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学术潮流的转换与文献学的发展
2012-03-02黄爱平
摘要:明末清初是中国社会发展变化的重要历史时期,也是传统学术发展演变的重要转折阶段。随着朴学思潮的勃然而兴,文献学研究领域也呈现出新的面貌,考证、辨伪等传统的研究方法重新受到学者的重视,书籍的典藏、刊刻逐渐兴盛起来,目录、版本等专门的研究领域出现转机。凡此种种,文献学各个领域自身的发展变化,既促成了明清之际学术潮流的转换,也奠定了清代文献学发展鼎盛的基础。
关键词:明末清初;学术潮流;文献学
中图分类号:K20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862X(2012)01-0134-004お
明末清初是中国社会发展变化的重要历史时期,也是传统学术发展演变的重要转折阶段。在王朝更替,天崩地解的社会大变动中,占据思想界统治地位数百年之久的宋明理学迅速走向衰颓,以经世致用为宗旨,以挽救社会危机为目的,以朴实考经证史为方法的实学思潮勃然兴起。与此同时,文献学研究领域也呈现出新的面貌,考证、辨伪等传统的研究方法重新受到学者的重视,书籍的典藏、刊刻逐渐兴盛起来,目录、版本等专门的研究领域出现转机。凡此种种,文献学各个领域自身的发展变化,既促成了明清之际学术潮流的转换,也奠定了清代文献学发展鼎盛的基础。
一、考证
考证本是中国古代学者传统的治学方法。自从有了文字记载,有了学术活动,就有了初步的考证。孔子对《诗》、《书》、《易》、《礼》、《乐》、《春秋》六部典籍的整理,历来被视为文献学的开端,其中就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考证工作。汉唐时期,考证方法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不仅常见于一般的文献整理和目录编纂,而且广泛运用于经书训诂和经学研究中。汉代郑玄、马融等古文经学家治经重视训诂考证,受到时人和后世推崇。唐代学者承接古文经学的传统,形成了以《五经正义》为代表的注疏之学。宋代以后,随着儒释道三者的合流,学者摒弃汉唐经学的传统,另辟蹊径,注重义理阐发,理学因之产生。延及明代,心学盛行,学人士子“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造成学术界清谈空疏的风气。在晚明严重的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面前,这种空疏的学风不仅未能挽救危亡,反而加剧了整个社会的危机。
明清易代之后,学者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心学以及理学的弊害,不同程度地对包括心学在内的整个宋明理学进行修正和批评,学术界出现了抛弃宋明理学,回归原始儒家经学的趋向。与此相应,汉唐经学特别是汉代古文经学重视文字、音韵、训诂、考证的传统治经方法,也受到学者的关注和推崇。钱谦益批评宋明理学离经讲道、空言心性的弊端,主张回归汉唐章句之学的传统,“宋之学者,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扫除章句,而胥归之于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讲道为能事,其言学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而穷究其指归,则或未必如章句之学,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1),甚而明确提出:“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如杜预所谓原始要终。”(2)费密也十分重视汉儒的专门训诂之学,认为“古今不同,非训诂无以明之,训诂明而道不坠。后世舍汉儒所传,何能道三代风旨文辞乎?”(3)毛奇龄则针对理学的空疏学风及其穿凿附会的弊端,提出“以经解经”的治经方法,并制定了具体的规则,诸如勿杜撰,勿武断,勿误作解说,勿误章句,勿误说人伦序,勿因经误以误经,勿自误误经,勿因人之误以误经,勿改经以误经,勿诬经,勿借经,勿自造经,勿以误解经之故而复回护以害经,勿依违附经,勿自执一理以绳经,勿说一经碍一经等(4),凡十六条,以为解经、说经者戒。而顾炎武在尖锐批评理学空疏学风的同时,不仅提出了复兴经学的主张,而且还在治学方法和研究领域作了新的探索。