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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音

2012-03-15韩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3期
关键词:五音小雪大雪

韩飞

A

1

新婚的小雪总觉得自己的日子是偷来的。几乎从打记事时起,王半夏就是姐姐的未婚夫,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丈夫?

2

新婚的大雪好像做了一个梦,在她少不更事甚至还弄不清楚婚姻含义的时候,就与王半夏订立了婚约,多年来,她没有跟王半夏说过一句有意义的话,甚至没有从正面看过他,但是,王半夏却一直在她心里。从那个犯病的夏天开始,当王半夏弓着腰用钢针扎进她的指尖又用嘴一点一点往外吮血的时候;从他爬到树上徒手捉蝉为她配药的时候;从他把呜呜蝉衣、落叶酸枣仁和山阴面的柴胡根一小包一小包掂量着分好,然后熬了药汤亲手端给她看着她一点一点喝进去时,这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就住进她的心里。静静的日子,无论在大家七嘴八舌开玩笑的时候,还是夜深人静向往未来的时候……毫无悬念,这个少年一直是构成她的世界的主角。

她的家乡是五音戏的兴盛地,五音戏是那里男女老少喜闻乐见的一种娱乐形式。它“一嘟噜一穗”的风趣幽默,引起老百姓的共鸣,又恰逢五音泰斗邓洪山红极一时,更是兴起了一股家家户户迷恋五音戏的风气。大雪的父亲喜欢五音戏,家里有个五人班,每次演戏,她都看得如痴如醉。甚至,五人班在院子里排戏的时候,她和妹妹小雪就常常躲在房间里用沾了唾沫的手指悄悄把窗户纸捅破,从窟窿里透视五音戏的世界,又从五音戏的韵律中阅读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时日久了,她不仅一张口就能哼出一段熟悉的旋律,也常常情不自禁地从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中想象她和王半夏的未来生活:看《彩楼记》的时候,她决定如果王半夏是吕蒙正,她一定做刘瑞莲;看《小姑贤》的时候,她把自己想象成李荣花;看《拐磨子》的时候,她被柴米夫妻间喜庆的生活场景深深感染。最近五人班编排了《姊妹易嫁》,她不厌其烦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每在心里暗暗发誓:做知情解意的素梅,绝不做嫌贫爱富的素花……但是,再怎么想象,也从来没有想过生活会果真让她姐妹俩演出一场真人版“姊妹易嫁”。

怪只怪爹爹把姐妹俩婚姻选在一个村一条街上;怪只怪爹爹把姐妹俩的婚期定在了同一天;怪只怪姐妹俩长得太像了,谁让她们是双胞胎呢?结婚那天,她听着五音戏的旋律过了婆家门,戏班子一路演唱着:

……

清晨蝉声叫喳喳,临窗有女貌如花。

夏蝉叫,女如花,女何喜悦蝉何哗?

蝉啊蝉,你莫喧哗献殷勤,我谢你报喜入家门。

你不见我日裁嫁衣夜织锦,待结同心盼郎君。

……

戏班子唱得非常抒情,大雪受感染,甚至嗓子眼里还跟着戏班子哼唱。可是哼着哼着,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半夏家是倒腾草药的,而旦旦筲家才是唱戏的,难道半夏家也有这么好的戏班子?

大雪悄悄掀起红盖头,天哪,身边站着的竟是那个不及自己肩膀高的木木讷讷半大孩子,她虽然从未见过,但是看他的新郎装束,足可以推断这就是自己的妹夫旦旦筲。满院子逡巡一遍,哪有王半夏的影子?大雪惊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看旦旦筲,旦旦筲没有反应;拉拉送亲的傧相,傧相也不解其意,只好揭下盖头抛头露面地告诉傧相真情:“我是大雪,我是大雪。”没等傧相领悟过来,旦旦筲的后妈大黑反而先听见了,她不耐烦了:大雪怎么了?就是下大雨也得等拜了天地再说。

等到拜完了天地,大雪又提醒傧相,傧相转告主事人,层层汇报到公爹小筲那里,正好王半夏那边也发现新娘错了,派了主事人前来商量怎样将两位新人调换过来。这回大黑明白了,心里一阵阵冷笑:换什么换?都是娘们儿,谁也不比谁多啥,要哪个不一样呢?换过来换过去岂不是脱下裤子放屁——自找麻烦?

大家都觉得大黑的话有道理:按年龄,谁也不比谁大一天;论模样,谁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更好看。比来比去,谁家也不吃亏,就连娘家的主事人也讲不出一定要换过来的道理。于是,商量来,商量去,大家达成共识:既然已经娶进门来,还是将错就错的好。

3

姐妹骤然易嫁,大雪的脑袋像是进了水。

她对新婚的渴望,究其实源于少女对于未来的梦想。可是,没想到做了若干年的那个梦连同梦中男主人的影子毫无前兆地破碎了。新婚初夜,她仿佛置身于陌生的空旷中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有戏班子里新买的几个孩子,不停地唱咿呀,提醒她恭逢新禧的真实——

……

蝉儿树上叫不停,为我报喜已知情;

爹爹为儿選夫婿,玉蝉为亲订婚姻。

待等玉蝉成双对,佳偶玉成结同心。

……

她坐在炕沿上,木呆呆地看着油灯的火焰一股一股地蹿上蹿下。盛夏时节,山村的气候格外凉爽,夜风从木窗棂里钻进来将她白天涌出的汗水一点一点吹干,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旦旦筲已经将她的鞋袜脱下,正举着她的脚从铜盆里撩了水洗。她下意识地缩回脚:不,不……

旦旦筲摩挲着小手坐在炕前用祈求的目光看她:让俺洗吧。这些年,每次后娘打俺骂俺的时候俺就想,要是俺娘能活着,俺天天给她洗脚也好啊。

大雪继续往回缩:我不是你娘。

旦旦筲黯然:俺知道,你是俺媳妇。

大雪辩白:我也不是……你媳妇。

旦旦筲很是痛快:那么,你就给俺当姐姐。爹说了,你是除娘之外对俺最好的人……

不远处,戏班子仍然无休无止地唱着抒情的悠板——

……

千中挑来万中寻,天公作美得乘龙;

原以为玉蝉报喜鹊桥渡,谁知花样年华配顽童?

……

大雪叹了一口气。

旦旦筲怯怯地问:你伤心了?

大雪怔怔地看着油灯。

旦旦筲不明所以:你娘家送来的细瓷龙盘花蹲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盆盆罐罐啥的,全都是后娘拿走的,爹跟她争执,她说要她拿回来也行,但是爹必须少分给咱一块地……爹对我说,忍着吧,媳妇来了就好了。你要喜欢那些家什,等咱地里粮食卖了钱,咱托人去买……

大雪笑了:这倒不用。我家经营瓷器,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家里多得是。

旦旦筲又把她的脚拉回到铜盆里:那么,你为什么不高兴?想家了?

大雪怅然。

旦旦筲把大雪的脚擦干:我爹跟我说过,现在我小,委屈你了。其实,我已经十岁了,不小了,我知道你是我的亲人,肯定乖乖听你话,就像听娘的话一样。放心吧。咹?

旦旦筲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大雪的腿。不远处,戏班子的唱腔又换成了四平调——

……

玉蝉为媒怨无尽,青春只在梦中寻。

面对幼童稚纯心,哑子黄莲肚里吞。

……

大雪情不自禁把这个可怜巴巴又信誓旦旦的孩子搂在怀里。

4

俗话说:大姑娘临近婚期,心中暗喜。这话对小雪不适合。她曾经对未来、对婚姻想了又想猜了又猜,但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过爹爹竟然把她许给了一个半大孩子。婚约订得又快又突然,小雪还没来得及认可,就到了婚期。甚至,她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小丈夫,也没有弄明白跟一个小男孩的新婚生活将从哪里开始。所以,临近婚期,小雪不是暗喜,而是暗奇。

然而,所有令她好奇的谜底都没有揭开,生活又为她铺展了一道新的谜面:拜天地的时候,站在她身边的丈夫竟然是姐夫!

小雪的新婚之夜是惶恐而惊惧的。应付了一套又一套的关于地方婚俗的繁文缛节,好不容易等闹喜的人一波又一波从新房里散去,刚要喘口气,半夏及时冒了出来。也许是盼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了,嘻嘻笑着,一近炕前就吹灭了油灯,然后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小雪。小雪下意识地挣扎,越挣扎抱得越紧,赤条条地把她压在身下还把嘴巴堵在她的嘴上。小雪用力推他,他又把她的手俘虏了,硬挷挷地在她的下身到处乱顶,却不得其门。不知是热还是因为紧张,浑身的汗都沾到小雪身上。半夏一抬头,汗珠儿就落在小雪眼睛里,小雪的眼睛涩得发酸,又感到臭烘烘的想要呕吐。

半夏仍然没有成功,他含混不清地说:雪儿,帮帮我,我找不到……家呵。

小雪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我,不是……我是小雪。

半夏开始尝试用一只手到小雪的身上摸索:大雪小雪都是雪儿,我的媳妇叫陶雪儿,婚书上就这样写的。

这种尝试颇为见效,小雪开始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半夏身上令人作呕的臭味也闻不到了。她渐渐地有了一种渴望,一种冲动,身体开始随着半夏的节奏律动。半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从那里找到了可乘之机,不由自主地一用力,竟然另一番天地。他幸福得想笑,又激动得想哭:雪儿,好雪儿。

雪儿却哎哟一声坐了起来:疼死了。

半夏茫然间被小雪掀翻下来,他扫兴极了。一赌气把小雪推倒,迅速爬了上去,兴冲冲地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小雪被捂得快要窒息了,她忍无可忍,胡乱在他身上咬了一口。半夏疼得捂着鼻子从小雪身上滚了下来。好像从酷热中骤进严寒,从幸福的云巅一下子坠入空虚的深渊。

夜晚的山村静极了,静得让小雪感到害怕:你……怎么了?

半夏的整个身体好像坍塌了,并且,那个曾经被树枝挂伤的鼻子也像被咬掉了一样疼。他颓废极了:我……完了。彻底完了。

B

1

古齐国有一个淄川城,淄川城有一个什集镇,镇上有一个瓷器商,叫做陶百艺。他又会做,又会卖,陶瓷生意真是被他做绝了,十里八乡没有人不佩服他的生意经。不过,也许是造物主不肯将现世生活中的如意全部赐予他,三十一岁上才有了一个儿子,还弱不禁风的。买卖人的儿子往往从小就学买卖,他却说什么也不让儿子摸生意,早早地给儿子请了私塾先生。亲眷好友都来劝他,他却似是解嘲又似是深有感悟地振振有词:买卖人累啊,所以送子娘娘不肯让更多孩子来我家。我让儿子学做文化人,娘娘一高兴,也许就多多派儿子过来了。

不知应该算是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果然,那年冬天,大雪小雪这对双胞胎姐妹降生了。当时,天正好下雪。那场雪下的真大啊,把远远近近的道路封锁了一个多月。时候正是冬至前后,往年这个时候,不仅是客商,邻近的老百姓也都会源源不断地赶到他的门头来,为即将到来的年关采办些锅碗瓢盆。可是那一年,这场雪把大大小小的商机都阻断了,直到过了小年,才有零零散散的客商前来。天寒地冻,镇上每每都有大雪压垮房舍抑或冻死牲口的传闻,让陶百艺每天都为粉团团似的小孩儿担心,好在女孩儿每天都平平安安。节后拜年,街坊亲朋纷纷祝贺,问起女孩儿的名字,陶百艺打着哈哈说:不用起名字,那场雪把名字带来了,就叫雪儿吧——大雪儿小雪儿。

许多人都说:双胞胎姐妹的五脏六腑都是连在一起的,说病都病,一个病在哪里,另一个也会生同样的病。大雪小雪就是这样,大约从断奶时起,两个人就常常生病,病症也很简单,就是咳嗽。姐妹俩像是比赛一样,一声接着一声,一阵连着一阵,没完没了。并且,一旦咳嗽发作,就不能躺下,一躺下就憋得喘不过气,只有睡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只好一手抱一个整夜整夜地将姐妹俩揽在怀里睡觉。一年总要犯上十多次,每次都要拖延十来天。不知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这次看好了,过不了多久咳嗽又会卷土重来。很多人都认为她俩这是“白色瘟疫”,肯定活不出来了,后来,一位丑陋的老中医路过这里,断定她俩是小儿吼病。还开了一个偏方,偏方也非常简单,就是把鸡苦胆的胆汁烘干,用糖拌和了冲水喝。陶百艺似信非信,苦于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有病乱投医。这些苦水倒是真的有作用,渐渐地,那些声嘶力竭般的咳嗽听不到了。

