也没有去过别人呀,他能放到哪里?
一儒想了想说:一然,你该不会是想到当年叔叔把画给我了吧?当年叔叔并没有给我。只是你怎么会想到是给我了呢?
一然说:当年我记得我父亲死前的那个晚上,他交给你一个纸包,让你好好保存,并嘱咐你不要给别人呀。
一儒说:是呀,是给我了一个包,你是知道的,那个包里就是陶叔叔写给我的一幅字,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呀。那幅字不是一直挂在家里,你也是见到的。到现在还挂在那里呀。
一然说:没有别的?
一儒说:当然没有。就是那一幅字。
一然说:那么那幅画能让他放到哪里去了呢?
一儒说:一然,你不该怀疑我的,你想想,我对书画并不了解,要不是你今天来说,我还不知那幅画的价值,如果在我那里,我怎么可能不给你说,我们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陶叔也死去十几年了,我有可能一直瞒着你吗?
一然说:是呀,但我还是想不通他能把幅画藏到哪里去。
一儒说:一然呀,你也别着急,不行我们请几天假,回到家里找找去,反正就是那两间屋,我们仔细地找一遍,没准儿能找到。
一然说:好吧。一然说完正要走,一儒说:一然,你别走,你知道当年与陶叔一块挨批头的那个作家郭正之念的诗是谁写的吗?
一然说:不知道,一儒兴奋地说:是波德莱尔,法国的大诗人写的《恶之花》。我现在明白了,他那个时候为什么喜欢背诵那些诗。
一然看着一儒不说话。
一儒兴奋地说:他那个时候便把红卫兵的所作所为看作是一种恶势力,但却把那种恶势看成是一种动力,太了不得了,等回家时我一定要去拜访他。
一然说:好呀,我们一块去。
一儒说:还记得吗?他当时背的诗。
一然说:当然记得。
两个不约而同地背了出来:
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
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着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一然记得,从那之后,他便开始读这位诗人的诗。
那年的暑假,他们两个开始了寻找。一然记得很清楚,他们从学校回到家的第二天,一然便到南屋找一儒,当时一儒正在读波德莱尔的诗,他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皱着双眉,摇头晃脑地读着:
……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甚至没有一丝残阳,
为了照亮这片奇景,
全凭自己闪闪发光。
……
一然说:读的什么呀?
一儒说:当然是波德莱尔呀,你看他的这首《巴黎的梦》写得多棒。
一然说:你不是说要去拜访郭正之,怎么没有去呀?
一儒说:我想做点准备,多读一点波德莱尔的诗再去拜访,好有点底气。
一然说:那好,不打无把握之仗。
一儒说:那当然。你在做什么呀?
一然说:我没有做什么,想看书看不下去。一直想着那幅画。
一儒说:明白了,那我们开始找。
于是二人便开始在一然的那两间小北屋里开始寻找。
他们先是把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搬了出来,并且全部打开。这让陈铁柱夫妇十分奇怪,便问他们两个:你们做什么呀?
一然说:伯伯,我们找东西。
陈妈说:找东西还值得这样找法?到底找什么呀?
一儒说:娘,你就别管了。
陈妈说:到底是什么?
一然说:妈,是一幅画。
陈妈说:画?什么画?
一然说:妈,是一幅古画,十分值钱的。
陈妈说:古画,当年你爸爸不是卖了吗?去省城卖的。
一儒与一然一愣,便说:卖了?
陈妈说:对呀,你爸爸当年卖了那幅画,你陈伯买的一口袋瞎巴粮食,帮我们度过的荒年呀。
一然说:不是,妈,还有一幅。
陈妈说:还有一幅?我怎么不知道呀?
一然说:你当然不知道了,我爸爸当年也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与一儒是偶然看到的,是两幅画,还有一幅。
陈妈说:奇怪了,他死时没有交代呀,这个小屋能藏住什么东西?
一儒说:娘,你就别管了,我与一然找找,能找到更好,如果找不到,也就死心了。
陈妈说:那好,你们就找吧。说着便回到南屋去了。
一然看了一眼一儒,便说:我们还找不找?
一儒说:当然找了。
一然说:我感到不会找到。
一儒说:为什么?
一然说:直觉。
一儒说:那也得找找,不然我们会心里不踏实。
两人把屋里的东西全部搬出来,然后一件件打开倒在地上,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些陶汉之的旧衣物,什么也没有,即便是那两个书橱,把里面仅有的几本书也放到地上,也没有发现什么。这让一然十分沮丧,他对一儒说:一儒,我看算了,找不到了。
一儒说:那不行,这个屋子不全找遍,我们心底总会有一些疑问,不如我们全部找一遍,天上地下。
一然说:什么天上地下?
一儒说:就是屋顶上,地板下。
一然说:屋顶上能有什么。
一儒说:那也得上去看看。他搬来一个桌子,然后在桌子上放上一把椅子,自己先登了上去,一然说:你这是上哪?
一儒说:上房梁。他说着便上了桌子上的椅子,然后一翻身便上了房梁。只见一片片尘土落了下来,把整个屋里弄得是真正的乌烟瘴气。一然说:哎呀,我的眼迷了。
一儒说:你快点去洗洗,我现在不敢睁眼。
一然便出去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去洗眼,还没有洗完,便听到一儒说:一然,一然,快过来。
一然脸也来不及擦,带着一脸的水跑回屋子,急切地问:找到了?
一儒说:一然,你看,这里捆着一个布包。他指着房梁上的一个地方。
一然高兴地说:你快点把他解下来,我就想着我父亲不会把那幅画屋里弄丢,他那么珍重的东西,怎么会弄丢了呢?
一儒说:是呀,陶叔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一然说:你快点,怎么还没有解下来。
一儒说:我看不见呀,这个小细绳子系的是死结。哎呀,好了。一然,你躲開,别弄你一身的尘土。我扔下去。
一然说:不怕,你扔,我接着。一儒把那个布包扔了下来,一然也不管那么多,一下接着,那个布包如同一个灰尘的炸弹,一下子在一然的怀里炸开。那些灰尘一下子把一然包在里面,一然被呛得直咳嗽。
一儒说:我说让你躲开,你却接它。
一然不说什么,便抱着那个小布包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一然才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一儒也从房梁上下来,跟到院子里说:快打开看看,到底有没有。
一然与一儒两人小心地把那个包打开,发现包也是包了好几层,他们两个每打开一层,便互相看一眼,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当一然打到里面的那层黄色的绸布时,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一儒说:一儒,也许真的在这里。我记得当年便是用这种黄绸布包的。
一儒说: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陶叔十分小心。
一然打开最后那层黄绸,发现现里还是用宣纸包的东西,再打开,便是陶汉之的一些画作,他们两个急急地一张张地翻找,怎么也没有那张古画,一然十分沮丧地一下子坐在地上,他喃喃自语:他到底把画藏到哪里去了呢?
一儒也十分不解,他也是嘟哝着:这个陶叔,能把那画放到哪里去了呢?说着便再一次翻那些画,突然从画里掉下一张纸来,一儒上前拿起来,惊叫道:一然,陶叔给你的信。快看。
一然一把把宣纸拿了过来,只见上面是爸爸用小楷写给自己的一封信:然儿,也不知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也许,等你看到这信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请你原谅爸爸,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没有把你养大。但爸爸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侮辱,只好对不住你了。有两件事我给你交代一下,一是你一定还记得那幅古画,我没有留给你,因为你生性浮躁,不适合收藏那幅古画。至于我留给了谁,你不要多想,反正是一个可靠的人。第二,好好对待你陈妈与陈伯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以后多难,都不能忘了他们,你要把对我的孝用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父亲绝笔。
一然读到这里,放声大哭。
一儒也跟着落泪。
这个时候,陈妈从南屋走出来,奇怪地问:然儿,你哭什么呀?找到了吗?
一儒对陈妈说:娘,没有找到画,找到陶叔的一封信。
陈妈走了过来,说:什么信?
一儒说:是写给一然的。
陈妈说:都是写的什么呀。
一儒说:是让一然把你们当作亲生父母的。
陈妈说:这个老陶,自己狠心走了,还想着给孩子留下信,让孩子伤心。然儿,别哭了,你父亲也走了十几年了,你也长大了,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儿子养的,好了。把你父亲的这些画收好了,也是对你父亲的纪念。
一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抱住陈妈说:娘。从今天起我也叫你娘,你不能让我叫你妈。
陈妈说:好,孩子,你与一儒一样,就叫娘。
陈妈给一然擦了擦泪说:好了,大男人,还掉什么泪,男人的泪都是金豆子,哪有那么轻易落下来的。好了,你看你们两个把屋子弄得多乱,快些收拾好了。
一然说:好的,娘。
陈妈说:我去给你做饭去了,你们好好收拾屋子。说罢便进屋去了。
一然说:一儒,你说我爸爸把那画到底给了谁了呢?
一儒说:一然,你不会还怀疑是给我了吧?
一然说:我没有怀疑,只是想着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和别人交往呀。
一儒说: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孩子,哪里知道他与谁交往呀。会不会给了作家郭正之呀,那个时候他们在一块挨斗,常在一块说说话。
一然说:不好说。
一儒说:正好,我们过两天去拜访他,试探他一下。
一然说:那好,咱们收拾东西吧?
一儒说:不急,我们既然把东西全搬出来了,何不再找找?
一然说:还找什么呀,把给我的信都找出来了。
一儒说:不是还没有找地下吗?