鉴于宋明以来学风空疏,学者几乎不通文字音韵,以致臆改经书,误解经义的现象,顾炎武明确提出了“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1],亦即从考辨文字音韵入手以通经学的治学方法。他身体力行,积数十年之精力,先后五易其稿,撰成《音学五书》,或探究音学源流,或考辨经书古音,或订正韵书讹误。特别是其中的《古音表》,以先秦典籍为依据,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致力于古韵韵部的划分离析,将古韵分为十部,成为清代古音学研究的第一人。为推阐通经致用的治学宗旨,顾炎武努力从事群经诸史、典制舆地,金石碑刻,乃至政事风俗、河漕兵农的研究,搜集归纳大量例证,反复排比钩稽,有时甚而辅以实地考察,多方比勘验证,力求融会贯通,真实可靠。这些成果,集中体现在他的学术代表作《日知录》一书中。该书“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所论皆“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2],成为后世学者一致推崇的经典之作。可以说,以顾炎武为代表的一批清初学者对经学的回归,对考证方法的提倡,为一代学术特别是文献学的发展,开启了先路。
二、辨伪
辨伪与考证密不可分,在中国历史上,对文献真伪的考辨,也是随着文字记载的产生而出现的。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辨伪在明末清初呈现出一派兴盛的局面。在专书辨伪方面,《周易》、《尚书》、《诗经》、《周礼》、《大学》、《中庸》以及《石经大学》等经书,都是学者重点考辨的典籍。而在群书辨伪方面,包括经部、史部和子部在内的众多典籍,也都纳入了学者考辨的范围。先后参与辨伪的学者有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张履祥、毛奇龄、费密、万斯大、万斯同、陆陇其、胡渭、颜元、李塨、阎若璩、姚际恒等人。而有关辨伪的各种著述也蔚为大观,诸如关于《周易》及其所附《图》、《书》的考辨,有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黄宗炎的《图学辨惑》,毛奇龄的《太极图说遗议》、《河图洛书原舛编》,胡渭的《易图明辨》等。关于《尚书》的考辨,有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姚际恒的《尚书通论》,钱煌的《壁书辨伪》等。关于《诗经》的考辨,有毛奇龄的《诗传诗说驳议》,姚际恒的《诗经通论》等。关于《周礼》的考辨,有毛奇龄的《周礼问》,万斯大的《周官辨非》,姚际恒的《周礼通论》等。通考群书的有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等。而姚际恒的《九经通论》、万斯同的《群书疑辨》,朱彝尊的《经义考》等,也都不乏考辨伪书的内容。至于有关辨伪的单篇文字,更难以计数。可以说,明清之际,无论是参与辨伪的学者,还是辨伪的专门论著,均远超前代,达到了发展的高峰。
在明末清初文献辨伪的潮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阎若璩对《古文尚书》、胡渭对《周易》所附《图》《书》的考辨。
阎若璩继承明末清初学者反理学的思想倾向,批评宋学空疏虚妄,而推崇汉代经师马融、郑玄。治学崇尚考据,强调精审博证,注重求真求是,凡著一书、立一说、论一事,必定有根有据,做到“旁参互证,多所贯通”[3]306。他在前人怀疑考辨《古文尚书》之伪的基础上,进一步穿穴经史,广搜证据,著成《尚书古文疏证》八卷,从渊源、传授、篇数、篇名、史实、文体、典制、地理、历法,乃至音韵、训诂等方面,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令人信服地考证出《古文尚书》非孔壁之书,孔安国《传》非孔安国撰,均是后世的伪作。以篇数为例,史载《古文尚书》均为十六篇,而东晋梅赜所上并流传后世的文本则为二十五篇,显然不相符合。阎若璩说:孔壁所出《古文尚书》,西汉、东汉学者所言、史书记载均为十六篇;“此书不知何时遂亡。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忽上《古文尚书》,增多二十五篇,无论其文辞格制迥然不类,而只此篇数之不合,伪可知矣。”(5)诸如此类,阎若璩以确凿的证据,精审的考证,使一桩千年疑案最终得以定论。也正因为如此,阎若璩的考证成果,受到了清代学术界的普遍重视和肯定。后世学者称赞他“反复厘剔,以祛千古之大疑,考证之学,则固未之或先矣”[3]102。