生活好像故意跟老陶家过不去,变着法子折腾姐妹俩。小儿吼病的阴影还没有退尽,家里人又从大雪身上发现了一个更严重更可怕的病灶:抽风。那一次,姐妹俩同时患了感冒发烧,当时是夏天,为了降温,把她俩从北屋挪到南屋,从炕上挪到地上;从深井里提水给她们擦脸;把鸡蛋清给她们涂在手心脚心上;用白酒擦拭四肢……家里卖瓷器,盘子碗不缺,碗碗罐罐摆一地,能用的法子都用了,折腾了三天,小雪渐渐好了,大雪的体温也降下来了。那天晚上,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床板咯咯噔噔响,再一看大雪,面色发青,两眼向上斜视,肢体正一阵一阵地痉挛性抽动。母亲像是吓傻了,幸亏陶百艺警醒,扛起大雪就往街上跑,不知过了多久,聽到醒过来的大雪在她肩头说话,才把她放下来。这一次的危险很快解除了,但是,病灶也从此留下来了:每隔一段时日,总要发次烧;每次发烧总会抽风。父亲雇了驴车带她找遍了淄川城的郎中,有人说是癔症,也有人诊断是羊角风,还有会看前生来世的巫婆说她是仙女转世,今生是来受苦的,要想病好,除非到庙里烧香许愿买替身……药不知吃了多少,大庙小庙不知拜了多少菩萨,大雪的状况却一点也没有改变。虽然后来面对这种症状越来越从容,母亲也学会了用长长的指甲或者拔下头上的银簪刺她的人中穴,但是一家人的心里却因此留下了阴影。

陶百艺无从考证媳妇的死和女儿的病有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媳妇确是死在女儿又一次抽风之前。那时候,随着年龄增长,大雪感冒发烧的次数少了,但抽风却越来越频繁。很多次,稍微有点发热也会抽起来。那年初春的夜里,她感到女儿的身体又有些烧,用手好好摸摸,果然是烧,她想出去舀水,一下床就倒在炕前。

那一年是七岁还是八岁?没有母亲的照料,大雪的情况越来越糟,陶百艺也灰心了,连看五音戏也觉得无情无绪,好几次要让五人班散伙,只是碍于许多喜欢看戏的客商的情面才没有最后下决心。

这年夏天,大雪又发烧,持续了两三天,虽然还没有抽风,但是陶百艺的心却时时提在嗓子眼里。正好当初给大雪小雪开偏方治咳嗽的丑老头带着儿子又来到什集,陶百艺见到丑老头就像是看见了大救星一样惊喜:老哥,你可是葫芦洼的王老哥?

2

齐鲁长城脚下有连绵不断的山,层层叠叠的山,密密麻麻的山,不知绵延了多么远,不知静默了多少代。山坳里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小小村落,其中有一个状如葫芦的空间,人称“葫芦洼”。葫芦洼建有孟姜庙,孟姜庙前有孟姜泉。泉深不可测,水位不因季节的旱涝升降,伸手可及,无论多么干旱的季节,从来没有干涸过。

葫芦洼有山有水,葫芦洼的山水滋养了两个大户:一个是靠卖孟姜泉的水发财的筲家,另一个是靠炮制山里草药起家的王家。

3

王老哥正是葫芦洼的王不留。

王家祖上善炙草药。因为从医的缘故,或者因为感念草药惠及家族恩泽子孙,王家有以中药命名的习惯。王不留出生的时候,爹爹王息香已是年过半百。先后娶了几房媳妇,不是连大人带孩子死于难产,就是产后不长命,只剩下几个丫头,难解膝下荒凉。亲朋故友都劝他改名,说他的名字“息香”就是暗含了止息香火后代的意思。他虽然口内含糊,但心里却犯了嘀咕,逢到生僻地方行医的时候,便自称王自香,开药方落款签名也便省了一个“心”字,从而改作“王自香”了。这一来还真是歪打正着,到他年已望六本已不抱什么指望的时候,没想到又生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当时,他心念一动,就给独生子起下了“王不留”的名字。亲朋故友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吉祥,产后虚弱的媳妇有气无力地求他,都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他悻悻地说:“娘儿们懂什么,这叫以毒攻毒!”

王不留出生不到100天就死了娘,从三两岁就跟爹爹王息香走东串西行医吃百家饭。从小身体挺好,还练了一身好医道,但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小个子鸡胸驮背,三角眼,说话大嗓门,声音尖尖的,有点类似于公鸡叫。给他寻媳妇颇是费了一点周折。本来那个年代新女婿长个什么样是全凭媒婆说的,可是王不留不一样,从小随着爹爹走村串乡,方圆百里的人家,一提“鸡胸脯子王不留”,十之八九都认识。所以,一直到了王不留二十一岁那年,才在小筲的帮助下想尽千方百计偷梁换柱地从绣江城著名的“烤肉”黄家娶了一个寡妇。

对于王不留,黄寡妇自是不满意,但木已成舟,生米既然做成了熟饭,日子也就一天天过来了。好在王黄氏的肚子争气,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孩子们更多地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一个个虎背熊腰,眉清目秀。孩子的壮硕颀长让王不留扬眉吐气,引以为荣。在兄弟几个中,最小的王半夏最清秀最机灵,也格外受王不留宠爱,从十来岁上就常常带着他行医。那一年,爷儿俩来到什集,被陶百艺请到家中。

4

说来也算机缘凑巧,爷儿俩刚进家,陶百艺还没来得及介绍大雪的病情,持续低烧三天的大雪不知是到了抽风的时候,还是见到丑老头紧张,当时就双眼上翻四肢不停抽动了。

丑老头反应很快,马上用左手拉住大雪的右手,捏紧拇指指尖,招呼身后的少年用缝衣针刺她的指尖,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刺完了,不出血,半夏就俯下身去吸吮,从拇指开始,依次吸吮食指、中指、无名指,吸吮小指的时候,大雪睁了睁眼,很快又闭上了。老头在大雪的手腕处按了一会儿,换只手又按,非常肯定地说不是羊儿风。略一思忖,他指示半夏提起钢针往头顶刺入。半夏老是觉得手软,刺了好几下刺不进去,看看爹,正瞪着三角眼敦促他,他一狠心,咬咬牙就刺,一股血注从头顶上蹿出来,蹿过房梁。

大雪当即哎哟叫了一声睁开了眼。

真是人不可貌相!陶百艺见状涕泪交流,求他救大雪。王不留倒是爽快,非常痛快地答应下来,还轻描谈写地说了病因。他说富裕人家的孩子吃甜食多,食咸盐少,大雪体弱多病,家人出于怜惜,就更容易多给甜食,这是抽风的一个原因。以后孩子多吃咸菜,饭菜不能味道太轻,犯病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之后又说了一些什么像是热邪亢盛引动肝风之类像是咒语的话,还信誓旦旦地许诺一定治好大雪的病。陶百艺问用什么法子,他举着三个手指头轻描淡写:柴胡、蝉衣,酸枣仁。

陶百艺疑惑了:病了这几年,山里山外、土的洋的,什么样的草根树皮没用过?不说别的,单指柴胡、蝉衣、酸枣仁这三味药也不知用了多少遍。

王不留瞪瞪三角眼:药材不在多寡,合得来就好;药品不分贵贱,地道就好。治这病用的是山阴面的柴胡,秋后落完叶的酸枣仁子,呜呜蝉的衣。要想好得快,最好再添上一味引子:三个齐女。连续服上三个月,保管病根全除。

陶百艺头都大了:齐女?治女儿的病莫非要……

王不留笑了:亏你还生活在古齐国地盘,连齐女的传说都不知道?《本草纲目》写道:“齐王后怨王而死,死后尸体变成蝉,蝉于是又称‘齐女”。王后是什么人?肯定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所以,齐女蝉也格外漂亮,古书上说齐女“广额方首”。不过用来作药引子的齐女得是那种不能鸣叫的雌性齐女蝉。

陶百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蝉衣呢?是不是当地俗称“猴子”的?

王不留点点头:不错,蝉衣就是“猴子”。也有地方叫做“知了龟儿”。蝉衣是书上写的名字,《本草纲目》上明明白白写的,也有医者称其为蝉蜕。

陶百艺听得云里雾里:山阴面的柴胡我明白,应该就是长在山后坡的柴胡;秋后落完叶的酸枣仁子我也知道,落完叶的酸枣仁子图的是药性足;只是……什么是呜呜蝉的衣?蝉有叫个不停的雄蝉也有不会鸣叫的雌蝉,蝉衣还有什么区别?

王不留腆腆鸡胸,捋一把山羊胡子:蝉是一个笼统的叫法,其实它们是有好多种类的,在夏天也是陆续登场的。最早听到的是蟪蛄的独唱。蟪蛄在我们这里俗称“小滋滋”,其个头较小,声音是尖而连续不断的“滋滋”声,悠扬而飘逸,听到它们的叫声,就知道春天离我们远去了。到了六月至八月,酷暑难耐的时候,蝉中的主角——蚱蝉就登场了。在我们那里称作“结了”,还有的称作“仙脚”,其个头大,数量多,鸣声远。闷热的大晴天,蚱蝉在山上浓密的树枝间群声合唱,其气势,其声响,大有一统江湖的气势。夏尽秋来,陆续登场的是“蛁蟟”和“呜呜蝉”,传说是一对夫妻变的,在我们那里俗称“没有麻”和“赌了”,其中“赌了”天天“赌了……赌了……”地叫个不停,这种蝉,就是我们说的“呜呜蝉”。

对于用药,大雪小雪不感兴趣。她们好像从小就浸泡在各种各样草根树皮鸡苦胆之类的草药汁里,不管是不是起作用,都是她们摆脱不掉的生命的根。但是这个呜呜蝉的故事,却让她们入迷:人怎么能变蝉?为什么变蝉?

半夏嘴快:“没有麻”和“赌了”就是夫妻变的。它们原本是一对夫妻,丈夫好赌,妻子屡劝不从。丈夫天天赌,妻子一气之下亡故,丈夫哀痛之余也自杀而亡……夫妻死后双双化为蝉,丈夫化为“赌了”,一声接一声地忏悔;妻子化为“没有麻”,大约是冤气未消的缘故,所以一刻不停地叫喊:“没有麻……没有麻……”,其声凄厉。大人都说,妻子生前肯定不会是淑女,而是一个泼妇……

大雪小雪仍是意犹未尽:后来呢?

半夏:后来?后来,就是这两种蝉每年都要声嘶力竭地叫一夏天,一直叫到秋后。

王不留打断半夏:要说讲故事,我不在行,山妻讲得好,半夏跟他哥哥讲的也好。但是,要讲药物,我却在行。按照本草纲目的说法,蝉衣不分什么蝉,但是家传的方子不一样,治女子的惊厥,必须用呜呜蝉的蝉衣;反之,若是男子弱症,必须用“蛁蟟”蝉的蝉衣。这一点是明确区分的。令爱的惊厥症,必须要用整天呜呜呜呜叫着像是忏悔的呜呜蝉的蝉衣。

陶百艺摇摇头:药店里蝉蜕不缺,多少钱我也肯买,但是具体什么样的蝉衣不好说。再说不同的蝉衣虽然形体大小略有区别,但是要用肉眼分辨出来……

王不留不以为然:这个不劳尊驾费心,小可虽是云游行医,但祖上更善炮制草药。并且,既然家传秘方,必定有鉴别的法子。只有一样,出门行医,带的药材不凑全。

这回陶百艺明白了,为了让女儿尽快用上地道药材,立马就要雇牲口让王不留回家取药。王不留摆摆手:现成的也有一些,就缺山阴面的柴胡。淄川境内昆仑山上什么稀缺药材都找得到,用不了半天功夫就能配齐;藥引子要费点事,半夏到树林里逮一些也就是了。

陶百艺这才放下心来。

5

捉蝉是半夏的拿手好戏,捉蝉是半夏夏季生活的重要内容。

葫芦洼里山多、树木多,所以蝉多,蝉的品种也多。“赌了”、“没有麻”有,“麦蛸蝉”、“老蛸蝉”也有。半夏家里炮制药材,什么样的蝉都有不同的用处,连蝉衣都是好的,所以,从初夏开始,听蝉捉蝉就成了他的重要任务。为了把儿子培养成好医生,王不留要求严厉,半夏兄弟从小就要背那些呜里哇啦的中医理论,他们觉得那些书就像干透了的草根树皮一样枯燥,厌嫌极了。可是,寻找动物类药材就不一样,比如逮蝎子,不经意地掀开一块石头,从石头后面看见一只老母蝎,那种惊喜,至少会有一天好心情;比如挖蚯蚓,从雨后的场院里一条一条挖出来,看着它们惊慌失措地在瓦罐里乱钻,偶尔把一条长长的蚯蚓断成几节,看着每一节在地上打滚,真是有趣极了;再比如捉蝉……捉蝉最有趣了,蝉又多,又好吃,还会叫,容易寻找目标。葫芦洼孩子最常用的捉蝉的方法,是用马尾毛套,或者用缝衣针刺。前者是将马尾巴上的毛(据说尾巴上的毛最粗壮)打一个活结,缠到高高的秫秸上,看好蝉在树上的位置,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举起秫秸,马尾毛套在蝉身上,就再也飞不出去。用缝衣针刺蝉的方法则要残忍得多,将一枚长长的缝衣针固定在秫秸上,又快又猛地将针刺进蝉的身体。这些方法快捷有效,履试不爽,所以也世代相传。一到夏天,就有成群结队的孩子扛着高高的秫秸在树林间神出鬼没地出出入入。半夏小时候也用这些方法,等到年龄稍长,扛着秫秸找蝉,就渐渐觉得不雅也有损尊严了,于是,做把弹弓,来到树林间,一排子石子打过去,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蝉打下来了。半夏深谙此道,他哪种武器都有,人又机警灵敏,哪种方法都用得好,收获自是丰富,就常常获得夸奖。所以,他喜欢捕蝉,不用倒腾草根树皮的夏天使他感到像是过节一般的快活。他常常天不亮就起床,翻山越岭,走街串巷,所有的树木都像磁石一样强烈吸引他,整个葫芦洼就像他的大乐园。