一然说:地下怎么找,我们总不能把地下全刨一遍吧。
一儒说:不能刨,总能敲敲吧。
一然说:也好。
两个人便又重新走进屋,把地上的灰尘全部扫干净,然后一块砖一块砖地敲,当敲到床底的下时候,地下发出空洞的声音,一儒与一然对看了一下,一然说:一儒,有门。
两个开始挖起那几块砖。然后把黄土挖出来,果然又挖到一个包。一然说:哎呀,这是我爸爸平时常背的那个包。他们两个轻轻地提了出来,感到包里很重,打开一看,原来是两块砚台。
一儒与一然蹲在地上,仔细地看着那两块砚台,只见砚台因为长时间不用,台面上的一些墨迹早已脱净,露出一种十分细腻的石底,用手摸去,只是感到滑腻,一儒说:看样子这也是好东西,不然的话陶叔不会把它们藏起来。
一然说:一儒,这便是端砚。
一儒说:到底端砚好在什么地方呢?
一然说:这个我们经常画画写字的人最为知道。端砚以石质坚实、润滑、细腻、娇嫩而驰名于世,用端砚研墨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细滑,书写流畅不损毫,字迹颜色经久不变,好的端砚,无论是酷暑,或是严冬,用手按其砚心,砚心湛蓝墨绿,水气久久不干。
一儒一边翻看一方砚台,突然说:一然,这上面还有字呀。
一然也把自己手里的那块翻过来,说:这上面也有。只是看不清。
两个人便一起走出来,来到院子里的阳光下,这时,那砚台的真面目便出现了。一然拿的那块上面刻着:细雨蒙蒙夜沉沉,梁上君子进我门。屋内诗书存千卷,床头金银无半文。出门休惊黄尾犬,越墙莫踩兰花盆。天寒不及披衣送,趁无月光赶豪门。板桥戏作并刻。乾隆十一年秋。
一然说:天哪,这还是郑板桥用过的砚台。
一儒说:你怎么知道?
一然说:这上面刻着呀,只是这首诗让人发笑。
一儒说:我看看。说着便拿了过去,一儒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一然说:我想起来了,老师在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说过这个故事,好像是清人的笔记里。这样说来,这块砚台真的是郑板桥用过的。
一儒说:那就好好收着吧。
一然说:放在哪儿呀。
一儒说:放在外面倒是让人不放心,我觉得还是埋在这里吧,我们知道就行了,什么时候用再挖出来。
一然说:对。那一块上面有字吗?
一儒说:有,还刻了一些花。两个人看了一会上面的字,发现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一然看了看说:这块也是端砚,只是这些字我们都不认识。
一儒说:那就放起来吧,反正不认识。
两个便把那个包放进洞里,再次埋了起来。
两个埋完,互相看了看,一儒说:今天没有白忙活。
一然说:怎么不是白忙活呀,到底也没有找到那幅古画。
一儒说:找不到就别找了,反正陶叔说了,给了一个可靠的人了,我们总算知道这画还存在。
正在这个时候,陈妈叫他们两个:然儿、儒儿,过来吃饭吧,别瞎折腾了。
两个人一边答应,一边去水管洗手,两个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因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灰尘,被汗水一冲,全成了花脸。
在饭桌上,陈妈对他们说:不论你找到了什么,记住,那都是老人留下的东西,一是不能弄丢了,二是不能卖了。听到没有?
一儒说:娘,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了。
一然说:你放心吧,娘,我不会把父亲的东西卖了的。
三
一然坐着出租车,从市艺术馆前面的大街走过。他看到郭正之从艺术馆后面的小平房中走出来,虽然走得很慢,却也十分稳健,这让陈一然十分感叹:他还住在这里。当年与一儒到这里来拜访他,他便住在那个小院里,十几平方的小院子,两间小屋。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在这过去的三十年中,中国可以说发生了真正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也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变成了唐城市有名的画家,而一儒,也从一个青年学生成了唐城市文化局长。而住房,也都从原来的小平房里搬出来,住进了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真可谓是沧海桑田呀。只是这位老人,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比一年前一然来看他时更显得有些苍老之外,还是那样的清瘦,明净。一然自然想起与一儒拜访他与一年前自己来看望他的情景,当年对他说的那些话并不放在心上,可現在看看,他当年预料的那些现象全部都发生了。
一然有些感叹地说:真是个神人呀。
出租车司机说:你说什么?
一然说:噢,没有什么。走吧。
一然清楚地记得他与一儒来到市艺术馆后面的那一排小平房的时间是下午,他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强,照在他们身上如同火一般的灼热。他们敲开那排平房的院门,只见一个老人穿着一件大的圆口汗衫坐在小院的一棵石榴树下,摇着一把大大的芭蕉扇,旁边小方桌上放着一本红楼梦,一把宜兴茶壶,还有几个小如酒盅的茶杯。见他们两个进来,便从那把竹椅上折起身来,笑哈哈地问:年轻人,你们找谁?
一儒说:我们找郭正之先生。
郭正之说:噢?找那个疯子呀,有什么事?你们不怕那个疯子骂你们呀。
一然说:我们从来没有把他当成疯子。
郭正之说:为什么?
一儒说:当年我们天天跟在他后面,听他念波德莱尔的诗。
郭正之说:年轻人,不错,还知道波德莱尔。
一然说:你就是郭伯伯吧,我是陶汉之的儿子小然,特意来看看你。
郭正之说:呀。原来是汉之的孩子呀,一转脸长这么大了?现在做什么呀?
一然说:我正在省城师范学院读书。这个是我的朋友一儒。我们是一个院子里的,从小一块长大。
郭正之看了看一儒说:想起来了,在我与汉之挨斗的时候,是不是你们两个常常跟在我们身后呀?
一然说:是的。
郭正之说:真快呀,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想一想,汉之真是想不开呀。哎呀,不说那些事了。说说吧,你们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来了?
一儒说:郭伯伯,我们只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郭正之说:说。
一儒说:郭伯伯,直到我们上大学,才知道当年你挨斗的时候背诵的那些诗是法国人波德莱尔写的《恶之花》,我们也认真地读了他的诗,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公开地描写丑恶?而我们中国人写的诗歌中,都是描述美好,如花前月下,而他为什么要这样?
郭正之说:哎呀。真是后生可畏呀。没有想到,你们这些青年人现在还能想到这个问题。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呀?
一儒说:我也是师范,读的是中文系。
郭正之说:好。我们这个民族真是有希望,青年人思考问题就这样深刻。好吧,那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中国人都习惯于赞美,习惯于歌颂,我们写在文字里的,大都是美好的一面,很少有人直接把丑恶与罪孽写进文字,关于这一点,我想鲁迅说得最为明白,他说过作画很少有人画大便,画粘痰的。即便是揭露丑恶,中国人也十分含蓄,不是直接说出。而这位波德莱尔却不是这样,他把诗的着眼点不是放在美好的事物上,而是直接放在丑惡与罪孽上,这样一来,便给人一种震撼的力量,让人警醒。这正如有人那儿搞鲜花展览,却有人突然在鲜花丛中放了一盆大便。是不是让人很恶心?但是,我们每个人哪天不拉大便呀,大便是一种存在呀。
当人类时时关注美好的时候,往往会忽视丑恶与罪孽。而这种忽视却会给人一种假象,那就是丑恶可能并不存在。但是,丑恶也是人性的一种,它并不会因为你的忽视而不存在,而是顽强地存在着,一旦给一个适合的环境,便会凸显出来,来一个大的暴发,回首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史,便会发现,我们的日常生活,倡导的全是美好的东西,但一旦社会动乱,那些丑恶与罪孽便会暴发出来,令人发指。如果你们读过中国的史书,便会发现,中国人在制造罪孽方面,与中国人的智慧成正比,一点也不会因为平时只强调美好而变得温和。
一儒与一然如雷贯耳,惊得瞪大了眼睛,有些发呆地看着郭正之。
郭正之喝了一口水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你们有兴趣读书,只要认真地读一读《资治通鉴》与《史记》就行了。
一儒与一然只是点头。
郭正之摇了摇芭蕉扇说:这位法国的波德莱尔不像中国人那样想,他直接把丑恶与罪孽写入了诗,正如西方人的行为艺术一样,把大便装进一个玻璃瓶中当成艺术品摆出来展览。他把那些只有在地狱的边缘上才能看到的花朵直接写了出来,把人性中的丑恶与罪孽直接展示出来,给人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们平时看到的是花前月下,春花秋月,而恶之花所写的则全是丑恶、罪孽、愚昧、谬误、贪婪、奸淫……所以当我们读到这一切的时候,便会感到的一种错愕。但给人的心理冲击却是一流的,这也正是波德莱尔的高明之处。
一儒说:对呀,郭伯伯说得有道理,只是郭伯伯,我们该怎么认识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
郭正之说:我们才刚刚改革开放,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我们也刚刚从一个丑恶与罪孽的时代里走出来,人们会对美好有一种真切的向往,人们会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投注更大的关注,但你们要记住,这种对美好的关注并不意味着丑恶与罪恶的消失,它们与美好是相伴相生的,如果我们不去关注,过上一段时间之后,便有可能再次暴发,所以你们要时时警惕。
一儒说:郭伯伯,你的意思是说以后还有可能会暴发文革这样的问题?
郭正之说:这是肯定的,但不一定会以文革这种形式出现,正如文革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鲜见,但却是第一次以文革这样的形式出现,这就是时代特征。以后如果出现,肯定也会带着时代特征的。
一儒说:郭伯伯,那么这个时代特征会是什么样子呢?