胡渭是与阎若璩同时而又齐名的学者。他博学多识,擅长考据,尤精于经学与历史地理学。其《易图明辨》一书,是有关《易经》所附图、书辨伪的集大成之作。本来,《河图》、《洛书》等图、书,最早出自五代宋初华山道士陈抟,经理学家邵雍、周敦颐、程颢、程颐等人辗转传授增益,又附会出《先天图》、《后天图》、《太极图》等,共计九图。朱熹进而采用这些说法,将九图置于其著作《易本义》及《易学启蒙》的卷首。自此而后,这些图、书便附《易经》骥尾,得以流传开来,以图说《易》,据图解《易》,成为宋代以来《易》学的主流,《易经》的研究也因此而日益流于神秘玄虚。元明时期,曾有学者对这些图、书的来历以及图、书本身的真伪提出怀疑。明清之际的黄宗羲、黄宗炎、毛奇龄等学者继有论辨。胡渭在此基础上,深入加以考辨,指出《周易》古经以及《注》、《疏》,从未有过图、书;有关《易》学的书籍,宋以前也从未出现过图、书。虽然古代曾有“河图”、“洛书”的记载,也有“河出图,洛出书”的说法,但并没有确切地说明是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都没有提到有图。可是,这些图却忽然出于五代宋初的道士陈抟,显然是造伪之作。胡渭还进一步追本探源,一一考证出陈抟造伪的出处和依据,从而证明了宋代以来图、书之说的虚妄。后世学者推崇《易图明辨》一书,“皆引据旧文,互相参证,以箝依托者之口,使学者知图、书之说虽言之有故,执之成理,乃修炼、术数二家旁分《易》学之支流,而非作《易》之根柢,视所作《禹贡锥指》,尤为有功于经学矣”[3]40。
明末清初兴起的辨伪之风,以阎若璩、胡渭为代表的诸多学者在经书乃至群书辨伪方面取得的杰出成就,不仅对清代文献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在推动宋明理学向清代汉学转变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三、藏书
明清易代之际的社会动荡和长期战乱,使典籍文献遭到极大的破坏,特别是号称人文渊薮的江南地区惨遭屠戮,许多珍贵的古书几乎荡然无存。钱谦益对当时图书典籍遭到的厄运曾有极其沉痛的记载,“举凡珠囊玉笈,丹书绿字,梯几之横陈,乙夜之进御者,用以汗牛马、制骆驼、蹈泥沙、籍粪土,求其化为飞尘、荡为烈焰而不可得。自有丧乱以来,载籍之厄,未之有也”(6)。也正因为如此,清代初年的众多学者,特别是江浙地区的学人士子,往往倾其全部学识精力及其财力,孜孜不倦地求书、钞书、藏书,涌现出不少著名的藏书大家。如江苏常熟的钱谦益绛云楼、钱曾述古堂、毛扆汲古阁,昆山的徐乾学传是楼、徐元文含经堂、徐秉义培林堂,江宁(今南京)的黄虞稷千顷斋、丁雄飞心太平庵,浙江余姚的黄宗羲续钞堂,嘉兴的朱彝尊曝书亭,杭州赵昱、赵信兄弟的小山堂、吴焯瓶花斋,宁波范懋柱的天一阁、郑性二老阁,等等。许多藏书家同时又是著名的学者,他们不仅求书、藏书,而且读书、著书,在经学、史学、目录、版本等各个领域都有不同的建树,成为当时学术界转移风气的代表人物。
以著名思想家、学者黄宗羲为例。他博通经史,酷嗜文献,讲求经世致用,“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归宿于诸经。既治经,则旁求之九流百家,于书无所不窥者。愤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7)。时值明清易代,江南地区战乱频仍,动荡不安,黄宗羲毅然投笔从戎,先后经历“起军、乞师、从亡诸大案”,其间“陵谷崎岖”,颠沛流离,艰难困苦,难以尽述。但即便如此,他仍将“身心性命一托于残编断简之中,故颠发种种,寒以当裘,饥以当食,忘忧而忘寐者,惟赖是书耳”(8)。同时,黄宗羲藏书留意明代文献,尤为注重搜集民间野史遗集。其子黄百家有言:“余家所得野史遗集、绝学奇经,殆不胜纪。道虽穷矣,书不可谓不富。而家大人方将旁搜遍采,不尽得不止。则是目所未见、世所绝传之书,数百年来沉没于故家大族而将绝者,于今悉得集于续钞,使之复得见于世。”(9)黄宗羲晚年致力于读书讲学、研究著述,先后撰著《明儒学案》、《宋元学案》(未成)等书,又编纂《明史案》、《明文案》、《明文海》等大型文献资料汇编,不仅总结前代学术,而且引领当代学风,受到当时和后世学者的一致推崇。
