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代曲折的梦想终将发芽
2012-02-27郭之恩
郭之恩
周思源:生于战乱频仍的民国时期。及至幼时求学,颠沛流离,时断时续勉强完成小学学业。后又离家,不远百里到无锡一中继续学业。怀揣作家梦考入复旦中文系,却被批成是“个人主义成名成家思想严重”。以论文满分毕业,命运的玩笑使他进入中学教了二十中学语文。年过不惑,为了房子,教起了外国人。曾经以为《红楼梦》是一本讲饮食、建筑的作品而不加深究,却因承担改编电视剧本任务仔细品读。从此误堕红海,一发不可收拾。近古稀之时,登上《百家讲坛》,一时赢得众多粉丝。
如果要找周老师而遍寻不获他的联系方式的话,那么,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守候在北京语言大学的校园里,就可以找到他了。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天气尚可,总会见到周老师与几位上了年纪的学者在树荫之中漫步。岁月在他们的额头上刻满沧桑,可是与匆匆而过的学生相比,时间在他们身边似乎走得格外慢一些。走近身边,你会听到,他们所谈论的是历史掌故、学术争鸣、大家轶事……如今的校园早已容不下年轻老师的蜗居,不见老师们悠闲的脚步,听不到老师们深邃的思索。
也许,这一道校园风景终将成为绝唱。
从逃日机轰炸到教日本学生
学习博览:张艺谋导演的《金陵十三钗》展现了“南京大屠杀”的场景,在国内外广受关注。您是那个年代在江南出生的,能讲讲当年的经历吗?
周思源:我还没出生,就被母亲怀着从杭州逃难到浦江县外公家。1938年四月出生不久,又随家长一直逃到广西,再折回来到江西、福建等地。快五岁时,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逃到当时浙江临时省会云和县。
刚上小学没几天,日本鬼子在衢州一带所扔的细菌弹引发的鼠疫蔓延过来,一家人又开始逃难到青田县。1944年六月,青田遭到日机大轰炸。在一起逃往山上躲避的途中,母亲的同事,二十岁出头的李阿姨被弹片击中肩膀,流血不止。大家急忙把她抬到医院抢救。这时日机又来轰炸,大家慌忙找地方躲藏。警报解除后回来一看,李阿姨已经失血过多去世。她在青田没有亲人,是母亲给她料理丧事的。母亲活到95岁。几十年来她无数次念叨起李阿姨的死,伤心地说:“我本来就躲在那里,她是替我死的呀!我死了你们就要成孤儿啦……”母亲每次说起这件事,我心中都很悲痛。
从此我们每天一早都过江逃难。有一次船过瓯江,日军飞机来了,就朝江上这条小船扫射。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机枪子弹打在江面和沙滩上的可怕情景。
所以,我对日本鬼子的恨是与生俱来的。
学习博览:或许纠结的是,后来您到北京语言大学教书,教的留学生中日本学生也不少吧?如何面对呢?
周思源:要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区分开,这我一直很清楚。
我1982年调到北京语言大学,那时留学生中日本学生最多。他们非常有礼貌,有教养,学习努力,给我印象很好,有些还成为我的好朋友。
大概1986年左右,我和一些老师带留学生们去南京等地进行语言实习。我特意安排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考虑到对日本学生的刺激可能比较强烈,我征得领队同意后宣布,日本学生可以自愿参加。他们不但全都去了,看实物、图片和听讲解都特别认真,受到极大震撼,买的书也最多。他们难过地对我说,老师,这些我们过去根本不知道。第二天上午安排参观名胜古迹,全体日本学生找我说,老师,我们不去可以么?我们想再次参观大屠杀纪念馆。我听了非常感动。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中日关系的希望。
一个民族,不管本来有多好,如果被某种愚昧的、迷信的意识形态所左右,即使是天使也会变成魔鬼。
奠定根基的中学时代
学习博览:在这种颠沛流离的状态下,您如何展开求学生涯呢?