郭正之说:哈哈,孩子,我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会以什么样的特征出现呀,苏东坡有句诗叫作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都置身于这个时代,对这个时代也是不识真面目呀。不过,不论怎么样,你们要记住,对文化的破坏,往往是以这个时代最为明显的特点进行,也就是说,这个时代什么最为流行,而这种流行则极有可能是一种最为强大的破坏力。正如文革,是以文化革命的形式对文化进行的破坏。
一儒说:不明白。
郭正之说: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但你们一定记住,不论到什么时候,丑恶与罪孽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不要过分的强调也不要刻意的隐瞒,也只有这样,作为一个人才会活得坦荡,活得真诚,同样,作为一个民族,也会是一个能看清自己的成绩也能反省自己错误的民族,而这样的一个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也只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面对丑恶与罪孽时,不至于过于慌恐,乱了自己的阵脚。
一然坐在那里直摇头。一然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想到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那封信,父亲把那幅古画留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这位郭正之。
郭正之看一眼一然说:一然,你父亲便是一个不能正确认识丑恶与罪孽的人,他把人类看得太美好,太善良,所以一遇到那些丑恶与屈辱,便忍受不了了,以至于乱了自己的方寸。
一然说:郭伯伯,你与我父亲是不是交往很深呀。
郭正之说:不。我与你父亲交往不深,虽然我们平时在一个单位,但见面的时候不多,我们两人都是那种不坐班的人,很少在单位相见。我们同在单位几年,还不如我们在一块挨斗的时间长。
一然说:郭伯伯,我父亲给你说过一幅画吗?一幅古画。
郭正之说:没有呀。什么画呀?
一然说:是明代沈周的《春水新鹅图》,我并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直到我今年在美术史上了解到,那是一幅载入美术史的画。
郭正之说:哎,那可是很珍贵了。沈周我知道的,是明代的大画家。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作品。
一然说:我父亲死了之后,这幅画便不见了。今天我们两个把我们家两间小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郭正之说:你父亲知道那画的珍贵,自然会有安排,你们找不着也就对了。
一然看了看一儒,然后说:郭伯伯,你什么意思?
郭正之说:你们想想,如果你能找到,当年红卫兵不也能找到吗?那他还费劲藏它做什么?
一然说:你的意思是那画应该还在那里,只是我们找不到罢了。
郭正之说:也可能他交给了别人。这就要看你爸爸的智慧了。在那个纷乱的时代,做点什么确实是需要一些智慧的。
一然说:我爸爸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是交给一个可靠的人了。
郭正之说:哈哈,那就对了。我相信汉之不会让那幅画轻易丢了的。我相信汉之有足够的智慧来保护那张画。
一然说:可我们找不到呀。
郭正之说:这说明你们与那画的机缘还不够,还不到见到那画的时候。一然,如果你爸爸还有给你留下的书画,你要好好放着,记住,乱世黄金,盛世书画,那些东西以后会很值钱的,也许会超出你们的想象。
一然说:是给我留下了一些书画,我不会动那些东西的。如果有可能,我也许会帮我爸爸出一本画集,用来纪念。
郭正之说:这个想法很好。
一然与一儒两人走出那个小院的时候,已近晚上,夕阳西下,把唐城的大街染成了一片红色。一儒看了看天说:晚霞如此的好,明天不会有雨呀。
一然说:一儒,你说说,郭伯伯是什么意思?那幅画会不会在他那里呀。
一儒说:我看不像。从他说话的神态、语气便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幅画。
一然说:我怎么觉得他那话里的意思是他知道那画在哪里呀。
一儒说:你呀,现在你看谁都像知道那画在哪里。
一然不再说话,闷着头走路。一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才知道这话的含义。这位郭正之真正是个高人呀。
回到家里,一儒好像很高兴,又拿起那本波德莱尔的诗集,读了起来。而一然却是满脑子的雾水,爸爸到底把这幅藏到了哪里?或说是给了谁?这个问题如同一条蛇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一然的脑海里。
他躺在屋里的床上,看着屋顶黑乎乎的檩条,仔细想着他们搜屋里的时候,他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然后他又回想当年父亲死前的那几个晚上,到底与谁有过接触,可想到脑袋疼,也没有想出父亲与别人接触,当时他接触的只有一儒。那么一儒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是当年父亲交代了他,让一儒不要给自己说?还是一儒真的不知道?一然想起他们在学校的对话,又觉得一儒不知道画在哪里。他不像是装出来的呀?两个人在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对一儒的脾气还是了解的,他不会撒谎呀。再说了,这次在家里找画,他是那样的卖力搜寻,自己亲自爬上房梁,那么脏,他爬上爬下,弄了身灰尘,如果他知道画在哪里,他费那个劲做什么呀?这个时候他又想起郭正之的话:这说明你们与那画的机缘还不够,还不到见到那画的时候。也许,上苍真的有安排,现在还不是我见那画的时候?
想到这儿,一然心里便有些释然:任他去吧,反正父亲说了,他把那画交给一个可靠的人了。到我该见的时候,自然便会见到。但不论怎么样,这事还在一然心里打了一个结。
进入新世纪之后,一然的画在唐城已经是很有名气,许多收藏家都以他的画为追逐目标,特别一然的仿古画,更是受人追捧。但一然并没有飘飘然,他十分清醒,仍然坚持不多画,即便是给的价格再高,也不多画,但每画一张,一定要达到自己的水平。即便是这样,一然还是不可阻挡地富了起来。有了钱之后,一然决定实现自己的想法,把父亲的画收集整理一下,然后给父亲出版一个画集。
一然分别整理好之后,便想起让谁给写个序言,一然自然想到了郭正之,于是便去艺术馆后面的那个小院子。那是春夏之交的一个上午,一然推开了那个小院的大门,只见郭正之还如几十年前一样,坐在小院的那棵石榴树下,旁边有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个宜兴茶壶,四周放着几个小如酒盅的茶杯,不同的是当年放的《红楼梦》改成了《资治通鉴》,还有就是他身后的石榴树比原来大了许多,可谓是郁郁葱葱,此时榴花盛开,一片火红,映得老人的脸色也些红润。老人看到一然进来,便站起来说:一然,来了。
一然说:郭伯伯,来麻烦你了。
郭正之从电话里知道了一然的来意,便说:只怕我不能胜任呀。
一然说:郭伯伯,你可不能不写呀。
郭正之说:我肯定写,只是怕写不好呀。你想想,我对你父亲并不太了解,再就是我也不太懂画,你想想,这个序怎么写呀。
一然说:写写你对我父亲的印象便可以了。
郭正之说:印象倒可以写。你能不能找一个既懂画,对你父亲又了解的人写?
一然说:郭伯伯,在唐城,现在只有你了解我父亲了。
郭正之说:也罢,我写就是了。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聊天。一然自然说起他与一儒二十多年前来看望他的情景。
郭正之说:我记得,那是一个大热天,你们两个来,我记得走的时候两个人的背心全湿透了。
一然说:郭伯伯,当年你说每个时代最为流行的东西对文化的伤害最大,我一直不明白。
郭正之说:流行文化往往是气势汹汹,会制造许多泡沫,而人们会认为这些泡沫便是文化,所以说伤害最大。不过当年我说的并不对,正如我说的那样,当时是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现在对文化最大的伤害是一种暴力。
一然说:你是说恐怖主义?
郭正之一笑说:是比恐怖主义更可怕的一种暴力?
一然说:那是什么?
郭正之说:这种暴力,它每时每刻在每个人的空间都在发生着,却没有人注意,更让人感到可怕的是不光是没有人去注意,而是绝大多数人都向往这种暴力。这种暴力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爆炸,更不是让人感到非常痛苦,相反,它对人类的施暴正应了唐朝诗人的那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一种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伤害的暴力。
一然不解地说:这个世上有這样的暴力?
郭正之说:有。这种暴力就是物质,丰富的物质。本来,作为地球上最为聪明的动物,人类与其它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的精神。如果没有了精神,没有了思想,人与动物何异?由此而可说人类生活的最终目的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思想。物质是保证这种精神与思想的基础,毫无疑问,没有物质精神便是一句空话,肉体不存思想何附?但是,如果我们的物质生活达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是说可以保证我们体面而有尊严地活着的时候,那么,我们生活的重点便是精神与思想了。也就是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是一个过程,而目的是用物质滋养精神。
一然说:我明白了。
郭正之说:一然呀,我知道这些年你有了一些钱,但要注意,不要被这种暴力击倒,要保持自己独立的精神,自己的思想。还是那句话,挣钱是对的,但挣钱不是目的。要让钱滋养你的精神,而不是毁灭你的灵魂。
一然说:谢谢郭伯伯提醒。
郭正之说:你替你爸爸出本画集,汉之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一然把一轴画打开说:郭伯伯,你还记得吗?当年我曾问过你,找我父亲藏的那幅古画,《春水新鹅图》。
郭正之说:记得,你找到了吗?
一然说:没有,这是凭我的记忆临摹的,送给你,留作纪念吧。一然说着便打开,郭正之站了起来,扯住那画说:好,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呀,让我想起一句诗来:沾衣欲湿杏花雨,扑面不寒杨柳风呀。
一然说:等我找到了那幅真画,再让你看。
郭正之说:好。现在收藏如此的热,我想,你说的那幅古画也许该露面了。
一然说:真的?