相形之下,为大雪寻找“齐女”做药引的差事就逊色多了。先是地界不熟,他摸不清哪个位置有茂密的树林,哪里的树林“齐女”多。并且他要找的“齐女”是不会鸣叫的雌性齐女,很难找到目标。还有,最重要的是工具没有随身携带,临时凑合的一把弹弓又有点不顺手……为了不耽误大雪用药,也怕半夏迷路,陶百艺让小雪带着半夏去找,大雪又惦记着半夏会讲“呜呜蝉”的故事,带病也要跟着。什集镇西北角上有片柳树林,林密人稀蝉多,半夏给她俩讲了齐女蝉“广额方首”的特点,吩咐三人分头寻找。大雪缠着他讲“呜呜蝉”和“齐女蝉”,他不想讲又被逼不过,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支吾几段。大雪还是想听,半夏说你想听故事,我还想听五音戏呢。大雪小雪都拍手:现成的五人班,虽然剧目不多,演员有限,告诉爹爹,啥時候想看就让他们啥时候唱。半夏说,这样不行,得是姐妹俩唱的。大雪小雪更高兴了:虽然唱得不一定好,但是凡是五人班排过的戏基本上也都会唱一些。大雪更是起劲:好几出戏,像是《丁僧扫雪》、《小姑贤》,还有根据这里过去一位老秀才的小说编的《姊妹易嫁》……只要有人帮忙搭搭戏,几乎都能唱完整。看着姐妹俩跃跃欲试的样子,半夏反而为难了。他本不喜欢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段,讨厌那些一句话非得七拐八拐才说出来的弯弯绕,让她们唱戏本是一种推脱。所以,他又狡辩抵赖,说故事内容已经不记得许多了,许诺等药配齐了,把大雪的病治好了,他回家再听娘讲几遍跟娘学学,一定讲个完整的,大雪这才不再言语。小雪发现弹弓好玩,缠着他教她拉弹弓,他正好显摆几下,教会了,她却带着弹弓跑了。半夏好不容易抢了回来,大雪却已经从他的故事片片断断里明白了一件事:蝉是苦命人,齐女蝉是苦命女人,所以,她说什么也不让半夏用弹弓夹了石头打。姐妹俩联合抢弹弓。

一颗大柳树的枝头安静地卧着一对蝉,半夏凭经验可以断定,下面那只肯定是他要找的齐女。他撇下弹弓,哧哧溜溜爬到树上,看准蝉的位置,一点一点靠近,然后举起一只小手掌,出其不意地拍过去:好,逮住了!

半夏做一个得意的鬼脸,两腿袢住树干,松开手就要滑下来。半夏的动作又漂亮又利索,大雪小雪看得眼睛都瞪圆了,心里正羡慕呢,忽然“啊”的一声叫唤:半夏被枯枝挂住了鼻子,整个身体吊在半空中。紧接着,树枝抖动几下,半夏被弹到地上,满脸是血。他疼得连哭都忘了。

走近细看,鼻子烂呼呼的翻着白肉,血止不住地从里面冒出来,捉在手里的齐女蝉却早就飞走了。

6

半夏和爹爹在陶百艺家住了下来。

王不留给儿子治伤,也给大雪摸脉,调药。

半夏一边养伤,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呜呜蝉衣、落叶酸枣仁和山阴面的柴胡根一小包一小包掂量着分好,然后掌握火候熬了药汤再亲手端给她看着她一点一点喝进去。

……

大雪的病好了,不仅不再惊厥,连感冒发烧也少之又少。

半夏的鼻子也好了,只是鼻头上留下了一道黑疤,那是因为挂伤之后王不留给他涂抹香灰止血打上的印迹。

大雪小雪曾多次偷空让半夏讲齐女和呜呜蝉的故事,半夏极尽耍赖放刁之能事。

不知哪一天,也不知陶百艺跟王不留做了一些什么样的约定,转过年头,王不留又带着半夏来了,还送来了红纸黑字的庚帖,小雪好奇,等到读过私塾如今又上了昆仑学堂的哥哥回家的时候拿给哥哥看,哥哥念道: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初二日立四子王半夏聘刘雪儿婚书,冰人王不留、陶百艺。

大雪从此成了王半夏的未婚妻,聘礼是一对银子打造的蝉。

C

1

淄川陶百艺家养着五音班,葫芦洼的筲家也喜欢五音戏。

淄川陶百艺养着五音戏是自娱自乐捎带着吸引着客商前来买瓷器,葫芦洼筲家组织的孟姜社却是大剧团,走南闯北上台子。

据说,多年以前有一位风水先生路过葫芦洼,曾经指着群山中的主峰做过一番高论:此山名“青云岭”,凸额平顶;两侧伸展是乌纱,翅展如鹏;不出官贵,也出朝廷。

葫芦洼人为此振奋,口口相传,奔走相告,私底里窃盼着想象中的那位朝廷官贵能出自自家子孙。

一年过去,十年过去,一百年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当过比村长更大的官。

若许年后,又有风水先生路过葫芦洼,村民提出多年的疑惑。先生前观后观左看右看:山是好山,峰是好峰,可惜两翅伸展不均衡,不是官家的威严,却是戏家的繁荣。

果然,等到筲家的戏班子越唱越响,越唱越红,大家再寻思这番话,恍然大悟:庄户剧的五音戏,有几出戏没有戴乌纱的官?

小筲是葫芦洼的风流人物,模样长得好,穿戴也讲究,祖上虽是卖水起家,经营剧组也是行家里手。他经营剧组,归根结底是为了赚钱,但是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对五音戏的喜爱。他的少年时期,正赶上五音戏风靡齐鲁,九岁红“鲜樱桃”、“根柱子”李德兴、“半碗蜜”高柱芳、“自来喜”王焕奎……陆续成为群众茶余饭后赞不绝口的偶像,各地的五音班如雨后春笋渐次兴起。那些年,他无论是跟着送水的伙计将孟姜泉的水送到方圆二百多里的各地豪门的时候,还是随着父祖到各地收取水钱的时候,不论到了什么人家,一见到五音班表演,他都会早早地赶到戏台上,看演员化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趁人不注意偷偷敲几下大锣。等戏开演了,无论是周吴郑王的小生,还是咿咿呀呀捏着嗓子的青旦,即便是脸上有白豆腐块的丑角,他都看得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唯恐遗漏了一段唱词一个表情。五音戏的婉转唱腔感染着他,五音戏的风趣幽默吸引着他……五音戏的枝枝蔓蔓渐渐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并在他的心灵生根发芽。生活中,他最享受的就是听个五音戏,最得意的就是瞅准了没人的时间嚎上两嗓子,唱小生,也唱青衣;唱小丑,也唱须生和花旦……啥时候听到敲锣打鼓家什响,他就感到按捺不住的心痒。心痒了就唱一段,唱完了一段又想起一段,唱过了一段又一段就更心痒。他想跟人学戏,求爷爷,爷爷骂他大逆不道;后来他又想在家组个戏班,求爹爹,爹爹骂他不务正业。他心里那个憋屈啊,等到家长的位置依次从老筲传到大筲又从大筲传到他头上,他做了第一项决定:搭戏班子。

于是,葫芦洼的五音戏剧组“孟姜社”隆重成立了。

俗话说:不疯魔,不成活。小筲为五音戏疯魔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天生活在戏里,除了演戏,就是排戏。随着他的戏路越演越活,随着他的剧目越演越多,一时间,“孟姜社”的五音戏成了名冠齐鲁的壮观风景:过年过节演,十里八乡红白喜事演,他那些卖水的主顾家里有了大事小情也会聘他的戏班子演……

“砸锅卖铁,也要看看‘孟姜社”;“三天不吃饭,也得把孟姜社的戏来看”……这样的顺口溜在鲁中大地口口相传。

2

在传统的五音剧目中,小筲偏爱那些揭露后娘蛇蝎心肠、批判后娘狭隘自私的恶毒行径的剧目。甚至,在他的心底,一直有一个愿望,这就是亲自编排一出揭露他老婆大黑欺负儿子旦旦筲的五音戏……

大黑本名“黑妮”,是小筲的第三个老婆。

小筲创建“孟姜社”的时候,正赶上旦旦筲出生。媳妇不理解:卖水的生意多好啊,旧军孟家、扒鸡周家、肘子高家……方圆几百里的有名有姓的排场人家谁离得了孟姜泉的水,为什么非要搞什么祖宗不喜、老婆不爱的戏班子呢?

小筲唱戏正兴头,媳妇说也说不听,劝又劝不醒,骂两句,让小筲烦了,他抬手就是两个耳刮子。看着小筲天天跟花里胡哨的戏子混在一起,给她们描眉画眼,台上拥着抱着、台下满口老婆汉子,妻不妻、妾不妾、妓不妓的,看不惯,想不通,忍不了……孩子不到周岁就饮恨而逝了。

第二个媳妇是一个唱戏的女子,十五六岁给旦旦筲做了后妈,不会纺线,不会织布,不会做衣做鞋,连做饭也马马虎虎,倒是哄旦旦筲玩儿兴致很高。那年冬天为了给旦旦筲扎毽子踢,拿个烧红的火钩子烙羊毛,不小心烧破了手,本来是左手背上不起眼的一点小伤,当时烧了棉花灰,抹在上面,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就得了破伤风,没耗多久就一命归西了。

小筲反复思量,决定找一个年纪大的、活络好的女人给旦旦筲做后娘,挑来挑去,选中了大黑。

大黑本名黑妮,是山边边上秃头老四的大闺女,秃头老四是穷得不能再穷的佃户,大肚子老婆娶进家门就没干过什么,好像是专门生孩子的,一进门就生下了一个黑丫头,取名“黑妮”。然后接二连三地生孩子,一口气生下了五個儿子。生大儿子的时候,秃头老四喜得像是得了宝一样,正赶上东家给他分粮食,知道他家添了儿子了就又多给他一斗米,以示庆贺,秃头老四由感而发,给儿子取名“大斗”。后来每次生儿子东家都给他加米,不过加米的容积越来越小,以此类推,二儿子叫了“大升”,老三叫“簸箕”,老四叫“小瓢”。东家给他加米的时候,似乎没有料到他能一直生下去没完没了,所以到他生老五儿子的时候,东家一边给添粮忍不住说了句“罪过”。于是,老五自然就叫“罪过”了。因为家穷,秃头老四的老婆又只顾着生孩子,所以一大堆的家务就落到大女儿“黑妮子”身上了,在平常人家,家务活无非是做做饭,纺纺线,织织布,做做衣,但秃头老四家不一样,这里没有地,依靠秃头老四找些零活,八张嘴尚且填不饱,哪里还有线纺,有布织,有衣做呢?所以,只能靠帮人家纺线赚点线织布,靠为人家织布赚点布做衣穿。依据山里的行市,赚头是一成,纺十斤线是一斤的赚头,织一丈布是一尺的赚头。要赚出一家人的布料再裁成衣,做成鞋,打扮到身上,黑妮只好白天晚上地做活。山里人普遍穷,好不容易积攒点棉花,星星点点地都不舍得丢,这一成的赚头也是轻易不肯舍,要想给人做活,还得靠好手艺。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用在黑妮身上再合适不过。她从七八岁上开始学着纺线织布,到十一二岁就是远近闻名的“织女”了。谁家有活都乐于找她。秃头老四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旺相,天天乐得咧着嘴笑。山里女孩子订亲早,往往十一二岁就找婆家,十五六岁就成亲。黑妮子就是名不好听,人长得一点也不丑,年龄越大模样越周正,手艺又好,从不大就有人提亲,可是秃头老四舍不得,黑妮子是他的聚宝盆,他把她许给谁都觉得亏。眼看着黑妮子二十多岁了,还没婆家,老婆沉不住了,天天嘟囔老四,老四就放出话去嫁闺女。机缘凑巧,正好赶上小筲死了二老婆,急于嫁人的二十一岁的黑妮子与四十一岁的小筲结成了夫妻,老四因此得到了十亩山坡地的聘礼,于是秃头老四从佃户一下子跃身为“有产阶级”。

这段姻缘一时在十里八村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说:小筲太有钱,谁都猜不出这个又卖水又唱戏的汉子有多厚的家当。最有看法的是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他们每个人都颇为不平:同样是两条腿的女人,黑妮子也不是金子做的,怎么就值得了十亩地呢?但结局是无法更改的,这就是手巧得不能再巧的黑妮子嫁到葫芦洼里来了。迎娶的那天,看热闹的人挤了满村,都想看一看值十亩地的女人。二十多岁的女人年纪又大,个子又高,皮肤黑得发亮,村里人从此叫她“大黑”。

刚来的时候,一切都好,虽然用不着织布纺线,但她一应大小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小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是随着自己的孩子黄金筲出世,脾气越来越大,前房留下的旦旦筲简直成了眼中针、肉中刺,不是站的地方碍事,就是东西放得不是地方,常常被后娘拿着擀面杖在街上撵着打,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赶到秃头老四来看闺女的时候,小筲也曾颇有微词。秃头老四酒足饭饱之后,乜斜着老鼠一样精明的小眼振振有词:“活络好的,自然也就脾气大,到哪不都是这个理?我的黑妮子就是名字不怎么好听,论模样,论活络,论肚子争气,哪样不是好的?脾气大一点还不是该当的?”噎得小筲无言以对。

旦旦筲是没长大的孩子,又生在葫芦洼第一大财主的家,本是富贵的少东家,没想到落在后娘手里,小筲又一心扑在五音戏上,冬天皴了手脚,夏天全身长满痱子自是常事。那天大黑安排了旦旦筲为黄金筲洗尿布,又嫌洗得不干净,说是黄黄的屎还粘在上面,就骂不绝口,骂得不解恨,就打。旦旦筲一见挨打,立马就往大门外跑,正好小筲从外面回家来,于是结结实实撞在小筲的怀里,夫妻俩对打起来。但是,论吵骂,小筲占不到便宜;论动手,大黑从小干活的身子也弱不到哪里去;要论边打边骂,小筲更是甘拜下风。这还不算,更令小筲大跌眼镜的是不到半天,大斗、大升、簸箕、小瓢、罪过五个小舅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赶来了,见了小筲就要动粗……

小筲忍无可忍,咬牙切齿要休了大黑。休书写好了,就要按手印,举起手指却又颓然放下。他想起五音戏里的一段念白:宁可一子单,不叫二子寒!