周思源:我不到五岁半上小学,个把月就被不停的逃难中断了,休学一年,1944年只好在刘伯温的故乡南田镇重新读一年级。1949年在常州上六年级,由于运动时摔伤,左腿得了慢性骨髓炎,只好回到上海母亲那里治病,又休学一年。这样,小学总共读了八年,换了五个城市,六个学校。
休学时我把家里能找到的书全读了,包括《圣经》。天天向邻居借《解放日报》看,由此养成了读报习惯,我至少一半知识来源于报纸。一些解放前的侦探杂志如《大侦探》、《红皮书》什么的,我也读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反侦察能力特别强”(笑)。
学习博览:后来您上了无锡一中,据说是苏南四大重点学校之一,有什么收获呢?
周思源:无锡一中在两个方面奠定了我人生的基础。
第一,在人生追求上,追求崇高、利他、负责任,立志为社会、国家和人民做一些事情。我十四岁入团。要不是有海外关系,叔叔、舅舅、哥哥在台湾,我高中毕业时就入党了。
第二,在学习上,注重掌握规律和先进方法。无锡一中不给学生排名次,看重“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比如教平面几何的胡德贞老师出一道题叫几个同学上来解,不光要解对,她还要点评哪个方法最简便。强调琢磨事情的规律,找到捷径。
那时候人很单纯。干部要带头。初中毕业时号召支援大西北,青海地质学校来招人,我带头报了名。腿不好,我就报检验专业。后来副校长找我谈话说,“我们研究了,觉得你还是留下来上高中比较好”。他一句话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五十五年后我回无锡,还专门去探望了这位老校长。
学习博览:后来您选择复旦大学的中文系,应该也是在中学时代就早有“苗头”吧?
周思源:中学时代我们五个不同年级的同学成立了“鲁迅文学小组”,其中包括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杨天石。下课后我们经常在无锡的大街小巷散步,海阔天空什么都聊,乃至引起无锡市公安局的注意。他们到学校党支部了解“这五个人”。书记一听乐了,说这些都是好学生!
《渡江侦察记》电影剧本一发表,我们热烈讨论后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胆大包天地寄给了权威杂志《文艺报》,指出剧本的长处与不足。《文艺报》还真回了一封信,肯定了我们的某些批评,并表示会把来信转给作者。
我后来选择进中文系,跟鲁迅文学小组的经历关系很大。兴趣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
再有就是当年大学的专业形势。过去最爱文科的学生首选几乎都是中文系,出来什么都能干。其次是历史系。学法律有什么用啊,那年头往往安排复员军人到法院去,要么到中学教政治。经济系、哲学系毕业的出路都没有中文系的好。
“怎么能把我当反革命呢?”
学习博览:到了复旦之后,怎么会被点名在校报上做检讨呢?
周思源:1957年我进了复旦。当时执掌中文系的是文学批评史与传记文学专家朱东润。朱老一开始就宣布:“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作家在中文系是培养不出来的,大学生首先要学好课程。”这下心凉了半截。可我还是想当作家,还带头发起组织了“原上草文学小组”。
那时候正在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丁玲的意思是一个作家一辈子写好一本书就不错了,却被说成是想要一本书吃一辈子的个人主义。我要当作家的想法被批判为“个人主义”、“名利思想严重”。加上又被怀疑是在搞“小组织”,党委书记点名叫我必须书面检讨。这个登在校报上的检讨,是我进大学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学习博览:除了做检讨,您在复旦还遇到过什么“不公”的对待没有?
周思源:1960年初夏,上海一夜之间出现了三千多张油印的反动标语。上海市委判断可能是大学生干的,于是在大学里排查。我不是从小爱看侦探小说么,很快就发现抽屉和信件被检查了,自己也被跟踪了,非常痛苦。我是那么热爱党,那么进步。你批我个人主义,让我写检讨都可以;把我班长撤了,不当就不当了;后来让我当政治经济学的副科代表,一门课两个科代表,我还是副的……这些都无所谓。可是,怎么能怀疑我是反革命呢?当时我委屈得差点自杀了。但想到自己一没报国家培养之恩,二没报父母养育之恩,而且一自杀就更说不清了,这才打消了念头。我决心一定要活出样子来,证明自己。这成为我克服任何艰难的强大动力。
到毕业时,我的“组织鉴定”非常不好:第一条,“对党的政策怀疑动摇”;第二条,“散布过对党不利的言论”;第三条,“极端个人主义”。当时如果我不按照这三条写检查,就要把我打成“反动学生”送到崇明岛农场劳动改造!