郭正之说:当然。
四
直到今天,让一然不能释怀的是父亲对自己的看法,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会给父亲留下一个生性浮躁的印象?每当想到这些时,或是看到父亲留下的那封信,一然心底便隐隐作痛,可以说,这是一然一生的忌讳,也是他的暗疾,在他的一生里,最害怕别人说他不稳重,不踏实。不得不承认,一儒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那就是从不说一然浮躁。但今天,他说自己急急躁躁,看样子这些年他也是一直回避着这件事,现在画找到了,他也敢说自己急躁了。想到这里,一然突然觉得也许在这个世界,只有一儒理解自己,到底是一块长大的哥哥呀。
一然从出租车往前看去,发现近圣斋马上就要到了,他活动了一下身子,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就那两件事,给父亲留下我浮躁的印象。
出租车司机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一然,心想这个人,今天从上车便净说莫名其妙的话。
但一然没有在意司机的眼神,他还在想着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那样一个评价,也许就是从那两件事开始。
五
他们两家五口在陈铁柱买的那一袋子瞎巴粮食的救助下,度过了最为艰难的那个春天,但陶汉之却没有逃过文革。
让陶一然不能忘记的便是突然有一天,大街上全是戴了红卫兵袖章的青年人,他们一开始只是喊喊口号,写写标语,后来便是他们能自己印传单,那些红红绿绿的纸片上,印满了打倒刘少奇与邓小平的标语。当时只有十岁的陶一然与陈一儒不明事理,天天跟着他们跑,看他们集合,游行,贴标语,特别是唐城中学里,那些红卫兵更多,他们往往在墙面前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放许多的毛笔与白纸,当然还有许多成瓶的墨汗。他们一边写大字报,一边往墙上贴。有的时候写累了,便到一边休息。
在一旁看热闹的一然与一儒,两个人总是在看着他们。一然对一儒说,一儒,你看,他写的字还没有我写得好。一儒说:你别逞能,我们又不认识他们。一然便点点头。有一天,一然再也忍不住,大胆地走到那张桌子前,拿起他们放在那里的笔,提笔写下了几个字:风雨送春归。几个红卫兵先是喝斥,但一见那几个字,马上惊叫起来:哎呀,这个小孩的毛笔字写得真好。于是几个红卫兵拥过来看,一看说:不得了,比我们写的强多了,让他给我们写。
一儒有些害怕,便想拉着一然走开。
一然却不愿意走。
一个红卫兵对一儒说:你拉他做什么?这是革命,难道你不想让他闹革命吗?
一儒不敢说话。
一然便说:我敢闹革命,我写。你们说,都写什么?一然上前拿起笔。
一个红卫兵说:那好,你就把这个抄好。说着便递给一然一张传单。
一然看了看,是关于批判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于是便抄了起来。
一儒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站在一边看,过了一会儿,一儒悄悄地说:一然,我们回吧。
一然说:不回。
一儒说:你不回去我先回去了。
一然说:好吧。
一儒便悄悄地走了。
那天,一然在那里写得特别高兴,那些红卫兵不住地夸他,说他的字写得好。一然得意地说:我从三岁便开始写字。从小便临摹颜体与柳体的字帖。一直到晚上,一然才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
他正要把今天做的事告诉父亲,可没有想到父亲黑着脸,看着他一声不响,一然知道父亲生气了,便想出去到南屋的陈大伯伯家去。父亲说:站住。
一然站在那儿。
父亲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一然说:出去玩了。
父亲说:到哪里玩?做了什么?
一然知道肯定是一儒告了状,便说:到唐城中学去了,在那里帮红卫兵写大写报。
父亲二话没有说,上前便是一个巴掌。打得一然满眼冒金星,便哇哇地哭起来。一然记得,那是父亲第一次打自己,即便是小的时候把父亲的一本书撕了,他也没有打自己。
陶汉之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不在家里好好学习看书写字,却去做那些烂事,写别人的大字报,那是好人做的事吗?我告诉你,如果往后再敢去做那事,我打死你。有一天,那些人也会写我的大字报的。
南屋里的陈铁柱夫妇听到一然的哭声,便过来了,陈铁柱说:老陶呀,你怎么能打孩子呀。
陈铁柱的老婆上前拉起一然说:走,到妈那边去。说着便把一然拉走了。
陈铁柱说:老陶呀,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能打孩子呀?
陶汉之说:老陈大哥,你不知道呀,今天一儒与一然两人去唐城中学了,一然却在那里帮红卫兵写大字报。
陈铁柱说:写就写吧,那也不值得打他呀。
陶汉之说:老陈大哥,你是不知道呀,这些大字报是什么呀?那就是一些诬蔑别人的话,骂人的话,这个孩子从小便学这个,长大了还能学好呀。
陈铁柱说:孩子不懂事,也许是想显摆一下,在那里让人看看他會写毛笔字。
陶汉之说:那更不行了,我从小让他学写字,可不是让他写大字报的。老陈哥,这个样子闹下去,肯定会闹到我这样的人身上。陶汉之以一个右派身份,敏感地意识到,他可能要面临一场灾难。
陈铁柱见说不过陶汉之,便说:你也别生气了,消消气,给孩子生气犯不上。他们闹他们的,怎么会闹到你身上呀。说罢便回到南屋去了。
一然跟着陈妈来到南屋,看见一儒,便怒目而视。
一儒自然也有些胆怯,便不看一然。
陈妈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便问:一儒,你说说,你陶叔是怎么知道一然在外写大字报了。
一儒不说话。
一然说:告密者,叛徒。
一儒说:我不是叛徒。
陈妈便说:一儒,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回来不该给你陶叔说。
一儒说:不,他在外做坏事,我就要给陶叔说。
一然说:我没有做坏事,你就是叛徒。
一儒说:你帮坏孩子写大字报就不是好孩子。
一然说:他们不是坏孩子,他们是红卫兵,是革命派。
一儒说:胡说,革命派还有骂人的,他们写大字报骂人,就是不好东西。
一然说:你才不是好东西。
一儒说:你帮他们写大字报,你才不是好东西。
正好陈铁柱正从北屋回来,见到两人还在吵,上前便打了一儒一个嘴巴。然后说:你就是一个叛徒,你们两个人在外面玩,回来告诉你陶叔做什么,让一然挨打。这一巴掌便是让你长长记性,以后不能做这样的事。
陈妈笑了,说:好了,你们两个都别闹了,一人挨了一巴掌。她转身又对陈铁柱说:你这理由也不对,两个孩子在外,要是有一个做了坏事,回来也不让他给家里人说吗?你们两个记住,不能在外做坏事,如果做了,就不要埋怨别人回来给大人说。
陈铁柱说:这是什么事呀?让一些孩子在那里写大字报公开骂人,这世道有点不对了。
陈妈说:这刚刚不挨饿了,怎么又这样闹腾起来了。说着便去做饭,不一会儿便端来两碗面汤,对一然与一儒说:你们两个,一人一碗,快点喝了。
两个孩子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坐到桌子前去喝汤。
晚上,一然回到北屋,陶汉之还坐在那里,一然以为他还在生气,便悄悄走到里屋,准备睡觉。陶汉之随他进了里屋,看了看他说:一然,你今年十周岁了,也该懂事了。我给你说,这场文化大革命可能最后会革到我这样的人身上。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打你的原因,记住,你以后千万不能到那样的地方去,更不要和那些红卫兵打交道。知道吗?
一然懵懵懂懂地说:知道。
果然如陶汉之预料的那样,没有过多长时间,红卫兵便找到了陶汉之。接着,他便成了唐城种红卫兵的批斗会上的主角。那天,陶汉之正在家里作画,突然来了几个红卫兵,把他拉了就走,他不知怎么回事,便大声问那几个红卫兵,红卫兵其中一个说:你问什么呀?你是右派,当然得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一然吓得不知所措,急急跑进南屋,对陈铁柱说:陈妈,伯伯,他们要抓我爸爸。陈家两口子出来,质问红卫兵要做什么,红卫兵说:开批斗会。
陈铁柱夫妇两个不知说什么,便见红卫兵把陶汉之拉走了。
陈妈说:一然,一儒,你们快点跟过去,如有什么事快点回来给我们说。
一然与一儒两个便跟在后面,陶汉之很快便被拉到唐城市的中心广场上,那里用几根竹竿与木棒搭起一个简台的台子,台子的两旁贴着标语:痛批封资修,坚决闹革命。上面挂着唐城市红卫兵批斗大会的横幅。
一然与一儒便站在台子旁边看。
陶汉之被押上台子,他这时才发现,另外两个人他全认识。一个是剧团的名演员盛世之,常演包公;一个是自己的同事,艺术馆的作家郭正之。他们三个人被唐城市民称为三之。当时唐城人有这样的说法:听世之的戏,看汉之的画,读正之的书。是唐城的三大名人。如今全低头躬腰站在台上。
一个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的女红卫兵英姿飒爽,来到台上,对着台下的群众大声喊道:革命的战友们,革命的群众们,唐城市红卫兵批斗封资修大会现在开始。下面有革命小将们上台发言,批判唐城三之。陶汉之是反动右派,郭正之是反动作家,盛世之是封建余孽。
接下来,便有一些红卫兵上台来,念着自己写的大批判稿,全是那些口号,那些文理不通的句子,作家郭正之悄悄地对陶汉之说:汉之,这批判稿写得也太差劲了,让我写肯定比他们写得好。陶汉之可没有郭正之的心情,他黑着脸不说话,郭正之说:汉之,就当我们体验一下生活吧,何苦这样不高兴呀。
陶汉之说: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这个时候,盛世之用唱戏时的道白叫了一声:苦哇。
台下的群众一起笑了起来。
正在台上念批判稿的那个小将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念下去。这时那个开始主持批判会的女红卫兵上台来,对着盛世之大声说:你老实点。
盛世之说:是。
那个女红卫兵对那个念批判稿的说:你继续念。
下面的群众不乐意了,有的高声喊:让他唱一段。让他唱一段。
那个女红卫兵上前说: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现在是批判大会,不是演唱会,再说他现在是封资修,我们不能让他传播封资修的东西。
下面的群众还是喊:让他唱一段。让他唱一段。没有喊几声,便成了有节奏的喊,让他唱一段,让他唱一段。
那个女红卫兵眼看无法控制局面,只好说:革命的同志们,请安静,那好,下面就请盛世之唱一段,供我们批判用。
她走到盛世之跟前說:你唱一段。
盛世之说:好。既然大伙这么看得起我,我就给大伙唱一段。盛世之上前走了一步,然后说:我给大伙唱一段《秦香莲》里包公的唱段:
陈驸马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大比年陈附马连科及第,咱二人午朝门同把君陪,我观你年过三十成新贵,曾问你原郡家中还有谁,一句话问得你,面红耳赤无言对,我猜你家中一定有贤妻,到如今他母子来找你,秦香莲就是你的结发妻,当面认下是正理,过往之事永不再提。
盛世之唱完,便后退一步。这个时候下面的群众一起叫好,让他再来一段。
那个女红卫兵眼看无法掌控局面,便匆匆宣布批斗会结束。接着便让他们三个从后面下台,各自回家。一然与一儒两人跟在他们三个的后面,慢慢地往回走。
郭正之哈哈大笑,对陶汉之说:没有想到呀,是世之救了我们呀。
陶汉之说:就怕能救了今日救不了明天呀。
郭正之说:唐人罗隐有一句诗你不知道?今日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陶汉之说:只怕是今日无醉,明天更愁呀。
盛世之说:二位老弟,你们没有看出,如今的世道再不是我们这类人的世道了,认命吧。最后三个字他是用道白念出,让人听上去惊心动魄。
陶汉之回到家里,脸色十分难看,一然当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见陶汉之一个人坐在桌前,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是呀,这个世道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的世道了。一然不愿意在家里多呆,便走出房门,来到南屋里。陈妈便问一然吃饭了没有,一然说没有,陈妈便盛了一碗饭让一然吃,然后对陈铁柱说:老陈,你过去看看。然后问一儒:一儒,你们今天见红卫兵如何斗你陶叔?
