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叙事文学发展三维度:中西方比较的视阈
2012-02-18贾小娟
■贾小娟
动物叙事源远流长,无论是中国还是欧美古典文学,涉及动物叙事的代有名作,及至新时期生态文学的出现,动物叙事经历了漫长复杂的发展历程,在文本体裁和文学审美形态、思想资源传承和汲取、文学价值取向等方面不断演进和丰富完善,未来将走向生态与文学的完美结合,在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的价值冲突中向生态整体主义升华。
一、生态与文学:动物叙事文学形态演进的核心命题
生态与文学的关系问题,是从动物叙事文学孕育到新时期生态文学形成过程中的重要问题,关乎动物叙事文学的生存质量和艺术命运。孕育之初的动物叙事文学作品多为动物世界和人与自然关系的直接再现,是一种描述生态现象和静态生态意识的“生态+文学”式或“生态文学化”的朴素文学形态。而新时期生态文学,不但再现生态真实,还要按照审美规律进行艺术创造,同时体现生态意识和人文精神、价值体系与审美意识。
动物叙事作品起初主要以寓言和诗歌作品形式出现,运用动物故事为例喻指另一个可与之相类比的道德教训,动物形象不是自然界中的现实动物,而是被人为地增加文化想象与艺术再加工,成为远古人类的文化创造与心理幻想的象征,承载着特殊的文化积淀与历史内涵。诚如黑格尔所说:“一种可以指引到某一意蕴的现象并不只是代表那外在形状,而是代表另一种东西,就像符号那样,或则说得更清楚一点,就像寓言那样,其中所含的教训就是意蕴。”[1](P24-25)在西方,寓言型动物小说经由两千余年,造就了伊索寓言、拉封丹寓言、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克雷洛夫寓言等一大批久传不衰的不朽之作。到19世纪后期,动物形象才开始从“象征符号”向“生命主体”演进,开始关注现实生活中的动物角色及人与动物关系,动物作为主角进入文学的故事情节。
中国古代文学中则有神话体和寓言体两种动物叙事传统。神话体分为远古动物神话叙事,如《山海经》、《淮南子》等;搜奇志怪动物叙事,如中唐时期的《补江总白猿传》、《任氏传》等传奇;观照社会人生动物叙事,如《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2]。寓言体最早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以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为最早的本土雏形,用以比兴,用以寄托,用以烘托环境气氛,用以表现生活场景。诗和动物也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关系,在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中不乏经典的动物叙事诗作,借日常生活中人们常见的马、驴、羊、犬、鹅、鹊、雁等动物抒发情怀的作品不胜枚举。
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中的动物叙事现象日益兴盛,动物小说作为一种新的美学类型开始出现,作品数量逐步增多,大多数动物叙事被纳入新文化建设的轨道。20世纪80年代后,作家们从人类文化系统入手,把文学的社会功用与诗性智慧结合起来,追寻“诗意栖居”的生态理想,正式提出和运用生态文学的概念。为了把这种新生的文学形态和话语方式建成一个有特定内涵和自我生命特征的亚系统,近三十年,动物叙事生态文学走过了一个自我功能价值与文学属性张弛磨合的过程,叙事模式与创作理念也逐步走向完备。这个发展历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十年”:
“第一个十年”推出了大量的纪实性环境启示录、生态报告文学等作品。一批深怀现实使命感和文学责任感的作家,通过关注自然资源和动物世界的严峻现实,“预警式”“展示”生态危机,掀起了一股生态报告文学创作潮流。例如徐刚的《守望家园》系列报告文学,李青松的《最后的种群》、《遥远的虎啸》、《秦岭大熊猫》等,揭示了珍稀动植物遭受摧残的现状,于坚的《哀滇池》,翟永明的《拿什么来关爱婴儿》等诗歌,也表达了对人类境遇及命运的深切忧虑。但是,由于生态观念具有生态学固有的强烈现实忧患、参与和警示意识,加上受作家的艺术转换能力限制,动物叙事生态文学一时难以完全改变其非文学倾向,文学的审美价值和张力尚不够凸显。
20世纪90年代,生态观念进一步渗透到文学创作的领域,作者们面对日益恶化的自然环境、日益尖锐的人与自然的矛盾冲突,为挽救脆弱的生态系统“激情呐喊”,这可称为“第二个十年”。随着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增强,此间的动物叙事作品文学倾向性更加明朗,除报告文学形式之外,开始陆续出现真正意义的动物叙事小说,加上一些动物叙事诗歌、散文也日渐繁荣,文学形态更加丰富。