旦旦筲一个儿子落在后娘手里尚且难过,要是休了大黑,黄金筲不是又同样要落到后娘手里吗?

小筲铁硬的决心只好化作了流水。他即兴唱到:

筲某人写休书心乱如麻,思想起老婆子珠泪搭撒:

过门来生下了亲儿旦旦,家不幸老婆子命染黄沙。

跟后娘旦旦儿难以过活,黑丫头黑心肠把人活活气煞。

我有家好比无家样,有妻不如没老婆;

一念之差成夫妻,妻不成妻没有办法;

为旦旦我有心把贱人休,想想前看看后又怕黄金儿没了妈。

……

他抓起休书撕得粉粉碎,认真念白:可叹十个手指咬咬一样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旦旦筲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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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一点也不假,几年功夫,什集镇上那两个病病歪歪的小姑娘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姐妹俩那个相似啊,身段相似,眉眼相似,声音相似,脸盘相似,有时候连陶百艺都会看走了眼。只有张嘴说话的时候,姐妹俩不一样的地方就暴露出来了,大雪的牙齿整整齐齐的像一排白石头,小雪却长了两只虎牙。成长岁月中总会有人不经意地打趣小雪:你跟姐姐同年同月同日生,姐姐找女婿了,你怎么还没有婆家呢?

这些话说了一年又一年,一开始,少小无猜,心无芥蒂,大雪小雪都不以为意,大家嬉笑焉焉。后来,略知人事,再提及此事,不仅小雪会害羞,大雪的脸也会涨成一块大红布。

王半夏也长大了,几年功夫,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的腼腆少年已经变得挺拔有力,全不似父亲的猥琐丑陋,只是当年为大雪逮齐女蝉挂在树梢上留下的黑疤依然挂在鼻头上。他每年都有数次光临,顺道行医捎带着看看老丈人。他来拜见丈人,大雪是绝不肯露面的,反倒是小雪,忍不住好奇常常会找个借口到他面前逗留一下,惹得王半夏手足无措。

随着年岁增长,找婆家成了绕也绕不过去的话题,虽然当着大雪小雪的面说得越来越少,但是上门提亲的却越来越多,甚至小雪当面碰上过,只是陶百艺一概不允,无论对方是远是近,无论是读书的、耕田的、生意场上还是官宦人家,他总是果断却又若有所思地摇头。

这年夏天,王不留和王半夏又到了淄川,陶百艺分外热情,肉山酒海隆重款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陶百艺开始不住地唉声叹气,搞得王不留爷俩摸不着头脑。王不留越问,陶百艺越摇头,问急了,陶百艺竟掉下泪来。

王不留不高兴了: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退一万步说,虽然两家定亲很有几个年头了,亲家相处得也不错,但是,如果亲家想反悔,就是退婚……也没啥。

陶百艺扎煞着手赔笑:闺女的命还是老哥给的呢,提什么退亲不退亲?

王不留又问缘由。

陶百艺喝了一口酒,叹道:心事啊。当初悔不该让儿子读了书,读来读去读到青岛了,还在那里混了一个什么芝麻官儿,这不,眼下非要接老爹去青岛。不去吧,自己也望六的人了,来日无多;要说去吧,眼见得女儿大了,又订了婆家,带去不是,不带也不是。主意难拿啊。

陶百艺话说得含含糊糊,王半夏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王不留是听明白了。他看看半夏:儿子今年十六,本来想再带他二年,到十八岁上让他独立行医,再体体面面把媳妇娶回家。现在娶也不是不行,只是连续娶了两房媳妇眼下手头不算宽裕,就怕是委曲了媳妇……

窗户纸捅破了,王半夏羞红了脸,手足无措。

陶百艺看看半夏的窘态,不免感慨:孩子,是确实小了点,可总会长大不是?要说手头不宽裕的话,老哥就差了,当初决定结亲,并不是看你老哥家拿得出聘礼,一来感激救命之恩,为了配药儿子又受了伤;二来呢,觉得你家爷几个摆弄些草根树皮的是文明事,并且,不怕你恼了,总觉得你们山里人穷是穷了点,可也毕竟厚道些。再说,女儿从小身子弱,万一有个三灾八难,嫁给行医的还怕治不好?

陶百艺的知心话让王不留很不得意,但是仔细想想,又确实有那么点道理,只好若无其事地听亲家絮叨:我这愁,不是担心你们娶不起。亲家哥知道,我这闺女是双胞胎,大的订了半夏,小的就没订。为什么?

王不留瞪着眼盯着陶百艺的脸。

陶百艺想起自己看了若干遍的一出戏:都说双胞胎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五音戏有一出《金镯玉环记》,贾尚书和雷总兵指腹为婚,结果,雷家生了一位公子,贾家却生了两位千金。最后掂量来掂量去,贾尚书把两个女儿都许给了雷公子……

王不留糊涂了:莫非……

陶百艺也意识到自己把话题扯远了:当然,说书看戏当不得真。可是,闺女比不得儿子,嫁到哪里都放不下心啊。我就盼着让她姐妹俩嫁到一个村里去,也好有个照应。可是山高路远又不通音信。这几年,媒人提亲的是不少,可就是没有和你家挨近的。这还真成了一桩大心事。

王不留略一沉吟。

陶百艺看看王不留,又看看半夏:要说给孩子办喜事,就没打算要彩礼。嫁妆虽不算富足,也是几年前就准备好了。统共两个女儿,盼就盼着她姐妹俩娶到临近处去,我也好丢下那些盆盆碗碗,放心地跟着儿子到青岛过几天消停日子。

王不留拍着胸脯承揽过来:不仅保证是一个村,而且家计也不能错,当然人才还要好。

2

为小雪物色婆家的使命让王不留琢磨了好几天。

俗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王不留也深谙此理,他从亲戚朋友行列里一一过滤了一遍,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不是孩子实在寒碜得拿不出门,就是家境实在穷得过分。即便不怕亲家翁不高兴,也怕将来和王半夏结成连襟,三天两头地来讨“生活”。算计半天,只有卖水唱戏的小筲家最合适。况且,早年帮着给自己娶亲小筲确实出过力,现在风水轮流转,到儿子辈上,轮到自己给他帮忙了,也可以扬眉吐气一回。王不留越琢磨越觉得应该给小筲家保媒。只是他的儿子旦旦筲小了一些,十岁上下吧。其实也没啥,山里家境好的人家早找媳妇也是十有八九的。

于是,王不留再三权衡利弊,决定做这个媒。

3

给旦旦筲娶个大媳妇?王不留的主意小筲从来没想过。

王不留把淄川财主陶百艺聘女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条分缕析地奉承道:要说你这样的家境,别说儿子十岁,就是十个月,只要放出话去,还不像放屁邀屎壳螂一样?只是旦旦筲小,不知根底的咱不能娶,太小的也不能娶。葫芦洼附近的女人,倒是知根到底,可光是知根底还不行呵,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到了咱家里来,往往就不知道咋过日子喽。俗话说得好:穷人乍富,腆胸凸肚。思来想去,还是半夏的小姨子最好,家境好,又体面,还认得几个字。十五岁了,也能照顾旦旦筲,娶这样的媳妇再合适不过了。

王不留的分析让小筲心潮翻滚,对大黑数年来积郁的怨恨一下子涌上心头。好长时间了,他一直没想明白:一个穷得穿不起裤子的佃户的女儿,人见人夸的,为什么嫁到他家就成了黑心的肠悍妇了呢?他咀嚼着王不留的话,一下子茅塞顿开,并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感慨万千地重复道:“穷人乍富,腆胸凸肚”!真是至理名言。

王不留使劲挺挺胸膛。

小筲握住王不留的手:这不是给那个没娘的可怜的旦旦筲找媳妇,而是救他的命啊!

小筲越说越起劲,忍不住呜呜呀呀唱起戏来:

感谢天又感谢地,

感谢老哥的好主意……

4

小筲的喜庆丝毫感染不到大黑。听说要给十岁的旦旦筲娶一个十五岁的大媳妇,她死活不同意,她做梦也想不到小筲会来这一出。她的态度很坚决:不要,白给也不要!

大黑粗略地算了一笔账:从现在到旦旦筲长到十八岁还有八年,媳妇早娶来八年,每年吃十斗粮食,就是八十斗,这又合着十几亩地的收成呢!她账算得细,人又泼辣,狠下心来和小筲闹了几场,没想到小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看看闹不过,就又闹到王不留家。闹来闹去闹到最后,只好出了个折中的主意:媳妇照常娶,娶来就分家,别管十年吃多少粮食,好赖吃旦旦筲那一份,黑妮这才平衡下来。

5

王不留赶到淄川去提亲,陶百艺也大吃一惊。

小女婿娶大媳妇的婚俗是老传统了,但是一般多见于大户人家聘寒门女子,因为富家少爷需要早婚给家族延续后代,而有个大媳妇可以实现早生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少爷需要人伺候,有个大媳妇伺候小少爷可以健康成大。可是,陶百艺不同,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淌着鼻涕、人事不懂的泥巴孩子,别管这个孩子家里多富有,他都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亲家沉吟不语,王不留推心置腹:一般人家不愿找小女婿,主要是觉得女大男小对女方不利,可是,旦旦筲不一样。第一,他是在后娘手里过日子,别管媳妇对他多么不周到,都比后娘好;第二,别管媳妇对他多么不周到,后娘都不会有意见。再说了,一般人家不愿嫁个小女婿主要原因还在于怕男人小不能主事跟公婆在一起受欺负,但是旦旦筲不同啊,他是为了摆脱后娘的折磨才娶亲,说好了过门就分家,家里分给他一座独院四十亩地。四十亩地是什么概念?在葫芦洼普通十户人家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啊。还有,说是女婿小,能小多少?五六岁,旦旦筲十岁了,再有三二年,就是齐齐整整的后生了。并且,大雪小雪本来也不大,就当是三二年后再娶亲还不是一样的!