一儒说:他们让我陶叔站到台子上,然后就批斗。念稿子。
陈妈说:他们打没打你陶叔?
一儒说:没有。
陈妈说:只要不打,光念稿子让他们念去。与你陶叔一块的还有谁?
一儒说:我不认识。有一个会唱戏。
一然说:我知道,有一个是我爸爸单位的,是作家;另一个是剧团的,会唱戏。
陈妈说:全是文人,这世道真是变了,这文人千百年来都是受人尊敬的,现在怎么就随便批斗了呢?
在一然的记忆里,这种批斗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也就是说他们几个人的罪名也逐步升级,而红卫兵对他们采取的行为也越来越激烈了。
正如陶汉之对郭正之说的,只怕是今日没醉,明日更愁。唐城市的红卫兵分始分化,他们不再都叫红卫兵,而是前面都冠以一个名字,有一派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另一派叫东方红战斗队,他们之间也开始辩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批斗封资修人物。而唐城市最有名的三之,便是他们批斗的对象。这样一来,他们三个人便开始忙了起来,今天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批斗,明天便是东方红战斗队批斗。
一开始的批斗,也就是站站台子,红卫兵上台发言批判,但慢慢地便变了味道。他们为了显示自己更加革命,这一派让他们三个人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那一派便在他们胸前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上他们的名字:大右派陶汉之,反动作家郭正之,封资修代言人盛世之。慢慢的红卫兵的言辞也开始激烈了。并且让陶汉之他们在批斗会上介绍自己,检讨自己的反动言论。接着,陶汉之的罪名慢慢演变了国民党特务,红卫兵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陶汉之的老师的几个孩子都在台湾,所以他便成了国民党特务。每次上台挨批斗,陶汉之的胸前总是挂一个国民党特务的牌子。
对于国民党特务这几个字,一然特别敏感,他在学校学的小学课本中便有国民党不好的文章,老师每当讲起国民党的时候,也总是特别愤慨。现在,自己的爸爸成了国民党,这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一然接受的。
在台子下面,他问一儒:你说,我爸爸真的是国民党特务吗?
一儒说:不可能呀,这些年来,陶叔什么也没有做呀,如果真的是国民常特务,他怎么不做一些活动呀,如电影上一样,悄悄地与别人接头什么的。
一然说:也就是说,我爸爸不可能是国民党特务对吧?
一儒说:当然,你想想,我们在电影看到的国民党特务多坏呀。陶叔这样一个好人,怎么可能是国民党特务呀?
一然说:那他们为什么说我爸爸是国民党特务?
一儒说:不知道。不过我看他们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一然便随口念叨:国民党,国民党……
一儒说:你念叨什么呀。
一然说:我念叨国民党。
这一天,一然没有等爸爸被他们批斗完,便一个人回到家里。在他的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个十分恶毒的想法:你们都说国民党不好,说国民党如何如何地坏,我偏要说他好。我爸爸怎么可能是国民党,你们说我爸爸是国民党,那么国民党就是好。他正是在这样的想法的支持下,他在屋里找到一支粉笔头,便走到院子外的房墙上,写下了五个大字。这五个字他是用他想出的办法写的,既一看上去,便是五个圆圈,但仔细看去,便是五个字:国民党万岁。不过,如果不仔细看,是不会看出这是字的,不过是五个模糊不清的圆圈。
一然写完,退后几步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他为自己的创意感到高兴,也满足了自己对红卫兵对抗的心理,他写完便回家去了。再说一儒在批斗场上突然发现一然不见了,便到处寻找,他们两个从来不分开的,这让一儒感到不安。他在广场上没有找到一然,便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果然在屋里找到了一然,一儒问:你怎么早早地回来了?
一然说:我回来办件事。
一儒说:办什么事?
一然说:不告诉你。
一儒说:什么事呀,快说呀。
一然有些兴奋地说:就是不告诉你。
一儒看了一会一然说:你是真的干了一件事,我看出来了,你很高兴。快说,到底干了什么事?
一然说:就不告诉你。
一儒说:你做的是坏事?所以不敢告诉我。
一然说:不,是件好事。一然显然是因为做了一件事显得特别兴奋。
一儒说:你不说我也能知道。
一然有些得意地说:你保证不知道。
一儒说:那好吧,我试试能不能找到。
一然说:那好吧,你找去吧,说着便跑了出去。
一儒也跟着跑了出去。
一然当然在心底藏不住事,有意无意地跑出大门,来到大门外的那面墙面前,他故意在墙面前跑来跑去,试图想让一儒看到他写的那几个字,看看一儒能不能認出来。但一儒显然没有去注意那五个圆圈一样的图案。
正在他们跑着玩的时候,陶汉之回来了,他照样是脸色铁青,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往家门走去,一然看见便上去:爸爸,回来了?
一儒也说:陶叔回来了。
陶汉之说:回来了,你们玩吧。他抬腿正要进院子,无意间看了一眼大门外的那面墙上的几个粉笔画的圆圈。脸色大变。他马上停下了往大门里迈的脚步,而是转过身,厉声说:一然,过来。
一然停了下来,来到陶汉之面前,陶汉之紧张地哆嗦着嘴,手也哆嗦着指着那几个字说:是不是你写的?
一然被爸爸的脸色吓坏了,他没有意识到他写的几个字会引起爸爸那么严重的反应,便点了点头。
陶汉之上前便是一巴掌: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找死呀。
一然被打了一个趔趄,一儒说:陶叔叔,什么事?
陶汉之嘴哆嗦着说不出什么,只是指了指墙面上的那几个字。
一儒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几个字写的是什么。没有说什么,便马上过去用衣服把那几个字全部擦掉。然后又拿起砖块,把墙磨了一遍,直到什么也看不出才停了下。这时,陶汉之才走进院子。
那一天晚上,一然到现在还记得,他只是记不清爸爸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爸爸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歇斯底里。他记得爸爸先是让他跪在那里,然后便骂他,到底是骂什么,一然一点也没有听清。后来爸爸便在屋里边骂边来回走动,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什么,也不知过了许久,爸爸才停了下来,他趴在桌子上痛哭,那哭声让一然是那样的感到惊恐,是那样的可怕。
那天,一儒一直陪在一然的身边,一直到很晚,一儒才回到南屋自己的家里。
一然每每想起这些片断,他的心底便隐隐作痛,是自己的无知,给爸爸造成了伤害,直到一然长大成人才意识到,如果自己写的那几个字让红卫兵知道了,对他爸爸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事,爸爸才认为自己不可靠,把那幅古画留给了一个可靠的人。
每当想起这一节,一然便感到一儒对自己的爱护,从心里感到一种温暖。
六
一然想到这里,不知不觉便流下了泪水,出租车司机显然是注意到一然的不正常,便说:老同志,你没有什么事吧?
一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便急忙掏出纸巾擦了擦说:没有事,今天清明,想起了一些伤心事。
出租车司机说:这么大岁数了,什么事能让你如此的伤心呀?
一然说:文革中,我父亲在今天自杀了,我想起了他死时的样子。
出租车司机说:哦,对不起。
一然说:没事。几十年了,我总也忘不了,而且是越老记得越清楚了。
七
这一天,东方红战斗队的红卫兵突发奇想,把他们三个人的头全都剃了,并且三个人是三个样子,陶汉之的是阴阳头,也就是一边留发,一边是剃光;郭正之的是两边剃光,中间留一道长发,并且用胶水给粘起来,让头发都站起来;而盛世之的正好与郭正之的相反,中间剃光,两边的头发粘起来。让他们三个人往台子上一站,效果果然好,台下的群众一片大笑,然后便有人叫好。这场批斗会可谓是高潮迭起,开始是他们的上场,接下来便是红卫兵的批判。当一个女红卫兵在台上念自己写的大批判稿的时候,盛世之又突然叫了一声道白:苦哇。他的声音十分宏亮,那个女红卫兵的声音哪里能压得过他的声音呀,这一声真是惊天动地,让那个女红卫兵一下子便惊呆在那里。场下更是一片叫声。也听不清到到底喊些什么。那个女红卫兵正是那天在广场主持第一场批斗会的那个,看到这个样子,十分生气,便上前对盛世之扇了一个嘴巴,那一巴掌扇得十分响亮,几乎完全盖住了盛世之的那一声道白。场下也是静场了几秒,然后便是一阵欢呼。有人高声喊:打倒反动权威,打倒封资修的代言人。
不用说,东方红战斗队的这场批斗会开得十分成功。会开完了,他们三个被告知,明天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继续批斗他们。他们三个听了,只好点头答应。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们也开始往回走。许多群众看着他们三个人的头,不时地大笑。
郭正之对陶汉之说:汉之,没有想到,我到这个岁数,却给剃了一个公鸡头呀。
陶汉之说:如此奇辱,你还能如此的调侃。
郭正之说:面对苦难,我们只能以笑对之,不然我们何以活下去呀。
盛世之说:士可杀不可辱,如此受辱,还不如死去。
陶汉之看了一眼盛世之, 没有说话。
郭正之说:世之兄,此念不可存。
盛世之没有说话,只是很轻蔑地看了一眼郭正之,便快步走了。
郭正之对陶汉之说:汉之兄,我看世之兄怕要出事。
陶汉之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往前走。郭正之说:汉之,我们去看看世之吧,我怕他这个样子会出事呀。
陶汉之说:正之,你觉得有用吗?我们还是回家吧。
郭正之突然念道:
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着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陶汉之说:谁写的?