新世纪的头十年,即“第三个十年”,中国生态文学进入发展高峰,动物叙事生态文学在艺术表现方法上更加纯熟、更加稳健,生态文学思想更有深度。例如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作品以跨越百年时空的史诗手法,向读者展示“现代文明”吞噬鄂温克族习俗文化,人类侵占和破坏鄂温克人生态家园的悲哀历程。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如贾平凹的《怀念狼》、姜戎的《狼图腾》等一批以“狼”为题材的作品,它们一起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狼”形象,凸显了“狼”在草原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此间,寓言型动物叙事在尊重动物生活习性和行为逻辑基础上进行艺术提炼与艺术创造,融入艺术想象和联想的方式;写实型动物叙事依据生物社会的特点,按照动物生活的特征来刻画和塑造动物艺术形象,真实表现动物形象的内心活动与灵魂世界;神话型动物叙事在思维层面上获得更新的当代意识,由对神秘文化的深入体验和传神表现,深入到对中国人生、中国民族性、中国文化乃至人性奥秘的深层把握,将生态文学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动物叙事文学形成发展的历程,是以生态学、伦理学和社会学为起点,融入文学艺术的话语方式和审美机制,渐而创造出生态与文学“合金”。从非文学文体的动物叙事作品,到文学与生态完美融合的动物叙事文学,其间是作品情感与美感增多,角色形象性与生动性增强的过程,也是作者生态理解力与艺术感悟力相互促进、进而提升艺术转换能力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判断动物叙事文学是否走向成熟,主要不是看它“是否写动物、如何写动物”而是“怎样写动物”,即采取的动物叙事方式是否给读者带来审美体验和感受。当代动物叙事文学在审美机制、形象书写,包括结构类型、叙述方式方面,要进一步增强文化自觉,处理好生态与文学关系。
二、哲学与宗教:动物叙事文学传承的思想资源
一种文学形态的兴起总是与一个民族的审美情感和文化取向有关,这是文学发展的深层次的原因所在。动物叙事生态文学之所以得以兴盛,既有时下的社会背景,更与民族文化底蕴和心理结构有着深度的契合,这是生态文学创作最重要的精神资源和思想基础。费尔巴哈说:“动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要依靠动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就是神。”[3](P438-439)人类与动物朝夕相处、息息相关,而动物成为人类亲密的“动物伙伴”,这种关系直接影响了文学艺术中的动物叙事。
西方文学的动物叙事具有宗教伦理的视野,思考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与基督教思想有密切关系。基督教伦理以上帝惩罚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宣扬人类负有生态责任的思想,传递深远的生态象征意义——人类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欲和欲望,否则将使“内部自然生态”失去平衡,继而犯下严重的罪过,最终失去美好的精神家园。更为重要的是,《圣经》还强调一种“人与动物同源”的道德观——人类没有的东西动物也没有,而动物没有的,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也没有。“在基督教伦理看来,天赋动物生存权,动物是作为生命形态与人取得了平等的地位。于是,动物生存权利论进入基督教伦理思想体系。”[4](P3)著名动物故事作家塞顿以一段“山野之旅”写就了故事集《我眼中的野生动物》。在他笔下,动物都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生活。该故事集的最大目的就在于为动物争取人类的理解和宽容,告诉人类要像敬畏自己一样敬畏大自然。
塞顿在《我眼中的野生动物》序言《给我的读者》中说:“动物是拥有欲望和感情的生物,它们只是在程度上与我们有区别,它们有它们自己的权利。这个事实,现在才开始被白种人的世界所认识到,而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出现在佛教的教义中了。”[5](P5)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围绕天、地、人、物、我之间的关系进行思考和阐释,形成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精神信念和价值意识,特别是各种思想流派关于人与天、地(自然)关系的讨论贯穿于整个中国哲学史,从而形成了丰富的生态资源和博大精深的生命意识与生存智慧。著名汉学家李约瑟说过:“古代中国人在整个自然界寻求秩序与和谐,并将此视为一切人类关系的理想。”[6](P386)自古以来,中国诗文就有着人善待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互养互惠的思想、文化和审美传统。
