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飞奔》与国人的铁路期待
2012-03-03梁东方
○梁东方
连环画对我所属的这一代人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来说,因为其施加影响的时期的童年性质而注定要被留下终生不可泯灭的痕迹。在今天喧嚣的生活中的一个偶然的空白,一个对着滚滚的人流车流茫然地发呆发愣的瞬间里,在无意识的空间里上演的经常还会有连环画的影子;从那一个个片段的画面和表情里细细地追想,还有一种历历在目之外的刻骨铭心之感。
《列车飞奔》,上铁分局编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2月1版/1974年6月2版,0.12元
记得那一年的春节,我毅然决然地将过年买炮的钱买了一本小人儿书。这本小人儿书就是《列车飞奔》。如今重新拿着这本书反复观赏的时候,那个鞭炮鸣响的春节前的下午,在连环画柜台直接对着玻璃门的新华书店的门口,紧紧地捧着这本连环画(自然,它当时是不折不扣的全品相)的时候所闻见的纸张的味道、油墨的味道、这两种味道与春节的味道混合起来的儿时的味道,依然清晰逼真。这本连环画的封面预示着它所讲述的千篇一律的革命故事的发生地点是火车上,是当时自己从来没有乘坐过,但是却明确地知道世界上早就在运行着的火车上。这样的吸引力的确是比一挂鞭炮要来得强大得多啊。
火车这种人类智慧的最重大的发明之一,因为其庞大的直观特点而对儿童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对正在渴望着知识和新鲜事物而又不幸经常处于饥渴状态里的孩子来说,从来没有坐过的火车在小人儿书里被细致地描画出来的吸引力,几乎和现在的电子游戏一样是不可抗拒的。虽然没有什么按钮可以让画面上的火车动起来,更不能让自己作为角色参与进去,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一页一页的翻阅之中,为自己的想象提供了无穷的情境。
飞奔的列车上——那个时候的列车其实很慢,因为即使是几十年以后,经过了好几次提速的列车也还远不够快——警惕性非常高的贫下中农大娘在小孙子的有意无意的协助下发现了一个阶级敌人,在军人和列车员(工人)的帮助下,工农兵齐努力,终于抓住了这个形象猥琐、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是阶级敌人的阶级敌人。这个阶级敌人出身不好,还干过坏事,不知为什么现在居然也坐上了火车,被抓住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但是在一个儿童读者这里,他的被发现被抓住的结局,实在是没有任何悬念的无聊重复。其实,《列车飞奔》从一开始就被我忽视掉了它的主题,这是那个时候的孩子们对这种千篇一律的枯燥乏味的主题的天然的免疫力,他们已经从一次次的失望里学会了不再期望,不再期望有一个新鲜的主题出现,但是他们却可以本能地将固定的主题做视而不见处理。大逆不道也是顺理成章地对于阶级斗争的内容不以为然,屏蔽了那些熟烂无味的内容,而将对自己来说新鲜的东西全数接受。
现在回想起来,《列车飞奔》所普及的关于列车的“硬件”的知识,关于铁路和列车的种种属于外观范畴的知识信息,还是比较准确的;那个时候的连环画创作中普遍的深入生活的要求和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决定了画面的基本艺术质量。这样的质量体现在画面的诸多细节上,两条铁轨由近及远的透视化的延伸,火车上的直背儿椅,卧铺车厢里上下铺之间的连接关系,当然还有乘客与乘务员的穿着打扮,甚至包括那倒在铁路上的雨中的南方的树——铁路在雨中的南方延伸、雨中的南方的树几乎可以说是风姿绰约地倒在了铁路上,它宽大而类似扇子的叶子因为被水浸泡而呈现着很有些喜悦的色彩的油亮光泽——也都因为绝对的写实而具有令人百看不厌的魅力。即使在今天,除了纯粹个人色彩的怀旧以外,这本《列车飞奔》在主题之外的细节描绘上的写实主义魅力特征,也依然使它有着一定的观赏与保存的价值。在动车和高铁已经来临和即将来临的时候,《列车飞奔》所具有的铁路史与国人生态史的记录意味——不管这种记录是直接的还是侧面的,是正面的还是需要从相反的角度回看的——都弥足珍贵。