其他如钱谦益、钱曾、徐乾学、黄虞稷、朱彝尊等人,也无不在搜书、藏书的同时,致力于读书、著书。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列朝诗集小传》、《绛云楼书目》,钱曾的《述古堂书目》、《也是园书目》、《读书敏求记》,徐乾学主持编纂的《读礼通考》、《大清一统志》、《传是楼宋元版书目》,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朱彝尊《经义考》等著述,均得益于自家藏书,也都成为各领域有影响的代表性著作。
在藏书、读书、著书的同时,一些藏书家、学者鉴于易代之际图书典籍散失亡佚严重的情形,还致力于钞书、编书、刻书,使文献典籍得到保存和流传。如黄虞稷与同为当地的藏书家丁雄飞建立古欢社,约定时间,互相借抄藏书,共同读书,还订立了《古欢社约》,成为书林佳话。黄虞稷还与当地另一藏书家周在浚同编《征刻唐宋秘本书目》,希望能征集到前代珍本秘籍,将其刊刻流传。而嘉兴藏书家曹溶不仅撰有《流通古书约》,倡导古书流通,而且身体力行,辑录编纂图书。他收录唐宋以来至清代初期有关经学、杂史、杂著、杂录、笔记、诗话、遗闻遗事等短篇小品著述计四百余种,依据四部分为经翼、史参、子类、集余四大类,编成《学海类编》一书。据其门人陶越记载,该书收录的标准比较严格,如“诬妄之书不录”、“荒诞不经之书不录”、“不全之书不录”、“诗不系事者不录”、“杂抄旧著成编,不出自手笔者不录”、“近日新刻之书及旧板流传尚多者不录”(10),等等。从中不难看出,清初的丛书刊刻试图纠正明末随意删改割裂的弊端,开始趋于求实客观,并重视书籍本身的学术价值。尽管该书并未能完全按照原定的标准收录图书,其中一些书籍有残缺不全,随意抄撮,改头换面之处,但因其收录广泛,内容丰富,仍不乏珍本善本,不失为一部颇有价值的古籍丛书。特别是其制定的收书标准,以及按四部分类的编排体例,都对后世的丛书编纂刊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四、目录
目录是图书文献发展的产物。自汉代刘向、刘歆整理图书,编纂《别录》、《七略》等目录著作以来,历代继有述作,或官修,或私撰,形成了目录发展的两条主线。明代是私家目录的繁盛期,特别是明代中晚期,涌现出一批颇具特色的私家目录,如高儒《百川书志》、晁瑮《宝文堂分类书目》、徐《红雨楼书目》、陈第《世善堂书目》、祁承爜《澹生堂书目》、周弘祖《古今书刻》等等。但受明中叶以后心学盛行,学风渐趋空疏的影响,学者普遍不重视书目解题,不少目录著作只载书名、卷数、撰人,成了仅仅“部次甲乙”的流水帐簿。
清代初年,为扭转明末空谈心性的学风,学术界开始提倡读书,崇尚实学,与图书典籍、读书治学密切相关的目录学,也出现了一种求实的现象。一些学者不再局限于编纂簿录登记式的目录著作,而力图编出搜罗宏富,具有特色,能够指示学术门径的新作。他们依据家藏典籍,进而广搜博采,致力于文献研究和目录编纂。朱彝尊的《经义考》就是其中的代表。
朱彝尊学识广博,能诗擅文,于经学、史学造诣尤深。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纂修《明史》,后为日讲起居注官。二十九年(1690)辞官归里,潜心治学。他看到当时“谭经者局守一家之言,先儒遗编失传者十九,因仿鄱阳马氏《经籍考》而推广之,自周迄今,各疏其大略,微言虽绝,大义间存,编成《经义考》三百卷”(11)。全书分为御注、敕撰、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通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群经、四书、逸经、毖纬、拟经、承师、宣讲、立学、刊石、书壁、镂板、著录、通说、家学、自叙凡三十目,其中宣讲、立学、家学、自叙有目无书,实存二十六目。朱彝尊将历代经部之书搜罗殆尽,甚至历代学者自成一家之言的“拟经”之作亦囊括无遗。各书无论存亡散佚与否,全部著录在册。凡著录各书,均先列作者、书名;次据有关记载标明卷数,卷数若有异同,则注明某书作几卷;再标明存、佚、阙、未见。以下还逐一胪列该书序跋、诸儒论说以及作者生平事迹等有关材料。朱彝尊本人有考证辨说之处,则以按语形式附列于末。其所胪列之材料,除采自本书外,还广搜历代书目、史传、方志、文集等著述,网罗宏富,囊括全备,不仅堪称经部书籍之总汇,而且足备文献资料之渊薮。后世学者称其“上下二千年间,元元本本,使传经原委,一一可稽,亦可以云详赡矣”[3]732,确非虚语。