在中国儒家思想中,“仁”是构成其核心的部分,儒家主张对自然万物施以“仁”的精神,除了“自爱”,还要有“爱人”、“爱物”的“博爱”。孔子主张“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伐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7](P85)儒家把对待生物的态度看做是重要的道德问题,把人类的道德关怀从对人扩展至对生命和自然界,讲求人与自然的协调。例如孟子告诉人们:“不违农时,谷物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夸池,鱼鳌不可胜食也;斧斤依时入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8](P5)这体现了一种“取物不尽物”、“取物以顺时”的生态伦理观,形成了泛爱众生的反映生命道德哲学的生态哲学思想,孕育了中国文学生态伦理观。宋代儒者讲“人与天地万物一体”,“不剪窗前草”,讲仁爱之心遍及鸟兽、草木、瓦石,讲“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也是十分鲜明的例证。
而在中国道家思想中,“道”被认为是宇宙的本源,是统治宇宙中一切运动的法则。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周曰:“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而人则“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这些经典性的论述,恰似描绘了一幅人与“禽兽”、“草木”、万物和谐相处的天然画卷,人、禽兽、万物、昆虫,各有其生,足以显示出他们对待包括一切生命体在内的自然界的平等态度,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堪称中国传统的生态美学智慧。
在中国法家思想中,同样具有诸多生态因子。《管子》一书蕴含了丰富的生态思想,特别是其中的《地员》篇堪称先秦时期生态知识和生态思想的代表作,被《中国科学技术史·农学卷》称为“最早的生态地植物学著作”[9](P65)。管子提出要遵循自然规律,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利用自然规律发展经济,为人类社会所用。《形势》说:“其功顺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违之。天之所助,虽小必大;天之所违,虽成必败。顺天者有其功,逆天者怀其凶,不可复振也”,“失天之度,虽满必涸”。《版法解》说:“万物尊天而贵风雨。所以尊天者,为其莫不受命焉也。所以贵风雨者,为其莫不待风而动,待雨而濡也。”《八观》说:“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国虽充盈,金玉虽多,宫室必有度。江海虽广,池泽虽博,鱼鳖虽多,罔罟必有正。”
三、解构与重建:动物叙事文学价值的升华
动物叙事文学的发展与生态系统状态密切相关,自然与人类生存环境的变化及人类的态度深刻影响着动物叙事文学的发展。在远古及近代之前,人类的生态意识是一种自然意识,甚至是人卑微地匍匐在大地上与鸟兽为伍的“无我”意识。但从文艺复兴“人”的发现开始,人昂首挺胸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像莎士比亚所说那样,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是驾驭自然的统治者。哲学家一直鼓吹人是自然的主人,笛卡儿认为,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机器,只有虚假的痛感;康德曾说:“就动物而言,我们不负有任何直接的义务。动物不具有自我意识,仅仅是实现外在目的的工具。这个目的就是人。”[10](P27-28)认为人不仅独立于自然界之外,而且高居于自然界之上,人考虑自然的价值只不过是供人利用的工具性价值,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只是人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工业革命后,西方国家在永无止境的物质欲望驱动下,凭借日益发展的科技能力而大规模开发和破坏自然界。19世纪中期后,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恶果开始出现,对自然界的掠夺引起了自然界报复性“反应”,西方国家出现严重的自然灾难。这些问题的暴露为生态文学提供了孕育土壤,正是在人们检讨和反思对待自然界的态度,批判西方工业文明、社会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的大背景下,生态文学与当代生态思潮相结合应运而生。雷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就是因为关注工业文明时代以杀虫剂为代表的化学药物所造成的环境污染,被称为现代环保运动的肇始之作。