郭正之说:这是《恶之花》的开头几句。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所写。
陶汉之说:真的是恶之花盛开呀。
郭正之说:恶之花盛开,真善美便枯萎呀。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一然与一儒看见眼里,他们悄悄地跟在陶汉之后面,看着迈着沉重的步子的他慢慢地走回家。
一然回到家里,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桌前沉思,因为屋里的光线很暗,爸爸的那个阴阳头看上去便觉得很是怪异。一然不敢惊动爸爸,便慢慢地走到里屋,找出一顶帽子,出来给爸爸戴上。陶汉之凄切地一笑,然后对一然说:好孩子,你去吃饭吧。锅里还有剩饭。
一然说:爸爸也吃吧。
陶汉之说:我一会儿再吃,我要作画。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就是从这天开始想自杀了,不过当时因为自己太小,一点也看不出爸爸的异常。
一然没有去吃饭,他看见爸爸在画案上铺开宣纸,开始作画,只见爸爸只是几笔便画出一个黑黑的钟馗,在他的身下,是一个绝妙的美女,只见钟馗伸开巨手,把那个美女鬼牢牢地按住。画面上钟馗十分高大,而那个美女鬼却十分的小,穿红着绿,十分柔弱的样子。画完,又在右上角题了四个字:钟馗捉鬼。然后,陶汉之便站在那里看,随后嘴里咕嘟道:作恶呀。
一然看着爸爸画完了,便说:吃饭吧。
陶汉之便去吃饭,吃完饭,又回到画案前,这次他没有作画,而是写字。一然看得出,爸爸写的是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一然看着爸爸一气写完,然后便把笔一扔,看也不看他写的那字,便坐到了一边。一然看得出,爸爸并不是十分情愿要写这幅字的,平时,他看到爸爸写字与作画,事先爸爸都是先洗手焚香,到画案前,静静地呆上一会,然后才会拿起笔,可今天,爸爸像是为了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任务,只是为了应付才写的。这到底是为什么,一然不清楚。一然到底是孩子,他在屋里呆了一会,便去了南屋找一儒,陈妈问一然:然儿,你爸爸吃饭了吗?
一然说:吃了。
陈妈问:他在做什么呀?
一然说:他在写字。
陈妈说:那就好。你们过去陪陪他吧,他这个时候最需要人陪着了,给他说说话,如果他愿意说,你们就让他说,让他讲讲故事什么的。
一儒好像比一然明白,便说:好的。娘,我们这就去。
两个人回到北屋里,发现陶汉之刚刚从房梁上下来,正拍打手上的灰尘,他看了他们一眼说:回来了?正好,和我一起祭祭这幅画。
一儒与一然两个不敢说话,只见陶汉之先是洗手,然后便在桌子上点燃了一炷香,这才把那个布包打开,一儒与一然看到,他与上一次一样,是那样的小心,是那样的轻盈,只见他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打开布包,最后取出那张画,打开,一然再次看到那鲜黄色的小鹅,是那样的活灵活现。
陶汉之跪倒在画前,然后喃喃自语:老师,学生不才,愧对你老人家的教诲呀,先是为了活命,学生不得不卖掉一张,现在这一张沈周,怕是也保不住呀,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保护它,因为我都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呀。陶汉之说完,便嚎啕大哭。
一然与一儒两个不知所措,陶汉之起来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画包好,然后便在桌前写字,依然是写毛泽东的诗词。
一然记得,那天一儒回去的很晚,他们两个一直看着爸爸在那儿写字。
从那天之后,一然发现爸爸每天回来,都要写上一幅毛泽东的诗词,然后一张张地放在那里。一然不解,便问爸爸:爸爸,你天天写这些为什么?
陶汉之说:这是为你写的。
一然说:为我?一然当然不明白爸爸的深意。如果一然当时能理解爸爸的说法,也许能阻止爸爸的死。一然每次回忆爸爸都要遣责自己。
有一天的夜里,一然醒来,听到外屋有动静,便爬了起来,他出去一看,发现爸爸还没有睡觉,正在自己的画案前装裱一幅字,而那幅字正是前几天写的那首《沁园春·雪》。一然说:爸爸,你怎么还没有睡呀?
陶汉之显然没有注意,他本能哆嗦了一下,然后十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起来了,快去睡觉,小心着凉。一然便回去睡觉。
早上起来,一然发现爸爸把那天写的那幅《心园春·雪》还贴在案子上。爸爸坐在桌子前,面色十分沉重。一然说:爸爸,你在裱糊字呀?
陶汉之说:对!以后想慢慢地把这些字全都裱糊了。反正也没有事。
果然,一然发现每天爸爸挨斗回来,便在画案前装裱他写的那些毛泽东诗词。而且十分的认真,有的时候还让一然帮忙,扯扯边角什么的,并且告诉一然许多装裱方面的知识,比如注意什么,怎么样调制浆糊,用什么样的宣纸打底,要晾几天等一些装裱知识。这些,一然在后来自己作画之后很是受用。但当时的一然绝对不会想到这都是爸爸的临终遗言。
一九六七年的清明,一然清楚地记得前两天的情况,清明前两天,陶汉之与另外两之又去挨批斗,这一次是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红卫兵,他们做了三块十几斤重的铁板牌子,上面分别写上他们的名字,挂在他们胸前。一然站在远处看着爸爸,他看出爸爸受不了那牌子的重量,但爸爸还是使劲把头抬起来,把脖子伸直。而在台子上的红卫兵显然看出了他们三个企图,因为那个样子身体受重便会减轻,便有几个红卫兵过去让他们弯下腰来。一然清楚地看见,爸爸弯下腰后,便两腿便哆嗦起来,但爸爸还是咬牙坚持着。而盛世之便不行了,一弯下腰,他便撑不住了,一下子趴到在台子上,几个红卫兵上去便是几脚,大骂这个老东西装得很像,把他架了起来,让他的脖子承受那块几十斤的铁板。这样没有过多大一会儿,他们三个便一起倒在台子上,红卫兵看出他们实在站不住,便把牌子摘下来,让他弯着腰伸直胳膊,成飞机状,他们三个谁做得不标准,便在后面踢上一脚,在旁边的红卫兵则高呼口号。
那天批斗完了,三人都在台子上下不来了,红卫兵却不管他们的事,一个个都散去。一然与一儒两人这时便跑上台子,先把陶汉之扶起来。然后,一儒便去把郭正之与盛世之扶起来。
郭正之说:汉之呀,还是你儿子好呀,我儿子也参加红卫兵了,他是不会来管我的事的。
盛世之说:天哪,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真受不了了。
郭正之说:世之兄,受不了也得受。坚持住。
一然扶着爸爸下了台子,一儒先把郭正之扶下台子,然后又去把盛世之扶下台子。
他们三个便慢慢地向广场外走。郭正之在后面念着:
在一块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上,
我愿自己挖一个深的墓坑,
可以随意地把我的老骨头摊放,
睡在遗忘里如鲨鱼浪里藏生。
盛世之则大声地道白:苦哇。此辱不敢再受。
郭正之则说:兄台,此辱不受,更待何时?难道老兄不知高尔基的那句名言:让暴风雨来得再猛烈一些吧。
盛世之说:正之,今天我才知道笑对人生这句话的分量,我是难以做到呀。汉之你呢?
陶汉之说:笑对人生是大彻大悟,我无此境界。
郭正之说:两位,不论有无此境界,都要笑对,因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盛世之冷笑一声:选择?如何没有。
郭正之愣了愣说:世之兄,不论如何,我们都要挺住。相信暴风雨之后总有阳光。
陶汉之说:阳光?在哪里呀?
走出广场,他们三个人便分别往自己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陶汉之便躺到了床上,南屋的陈铁柱过来,问一然:你爸爸怎么样了?我听一儒说今天他们可遭罪了。
一然说:是的。今天我爸爸他们挨打了。
陈铁柱说:这是什么世道。吃点东西了吗?
一然说:没有,回到家里便躺到床上了。
陳铁柱说:那样怎么能行,要吃点东西才行呀。我去看看。说罢便进了里屋,见陶汉之躺在床上不动,便说:老陶,起来吃点东西呀。
陶汉之说:陈大哥,我是累了,想歇一会,不吃了。
陈铁柱说:也好,你先躺一会吧。
陈铁柱走出来对一然说:你爸爸累了,想躺一会,你想着一会叫他起来吃点饭。
一然说:知道。一然便去做饭,当然,也就是烧一点稀饭。烧好之后,一然盛了一碗端进里屋,对躺在床上的爸爸说:爸爸,你喝点稀饭吧。
陶汉之坐起来说:你现在能自己做饭了,我也真放心了。
一然说:爸爸,喝一点吧。
陶汉之喝了一碗粥,便起来走到画案前,开始写毛泽东的诗词。他一边写一边对一然说:一然,记住,这些东西你可别丢了,你要相信,你爸爸的字以后能给你换点钱的。
一然说:爸爸,我不会弄丢的,你放心就是了。
陶汉之说:一然,记住,以后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学习,不要放弃。
一然说:知道,爸爸你放心,我喜欢上学。爸爸,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说这么多话呀。
陶汉之说:这两天挨斗,在台上一直恍惚,我怕哪天我突然死了,所以先交代你几句。
一然说:爸爸,你跑吧。跑了他们就找不着你了。
陶汉之说:往哪里跑,现在全国都一个样,没有介绍信,出去那是找死。
一然说:那怎么办呀?