《经义考》而外,清初的不少目录著作,也颇有可称道之处。如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分经史子集四部,各部之下,又细分门类,专载有明一代著述,成为此后《明史•艺文志》依据的蓝本,被后世学者誉为“考明一代著作者,终以是书为可据”[3]732。与此同时,该书又于每类之末,附载辽、金、元人之书,虽然收录不全,学者亦有不同看法,但却直接开启了学术界此后的补志、补表风气。乾嘉时期,学者十分重视史表、史志的作用,花费很大的工夫对历代正史的表、志作了一番全面的拾遗补阙的工作。上自《史记》、《汉书》等前四史,下迄《元史》,各种补志、补表不下数十种,并由艺文志推而广及于其他各志,诸如孙星衍《史记天官书补目》,钱大昭《后汉书补表》、《补续汉书艺文志》,洪亮吉《三国疆域志》、《东晋疆域志》、《十六国疆域志》,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元史氏族表》等等,但凡古史所阙略者,几乎囊括无遗。梁启超盛称“凡此皆清儒绝诣,而成绩永不可没者也”[4]。其它如钱曾《读书敏求记》,专载宋元珍本书籍,开后世善本书目之先河;梅文鼎《勿庵历算书目》,首创历算书籍的专门目录;韩霖《西士书目》,专收传教士著译之书,都反映出清初目录学的成就。
五、版本
经历明清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之后,伴随学术风气的转变和学者对典籍文献的重视,清代初年的版本学也开始发展起来,并尤为集中地表现在对宋元珍本特别是宋版书籍的推崇。一方面,明末清初的长期战乱使得大量书籍遭到损毁,另一方面,学术潮流的变化又使得图书典籍重新受到学人士子的青睐。这样一来,那些年代较早、讹误较少、流传较稀的宋元旧籍尤其是宋版书籍,就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学者的热烈追捧,不仅传世的古本、旧钞被珍若拱璧,就连零篇残帙也在宝藏之列。许多藏书家极为珍爱宋元旧籍,想方设法搜罗珍本善本。如钱谦益绛云楼藏书多为宋元旧籍,惜其后不慎失火,多年珍藏付之一炬。钱曾既系钱谦益族曾孙,又为钱氏门人,受钱谦益影响,“生平所酷嗜者,宋椠本为最”,自言有“佞宋之癖”(12),其述古堂藏书亦多宋版精本。而徐乾学传是楼藏书更是名著一时,其《传是楼宋元版书目》,著录宋元珍本达442部之多,深受学者推崇。
清初藏书家不仅推重宋元珍本,而且对古书版本有很深的研究。他们在为家藏书籍编制目录时,往往兼载版本,从而形成比较专门的版本目录。如钱曾酷嗜典籍,家富藏书,专筑也是园、述古堂收藏书籍,先后撰成《也是园书目》及《述古堂书目》。其中《也是园书目》收录最多,达3800余种,《述古堂书目》也收录有2200余种。由于钱曾藏书多世所罕见之书,故而两部书目皆以收录丰富受到学者的重视,尤其是《述古堂书目》还兼载版本,为学者提供了不少珍贵书籍的版本资料,很受学者推崇。他如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徐乾学《传是楼书目》等,也都十分重视反映版本情形。
在讲求图书版本的基础上,清代初年的藏书家、学者还特别创立了一种新的目录形式,即题跋目录,采用为某一图书撰写题跋的方式,来记录图书版本的具体情形,考订版本的年代、特征以及优劣真赝。而首开题跋目录先河者,就是著名的藏书家钱曾。他经常读书、赏书、鉴书,对宋元旧本尤珍爱有加。当他为家藏书籍先后编成《述古堂书目》和《也是园书目》之后,仍意犹未尽,因为那些珍本善本,特别是其中的宋元精本,每一种都让人赏心悦目,令人爱不释手。而这些珍贵典籍的版式特色、刊刻异同、流传始末,又非一般的书目所能囊括。于是,钱曾在专为其中的宋板书籍编纂《述古堂宋板书目》的同时,特别择取家藏典籍中的珍本善本,为之撰写题跋,详载宋板元抄,卷帙次第,收藏始末,并考证相关史事、人物,兼论作者及作品,总计收书600余种,依四部分类,编成《读书敏求记》4卷。由于该书多“述授受之源流,究缮刻之同异,见闻既博,辨别尤精”[3]745,当时就受到学者的极度推崇,并对后世产生了相当的影响。自此而后,学者踵而行之,版本题跋目录遂大行于世,先后出现了吴焯的《绣谷亭薰习录》,王士禛的《渔洋书籍跋尾》,彭元瑞的《知圣道斋书跋》,陈鳣的《经籍跋文》,黄丕烈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荛圃藏书题识》,顾广圻的《思适斋书跋》,瞿中溶的《古泉山馆题跋》,汪宪的《藏书题识》,孙星衍的《平津馆鉴藏书籍记》、《廉石居藏书记》,周中孚的《郑堂读书记》,张金吾的《爱日精庐藏书志》,吴寿旸的《拜经楼藏书题跋记》,等等。可谓著述宏富,蔚为大观,成为清代版本学领域的一支奇葩。而追溯源流,清初学者的开创之功, 确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オ