学习博览:亲身经历这些不公与委屈,没有对周遭的一切产生过怀疑么?
周思源:在无锡一中的阅览室里,我读到青年马克思的一段故事。记者采访他,提了许多问题,其中一个是:“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他说“怀疑一切”。马克思也不是主张瞎怀疑,而是说事事都应该动脑子想想,不要盲从。这句话对我影响太大了,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进复旦之后我的怀疑渐渐多了起来。但那时候精神上受到重重束缚,迷信太深,已经“改造”得失去了自我,不能也不敢怀疑“党的政策”,哪有这个觉悟!很多怀疑自动止步。要考虑后果,那是身家性命的问题。
大学三年级我在“古典文学史”考试中写对《水浒》的看法。我觉得对《水浒》、对梁山好汉们,尤其是对李逵的评价太高。李逵杀人如麻,不分良莠大斧乱砍。我对《水浒》中反人性、反人道的东西有不满,当然那时候不能用这些词。我说“像这样的农民运动失败是必然的。为什么?因为它损害群众的利益”。总之我对《水浒》的评价没有主流那么高,结果我的论文只得了3分。当然《水浒》依然是文学巨著。四十七年后中华书局出版了《周思源新解水浒传》,起点就是那次考试。
不安分的语文老师
学习博览:您在复旦是以论文5分毕业的,为什么没有继续留在复旦深造?
周思源:我论文的指导老师之一是郭绍虞教授。郭先生是复旦图书馆馆长。那时候大学图书馆馆长的地位高于系主任的这个传统还保存着。我记得不准,民国初年北大校长月工资大概是460个大洋,图书馆馆长大概400个大洋,系主任是380还是360个大洋。复旦那时候一共是六个一级教授,郭绍虞是文学批评史专家、一级教授;苏步青,陈建功是一级教授;谈家桢、刘大杰那么有名,只是二级教授。
郭先生给我论文满分5分,据说还写信要求系里把我留下。当时可以考他的研究生。我死活不干,因为在复旦我老挨整,还怀疑我是反革命,差点把命送了。我想,我到哪个出版社、研究所不行!我认死理,说“死也不死在复旦”。
我被分到北京。当时正是困难时期,许多单位不进人。时任北京市市长彭真很有远见,认为中国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长,这些大学生都是人才,先储备起来。1962年北京的中学进了2400多名大学生。我被分到重点学校北京市三十一中。这是杨振宁、邓稼先、梁思成的母校。
学习博览:您在那里工作了不短的时间。那些年,工作和学术都还不错吧?
周思源:从1962年到1982年,我都在三十一中教语文。刚开始并不安心。尽管我教书认真,受到学生欢迎,但还是喜欢写文章。领导过来一看,好嘛,个人主义,成名成家思想严重,一有运动还得检查。
检查归检查,教学之余我文章照写。但文章老被退回来。后来才知道,不是文章的问题,而是因为那时候发表文章要审查作者的政治背景。我曾经有三篇超过一万字的论文,都是在最后政审完了被撤下来的。
一篇是1961年大四下学期关于山水诗、花鸟画的,当时《学术月刊》准备发表,编辑部写信通知叫我做修改。最后被撤。
还有一篇是大五时。当时《复旦学报》发表了一位外语系教授写的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他的观点我不同意,就写了一篇文章给学报。后来外文系有位同学告诉我:“伍蠡甫先生(外语学界的权威,当时是复旦学报的副主编)把你的文章给我们外文系五年级研究莎士比亚的传阅,说学报要发表。”结果还是没用,因为中文系党总支说这个人思想严重右倾,极端个人主义。
第三篇,也是最后被撤。当时,华东师大钱谷融先生发表了《雷雨人物谈》,很多人批评。我认为对他的批评太左,但是钱先生的某些观点我也不完全同意。于是写了一篇文章,一万多字,给了《文学评论》。最后编辑部到三十一中调查作者,又完了。
学习博览:文章发不成了,满腹才情何处安顿呢?