陶汉之说:没有办法,只有挺着了。你去睡吧。我一会再睡着。
第二天早上,一然还没有睡醒,便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他起来一看,只见昨天斗爸爸的几个红卫兵过来,他们对陶汉之说:陶汉之,昨天晚上盛世之畏罪自杀了,想逃避斗争,但他是逃不到掉的。今天我们要抬尸游行,对他进行批斗。你自然得去陪斗。
陶汉之说:我去就是了,只是你们能不能不再斗盛世之了,他都已经死了。
其中一个红卫兵说:不行,我们就是要斗他,他这是以死对抗,对抗党中央,对抗毛主席。
接着,几个人便拉着陶汉之走了。
一然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便跟在那几个红卫兵后面,往大街走去。
很快便来到了唐城广场,一然看到那里已聚集了一些人,一然挤过人堆,看到盛世之躺在一块门板上,那些红卫兵看到陶汉之来到,便说:好了,来到了,把郭正之叫过来,让他们两个抬上。
于是便有红卫兵把郭正之从一边拉了过来,对他们两个说:你们抬起来。
只见郭正之弯腰抬起门板的一头,然后对陶汉之说:汉之,来吧。算我们送世之兄一程。
陶汉之也弯下腰,两个人抬起门板,便跟着红卫兵往前走。这时,跟着的人便多了,那些红卫兵一边高喊口号,一边往大街上走。
一然悄悄地跟在陶汉之后面,看着门板上的盛世之的一只脚不停地晃动,这是一然第一次见到死人,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得死去的盛伯伯与平时一样,只是不再唱戏了罢了。也不知在大街上转了多长时间,红卫兵便又回到唐城广场,然后才开始开批斗会,照样是让他们三个人上台,只是盛世之再也站不起来了,便让他躺在门板上。陶汉之与郭正之两人站在两边。
红卫兵一个个上来念批判稿,最后高呼口号,说盛世之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想逃避斗争,不想交代自己的封资修思想。大会进行到中午,红卫兵便散了,郭正之与陶汉之两人帮盛世之的家人把盛世之抬到家里,家人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郭正之叹了一口气,也不能多说什么,然后两人从盛家出来,各回自己的家。
一然看到红卫兵都散了,他也回到家里。这些天来,一然一直处在一种矛盾当中,每当看到红卫兵们一个个穿着绿军装,臂戴红袖章,心底便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也想象着自己穿上绿军装戴上红袖章的样子,他每次出去,到底是为了看爸爸挨斗,还是为了看那些红卫兵的行为,他实在是说不清,每当红卫兵喊口号时,他觉得他心里也跟着喊,可当看到爸爸站在台上的那个样子时,心底又感到爸爸特别可怜。每次跟着游行的队伍,他总是觉得自己便是红卫兵中的一个,像他们一样英姿飒爽。每天,一然都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中度过。
一然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发现爸爸把饭做好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饭,只是熬了一点米粥,还切了一点咸菜。这让一然感到特别的高兴,这些天,爸爸是什么也不做的,回到家里不是躺在床上,便是坐在画案前发呆。他很高兴地坐到桌子前,喝着爸爸盛好的稀饭。陶汉之对他说:一然,你要记住,我给你写的那些字千万不要弄丢,更不要烧掉,那些东西你尽管放着,要一直放到能展现它们价值的时候。
一然不懂,只是点头。
吃过午饭,陶汉之把自己装裱好的那幅字从墙面上取下来,仔细修整了一下,然后装好卷轴的头,这才又挂上墙去。坐在那里看。表情十分的淡然,也十分的放松。过了一会儿,陶汉之对一然说:一然,你去把一儒叫来。
一然说:什么事呀?
陶汉之说:我想也给他一张我写的字。
一然说:好,我这就去叫。说着便跑出北屋,来到南屋。
陈铁柱夫妇见到一然,铁柱便问:一然,你爸爸今天怎么样?
一然说:今天挺好的,回到家还熬了稀饭。让我过来叫一儒哥。
铁柱说:叫他做什么呀?
一然说:我爸爸说送他一幅字。
铁柱说:嗨,一个小孩子,送他什么呀。
一儒没有说话,只是起来便走出南屋门,一然也随着他走出去。
陈铁柱对他老婆说:你说说,这个老陶,还送一儒字。他怎么就不想送给我一幅字呀。
陈妈说:送给你,你认得字吗?
陈铁柱说:这倒是的,送我也不认识。
陈妈说:那不结了,一儒从小便跟他习字,送他一幅字是自然的了。
一儒与一然回到北屋,陶汉之对一儒说:来了。一儒,我想送你一幅字,你想要吗?
一儒说:陶叔,我当然想要,只是我平时不敢说要。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想等我大了再给你要。
陶汉之说:那好,我就送你这幅怎么样?说着便指了指墙面上的那幅裱好的。
一儒说:好呀,哪幅都行。
陶汉之说:这是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你要好好地保存。
一儒说:那当然了。
陶汉之说:我得给你题上款,就说是我送你的。说着便从墙把那幅字挑了下来,然后拿起毛笔,他倒墨汁的时候,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陶汉之说:这几天写字,把一瓶墨汁都写光了,一然,到门外的小卖部买一瓶去。
说着便把五毛钱递给一然。一然接过钱还没有走到门口,陶汉之说:等等。一然便站了下来,陶汉之说:明天是清明了,你再买点火纸来,明天好烧烧,纪念一下你妈妈。说着便又掏出五毛钱给一然。
一然接过钱,便出了门。等到他回来,发现一儒夹着一个纸包,正往南屋走。他回到屋里,发现陶汉之早已躺到床上。他把墨汁放到桌上说:爸爸,墨汁买回来了。
陶汉之说:你放在那儿吧。
一然说:你不是说要写字吗?
陶汉之说:不写了。再也不写了。
一然说:那你还叫我出去买墨汁。
陶汉之说:你看你这个孩子,让你出去干点活便不高兴。
到了晚上,陶汉之出去,买回来一瓶酒与一包猪头肉,回来后便对一然说:一然,去,把你陈伯叫来,我们两个喝酒。他一边说一边切那包猪头肉。一然站在旁边,有点贪婪地看着那酱色的散发香味的猪头肉。陶汉之说:小馋虫。说着便拿起一块塞到一然嘴里。
一然这才跑出屋子,到南屋去叫陈铁柱。
不一会儿,陈铁柱便过来了,问:老陶,今天怎么了?
陶汉之说:今天盛世之死了,心里不高兴,叫你来我们两个说说话。
老陈坐在桌前说:这个盛世之也是,干吗就这样死了呀?好死不如赖活着。
陶汉之说:我倒能理解,这样死了倒清净。
老陈说:这个世道是不对了,可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陶汉之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呀。
两个就这样一边喝一边聊。一然在一边看着。
陶汉之说:老陈哥,我们这些年如一家人,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事,你要把一然养大。
老陳把酒杯一放说:老陶,你这就不对了,你可不能有盛世之的想法呀。
陶汉之说:老哥,我没有,我只是说我这个样子说不定哪天就有可能进去,现在已经开始说我是国民党特务了,不定哪天,我有可能进监狱,便不再是去农场改造了。
老陈说:这个你放心,你如果有那样一天,这孩子便是我的亲儿子。再说了,前几年,一然那么小,不也是跟我过来的。
陶汉之说:如此,我就放心了。
两个人不一会儿便把一瓶酒喝光了。陈铁柱一个人回了南屋。陶汉之便躺在了床上。
一然吃了盘子里剩下的几片猪头肉,便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一然是突然被惊醒的,他只是感到自己打了一个哆嗦,便醒了,他还以为是爸爸叫他,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爸爸并没有站在自己跟前,他并没有马上起来,他想再躺一会儿,天也不冷不热的,最好再睡一会儿,可当他想起今天是清明时,他马上折起身来,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每年的清明节,爸爸是要祭奠一下妈妈的,虽然,妈妈对于一然来说只是一个概念,他只知道说到妈妈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南屋的陈妈。但是他知道妈妈是生他之后一个月便死的,是因为生他得的病,所以每次祭奠妈妈,一然都是十分认真,看着桌上的照片,认真地磕一个头,然后听着爸爸在那照片前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总是一然已长大了,现在家里一切都好之类的话。今天,爸爸也许该准备祭奠妈妈的事了。但一然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他便叫了一声:爸爸。但没有应声,一然觉得有点奇怪,爸爸去哪儿了?又让红卫兵拉出去斗争去了,可红卫兵从来没有这么早过呀。一然便爬了起来,当他走出房门,他便看到了爸爸,只是爸爸不像平常的样子,要么是在画案前站着,要么是在书橱前站着。
但今天一然看到的却是:爸爸双脚离地,吊在外间的房梁上。
就是这个画面,深深印在一然的脑海里,几十年过去,这个画面却越来越清晰。一然甚至能记起爸爸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比如,爸爸那件中山装因为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而显得十分宽大不合身,后背还明显出现了一种拉纹。
一然当时便愣了,心想爸爸这是做什么?但他马上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上便去抱住爸爸的脚,大叫起来:爸爸,爸爸。他的哭叫声惊动了南屋的陈铁柱夫妇,他们跑进北屋,发现吊在房梁上的陶汉之,陈铁柱上前一把把一然抱开:一然,一然,不要拽你爸爸的腿。他一下子抱住陶汉之的双腿往上一举,可陶汉之的脖子上的绳套很紧,怎么也不能下来,他便对老婆说:快点上櫈子,把老陶脖子上的绳套解开。
陈妈扶起櫈子,自己上去,双手哆嗦着,怎么也解不开,气得陈铁柱直骂:你这个无用的娘们,怎么连个绳子套也解不开。
陈妈说:太紧了。
等把陶汉之脖子上的绳套解开,陈铁柱这才把陶汉放到地上,然后对着他喊:老陶,老陶。
陈妈摸了摸陶汉之的手说:老陈,别喊了,手都凉了。老陶,你太狠心了,这是造孽呀,撇下一然这个孩子,该怎么过呀。
一然一直看着陈大伯与陈妈把爸爸救下来,他早已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陈大伯与陈妈把爸爸放在地上,看着陈大伯一直在掐爸爸的人中穴位。这个时一儒也来到北屋,他紧紧地抓住一然的手。
接下来便是陈铁柱与陈妈商量如何办陶汉之的丧事。
陈铁柱说:看个日子吧。不能让老陶這样匆匆忙忙地走。
陈妈说:你晕头呀,红卫兵能让办丧事吗?你快点找几个人,到唐王山上选个地方,快点把老陶埋了。
接下来陈铁柱便开始准备陶汉之的丧事。他先是在北屋里搭起一个灵床,把屋门卸下来一块,用几块砖在屋中央支起来,把陶汉之的尸体放在上面,又在门板前放了一个香炉一个盆子,点上一炷香,又在盆里烧了几张火纸。然后便走出院子,他想找几个人来,帮他处理陶汉之的丧事。
果然如陈妈所说,昨天斗争陶汉之的一帮红卫兵来了,他们还是想揪斗陶汉之,一看到陶汉之死了,便想如昨天那样,把陶汉之的尸体抬走游街。
这个时候陈妈不同意了,上前便骂:你们是谁家的野孩子,还懂不懂规距,人死为大,你们还想把他抬出批斗,你们还算是人吗?你们就是杀人凶手,昨天你们不批斗他,他能死吗?