王不留喋喋不休,陶百艺越听越觉得旦旦筲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好女婿。

一桩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6

七月流火,蝉声鼎沸的季节,淄川什集两朵十五岁的姐妹花同时嫁到葫芦洼里来了。

葫芦洼人的习惯,娶亲大都寒冬腊月间。因为葫芦洼土地贫瘠,生存条件不好,村里人一年到头忙于生计,只有入冬以后天寒地冻了人才能闲下来,这个时候娶亲,不耽误做活,大家也乐于帮忙,喜事也就容易办得喜庆、热闹、出气氛。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办喜事往往要办喜宴,需要买些鸡鸭鱼肉的招待客人,买晚了容易耽误事,买早了它就容易坏,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就没有这些顾虑了。

葫芦洼有夜里娶亲的婚俗,俗语叫“两头不见明”,并且娶亲用轿抬。这些一应规矩到王半夏和旦旦筲娶亲的时候只好都破了。帮忙的人大体估算一下,从淄川到葫芦洼二百多里路程,即便是头一天天不黑喜轿就启程的话,赶到葫芦洼也要在第二天下午,况且再壮的轿夫也不可能一口气抬上数百里路程。于是,他们雇了两辆木轮馬车,一路吆喝着赶来。头一辆坐着王半夏、旦旦筲一大一小两位新郎官,一样的蓝布礼服,黑呢礼帽,每人胸前戴一朵绸布红花,但怎么看怎么像是爷儿俩。后一辆马车坐着模样仿佛的两位新娘。葫芦洼世代流传下来的风俗,婚礼必须穿棉衣,连棉衣的式样都是约定俗成的:大襟、青镶边的红绸子袄,绿绸子裤。两对新人在路上走了大半夜加上半天才来到葫芦洼村外,进山就是山腰间的羊肠小路,马车是无法通过了,没有准备轿子,只好蒙上盖头下车骑驴。

进村时已是辰牌末时。为了表达内心的喜悦,小筲早早把戏台子扎在了村口上,一大早就让孟姜社的五音戏开了锣——

……

清晨蝉儿叫得响,十八岁姑娘待嫁郎;

蝉儿伏柳翅儿扬,姑娘快做嫁衣裳。

……

盛夏酷暑,骑在驴背上穿了夹衣蒙了红盖头的女人委实有点狼狈,汗一股子一股子往外冒,湿透了衣背,粘湿了缵髻,冲得脸上的粉一溜一溜的。两位戴了红花的亲郎官走在驴前。新人一进村,村里的男女老少像是约好了似的,又是看戏又是看媳妇,前来观看西洋景的人挤得满街满巷水泄不通。

熟悉的旋律,大雪小雪感觉就像在家里看五人班的节目一样亲切,渐渐地把闷热与喧哗抛到了脑后。尤其是大雪,声声唱词像是专门为她编写的,听着听着,情不自禁随着戏班子的演员唱出声来——

……

玉蝉啊,昆岗良种玉中贵,紫冀通透五花纹。

闺中自得春消息,每于梦中逢郎君。

……

听到新娘子哼唱,群众纷纷围拢过来。旦旦筲在人群中挤掉了鞋子,挤得快哭了。实在挤得不行了,他竟然从人缝里钻出去站到大树下看热闹了。直到两家带了各自的喜乐队开始奏乐迎亲,他才被主事人吆喝着到驮了新娘的驴前归队。

纷乱恍惚中,也分不清两位身段相似模样仿佛衣服一模一样的人哪个是大雪哪个是小雪,胡乱牵了一头驴就走,迎亲的女眷在前,送亲的傧相紧跟在后,一路吹吹打打进了家门。谁也没有发现旦旦筲牵错了驴,沉浸在戏里又蒙了红盖头的新娘更像蒙在鼓里。直到拜完天地,揭下红盖头,小雪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新郎官竟然是姐夫王半夏。

就这样,大雪小雪演出了一场姐妹易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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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家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点不错。就像大雪,怀着满腔的渴望满怀的热情走进婚姻,就等着揭下红盖头在水乳交融的缠绵中完成小姑娘到新媳妇的伟大转变。但是,生活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像缠绵的五音戏唱的那样:“满以为从此鸳鸯双戏水,恩爱夫妻比翼飞。谁料想,十八岁姑娘儿郎配,一场美梦尽化灰……”

她绝望过,但是,绝望过后,旦旦筲的亲情却把她带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境地。她和旦旦筲像姐弟,也是玩伴,生活越来越和睦,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旦旦筲尤其开心。十多岁的孩子对土地还没有概念,既不会侍弄,也不懂经营,一任大黑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全部租给大斗、大升、簸箕、小瓢、罪过兄弟。他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既脱离了后娘的管制,又没有土地的拖累,旦旦筲的身份几乎实现了从奴隶到将军的神奇转变。他为这种转变新奇着,兴奋着,兴奋得连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他带着大雪逛遍了葫芦洼的每一个山头,钻过了每一个山洞,掏个家雀,逮个兔子。他们提着小桶去抬孟姜泉的水,扛了竹竿满山遍野捉蝉,偶尔也会靠近排戏的院落偷窥那个咚咚锵锵的世界……时候不长,山乡的生活乐趣被他们洞悉得一览无遗。

旦旦筲不懂爱情,不懂婚姻,但是他认定一点:大雪是除了爹爹之外最亲的亲人,并且他们的关系比爹还要近。所以,享受着大雪的亲情,旦旦筲乖巧极了。他变着法儿哄大雪开心,逛完了村庄的角角落落,他又带领大雪到齐鲁长城边上捉迷藏,当年齐宣王为防御楚国的侵略而建筑的那座古老的建筑早已风化成朽木乱石,大雪对这些断壁残垣不感兴趣,旦旦筲就给她讲传说,讲所有能够想的到的片片断断。

大雪想起一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没有麻”和“赌了”的故事?

旦旦筲非常肯定:那当然,葫芦洼没有人不知道。

大雪觉得困惑若干年的谜底马上将要解开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旦旦筲果断而痛快地说:她们是一对夫妻变的,“没有麻”是媳妇;“赌了”是男人。

大雪等着旦旦筲讲下去,旦旦筲却没有了下文。大雪问:后来呢?

旦旦筲:后来……没有后来了。

大雪提醒他:他们到底怎么变的?

旦旦筲抓抓头皮。娘死得早,旦旦筲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他知道的这点皮毛也是道听途说。看到大雪失望,他又不忍心,就搜肠刮肚地为大雪找故事:你知道《孟姜女哭长城》吗?

大雪不感兴趣:这谁不知道?不就是哭倒了长城迷住了秦始皇吗?我还会唱《十哭长城》呢。

旦旦筲笑着摇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什么秦始皇秦始蓝的?孟姜女哭长城的地方就是这里。

大雪看看旦旦筲,又望望眼前随着山势绵延起伏早已倒塌成梯形的乱石堆:瞎编!

旦旦筲不服气:怎么是瞎编?葫芦洼人都知道。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旦旦筲絮絮叨叨起来——

葫芦洼人世代传说: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应该起源于齐宣王在泰沂山脉修筑的齐鲁长城,而不是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孟姜女的丈夫范杞梁是在与孟姜女拜花堂的当日被抓的。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孟姜女在拜堂的时候已经怀有范杞梁的骨血。所以,千百年来,人们只是感叹她火一样的炽烈的爱情,谁也没有意识到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中“循着长城找丈夫”是她唯一可行的穷途末路。所以,长城倒了,没有了丈夫也就没有了回家的路,于是,她在长城脚下的山坳间里生存下来,繁衍生息,形成一个村落。她哭长城的眼泪汇集在这里,成了“孟姜泉”。

旦旦筲讲不完整,但是却指着不远处的孟姜庙信誓旦旦:我讲的千真万确,不信你看,孟姜庙和孟姜庙前的孟姜泉都可以作证。相传,葫芦洼人是孟姜女的子孙呢。

大雪似乎信了,她凝视着砖石瓦砾出神。

旦旦筲不知道她在看啥,也不明白她在想啥:你也给我讲个故事?

大雪没有反应。

旦旦筲不死心,他推推大雪:要不你唱唱《十哭长城》?

大雪哼出声来:一哭哟长城泪汪汪,点了银灯裁衣裳……

刚刚开了头,大雪不唱了。

旦旦筲敦促:唱啊。

大雪沉默。

旦旦筲不解:你怎么了?

大雪深思:你说,当年要是孟姜女找到范杞梁又会怎样呢?

旦旦筲套用了一句戏词:肯定是“和和美美度生涯,欢欢喜喜同享荣华”,这还用问?你快接着唱十哭长城啊,还有三哭四哭五哭六哭七哭八哭九哭十哭呢?

大雪摇头苦笑:我倒是想编一场《十哭齐女》……

旦旦筲信以为真,常常提醒大雪,也常常敦促大雪。

2

相形之下,半夏的心情沮丧极了。

不仅鼻子上旧伤添新伤的疼痛让他好几天缓不过劲来,更重要的是,他伤心地知道:他的男人的雄风在疼痛和惊惧中消失了。家里有许多祖传的药方,也有现成的药物,他不知曾经给多少人开过近似的药方。轮到自己头上,却是丝毫没有起效。他反复摆弄,把一组配伍拆散了,把另一组配伍也拆散了,然后经过反复思考重新搭配,往日里不分场合就会雄赳赳支起帐篷的器物仍然像是一团毫无生机的烂泥巴。他也想向爹爹求救,好几次话到嘴边了却实在张不开口,咬咬牙又咽下去了。有时候,他梦见自己很威风,很雄壮,尚在睡梦中,他也会下意识地拉过小雪,粗暴地把她压在炕上,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渐渐地有有了近乎绝望的烦躁。

反倒是小雪,经历了第一次不成功的启蒙,结合十五年的生活经验,婚姻生活渐渐向她展露了本来面目。她常常懊惱第一次不成熟的失误,被渴望冲动着,情不自禁地抓住他。这时候,他恨极了。终于有一天,半夏在药柜上发现了王不留遗留的惊惧不举验方。他来不及思考,没有任何迟疑马上投入实验。

第一天,毫无进展。

第二天,毫无起色。

第三天,仍然毫无动静。

刚刚点燃的希望的火焰渐次黯淡下来。

放弃还是继续?半夏疑惑了。

3

对于小筲来说,旦旦筲的婚姻简直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小筲也多次明着暗着观察儿子和媳妇的光景:媳妇貌美如花,就像画上的人儿一样;媳妇还有一副好嗓门,唱起五音戏很有点他崇拜的鲜樱桃的味道。并且最难得的是夫唱妇随,那种和谐让他骄傲,即景生情,每次都忍不住用五音戏抒发自己的心情:

……

筲某人,笑哈哈,

好儿贤媳一段佳话。

眼看着一家人要妻离子散,

多谢小姑娘成全咱家。

……

他敞开嗓子大唱,唱得全村人都能听见。

俗话说,乐极生悲,小筲就是这样。儿子娶亲的喜悦还没有退尽,红烛熨烫的喜味还没有消散,生活就给了他沉重打击:孟姜社里那位唱生角的高个女子“大酒缸”与那位唱青衣的美貌男子“蜜罐子”私奔了。

在大黑看来,戏子水性杨花,闹出些苟合、私奔之类的勾当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小筲没有带着一串女人跑掉,谁跑了她也无所谓。何况,戏社里男男女女多了,谁画画脸儿不能唱?

但是,小筲却有了心病。“大酒缸”和“蜜罐子”是他的台柱子,他花了好几年的心血才把他们培养成人见人爱人捧的角儿。“大酒缸”还好说,几乎是自己的替身;可是“蜜罐子”就不一样了,虽然身为男子,天生一种妩媚娇柔,唱念做打比女人还女人。当初他的家人卖他进戏班,小筲一眼就相中了,连身价都多给了一倍。这些年又着意培养,好不容易出息了,却逃之夭夭了。他不仅担心两个人把他多年的戏路偷走,夺了他的生意,更犯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支撑班子。况且,他新近正在排演一出新戏《双玉蝉》,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已经跟许多富商大贾预定了演出日期,八月中秋旧军孟家的老夫人六十六大寿,说好了他带孟姜社的《双玉蝉》去祝贺,眼下,男女主角双双离去,连戏本都还在他俩手上,这戏还怎么排呢?

情绪坏到极点,忍不住唱骂出来:

……

筲某人心发狠手举大杖,骂声“蜜罐子”小贱人细听端详。

想当初家里人将你买卖,孟姜社收容你进了戏房。

习学戏文我为你细细言讲,格外关照与他人俱不一样。

不念旧恩私自逃离太狂妄,到早晚见了我叫你有口也难张。

……

唱完了,他就喝酒,喝了酒,继续唱戏。

大黑抱著孩子撇嘴:这副样子,哪里像条汉子?有钱哪里聘不来戏子?

小筲乜斜着眼睛打趣她:要不你来唱?

大黑不服气:啥了不起,不就是动动嘴皮子,我就不信比纺线织布还能难!

小筲挤兑她:俗话说得好,要是屎壳郎也能酿蜜,还养蜜蜂干啥?你要是唱戏,公鸡就不用打鸣了。

大黑恨得牙根疼。她略一转念,指指旦旦筲的家:我是不行,没有生出那副贱骨头。可是有人行啊。

小筲冷笑:收起你的黑心肠吧。我的儿是要做大事的。要不是书屋离得远,山路不好走,我早就把他送书屋了。看着吧,再过二年,我必定把他送进书屋。

大黑也冷笑:那出戏怎么唱来?“蒜瓣子头他戴不上那乌纱帽,牛蹄子脚他蹬不上那皇家的靴……”

小筲气急站起身:你……

大黑抱着孩子走了,边走边吆喝:你不是天天羡慕邓洪山“九岁红”吗,有本事把你的“小爹”培养成“十岁红”不是更好?你不是天天念叨淄博“半碗蜜”吗?要是登台唱戏,你的好媳妇即便成不了“半碗蜜”,最少也是活脱脱的“半碗醋”。再说了,小男人大老婆,天天哼哼唧唧唱,不上台,不是白瞎了好材料?

小筲又坐下了。

4

葫芦洼是个小地方,统共巴掌大的一片天。接连不断的游逛,生性好静的大雪开始厌倦了,一双缠过的小脚走来走去不方便,山路又崎岖难走,说什么也不再随旦旦筲出门。但是,十岁的旦旦筲静不下来,动动脑筋又想出了新点子,这天,他带着大雪去半夏家串门。

他眉飞色舞地讲各种有趣的发现:小燕子怎样闭着眼睛张大嘴巴等着大燕子给它虫子吃;山坡上草丛里那窝野鸟被他们发现之后怎样机警灵敏地搬家……旦旦筲讲得眉飞色舞,小雪听得聚精会神。

大雪不以为然,提醒小雪:别信,哪有他说的那么好?

