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之死:还不起的友情债
2012-02-11君子心
君子心
1927年6月2日,一位中年人徘徊于頤和园鱼藻轩。湖水蓝蓝,微波荡漾,倒映出说不尽的落寞。他点燃一支纸烟,慢慢抽完后掐灭了烟头,便猛然从石阶上纵身跃入湖中……
生死轮回,本是宿命,只是这样一个人的死,却映出相差悬殊又意味深长的回味:文化界,光辉灿烂的巨星陨落,学术地震;政治界,王朝故去,斯人终于“殉清”,是封建士大夫们的忠义佳话;而现实里,却留下一个卑微甚至猥琐的侧影,据末代皇帝溥仪回忆,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书生被人逼债,走投无路,只得跳进昆明湖。
国学大师还是穷酸书生?大殉节还是小逼债?真相,到底如何?
一
位父亲望着儿子的来信,皱紧了眉头。
这个儿子给了他突出的骄傲:在学问上颇有天分,11岁已是“诗文时艺,洛洛成诵”,后又师从名人,学习骈散文和古今体诗;参加传统科举也小有成绩,16岁即考上秀才,博览群书,闻名当地,号称“海宁四才子”之一。
可是这个儿子又给了他同样突出的忧虑:出奇地不通世故。在两次科举失败,又无法承担出国留洋的巨额费用的情况下,出于第一“求度衣食”,第二“专一学问”的生存精神,他本来让儿子去城里当私塾老师,可是没过几天,儿子就因脾气太倔强被辞退;后来儿子和同乡准备在海宁创设师范学堂,依然无果而终;好不容易有个出海宁赴上海的机会,儿子被同乡举荐在《时务报》任代理书记,几个月后却抱怨连连……
父亲少年时即进入社会,做过茶馆伙计、知县幕僚、师爷,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数十年,深知“知行合一”的道理,可是儿子……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靠在太师椅上。
儿子有特殊的天分,却也因此有了不同寻常的自负,让父亲自豪又忧虑。而这几许均衡,终于被这封抱怨连连的家信所打破。儿子不知世事艰难,却一味恃才傲物,于这大厦将倾的清末乱世,一条倔强的单行线又能如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1898年的正月初二,一位男子去《时务报》报馆拜年,进门见空无一人,上楼见一个小房间里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自斟自饮地看书。书是《文选》中的《两都赋》,酒是绍兴酒,人是报馆校对王国维。那男子闲来无事,坐下与之攀谈,竟发现此人谈吐不凡,见其诗“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更是动了爱才之念,决定帮衬他。
于是,那条让父亲忧虑的单行线,有了辅助杠杆。
“杠杆”叫罗振玉,年长王国维11岁,有着超凡的社会生存能力与人际通达术,二人相遇时,他早已如鱼得水般穿梭在乱世人间:原籍江苏,同治五年(1866年)出生;15岁考中秀才;16岁就把家里的债务全部承担起来;30岁只身来到上海,与人合资创办了“农学社”,成立农报馆,出版《农学报》,翻译国内外农业方面的知识;又在上海新马路梅福里开设东文学社,聘请了日本汉学家为教授,培养翻译人才。
这一天,王国维等了很久—多年以来,自己故意在那知识与实践、精神与现实之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小天分,不顾父亲的焦虑与担忧,而坚持对世俗鄙夷不理,桀骜不驯,正是为了有这样一天,有一个精通庶务的人来帮助自己,保护自己,承载自己。而罗振玉,精于学问却于天分上略次于自己,但于世间庶务上却正好能弥补自己的不足。匠人遇美玉,匠人得到伯乐之欢,美玉得到宣示之美。
“匠人”给“美玉”提供各种晋升机会—
戊戌政变后,罗振玉的农报馆不仅没被查封,反而获得了两江总督的资助,王国维自然也得到罗振玉的“款留”:在东文学社担任庶务,并免费跟班学习;1900年,他又在罗振玉的资助下,赴日留学。
“匠人”还给“美玉”提供各种生存条件—
四个月后回国,王国维帮助罗振玉编辑《教育世界》杂志,成为这个刊物的主要编辑人员;1902年,罗振玉当了上海南洋公学东文学堂的监督,王国维也跟着做了执事,帮罗振玉编辑刊物,去日本替罗振玉招聘翻译人才;1904年,罗振玉被聘为清王朝的教育顾问,监督江苏师范学堂,王国维成为学堂的中国教习,教授修身、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三门课程;两年后,罗振玉升为学部参事,又引荐王国维认识贵人,使他当上了清王朝的学部总务司行走,充学部图书编译局编译,主编审及审定教科书等。
“匠人”又给“美玉”提供科研空间—
在学部期间,经罗振玉介绍,王国维认识了大量的饱学之士,并且接触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脉—甲骨文和敦煌学。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王国维携家眷随罗振玉东渡日本避难。其间,罗振玉带走了大量的藏书器物,并买了一个书屋专门收藏。王国维在日本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整理这些古籍拓片,这对他的学术研究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以至于历史学家后来说:“如非生在此为古来所难比之大变局时代,罗氏即不能成为古来所难比之大收藏家;如非罗氏为古来所难比之大收藏家,王氏即不能成为前所难比之大考古家。”