不过,这连环画里关于铁路的“软件”的描绘就大有伪现实主义的色彩了。硬座车厢的窗户上也有随风飞动的窗帘,慈眉善目的旅客们人人有座儿(他们身下的是一尘不染的座椅),端庄的乘务员个个无微不至、和蔼可亲,车厢里洋溢着宽容和谐的甚至是家庭般的气息。这样的描绘尽管有连环画本身将现实净化的一般要求的因素,但是也依旧是严重脱离现实的悖谬。后来有了真实的乘坐火车的经验以后,我非常吃惊地发现,经常是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没有座位,乘务员也几乎从来没有好脸色,除了对于旅客的和对于自己的工作甚至自己的厌恶和不耐烦以外,一般的旅客是看不见她们有什么别的表情的;相当一些乘警的表情上就写得很明白了:你如果敢于向他反映车上有什么坏人或者自己有什么困难,好一点的是置之不理,要赶上他不痛快,那架势就像会先把你抓起来一样了。
那时候,曾有人说,惩罚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强迫他坐一天一夜的中国火车。此话讲得其实十分奢侈,因为没有自己的交通工具的中国人并非是因为自己愿意才坐火车的,他们实在是不得不坐。一个中国人的成年与否,对生存的艰难有没有切实的体会与否,或者说是不是已经开始了自己人生之路,其中一个标准就是他有没有独自买过火车票,独自坐过火车。买票难、乘车难一直是中国人的大问题,至于与铁路有关的一切服务都相当恶劣的事实早就被国人强大的免疫力视为无物了。在中国的铁路上,有过因为“塞”(必须用这个词,换个词儿就不贴切了)进去的人太多而将车厢弹簧压断,列车无法开动的事,而且绝非个别;在中国的铁路上,有过因为车厢内极度拥挤,厕所里也挤满了人而使乘客无法入厕而不得不尿裤子的“喜剧”,也有因为不得不站在窗口小便掉下车摔死的“悲剧”。即便是到了动车时代,火车站进站口窄窄的安全检测器前逃荒一样的水泄不通、站台上一旦火车进站便会引发的集体性的争先恐后,和上车以后没有座位的人在过道里、在车厢联结处、在餐车上互相簇拥着的席地而坐,也依旧是一种并不罕见的常态。
《列车飞奔》所呈现的整洁和秩序,所呈现的文明与和蔼同那时候及其以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的肮脏丑陋的火车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使人只能把它归结为表达了人们美好的期望的童话:回避矛盾,以概念性的虚幻的矛盾来简单地解构面目单一的故事,重复而不是提供任何新鲜的题旨与内涵。不过,这个有阶级敌人的童话不是玫瑰色的,它属于那个革命的时代里无一幸免的红色系列的一员。好在是孩子们还可以在这红色的缝隙里看见一点真实,真实的火车和铁路,真实的座位和真实的倒在铁路上的树,南方的树。我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坐上一辆这样在南方奔驰着的列车呢?最好也能看见一棵倒在铁路上的南方的树。为了这种孩子气的猎奇要求和不孩子气的诗意追寻,不惜让火车付出暂时不能继续“飞奔”的代价。这样的阅读效果不知道是创作者始料未及的呢(至少他们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成为反讽的范本的),还是早有预谋的正如所料。
从童年里的阅读经验中获得的感受一直以来都顽固地持续在自己的头脑之中,那种买票不难,车厢不脏,人人都有座位,无论乘客还是工作人员也都平和的状态,那种连环画的画面里早已经实现,而在现实里却迟迟悖扭着的强烈反差之间,似乎也在曲折地暗示着一种普遍的渴望,这也是国人对铁路的百多年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