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沫沙长歌当哭
2012-02-11阎纲
阎纲
廖沫沙质朴尚义,热情旷达,特别爱笑,老人笑起来很天真,十分可爱。
廖沫沙结束十多年的监禁生活,刚刚回北京不久,刘茵去朝阳医院拜望了他。当刘茵告诉他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算结集出版《“三家村”札记》时,他突然迸出笑声,继而大笑,激动起来:“哎呀,你不怕成为我们‘三家村的走卒吗?”刘茵答道:“你们‘三家村四海扬名,连小孩都知道,只此三家,别无分店,想参加而不得呢!”“是是是,臭名昭著!”“你要听一首儿歌吗?小姑娘跳猴皮筋时唱的,一跳一蹦地,痛快淋漓地,唱的是:‘吴晗邓拓廖沫沙,一根藤上仨黑瓜,打!打!打!我们坚决打倒他!”听完这首儿歌,廖沫沙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哈哈哈……这……这得感谢江青那些阴谋家,她竟使我这个小人物举世闻名、童叟皆知了!哈哈哈……”笑声爽朗,刘茵被笑声震撼了。
八年监禁,三年流放,饱受折磨,没有沮丧,没有消沉,通脱大气如廖沫沙者,国中能有几人?廖沫沙一九三〇年入党,入党后三次被捕入狱,几十年来一直从事党的宣传工作,“文革”前,任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长,“文革”开始,拿北京市委开刀,廖沫沙被打成“‘三家村反党集团”,广播和报纸上的批判文章黑浪般地向他涌来,他知道大难临头,但不惊慌,突发狂怒,直奔北京市委,质问有关人士“《北京日报》批判‘三家村一文所加的编者按语符合事实吗?”随后,即被关押,遭批斗,死去活来。
廖沫沙约我下次一块来家闲聊,我和刘茵到前三门大街趋前造访。廖沫沙一见面就和我交换起学习心得来。他说他熟读马列,酷爱哲学,出狱后埋头重温马列,收获大得不得了。他说,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很值得研究。说着,便从身后的玻璃书橱取出《自然辩证法》,让我们看他画满圈圈点点的地方。
一九六七年夏秋之交,廖沫沙和吴晗同台遭遇批斗,“同村之情”加上“同台之谊”,廖沫沙备感滑稽,窃笑又自嘲。中午,俩人被反锁在一间屋里,见吴晗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反倒乐了起来,偷偷跟吴晗打招呼道:“老吴,咱俩成名角了!”吴晗将头抬了起来:“什么名角?”“演戏呀!我们是梅兰芳、程砚秋,如果一台戏没有我们出场,那可就唱不成喽!”吴晗的眉头舒展了,书生般憨憨地问道:“那我们唱的是什么戏呢?”“《五斗米折腰》呀!”
可不是吗?昔日的官员、专家、学者,今日的黑帮、反动权威、走资派,一同被扭着胳膊、坐喷气式,此乃谓“折腰”,但他俩谁都明白此刻“折腰”非为“五斗米”啊!批斗结束,返回的路上,廖沫沙想起刚才苦中作乐的一幕,自觉有趣,暗自凑成一绝,诗曰:
书生自喜投罗网,
高士如今爱折腰;
扭臂栽头喷气舞,
满场争看斗风骚。
太有性格太有趣!
在铁冷的监狱里,廖沫沙依然流露出真性情,一身正气,宁折不弯。一九六七年三月十八日,来人向他外调一位同志的情况,在一言可以丧命的恐怖环境中,廖沫沙竟然较起真儿来,义正词严地说:“我不熟悉×××这个人,如果让我胡说八道我是不干的,你们这样逼供,什么材料也得不到。我已经罪恶滔天了,再多添一些也‘滔不到‘天外去……我是等人判我死刑的,死,吓不倒我!”
丙寅仲春,廖沫沙赠刘茵一挂条幅,一吐当年的心曲,像是“打油”,却是真正的诗——直追鲁迅遗风,上写: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倾国动干戈;
三家竖子成何物,
高唱南无阿弥陀。
公审“四人帮”,大快人心,次日,廖沫沙向我们备述一切。
不可一世的“四人帮”终于坐在被告席上接受人民的审判。公诉人指出,江青诬陷陆定一是“军统特务”,诬陷胡乔木“叛变了”,诬陷周扬是“内奸”,诬陷齐燕铭、王昆仑、荣高棠、田汉、钱俊瑞、廖沫沙、孙泱、陈光、陈荒煤、刘白羽、阿甲、王昆是“特务”、“叛徒”、“反革命”、“里通外国分子”,致使他们遭到残酷的迫害,有的被关押长达六七年之久,有的含冤去世,有的老婆孩子都遭受株连,家破人亡。
廖沫沙出庭作证。他非常愤怒,说:“江青诬陷我是‘特务,而且是‘很厉害的特务,完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
廖沫沙说:“我从十几岁在湖南当学生的时代起就参加革命工作,一直在党的教育培养下长大,一天都没有停止为党和人民工作。一九三三年,我在上海左联的时候,江青刚到上海就认识我,不久又同住在田汉的楼房里,她多次到我住的房间闲谈。一九五五年初,我生病住在北京医院里,江青还到我的病房来,谈起过去在上海的情况,津津乐道,达一两个钟头之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完全了解。可见她是故意制造冤案诬陷我,我被无辜关押了八年多,流放劳改了三年,挨批斗也有几百场,肉体受尽了酷刑,我的满口牙齿都被打落了……”
介绍完法庭血泪交织的一幕,廖沫沙又像往常一样忘情地笑了,依然笑得那么天真。廖沫沙被无辜监禁八年,独居幽室,面徒四壁,连舌头都变得僵硬了,成为会说话的哑巴,今天,在正义的法庭上,将他满腹的怨愤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慷慨陈词,何其快哉,能不开怀大笑?
笑的背后,是狷介之士的輕蔑和悟道者的清醒。最后一次同廖沫沙分手,他赠给儿子一幅字,然后打开一个纸烟盒。题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阎力小同志留念廖沫沙年月日”。
烟盒可能是他从监狱带出来的,上面是字迹模糊的一首诗,题“读某期刊有感”,可谓谏诗,最后两句是:若道文章皆祸水,兴亡何须动吴钩!
【原载2012年第5期《散文百家》本刊有删节】
题、插图∕烛照∕石岛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