周思源:后来我终于安心了,反正走不了嘛。那时候命运自己完全不能决定,为了谋生不得不做某些工作。而且,我也从原先不感兴趣的东西里面发掘出了新的兴趣。
七十年代末,徐迟写了《哥德巴赫猜想》介绍陈景润,我想看看这个哥德巴赫猜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位北大数学系毕业的数学老师回去跟教研室的同事说:“你们知道周思源在阅览室干嘛吗?”“看什么?”人问。“他在看哥德巴赫猜想。连我都看不懂!”他说。大伙儿都乐了。后来别人开玩笑地问我“看懂了吗”,我说“没看懂”。别人说“没看懂你看什么!”我说“我想看懂”。别人又问“有收获吗”,我说“有啊,收获就是我明白自己根本看不懂哥德巴赫猜想。”
不管搞文科还是理科,知识面宽了,联想能力强,想象力就比较丰富,会发现许多边缘与接缝,由此进入新天地。为什么郭沫若研究甲骨文很晚,但很快就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记得罗振玉说过,鼎堂(郭沫若字)释出来的字虽然不多,但都是关键性的字。因为鼎堂是诗人,他能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郭沫若就是利用了自身的历史学功底和诗人的想象力,跻身“甲骨四堂”之列。
学习博览:前段时间中学语文教材改革,引起很大的争议,比如说“把鲁迅请出教材,把金庸请进来”。作为曾经在一线工作过二十年的老教师,您如何看待中学语文改革?
周思源:金庸的书我只读了一点点,没发言权。鲁迅作品非常优秀,但过去有些选入教材的确实不大合适。不过现在连《阿Q正传》都从教材里面删掉,就太可惜了。原来选“不准革命”那一章不太理想。《阿Q正传》最适合作教材是第一章序。鲁迅早期的《灯下漫笔》等可以多选一些。鲁迅作品被请出语文教材是中国语文教学的悲哀,而且悲哀的不仅仅是语文教学!
国民党当政的时候,台湾中小学古文旧体诗词占百分之七十以上。陈水扁上台以后,搞“去中国化”,但古文和旧体诗词还达到百分之五十。咱们总不能连陈水扁都不如吧!是不是?这才是中国语文教学更大的悲哀。优秀的古典诗词和散文传承的不仅仅是文学、历史和哲学,还有道德情操,以及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我们不要只拣些牙慧。
年过不惑另起炉灶
学习博览:44岁的时候,您告别中学语文教师生涯,调到北京语言大学。年过不惑还挪窝另起炉灶,是什么机缘所致呢?
周思源:我选择来北语是因为这边解决住房的前景比较好。你们现在房价压力高,我们那时候连承担高房价的机会都没有。我都四十多岁了,一家三口还蜗居在十三平米的平房里,你想想怎么住?
那是个大杂院,前后院18户54口人。唯一的自来水龙头就在我家窗口。房间狭长,像一辆没有窗户的公共汽车,光线很暗。后来,学生帮我盖了一小间两平米的厨房,把唯一的窗户挡住了,一年四季白天都得开灯。孩子越来越大,我们住得太挤了!我表示如果能给我解决住房,我可以不走。
学校、区市教育局都尽了很大的力,甚至时任北京市市长焦若愚都亲自批示,要帮助周老师解决住房。但还是没解决。后来领导都说“我们实在没脸再留周老师了”。
我当年本来已经决定去人民出版社主办的《人物》杂志。出版社副总编辑与我谈话时,我就问能不能解决住房。他说:“你看,我们家四口,大男大女,住的是两间房。星期六儿女从大学回来,我们只能分男女宿舍。像你这样刚进来,恐怕几年之内解决不了住房。”要知道他可是副司局级官员!当年解决房子多难!连想当房奴的资格都没有。
学习博览:到了北语之后,进了高校,有了合适的环境,更能方便您日后在学术上大施拳脚吧?
周思源:我到北语汉语学院,其实牺牲了所学专业的。我主要教四年级综合课高级汉语,后来又教中国文化史。学生中有些是中国通,但我的专业知识基本用不上。不过也有好处,备课比较省事。这样我有时间读书写作。来北语后至少十五年里,我基本上没有节假日,每年都是年三十下午才休息,初一下午就开始读书写作。出差就是休息。业务荒废太久了,必须重新拣起来,还要学习大量新知识,尤其是语言学和文化史方面的,毕竟是工作呐!