几个红卫兵一看,便说:你这个女人想反革命吗?我们这是闹革命,你反对我们闹革命,就是反革命。
陈妈说:我反你娘的个腿。给你们说吧,我家是三代雇农,我家是最革命的,比你们这帮小杂种革命多了。你们一个个全给我滚,别再惹老娘发火。
几个红卫兵看她那个样子,小声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个说:你叫唤什么?他陶汉之是老右派,是国民党特务,现在是畏罪自杀。我们就是要抬他出去进行批斗。
陈妈没有说话,而是从院子里抄起一个扫把,对着他们大喊:你们滚不滚,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几个红卫兵这才往外走,走到门口,其中一个又转过身来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正在这个时候,陈铁柱便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他们简单地分了一下工,有两个人到唐王山上找一块空地,然后挖一个坑,两个人在家里把家收拾一下,商议着是否给老陶买个棺材。其中一个说:这个时候哪里有卖棺材的呀。
陈妈说:算了,快点埋了吧,给他穿得体面点。一然,你爸爸的衣服平时都在哪里放着。
一然说:都在这个箱子里。
陈妈便上前打开了箱子,从里找出一身比较好的中山装,然后说:就是这件了,穿上显精神。
于是陈铁柱他们三个人便给陶汉穿衣服,可陶汉之的身体早已僵硬了,根本穿不下去。陈妈只好找了一把剪刀,把衣服全从后面剪开,这样一件衣服便成两半,然后分别给陶汉之穿上,前面扣上扣子,把后身扯平,这才和平时穿衣一样。
陈妈这才叫来一然,对一然说:孩子,看看你爸爸吧,这是最后一眼了。
一然一来到爸爸面前,只是呆呆地站着。
陈妈说:孩子,给你爸爸磕头。
一然便跪了下来,给爸爸磕头。然后在陈妈的指点下,一然把陶汉之面前的那个盆子摔碎,喊了一声:爸爸,走好。
接下来,陈铁柱便和另外两个人把陶汉之抬走了,一然与一儒两人跟在后面,到了山上,发现那两个人早已把坑挖好,几个人便把陶汉之放下去,然后便埋了。
回到家里,家里正乱作一团。陈妈正与一些红卫兵吵吵,他们听说陶汉之死了,便来抄家。陈妈不同意他们进屋,于是便吵了起来。红卫兵说:这是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对于封资修的东西,一点也不能留,不能因为人死了,封资修的东西便不查了。只见他一挥手,红卫兵不顾陈妈的阻拦,还是都进了屋,把陶汉之的东西翻了一个遍,最后他们把陶汉之的画与书全部搬到院子里,对陈妈说:这全是封资修的反动玩艺,全部烧掉,于是便点上了火。陶汉之的一些旧画与藏书,就这样一把火全部焚烧了。
陈妈便坐大院子里大哭,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们这些杂种,丧天理呀,哪有这样烧书的,这是造孽呀,你们不会得好死的,让你们男的找不到媳妇,女的生个孩子没有屁眼。
那些红卫兵大约不愿听陈妈的哭与骂,便乱七八糟地走了。
这个时候,一然与一儒,还有陈铁柱,便上前从火堆往外抢没有烧着的画与书。虽然不多,总算抢出来一些。
一然走进屋里,他发现爸爸前些日子书写的那些毛泽东诗词全部让红卫兵翻乱,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一然想起爸爸说的话,便把那些字全部捡起来,整理好,放在书桌上。一然再一次看了看房梁上,并没有发现爸爸的那个旧布包,也就是说,爸爸的那幅藏画与他的最近才画的那幅画确实是不见了踪影。这在一然的心底留下一个深深的疑问:到底是谁把爸爸的那幅藏画给拿走了?我与陈伯伯上山之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红卫兵来之前到底有谁进过那个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红卫兵似乎对封资修再也不感兴趣,他们渐渐地对政权感兴趣了,搞了夺权活动,成立什么革命委员会。批斗会倒是天天有,只是批头对象全变成了那些当官的,再也没有别人的事了。
而作家郭正之在陶汉之与盛世之死后也疯了,天天在街上疯跑,一边跑一边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诗:
你呀,仿佛一把尖刀,扎进我呻吟的心里,
你呀,壮似一群魔妖,疯疯癫癫,盛装而至。
把我那受辱的精神,
做成你的床和地产……
一然与一儒上街的时候,便常常跟在郭正之的后面,听着他念叨着这些他听不明白诗句。
八
出租车停在近圣斋的前面,而陶一然还沉浸在爸爸死时的镜像里。一点也没有发现出租车停了下来。
司机对他说:老先生,到了。
一然这才醒悟过来说:噢,谢谢呀,说罢便把钱交给司机,透过车窗,他看一儒与近圣斋的老板欧阳轩正站在店门口,等他的到来。
跋
一儒满面笑容,看着一然的来到,欧阳轩也对一然说:一然,来到了。
一然对一儒说:哥,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儒说:让欧阳老板对你说。
欧阳轩说:进屋里来吧,看一看便都明白了。说着便示意他们两个进屋。
一然跟着欧阳轩进了他的装裱室,只见案子上放着两张东西,一张是陶汉之的那张书法《沁园春·雪》,而另一张便是沈周的那张《春水新鹅图》。
一然看了看一儒说:哥,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轩说:前几天,陈局长把令尊的这幅字拿来,让我重新装裱一下,今天我把令尊书法揭下来,却发现在里面藏着这幅画,我知道这画肯定是幅古画,不敢怠慢,便给陈局长打了电话。他来到之后给我说了说,我才知道这幅画名叫《春水新鹅图》。
一然说:这可是一件国宝呀。
一儒说:一然,三十年了,总算有了个了结。
一然说:真没有想到呀,会在你这里。
一儒说:一然,陶叔为了保护这幅画,可谓是用心良苦呀。
一然说:总算让我解开了心结。
一儒说:也真难为老人了,他当时竟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保护这幅画。他如果当时告诉了我,我们便有可能保不住这幅画。现在我想起了那时我去拜访郭正之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他相信陶叔有智慧保护那张画。
一然说:是呀,我记得他说的那句话。
一儒说:一然,现在这幅画找到了,该物归原主了。
一然说:一儒,你以为我会要这幅画吗?你收藏了这么多年,这画本来就是你的。
一儒说:一然,你如果真的不要,我有个建议,我们把它捐给唐城市博物馆吧。在那里保存,比在我们手里安全。
一然说:好。我同意。
一儒对欧阳轩说:欧阳老板,你把这画与字分别裱好。一定要精裱呀。
欧阳轩说:陈局长,你的这幅字我可给你裱,这幅画,你别让我裱了,太贵重了,你拿到省城找个高人裱糊吧。
一儒说:就是你了,你只要用心,你就是那个高人。
欧阳轩说:能装裱这样的画,也是我的荣幸呀。
一儒说:只是你要注意安全呀。
欧阳轩说:这个局长放心吧,你们走了我便关上店门。
一然说:一儒,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艺术馆,看到了郭正之,他还住在艺术馆后面的那小平房里,我们一块去看看他。
一儒说:好呀,我也正想去看他。
一然说:我去看过他,当时是让他给我父亲的画集写个序。
一儒说:为什么不叫我一块去?
一然说:当时你正忙文化先进市的事,我便没有叫你。
一儒说:再忙,这点空还是有的呀。
一然说:这好了,过几天我们一块去看他,一是让他看看那幅画的真迹,二是我给他送几本我父亲的画集。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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