明清易代造成的社会大动荡和大变化,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学人士子的反思和警醒,共同促成了当时学术潮流的转换,而文献学领域所呈现出来的新的面貌,无疑是这一学术潮流转换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与当时思想、学术、文化各领域的发展变化相辅相成,而且为清代中叶以后文献学的鼎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お
注释:
(1)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28,《新刻十三经注疏序》,明崇祯間瞿式耜刻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501页。
(2)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79,《与卓去病论经学书》,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90册,384页。
(3)费密:《弘道书》卷上,《原教》,1920年大关唐氏怡兰堂刻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946册,24页。
(4)参见毛奇龄:《西河合集•西河经集凡例》,清康熙间书留草堂刻本。
(5)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1,第1条,《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66册,129页。
(6)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26,《黄氏千顷斋藏书记》,《四部丛刊》影印原刊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91册,251页。
(7)全祖望:《鲒埼亭集》卷11,《梨洲先生神道碑文》,清嘉庆九年史梦蛟刻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29册,48页。按:其中“绛云楼钱氏”之“钱”字原空缺,此为笔者径补。
(8)黄百家:《学箕初稿》卷1,《续钞堂藏书目序》,清康熙间箭山铁镫轩刻本,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7册,753页。
(9)黄百家:《学箕初稿》卷1,《续钞堂藏书目序》,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7册,753-754页。
(10)曹溶述、陶越增订:《辑书大意》,载《学海类编》卷前,清道光十一年六安晁氏木活字排印本,见《百部丛书集成》,台湾艺文印书馆1967年影印本。
(11)朱彝尊:《曝书亭集》卷33,《寄礼部韩尚书书》,清光绪十五年刊本。
(12)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序》,见瞿凤起编:《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312页。お
参考文献:
[1]顾炎武.答李子德书//顾亭林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73.
[2]潘耒.日知录序//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
[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315.
作者简介:黄爱平(1955-),女,瑶族,历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历史文献学,清代学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