我觉得没必要过多强调专业对口不对口的问题,在工作中只要认真去做,会发现很多新的乐趣,新的天地。
高级汉语主要是现当代小说,不过要从语言角度教。在复旦时我是文学专业,语言课没好好学,现在必须补上并接长这条短腿。还好,有收获,发了八九篇论文。教文化史,到新加坡去讲学,自己编写教材《中国文化史论纲》。有出版社十分看好,由于有的观点终审不喜欢,没过。要我改变观点,那不行。我可以不出版,但基本观点不能改。后来我把它化整为零,大部分都变成论文发表了。
我的研究对创作也很有帮助,我已经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圆了作家梦。
没有大师的一代
学习博览:上电视,出书,写小说,做讲座,现在您真“成名成家”了。回顾过往,您曾经因为这个背上不小的罪名,现在如何看待当年的执着?
周思源:年青人想成名成家没什么不好,一个没有大批专家的社会是没有前途的。现在的学术环境和社会环境比那时候好多了,这是社会的巨大进步。我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能有这么多机会。
如果说我做了一点事情,可能跟我年青时的追求有关系。那种追求也许带有年青人的无知甚至狂妄,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好高骛远也没什么,一时不了解情况,有点儿脱离实际,在以后的生活中会慢慢认识到的。
我并不后悔年轻时的那些事。
学习博览:上次听您的讲座。主持人在介绍您时,说您是红学研究“大师”。您马上就澄清自己不是“大师”。面对这种赞誉,为何不接受呢?
周思源:很多人介绍我时称我是“大师”,我总是赶快纠正说,我绝对不是大师。如果我这样的人都算大师,那么在超市的货架上就可以买到了,我连“大家”都不是。
我们1949年以后小学毕业的一代人,语文课学的是《反对自由主义》之类,还有快板和报纸上的社论、报道。真正优秀的作品不多,能学到什么?历史课中很多真相是被遮蔽的;我们在大学和毕业后的很多时间都花在劳动、政治运动上;真正能够做事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所以,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大师,连“大家”都很难产生。“名家”倒容易,名家是可以炒出来的。
学习博览:您的观点有点“逆市”。现在传媒上,大师、大家、专家、导师、教授满天飞。动辄就出现“年轻人的精神导师”、某某方面专家。您认为现在还有大师吗?
周思源:几年前我在某大学演讲,有学生问“大师”的问题,我说:“现在人文社会学科当中健在的、够得上大师的不超过五个”。下面马上就举手,“周老师,你能不能说说是哪五个?”我说:“我可没说五个,我说的是不超过五个。你非让我说,不是让我为难吗?我如果说某某人是大师,传到别人耳朵里,人家会说你周某人瞧不起我,我就不够格!”
我个人看法,现在八十岁以上的著名学者里,如果能干到九十或一百岁,可能会出现大师;恢复高考以后现在五六十岁的那一代,如果再有二三十年的积累与突破,有可能会出现大师;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不可能有大师,连一流学者都凤毛麟角。前些年有的够得上大师级的人物,都是1949年以前打下的底子。你想,1949年的时候三十岁,现在他就应该九十多岁了,除非那时候他已经做出了巨大成绩。
学习博览:您这一棍子下去,好多专家成了“砖家”。肚里没货,那为何还要强做“专家”呢?
周思源:有不少学者确实是专家。我只是强调人要摆正心态,媒体也不要在专家、大师这些头衔上搞通货膨胀。如果说有些教授是二流学者,他肯定不高兴。但是如果有人说“周思源也就是个三流学者”,我得谢他,能入流我就满意了。现在有些教授,我看压根儿就没入流。
学习博览:没有大师的一代,您不为你们这一代人感到遗憾吗?
周思源:我们这代当然可惜了,但这不是我们个人的问题。被耽误的是好几代人,包括你们。尽管你们出生的时候各方面情况好多了,但是你们的老师已经不是最有学问的了,他们也被耽误了。?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