最重要的是,“匠人”与“美玉”志同道合,灵魂相通—
清朝灭亡前,他们都是戊戌变法的同情者,改良主义的同道人,希望“师夷长技以制夷”,不断介绍西方和日本的先进文化,以改造中国;清朝灭亡后,他们共同的志愿则是以学术维持纲纪。“匠人”甚至让“美玉”实现+:了古代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帝王师。
经罗振玉介绍,已经名扬学术界的王国维认识了晚清陕甘总督升允,升允此时是逊帝溥仪的顾问,因为对王国维十分欣赏,便介绍他入值号称小朝廷的南书房。南书房是清代皇帝文学侍从值班之地,主要工作是陪皇帝赋诗撰文,还秉承着起草诏令的任务。如果皇帝年幼,还有教皇帝读书的职责,有帝王师的名分。因此这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虽然大清已亡,但是对于遗老们来说,入值南书房依旧是无上光荣。
任何一种关系必须达到均衡才会恒久,“匠人”对“美玉”施惠如此之多,“美玉”自然倾身以报。
“匠人”决定的工作取向,“美玉”一定听从—
1902年,凭着留学资历与学界名声,王国维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名分—被力邀任京师大学堂日文教习,同时也被请到初创的通州师范学校任教师。本来,王国维去前者对自己发展更好,可是因为罗振玉想让他去后者,他便义无反顾地去了后者,开始了自己的教书生涯。
“匠人”要求的科研成就,“美玉”竭力完成—
起初王國维的研究以叔本华和康德的哲学为主,并涉及美学和文学,在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后来他开始研究戏曲,开创了中国现代戏曲研究的先河;最后他转向国学,运用许多新旧资料,在甲骨文、金文、敦煌文书、封泥、简牍等方面都做出了杰出贡献。这种转变只是因为罗振玉劝他先从小学和训诂开始研究国学。
“匠人”主张的学研道路,“美玉”毫不犹豫—
罗振玉对王国维说:“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反经信古末由也。”王国维闻而惊诧,乃决然“尽弃所学”而转治古学,连从前的科研稿子都烧了。
可当“匠人”要求他回报的东西超出了他的底线时,美好的友情出现了裂痕。
王国维入值南书房后,慢慢发现小朝廷内部矛盾重重,围绕着溥仪,遗老们分帮别派,明争暗斗。当时因为宫内的文物、字画被太监和内务府官员大量盗卖,溥仪就遣散了千名太监,任命郑孝胥为内务府大臣,想整顿内务府。结果郑孝胥刚上任几天便遭到了另一派遗老陈宝琛等人的反击,仅做了三个月就做不下去了。在错综复杂的派系里,陈宝琛等一派,郑孝胥等一派,罗振玉又一派。王国维自然属于后者,可做一枚争权夺利的棋子,是“美玉”不喜欢也无法做到的。他对罗振玉说,想“闭门授徒以自给,亦不应学校之请,则心安理得矣”。但正从事光复大清政治活动的“匠人”哪里会答应?不久,溥仪谕命检查审定各宫所藏古彝器,罗振玉就推荐王国维一起干这个活。
“美玉”越来越不听话,“匠人”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开始行使实际“控制权”—逊帝被赶出紫禁城,到了天津,王国维没有听罗振玉的话,再跟随他追寻小朝廷,而是接受了清华大学的邀请,做了国学教授,罗振玉便从王家带走了自己的女儿(王国维长子娶了罗家女儿,此前,王家长子暴亡,罗家女儿成了寡妇);对于王国维给予罗振玉女儿的抚恤金,罗振玉拒而不纳表示不屑。
后来王国维之女回忆说,“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把大哥生病时的医药费全汇去罗家,他们寄还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生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
更可怕的是,深知“美玉”缺陷的“匠人”唆使溥仪身边人向这位老实人要倒卖文物的资金—溥仪曾经让王国维卖一批文物做资金,王国维托给罗振玉,罗振玉匿而不予,王国维自然拿不出。
友情破裂了,知己绝交了,这场美好伟大的友情终于露出了可怕的真面目—他们之间,从未平等,“匠人”与“美玉”不过笑谈,伯乐、知己终是幻觉,“美玉”本不过是“匠人”手中的棋子与工具,这一生,注定要随着“匠人”翻云覆雨,一旦不从,便是惩罚。这对于长年单线行走的“美玉”来说,几乎是“灭顶之惩”。
1927年,大师投水,留下模糊遗书一封。
本想对“美玉”略有小惩,却没想到他以自杀还击。罗振玉震惊之余,迅速对这件事的政治价值做出反应,他向年轻的皇帝报告:我的下属为您殉节了,并有遗折为证。溥仪看过遗折大为感动,破例加恩,发出一道上谕:“着加恩予谥忠悫。派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醊。赏给陀罗经被,并赏银贰千圆治丧……”
最后还是“匠人”的外孙刘蕙孙道破实情,“1929年我在旅顺,雪堂先生(罗振玉)对我说起他和静安(王国维)的友谊,最后说:‘他(王国维)最后觉得对我不起,欲以一死报知己。我也觉得那件事不免粗暴,对他不起。但死者不能复生,只好为他弄个谥法。遗折是我替他做的……”
王国维欠罗振玉的,他用命来还。最后,一条命,一条国学大师的命,却成了没落王朝的政治砝码。无奈,精神太崇高,现实太猥琐,最是人间留不住,那美好纯粹。
编 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