同样,中国当代的动物叙事作品起初也是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立场出发,通过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尖锐对立,人对自然、对动物的征服情节,颂扬人类力量的伟大。受特定政治语境影响,当时动物叙事作品在涉及人与自然关系时,极端漠视自然生命生存于天地间自有独特的存在价值,极力夸大人与自然对立中的主体能力,如严辰《老猎手》、吴伯箫《猎户》和秦牧《赞渔猎能手》等;或是根据自身利益把一部分动物妖魔化,大展负面形象,如消灭麻雀(李古北《奇迹》)、斗杀豹子豺狼(张一弓《孤猎》);或者宣扬“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展示人类勇敢无畏、战胜自然的“壮举”。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愚昧、狂热和偏见,恰恰成为当代文学中自然意识后来迅速觉醒的动因。当“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代渐渐远去,在文学界,“生态焦虑感”很快替代了人类战胜自然的“陶醉感”,一大批展示生态危机、反思生态问题、参与生态重建的生态文学作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20世纪80年代以后,全球性生态危机开始出现,人们开始从人类文化、思想层面思考当代生态问题的深层根源,越来越多的环境伦理学家对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思想提出了质疑。彼得·辛格和汤姆·雷根的动物解放论(动物权利论)、保尔·泰勒的生物中心论等各种非人类中心范式的环境伦理思想,对动物叙事小说产生了一定影响,中国动物叙事小说也开始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范式,向生态中心主义转向。以姜戎的《狼图腾》为例,作者通过对话性文本的建构给动物话语权,让动物开口说话,让读者的注意力转向听听大自然的声音。这时,原处于客体地位的动物获得表达自我的主体地位,其内存价值超越原来的工具价值受到了人们的尊重。
生态中心主义突出了动物的主体性和敬畏生命的伦理价值,但是很快又遭遇了“人类缺位”的困境,因为片面否定人的主观能动性,产生了矫枉过正的局限性。由于生态中心主义完全抛开人类生存利益的尺度,把保持自然生态系统的“完整、稳定和美丽”作为人类行为的终极目的和人对自然的道德行为的终极尺度,它无法为人类活动指明一个正确的方向,人类被置于无所适从的境地。因此,无论是人类中心主义还是生态中心主义,二者围绕主体性的争论,都没有为当代动物叙事生态文学找到出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以罗尔斯顿为代表的生态整体主义提出了“非中心化”的思想,他们反对将整体的某一个部分视为整体的中心,以一个“中心”取代另一个“中心”、一个“主体”代替另一个“主体”,而是主张以系统和谐和整体利益为出发点对包括人在内的自然万物生存发展进行全面思量。这种强调系统整体价值至上和生态整体与个别联系的观点,以整体论取代了以往的机械论和二元论,被称为“生态整体主义”。生态整体主义一方面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而不是人类利益作为出发点和价值判断标准,另一方面又充分肯定人类的创造性、发展性和开放性,把人类对自然的必需控制和有限改造视为对地球生态系统的“美丽、完整和稳定”的一种补充,为中国当代的动物叙事生态文学走出人类与生态二元困境指明了方向。从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的冲突走向生态整体主义的和解,是动物叙事文学未来发展的价值升华,当然这也必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1](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2]徐福伟.“动物叙事”的界定及其发展历程[J].胜利油田职工大学学报,2008(1).
[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 北京:三联书店,1962.
[4]杨通进.《环境伦理学》译者前言[A].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5](加)塞顿.我眼中的野生动物[M].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4.
[6]潘吉星.李约瑟文集[M].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
[7]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中国科学技术史:农学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
[10](德)康德.我们对动物只具有间接义务[A].L.P.Pojman.环境伦理学[C].波士顿,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