旦旦筲信誓旦旦:骗你是小狗!

小雪看看大雪,又看看旦旦筲,她将信将疑。

旦旦筲忽然很自豪:半夏呢?半夏没带你去看过?

小雪:他?一整天也不一定见着人影,今早上更早,天刚亮就包了两包药走了……

大雪:嗨,有啥好看的,啥时候你高兴了,我带你出去转一圈。

小雪满脸阴霾:不知他们家从哪里弄了这么多药材,整天倒腾树皮草根还弄不完,怎么好意思溜出去?

旦旦筲想出一个鬼点子:你让姐姐扮成你的样子倒腾草药,我悄悄带你出去逛。你俩这么像,肯定不会被发现。

大雪小雪都觉得新鲜。

5

小雪随旦旦筲玩去了。大雪面对着一簸箩草药,有红色的根,有绿色的叶,有白色类似白面一样的粉子,还有涂了红颜色的沙子……越看越有趣。她一种一种地分辨,然后一篓子一篓子分装。忽然,她从簸箩底里发现了乱八七糟的一些蝉。她下意识地分辨着:这是呜呜蝉,这是蛁蟟蝉,这是小滋滋,这是齐女……

大雪抓起一只齐女。

时间仿佛倒流回去,往事的枝枝蔓蔓在她眼前一一伸展,许多已经粘连得一塌糊涂的记忆也因为这些小小的昆虫而逐渐清晰起来。大雪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来——

……

夏日里杨柳满树青,夏蝉儿伏在枝上叫不停;

你看它好似要往枝头飞,却又呆在那里不动身。

说它无意似有意,道是有情却无情。

蝉儿呀!侬若要飞就快飞,莫待秋凉柳凋零;

到那时你再想要飞,时已迟,柳枝空空难栖身。

……

不知什么时候,半夏来了。他常常一大早出去给人看病,回到家就有找个地儿钻研关于自己的难题。在他的心上,新婚之夜留下的病患已经快要把他的天空压塌了。他折腾了多少验方都不见成效,他的世界已经是近乎于灰蒙蒙的绝望了。他咬咬牙想放弃,可是在心中的某个角落总会有一丝丝渴望,尤其是夜阑更深小雪抱住他或者抓住他的时候,这些渴望燃烧着他,鼓动着着他,让他发狂。于是,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设想,实验;实验,设想……这天,他灵光一闪忽然想用几个蛁蟟蝉当药引子。不知是心慌还是心急,打了好几弹弓都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到卧房的药簸箩里来找。刚一走近,就听见屋里传出咿咿呀呀的五音。

半夏放慢了脚步。

大雪全然不知。她唱着唱着,兴之所至,仿佛走进戏里,站起身,举着小小的蝉儿在小雪的卧房里袅袅娜娜表演起来——

……

郎君啊,

你秀眉秀眼显慧气,衣冠楚楚藏斯文。

谈吐儒雅非凡攀,举止潇洒又温存。

待来日,玉蝉成双人成对,夫唱妇随不离分。

我夏日为郎扇风冬暖酒,郎为我闺中画眉解罗裙。

日后生男又育女,合家安乐满堂春。

……

透过木窗棂的缝隙,半夏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轻歌曼舞又柔情万种的女人,他迫切地想为她画眉,迫切想解开她的罗裙进入她的世界,迫切地想跟她生儿育女……

半夏胀得生疼。他蓦然意识到,他成功了!终于找到了失去的雄壮。

他等不得了,一刻也不能耽搁,三步两步闯进屋来。他憋了一股劲,一定要大展雄风扬眉吐气。进到门里,二话不说抱住大雪就行动。

面对半夏的突如其来,大雪惊呆了:你……

半夏喘着粗气:我要你,现在就要……

大雪说什么也不肯。

半夏不乐意了,他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的身体。

大雪蒙了:我不是……我……是……

半夏一秒钟也不想再耽搁,他用嘴巴堵上她的嘴巴,硬生生地单刀直入。

大雪蒙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三下五除二地忙活完了,半夏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完成了鲤鱼化龙的重要转变,他享受这种转变带给他的巨大幸福,也想把自己心底的幸福分给赐予他幸福的女人。忽然他发现女人的眼睛里正在涌出泪滴,他用手抹去,马上又涌出来了,晶亮晶亮蒙在眼上,像是一个泪做的人儿。半夏心里有些不忍:又弄疼了?

大雪没吱声,只是流泪。

他不经意地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的下体沾了星星点点的血;再看女人,她的下身也涌出鲜红的血。他心疼极了,拿出自己最心爱的新郎服给她一点一点擦。她的身体像是一块温润的玉,虽是夏季,却清爽柔滑,吸引着他,起始是手,接着他的嘴也贴上去了,温存地舔拭她的每一寸肌肤。

消散了的激情又一点一点鼓胀起来,累成一摊泥巴的下体重又振作起来,他急不可耐地二进宫。

重新恢复平静,抚摸着身边这个曼妙的躯体,他幸福地颤栗了:雪儿,好雪儿,我一辈子对你好……

大雪嘤嘤地哭出声来:你……把我毁了。

半夏安慰:女人都要从这里路过,以后我疼你。

大雪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是……我是……

一听这个半夏就想起新婚之夜的烦恼,他不耐烦:又来了!当初定亲我是订的大雪,可是,事到临头……婚姻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三家同意将错就错,你嫁给我有什么委屈?

提起旧事,大雪有一肚子话要讲,但是,张开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哭得更伤心了。

半夏感到扫兴:你到底有什么委屈?从第一夜就推三阻四,还咬了我的鼻子……你知道不知道差点毁了我?

半夏提起裤子就走。到门口了又转回身来:你娘家远,抽空到葫芦洼山里山外打听打听,问问老少爷们,谁家的媳妇不让男人睡?

6

走过葫芦洼一条条用青石板铺成的仄仄不平的村路,爬过葫芦洼一座座看似不起眼却总也爬不到顶的山峦,采过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山花,尝过一种种尚未成熟的野果……有了旦旦筲的指引,小雪的收获丰厚极了。她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被精彩的外面世界深深吸引。看过了总也望不到尽头的齐鲁长城,听过了孟姜庙遥远而又凄美的传说,喝过了孟姜泉清冽甘甜的泉水,小雪觉得自己的生命因此丰富起来。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了,她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興奋,好几次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半夏听,又怕惹半夏不高兴,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蜷缩在半夏的怀里咀嚼着前所未有的丰富见闻,忍不住笑出声来。

半夏翻过身去。他忽然觉得,女人真是一种不可理喻的东西,她的哭和笑,还有那些兴奋和委屈,全都是都是毫无来由的。他打定主意不理睬她。

小雪有点受打击。好在她正在兴头上,她的兴奋足以抵御这种打击,甚至她急切地需要一个人与她分享这种兴奋。她把胳膊伸进半夏的脖子底下。半夏没有动静。她又用另一只手去摸索他,不小心摸到硬物,吃了一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贴。

半夏没有矜持多久,很快就把持不住了。

小雪跃上了幸福的巅峰。忽然,她想起了姐姐,似乎这种幸福是从姐姐手里偷来的。于是心头升起一点阴影。身体的律动慢下来。

半夏不管这些,他一往无前,左冲右突,势如破竹,把小雪的阴影挤得无处藏身。

终于回归平静。

小雪美满极了:你真好,做媳妇儿真好!

半夏得意了:好?那你那天为什么咬我?还差点毁了我……

小雪不好意思:人家……不懂啊。不是早就后悔了吗?

半夏想起了白天的事:既然后悔了,白天为什么又推三阻四?还哭得可怜巴巴,像是我欺负你……

小雪愕然:白天?白天怎么了?

半夏懊恼:又来了!别告诉我你没有……

小雪还是不明白:白天,我给你拾掇药材,怎么了?

半夏恼了,他觉得小雪简直是疯了,或者说得了健忘症。忽地爬起身,摸到火石点亮油灯,又摸出白天擦血的新郎服,指给小雪看:这是啥?莫名其妙地推三阻四……我给你擦血,你还哭……

半夏不说话了,因为一瞥间,他忽然看见自己的下身又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端着油灯看看小雪的身体,血也又涌出来了:你……怎么又流血了?

小雪没应声。

半夏又问:你是不是来月信了?一个女人难道会有三回第一次?

小雪摇头。她的脑子快速转动,终于明白了:白天,白天不是我,我出去看孟姜庙了,是姐姐……是姐姐替我在家干活儿。

说完这句话,从心里重重地嘘出一口气,她感到自己从姐姐手里抢来的或者说偷来的日子已经还回去了,心里说不出的轻松。

半夏却紧张起来,手里的血衣掉到地上。

1

有人说,欲望似火;也有人说,欲望如决堤的洪水。似火,它需要有人点燃;如水,需要源泉。

大雪觉得,欲望是恶魔。一旦嚣张起来,就会肆虐无忌,直到把人吞噬。而半夏恰恰是点燃了她的欲望,把她的欲望之魔唤醒了。

大雪病了。她的脑子又成了一盆浆糊。

像是做了贼,又像是丢了东西。做了贼,偷了啥?丢了东西,那东西又是什么?一切似乎明明白白,却又说不清楚。偷来的,无法还给失主;丢了的,也无法找回来。

她恹恹地躺着,一天又一天。

2

对于旦旦筲来说,大雪的到来是他幸福生活的起点,因为大雪,他的日子变得美好而有趣,他享受这种美好,希望这种美好永远延续。而大雪的病却使他的美好幸福大大地打了折扣。

旦旦筲怕了,变着法地哄她,她毫无兴致;找半夏看病,半夏像是跟他躲猫猫,天天不在家,有时候走在街上明明快要碰上他了,往往又转身去别处了。

大雪一天天消瘦,旦旦筲只好天不明去半夏家里家里堵他。半夏却任凭他说破了大天,就是支支吾吾不肯前来,不仅如此,连小雪也不肯同情姐姐,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有。

没有办法,旦旦筲只好找爹汇报。

3

生活犹如恢弘广阔的伟大建筑,磅礴壮观的外景之内,是条条框框,是阡陌交通,是格子柜子,是柴米油盐的真实,是家长里短的琐屑……在那里,每个人都有注定的格局,每个人都有注定的轨迹。看上去所有人的路途都是四通八达的,其走向可以有无限多的选择,但是,因为生活的内部结构究其实也还有些神秘的构建,所以,总会有人不经意地走入暗角,走入转不出的迷宫,或者是走入生命的死胡同。

大雪就是这样。多少遍思前想后,大雪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死,仿佛已经成了她唯一可行的选择。想到死,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呜呜咽咽唱出声来——

……

一石激起浪千层,满腔苦水齐翻腾;

心头压有千斤石,欲哭无泪言无声;

想前情,忖往后,千头万绪理不清。

……

小筲随着旦旦筲前来探视看儿媳妇,一进家门,就止住了脚步。

旦旦筲催促。

小筲打个手势,示意旦旦筲听动静。大雪仍在唱着,如泣如诉:

……

爹爹呀!女儿青春年华嫁了人,

姐不像姐来,母亲不像母亲;

非是女儿将你怨,当初不该订下这门亲;

到今日,我好似大海茫茫要沉船,叫女儿何去何从难做人。

……

小筲听得聚精会神。

旦旦筲不以为然:她天天唱,啥都会唱。她还要编一出《十哭齐女》呢。

屋内,大雪解下扎腿带子,一边往梁上抛,一边将唱腔转了快板——

飞燕尚且寻暖窝,蝉儿虽小不苟活。

天若有情天亦老,伴我青春苦折磨。

与其活着受煎熬,不如一死求解脱

……

旦旦筲闯进屋里,抱住她:你为啥要死,你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叫我怎么办呢?

小筲也进到屋内。他无视儿子媳妇的情景,急切地问道:你唱的是什么?

大雪愣在那里。

小筲不甘心,进一步追问:你唱的可是《双玉蝉》?

大雪的心事好像被偷窥了一样,不禁羞紅了脸。

小筲接着儿媳妇的腔调唱下去——

小弟出生就孤苦,全靠姐姐来照顾;

得罪姐姐是我错,宁愿受罚受打骂;

姐姐千万不能死,叫小弟孤苦伶仃怎么过。

唱完了,小筲殷切地看着她的脸:我唱的对不对?

大雪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筲惊讶地看着她:你会唱《双玉蝉》?

旦旦筲替媳妇儿回答:会,她会的多着呢?

小筲似信非信:你真的会唱《双玉蝉》?

大雪不知公爹要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旦旦筲引以为荣:她当然会唱,我不骗人。

小筲用五音戏里须生的礼仪抱拳深深打个躬:好孩子,你快救救爹吧。

大雪和旦旦筲面面相觑。

小筲激动地快要哭了,他一会儿说“大酒缸”和“蜜罐子”的私奔,一会儿说跟巨商富贾达官贵人订的戏单,说到动情处,不禁鼻涕一把泪一把。小筲讲得声情并茂,大雪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小筲直言相求:孩子,救场如救火!新买的几个新戏子,不光不懂唱腔,连戏词也还记不全。你如果不肯抛头露面出台唱戏,就是到孟姜社给他们讲讲戏,提提词也好。

大雪犹豫着看旦旦筲。旦旦筲高兴了:去吧,你那么爱唱,去戏班不光能给爹救场,你的病说不定也会好。

4

小筲惊喜地发现:大雪简直是唱五音戏的天才。

也许大雪是一粒饱满的五音戏的种子,可惜这粒种子落在了花盆里,只有在花盆里发芽。进入孟姜社,就好比一株艺术的幼苗挪移到丰硕的黑土地,她从此拼命地扎根、伸展。

五音戏演唱特点是先吐字,后行腔,用本嗓唱,女腔尾音用假嗓翻高,称为“云遮月”,这种腔调有“带板”、“旱地拔葱”等不同唱法,不论哪种唱法,都有一种喜剧效果,所以,当地百姓形容这种唱法为“一嘟噜一穗”,再配上戏文里风趣幽默的乡土语言,就会不由自主地“喜得人掉泪”。但是,遇到表演人物悲剧命运的时候,这种唱法就显得滑稽,甚至让观众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双玉蝉》里面芳儿一大段一大段的唱词都是这样的。大雪不知从哪里学的,抑或是自己悟出来的,一唱到非常抒情的段落,她会始终用本嗓。她的嗓音真好啊,脆亮甜润,音域宽阔,行腔婉转动听,张弛有度,时而含蓄低回,时而幽咽委婉,深沉跌宕,她以情带腔、以腔抒情,全面反映人物性格、心理和情绪。并且,扮相亮丽妩媚,表演细腻大方,最难能可贵的是全身心投入,毫无做作之嫌。

五音戏又被戏称“拴老婆橛子”,究其实它土生土长,是庄户人自己的戏,有庄户人的地方就有五音戏。多年的发展,在不同的地区掺入了不同的地域文化特点,渐渐形成了五音戏东路、西路、北路三个门派。葫芦洼属于南路,多年来,南派流行的戏比如《王小赶脚》啦,《拐磨子》啦,《王定保借当》还有《王婆说媒》……不仅俚俗老套,而且唱词陈旧。而大雪的五音戏则属于五音戏西派,西路中心地处蒲松龄故居,剧本发展吸收了老秀才小说的营养,不断推陈出新。大雪来到孟姜社,也把西派的剧目带到了孟姜社。她娓娓讲述西路新戏,小筲不禁入迷,而且如痴如醉。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大雪的加盟,不仅会把他的孟姜社带出绝境,还正在开辟一个前所未有、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广阔空间,从而把孟姜社带入五音戏的另一个境界。

他为此而振奋。

5

其实,加入孟姜社的最初几天,大雪是羞怯的。

一个儿媳妇,虽然是名义上的儿媳妇,但是要和自己的准公爹亲公爹唱对儿戏,又是情又是爱的,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但是,小筲很投入,他一门心思地充当戏里的角色。在他的感染下大雪渐渐地从现实的人际关系摆脱出来。

看着大雪投入到戏里去,看到她满眼满脸满身心的舒展,旦旦筲高兴极了,他幸福地围绕着她,跑龙套也行,敲家伙也幸福。

一切就像旦旦筲期待的那样,大雪不仅救了孟姜社,也治好了自己的病。她爱五音,爱孟姜社,不仅专注地当好《双玉蝉》中的芳儿,还把自己的所知所会全部说给大家,给大家讲西路新戏,并且,对于以往戏剧中不满意的部分,她在表演中绞尽脑汁地去思考去改进。

随着演出的深入,大雪好像到达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崭新境地,她的生命因此丰富充实起来。她为这种丰富充实兴奋,她为五音戏的一切感动着,甚至,她恍然觉得,戏剧,似乎是她的前生,她就是为了寻找前生的梦才来到人间。

6

五音戏本来是小筲的命根子,现在又成了大雪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内容。因为有了五音戏,两个本不相干的生命开始相互关联起来。

《双玉蝉》排完了,在葫芦洼的孟姜庙前试场演出,男女老少把戏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筲简直喜极而泣了。

1

大雪好像又回到了梦中,回到了她做了若干年的那个梦,在梦中她见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男人,与渴望已久的男人演绎饮食男女世代相传的那些故事。

不错,在她情窦未开的时候,半夏闯入了她的生活,月下老人用红丝线把她俩连在一起。从此,她费尽少女的思量梦想着关于半夏的一切。没想到,月下老人的绳子却是神秘的隐隐约约的,经不起一点真实的牵绊……到头来,那些红丝丝把她和她的命运缠绕得乱七八糟。儿时的憧憬无疑是清纯的,在做过了无数遍的那些梦里,男主人女主人的相处是朦胧的,曼妙的,毫无实质的,但是,半夏的莽撞介入,又将那些曼妙和朦胧打碎了,让她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洞悉了饮食男女婚姻生活的全部内涵。

大雪常常感叹:如果冥冥之中果真有命运,那么,命运之神对自己真是心狠手辣,小时候的病痛还不算,长大了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灵魂置于冰里,放到火上。一遍又一遍地冰浸油浇,那种灵与肉的剥离,那种精神上的撕扯,岂止一个“痛”字了得?

毋庸置疑,小筲是一个神奇的男人。大雪从小接触五音戏,从小接受五音戏的熏陶,有一个现象让她好多年一直弄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在戏剧里坤生男旦格外受青睐?换句话说,在戏台上男人扮演的女人和女人扮演的男人更容易被观众认可?比如说,五音泰斗鲜樱桃一米八的大个子,要在台上扭扭捏捏地扮成大姑娘小媳妇,而他的女儿一米五多一点的袖珍身材却又大大咧咧地扮成男儿,神奇的是两个人搭戏不仅一点也看不出性别的错乱,而且男的粗犷女的柔媚,配合得天衣无缝。从小筲身上,大雪找到了答案。

小筲身躯伟岸,四方脸,大眼睛,凸额头,嗓音开阔洪亮。他粗犷而又细腻,他狡黠而有真诚……许多矛盾的性格都统一在他身上。大雪跟他配戏,既轻松又投入。很多时候,因为很多琐碎的原因,她感到总有一个“自己”在戏里作怪,无法成为戏里的人,这时候,只要小筲上场,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足以把她带进戏里的世界。

曾经有一天,小筲与大雪兴之所至,临时反串《彩楼记》。大雪穿上补丁缀补丁的破衣烂衫抱着书卷上街讨饭,不等开口就想笑。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吕蒙正,她咋看咋觉得自己在演戏,甚至窃想,如果生命中遇到这样的男人,混到讨饭的地步了,仍不能踏踏实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劳作,自己肯定从心底里轻视他。她强忍着心底的不认同,一唱到“蒙正拿着书三本,官街讨饭不忘圣贤”又笑出声来。一位书生沦落到上街讨饭的地步还抱着书卷,这不是一幕滑稽剧又是什么?等到小筲盛装出场,遥遥望着他扮演的小姐“手扶栏杆楼上站,秋波闪闪四下观”,甚至,她没有听清他唱的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理解那个女人的春情缱绻,理解那个女人的柔肠百结。小筲是了不起的,他用自己的表演,完美地阐释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女人的坚定执着。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握手攥拳,没有声嘶力竭,有的是从容不迫,是淡定安和。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表演,而且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登时,大雪情绪来了,她一下子越过时间空间的阻隔,变成了某朝某代的落魄书生,站在彩楼下打量官姑好容颜,并且由衷赞叹相府小姐“有着一副芙蓉面,面如桃花三月鲜。小姐不用巧打扮,好似月里嫦娥出广寒”。那一刻,小筲像极了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让人倾慕的牡丹,让人仰视的牡丹。她爱这朵牡丹花……为了这朵牡丹花,她愿意成为吕蒙正,她学着做吕蒙正,同时,内心里的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男人才配拥有那样的女性,于是她把自己最喜欢的男人的感觉融入到吕蒙正身上……

从与小筲反串的表演中大雪明白了:男人演女人比女人还能勾魂,因为只有男人最懂得女人,只有男人最懂得什么样的女人让男人销魂!

是的,小筲懂得女人,小筲懂得大雪,小筲懂得怎样让大雪做一个幸福女人。人生苦短,“华筵开处春无限,欢声四溢酒尽酣”,因为拥有了这种幸福,“似水流年不再嗟叹,女儿从此艳羡并蒂莲”。

大雪为这种幸福陶醉。为了这些幸福,她宁可把生活当成梦,也宁可把梦做成真实。

2

小筲觉得自己得了一种怪病。他恍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小筲,不再是让葫芦洼男女老少仰视的那个富足的小筲,而是一个多变的人物,过着戏里的生活。

如果五音是他的梦,那么他觉得只有那些梦才是他的真实,只有戏里的角色才是真实的他。当然,那些角色也是因为不同的戏,因为戏中大雪扮演的不同角色而变换的。如果大雪扮演春香,他只愿意当李梦龙;如果大雪是素梅,他只愿意当毛纪;如果大雪是刘瑞莲,他宁可是要饭的吕蒙正;如果大雪可以做《拐磨子》里那个土里土气的老婆子,他宁可当只会出豆腐养家糊口的老头子,他宁可舍弃所有家财与她一辈子一起拐磨子。

大雪是一位唱青衣的本色演员,一举手,就是经典的优雅女人;一张口,就是千娇百媚的五音;一转眼,就是魂牵梦绕的闭月羞花……

在他的感觉里,大雪的气息特殊,大雪的眉眼特殊,大雪的一颦一笑都是与众不同的。当他如愿以偿在戏中拥有她的时候,他觉得她好像是一个仙女,总怕一转身她会不见;他也觉得她好像是一个雪做的透明冰冰人,不敢真正把她拥在怀里,仿佛一旦拥她入怀,她会融化掉……他贪婪地享受她的气息,他贪婪地接受她戏中的嬉笑怒骂,即使被他唾面也是幸福的。

他甚至悔恨前半生的婚姻不幸,他觉得有了大雪以后的生命,套用一句戏词就是:好比竹竿挑水后梢长,享福都在后半生。

可是,小筲悲哀地发现,这种梦,梦里的这些渴望都是朦胧的,同时也都是脆弱易碎的。尤其是旦旦筲闯入这种梦的时候,他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都会让这些梦和渴望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了醒,醒了梦。小筲的心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转辗反侧,他做出一个决定:让旦旦筲出门读书。不是去山外的书屋,而是去省城的学堂。

3

终于超越自己,超越了伦理与世俗的屏障,大雪复活了,小筲也获得了新生。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小筲至死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纯净的女人。即便是做男女之间最庸俗最普通的事情,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位很干净、很纯净的少女对青春的渴望,感受到的仅仅是内心最纯净的人演绎出的完美的情欲。他为这种纯净震颤,他为这种完美折腰,他期冀“喜嫦娥纵美景不愿流连,效张敞画柳眉妆台永伴”。

4

人生像是一幕幕五音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生又像是一场场花事:荣和枯都是互为背景的。

大黑像是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过去,小筲的生命被五音戏占满了,现在,除了五音戏,大雪又挤了进去,他的世界挤得密不透风,他看不到她,听不见她,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似乎是被传说中魔鬼掌控的暗影笼罩,大黑觉得连天日也看不见了。

于是,她组织了一個家庭会议,请秃头老四与大斗、大升、簸箕、小瓢、罪过兄弟帮她拿个主意。秃头老四乜斜着老鼠一样的小眼睛:有钱男人谁不是这样?多找几个老婆有啥不好?你没有钱花了?

大黑说:他就是这一点好处,从来不限制我花钱。

秃头老四放心了:有钱就好。有钱有粮,慌啥?

大斗憋不住了:爹啊,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不给我讨老婆我都快熬不住了,姐夫跟别人混,姐姐不就等于没了汉子?

大黑不耐烦:少扯这些没用的。就凭他?胡子拉碴的,我啥时候用正眼看过他?要不是当初贪图十亩破地,我会跟他?

大升追问:你真的不想男人?那你……

大黑不屑:我想他?男人裤裆里见不得人的吊玩意儿,我才不稀罕!说实话吧,黄金筲也是他死皮赖脸抢上的。

秃头老四犯迷糊了:那他……跟那个狐狸精娘们儿爱干啥干啥,你管他做啥?

一想起大雪,大黑的脸都气歪了:他跟谁也行,就不能跟她……她一来,分走了我四十亩地一座独院。他嫌旦旦碍眼,送他上学堂,连吃带花一年就是一座独院啊,都是我的钱……要是老不死的跟她腻歪个没完,家产还不都给了他旦旦小爹,以后还有黄金筲的份吗?

秃头老四仍然不解:你的意思……

大黑说:我想让她死。

大斗着急了:别让她死,她模样那么周正,让她死,不如把她给兄弟,兄弟还没有女人……

大黑好言抚慰:她不能活了,有她没我。你们帮我解决这摊子事,找媳妇还不容易?

大斗兄弟诺诺。

秃头老四像是跟儿子说话,眼睛却看看大黑:愁啥?有我的黑妮在,你们还怕娶不到婆娘?不过,杀人偿命啊……

大黑胸有成竹:不会偿命。她犯法在先。小筲是她公爹,问问家法族规,哪一条让她活……

秃头老四提醒她:那也得有个见证啊。

5

大雪怀孕了。她不停地哭,看见小筲哭,自己在家里也哭。

小筲说:别怕,我娶你。

大雪哭得更凄惨了。

小筲说:信不过我?

大雪摇摇头。

小筲说:你怕大黑?赶明儿我把她休了。

大雪笑得比哭还凄惨:我不在乎做妻做妾,你休了她有啥用?休了她我就不是你的儿媳妇了?

小筲沉默了。

大雪继续哭,像是打翻了泪碗。

小筲做出了一项重要决定:咱也私奔了吧?

大雪不说话。

小筲说:五音戏最初就是混穷的,三五个人占个场子,有敲的,有唱的,到哪都能混饭吃。再不,咱也闯关东去,说不定还能将五音戏带到东北。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

一夜没睡,第二天,小筲要出去收账。

大雪拉住他不让。

小筲温存地说:以后要四海为家了,总要有些硬货带在身上才能放心。

大雪又哭了。

6

小筲刚走,大黑来了。她带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黑绳子,身后是黑塔似的五个凶神恶煞的兄弟。

大黑的眼睛喷出愤怒的火焰。

大雪全身像筛糠一样。

大黑揪住她的头发:狐狸精!

五个恶煞把她围起来:不用废话,勒死她。

大黑冷笑:哪有这么便宜?

五个恶煞争着抢着脱下大雪的裤子。

大黑把猪毛绳子扔到地上:把绳子蘸上水,磨烂了它,看她还用啥勾引男人?

五个恶煞开始用刑。

大雪昏死过去。

不远处的孟姜社,有年轻的学徒咿咿呀呀地唱着大雪教唱的五音戏——

……

六月杨柳满树青,夏蝉儿伏在枝上叫不停;

蝉儿临死叫一声,花儿谢了留残红。

……

H

1

大雪不行了,天天发高烧,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小雪来看她。她躺在炕上对妹妹微笑:妹妹,对不起。

小雪流着眼泪问她伤在哪里,她摇摇头。

小雪掀开被子检查,在她下身,发现有碗口大的一窝蛆虫在蠕动。

小雪叫来半夏。

半夏低着头不说话。

小雪催促他给姐姐治病。

半夏说:病的不是地方啊,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可以看那里。

小雪一巴掌打到半夏脸上:你虚伪,做都做了,怎么就连看都不能看了?

大雪说:不用费劲了,我不行了。我想再看看齐鲁长城……在那里,我曾经答应旦旦筲编一出《十哭齐女》,可惜,他听不到了。

小雪和半夏把她抬到长城边上。她缓缓地张开嘴,小声唱起来——

一哭齐女泪不干,齐女是只苦命蝉。王后怨王死,尸体化为蝉,蝉鸣登庭树,珠泪湿衣衫。齐王有悔恨哟,听蝉徒伤感。

二哭齐女泪纷纷,齐女本是苦命身。黄连天生苦,苦竹根连根,后庭富贵家,娇养长成人。日夜呜咽鸣呀,谁解心中恨?

三哭齐女泪满腮,穿上嫁衣过门来。妙龄配幼童,怎好叙恩爱。风吹树叶响,夏风凉心怀,夜里想亲人啊,做梦哭醒来。

四哭齐女泪盈盈,人生能有几秋冬。夏日草木盛,齐女登树鸣;秋来天气冷,齐女叫不动。闺房清寂寥哟,姑娘怕听钟。

五哭齐女好心焦,家乡路遥山又高。命比白纸贱,貌比花儿娇。逢霜草木败,遇火冰雪消。命遇霜与火啊,怎把命儿饶?

六哭齐女泪婆娑,满腹凄楚朝谁说。若是念奴身,夜晚把梦托;心有千般愿,化蝉来语说。明年蝉要来,莫要狠心捉。齐女满树鸣哟,莫要狠心捉。

……

唱着唱着,泪水从毫无血色的脸上滑过。唱到一半,闭上了眼睛。

2

寒蝉凄切的季节,葫芦洼来了许多兵,扛枪的,拿棍的,一色的青制服,是青岛来的。一进村,就找大黑讨命。

大黑说:我没有罪,有罪的是大雪和小筲。

官长说:闭上你的臭嘴。你有什么权力议别人的罪?我只问是不是你害的她?

迎着官长刀子一样的目光,大黑瘫成一堆泥巴。

小筲说:不光她,还有她的五个兄弟一起下的毒手。

小雪做证。

于是那伙兵把大斗大升簸箕小瓢和罪过五个兄弟都绑了。

秃头老四不干了,他说是大黑一手干的,猪毛绳子也是她一手搓的,兄弟不过帮了一下忙,帮了一小下……

官长说:大黑该千刀万剐,帮凶罪该杀头。

秃头老四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官长说:帮忙的不杀也行,拿钱来赎。

于是,秃头老四又卖了十亩山坡地。

3

大黑死了。

官长要带小雪走:姐姐不在了,跟哥哥走吧,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孤单的。

小雪说:我不走,蝉儿声声凄切,是姐姐在唱五音。我走了,谁跟她说话?

于是,那伙兵走了,葫芦洼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

I

1

小筲病了。

他不能再唱戏:哪一出戏他都能看见大雪,哪一位旦角他都感觉是大雪,耳朵边上整天都有大雪的声音;他轻易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是大雪的样子,大雪唱戏,大雪朝着他哭泣,然后是大雪临终前毫无血色的脸;他不能再卖水,那些水一到他眼前都会变成大雪的眼泪;他也不敢出去收账,因为精神恍惚,不光语无伦次,还常常分不清方向。

他想女人,想得到一个大雪一样的女人,清清爽爽的,柔柔顺顺的,漂漂亮亮的,莺歌燕舞的袅袅婷婷的……让他抱着,让他搂着,让他毫无保留地疼她,毫无顾忌地疼她。于是,他不惜重金,娶了一个又一个:十八岁的铁匠女儿,十七岁的旦角,雇工大谷穗家十四岁馋嘴丫头甜瓜……但是,谁也不是大雪,谁也不像大雪,兴头过了再也不看她们,再也不理她们。

他想大雪,于是,学着唱大雪的戏,唱“八月里秋风儿阵阵凉,一场白露一场严霜”;唱“海水那有鸟儿好,我要变双宿双飞鸳鸯鸟;飞过青山绿水间,飞上高空到九云霄”……想起啥就唱啥,唱一出又一出。还不过瘾,就跑到大雪坟头上唱,一段又一段,一天又一天。

2

小雪好像丢了魂一样。

大雪小雪的生命是共生共长的,在成长的记忆里,在童年的故事中,彼此都是构成对方生命的重要内容。大雪的音容笑貌,一幕一幕的往事,在她脑海里闪现。她常常忘记了姐姐的含恨而逝,却又无法不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她想姐姐,想一回梦一回。

她想姐姐,梦一回哭一回。

她想姐姐,哭一回唱一回。

她恨半夏,她觉得是半夏害死了姐姐;她恨小筲,恨小筲的黑心老婆……她学着姐姐的样子,她唱姐姐唱过的戏。白天唱,晚上唱;唱给自己听,也跑到坟前唱给姐姐听。

3

坟前的五音一阵又一阵。

小筲来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大雪复生了?

他跑过去,生怕丢了似地紧紧抱住她:大雪,大雪……

小雪吓蒙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家。

4

葫芦洼人觉得,小筲傻了:又卖水又唱戏的汉子又开了牌场,并且谁去谁赢。

好心人开始替他着急:这样输下去怎么得了?

说他劝他,全然无用。他依然乐在牌场,大家依然赢在牌场。

半夏好奇,忍不住前来观阵,没想到手气出奇的好:打一局,赢一局;赌得越大,赢得越多。越赢越兴奋,干脆不再出门行医,整日赖在小筲家。一段时日下来,赢了满满一布袋银元。

小雪说,小筲家没好人。他家卖的孟姜泉的水,全是女人的眼泪。不让他去,他偷偷去;小雪哭着求他,他许诺最后一次,但是一溜出家门,就身不由己了。小筲的牌场好像一个专门吸引他的巨大的磁场。

牌运急转而下,半夏开始输了。输一次,他想翻本;输两次,他想捞回来;输三次,他眼睛都红了。

一口袋银元送回来了。

他想洗手,又不甘心。

他想再拿回去,于是,又输了三口袋。

他还想赌。但是,小筲翻脸了,让他偿还欠下的三口袋银元。

他把家里的粮食背来了,小筲看都不看;他把药铺里值钱的药材扛了来,小筲嗤之以鼻:草根树皮也想顶账?

半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除了这些,只剩一条命了。

小筲笑了:错!那个绝世女人难道不值五口袋银元?!

于是,两个男人完成了一件最简单的交易。

5

半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头扎到炕上:雪儿,我完了,彻底完了。

看见半夏终于浪子回头,小雪很高兴。她深情地说:那回,你也说你彻底完了,可是……小雪她想起了新婚之夜,紧接着又想起了姐姐。所以,说了半句话。

半夏想起另一件事:我欠你和你姐姐一个故事。今晚,我赔给你。

小雪伤感:你赔不起,我姐姐再也听不到了。

半夏认真了:赔得起。一个一个赔。今晚,我先赔你,你姐姐……等我,等我找到她的时候讲给她听。

小雪无语。

半夏絮絮叨叨讲起故事来——

相传在很久以前葫芦洼生活着一对柴米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虽没有大富大贵但男欢女爱也是自得其乐。然而,好景不长。男人为了让妻儿过上更美满的生活,就在秋收过后走出葫芦洼去打工。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地预备过年,他没回来,妻子带着儿女孤孤单单地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开春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纷纷春耕备播,他仍旧没回来。夏天来了,似火的骄阳下各种野草在庄稼地里疯长,他也不管。秋收完了,妻子把庄稼收回了家,他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好几个凶巴巴的赌徒。原来丈夫出去打工挣了钱以后,迷上了一种叫“推牌九”的游戏,冬去春来,不仅输光了全部打工挣来的钱,连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也当成赌资赌光了。他回来后,妻子虽然难过,但并没有吵骂他,只是希望作了长工的丈夫能从此学乖。然而她失望了,丈夫已经积习难改,常常借口上工扛活去聚众赌牌,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追索赌债,日子一贫如洗。火熱的夏天来了,眼看着别人家的小孩换上了新的单褂裤家里却一丝一线都没有。她于是找了一户富裕人家,白天晚上帮人家纳鞋底做鞋子,不知忙了多少日子,给孩子挣了一身单衣裳,还挣了一把做鞋袜的麻。为了在入冬之前给一家大小做好鞋子,她只好不分白昼地忙活。可是有一天,一伙赌徒闯进了家里抢东西,家徒四壁的场景实在没有东西可拿可卖了,就将她正做着的鞋底和她挣来的麻抢走了。她急怒攻心,追着赌徒走了好远,眼睁睁地看着赌徒越走越远,她再也追不上,一跟头栽在地下死了。她死后不久,村里飞来了一种昆虫,天天飞在树梢间,唱着“没有麻”的歌:

没有麻,没有麻,没麻怎么做鞋和袜?

没有——没有麻,

别人家的孩子穿上了新花褂,

我还是没有、没有、没有麻……

可悲的是,男人并没有因此悔过,甚至妻子死了他连家都没回,继续过着吃喝嫖赌的日子。立秋后,他又一次赌得精光,赌徒闯进他的家,要把他女儿的衣服都脱走。脱他女儿的裤子时,女儿死活不让,但一个幼小的女孩子怎么能敌得过一伙穷凶极恶的赌棍。女儿蒙羞不尽,上吊死了。儿子和赌徒拼命,被赌徒一拳打倒在地上,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血就像开了闸一样从后脑勺上喷出来,眼看着干瘪在地上不动了。眼前的凄惨光景,让男人回想起从前的幸福时光,他愧悔交加,悬梁自尽了。死后不久葫芦洼里又多了种昆虫,趴在高高的树冠上,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赌了,赌了, 我给女儿输了裤了,

赌了,赌了, 我给女儿输了裤了……

葫芦里人世代相传说:“没有麻”和“赌了”这两种蝉,就是那一对柴米夫妻的化身。

这个故事在葫芦洼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因为这个故事,“赌了”和“没有麻”的叫声,在大家听来格外凄惨,怎么听像是一曲充满忏悔的歌,叫起来就没完没了,一直唱到秋天来了,唱到秋雨绵绵的日子,唱到天都哭了,打湿了它的翅膀,它在树上趴不住了落到地下,与草同枯。

6

半夏死了。夜里,他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

小雪改嫁了,按照半夏写下的婚书做了小筲第六个媳妇。

“孟姜社”五音戏班又添了一位新青衣。

葫芦洼的山坳,常常飘过抒情的五音唱腔——

一只孤雁向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

责任编辑 赵月斌

邮箱:zhaoyueb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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