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祭
2012-02-11舒婷
舒婷
以“兄弟藏书”著称的申先生,是个神秘的传奇人物。
“文革”期间,红卫兵从他家抄出六大麻袋禁书付之一炬,他蹲在一边,主动拿根拨火棍,仔细把每一页纸片烧得干干净净,像闽南妇女烧冥纸那样虔诚认真。风闻事发之前,他已将部分珍品转移疏散,他自然矢口否认。
被“饥荒”逼急的我,说服一位熟人引见。
穿过几条短街僻巷,推开两扇剥蚀的镶铜椴木大门,进入半荒废的砖坪大院,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应声从半坍的小红楼里,走出一名矮小干瘦的男人。浓密的长眉,乌黑的眼睛,牙根和指尖焦黄黝黑——烟熏茶浸的道行很深了。当时他还不到五十岁,在我看来已经很老了,更甚于我的父亲。
在他尚称完整的底层卧室里,环壁都是书橱,陈列的却是形态各异的茶壶,从拇指般玲珑到椰壳般粗拙。一张老式的湘妃榻,靠内半榻是书,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新版的古典历史书籍。留下窄窄一条卧位,铺一张旧毡。
他探究地注视:“你想要什么书?”
“能够的话,最好把托尔斯泰读完。”
“《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
我轻轻一笑:“都看过几遍了,我想要《哈泽·穆拉特》。”
“明天来拿。”
我目瞪口呆,没想到手续如此简单,比到居委会打一张外出证明更顺利。他却衔着烟卷张罗泡茶。我已得老父多年训练,拿起小小紫砂杯,不过浅浅抿了一口,舌尖立刻被麻木半天,犹如中了蛇毒一般。
次日我拿到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整包书。
部分书已被蛀坏,布满黄色水渍。凡有缺损的地方,均用薄绵纸粘好,用蝇头小楷一笔一画地补齐。
夜来香在窗下艳闻四播,一夜又一夜,我在不同的人生中恣情泅渡,一层层蜕壳。有时遍体生凉,有时五脏俱焚,有时竟伏案痛哭。
正看得入迷,朋友叩门,慌忙把书往抽屉里一塞。與人敷衍时双目无神,语焉不详,人以为正处于热恋之中。有时家人喊去吃饭,书摊于桌上,朋友来了,照例推门就进,见桌上有好书,坐下就读。我饭后回房,跌足不及,又扳他不动,只好另取一本,斜倚床头,各自为政。唯书页翻动,有如蚕食之沙沙声。
久而久之,是朋友死皮赖脸加情真词切,想自己也曾为书丢魂失魄,遂网开一面。再三叮嘱:不许转借,不许外泄,不许损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继而变本加厉,居然把朋友领去索书出借,虽然不是有求必应,起码也算和颜悦色。
试探着邀他周末和我们共去郊外野餐,不料他竟一口答应。
我们在万石岩水库的巨石上看书,折枯枝生火,舀石下清泉,泡他带来的“一枝春”。我卤的猪耳朵,朋友带的月饼水果,介于他的白酒和我们的啤酒之间,能被我们共同接受的是长城干白葡萄酒。于是皆大欢喜。我们知道了他在一家早年垄断本城而今闻名于东南亚的《星岛日报》主编副刊。新中国成立以后一直失业,也曾拉过板车,当过短期的搬运工人,因体力不支,最终放弃了思想改造。后来他凭海外老父定期接济。老父去世后是舅舅接替,每月定时侨汇_百元,日常生活由姐姐照料,幸亏外甥个个恭顺体贴,如此等等。
秋天的阳光从相思树枝叶间疏疏落落筛下,即兴挪动。他紧蹙在一起的五官,时而沧桑萧瑟,时而冷酷阴郁,时而弓腰舔爪,如一只伺机而动的黑豹。
我们不知疲倦地唱歌,从《苏武牧羊》到《红河谷》,又随心所欲跳到《共产主义接班人》。凡是我们会的他几乎全会,他所提到的很多歌曲让我们面面相觑,那个时代,像《教我如何不想他》这种歌曲,简直有关民族存亡之大计。他绝对不让自己的声音落单,藏首匿尾,只在我们中间搅和。那天大家的脸上无一例外地被晒出了斑,嗓子全嘶哑了。有位叫阿西的朋友三分醉意地感慨:“独身生活多惬意,就像申老师!”
“下山。”申老师面无表情。
下山之后,朋友们在岔路分手,一个一个消失在单调的家门后,我和申老师同坐渡轮。
月色过分严肃,那么精雕细琢的夜景,让人连心事也凸显出来了。
他吸了一口气,忽然对我急促地说:“别信他的话,没有人自愿过独身生活。那是个多么无助、多么孤寂的地狱啊!”
我眨眨眼睛,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一直记着阿西那句无心的感慨。又过了那么多年,我才真正体会到他的伤痛,可是他已像蚌一样,紧紧合上了那道血缝。
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使他的自我放逐成为永远?和一只纤手有关吗?
每逢星期六,他都要过海到一位老朋友家吃晚饭,喝几杯,这是他惟一的社会活动。偶尔在晚归的渡轮上遇见他,我会邀他到我临街的房间里喝杯咖啡。有时碰到父亲,父亲感激他在学问、造诣上对我的济贫,于是搬出海外寄来的丹麦饼干、瑞士糖待客。不知是嫌俗礼太多,还是老单身汉的警觉与崖岸自高,总之,再邀请他,他总是双手直摆,落荒而逃似的。
再来家里,也是白天,绝不闲坐。他给我一本手抄书目,逐栏以作者、国籍、译者、出版部门、出版年月分门别类。正色告我,这是一个大学中文本科生必修课目。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中毕业生嘻嘻一笑,提起红笔一一勾去:“这些我都已读完。”居然忘记其中有些书正是来自他冒险抢救出来的秘藏。书目上惟有一本书《九十九朵番瓜花》,至今没能读到。
我那时太年轻、太任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阴睛变化。只记得不久后,有亲戚朋友从海外带进台湾版、香港版的《美国当代诗选》、《英国当代诗选》,我总是在第一时间里和他分享。等他将书还回来时,多了一个硬壳笔记本,他把它们全抄下来了,我保存着他手抄的诗集,有米列的,有普拉斯的,字迹一丝不苟,有如他本人。
想到一向懒散的他,如何置热茶冷于壶,任烟卷灭于指间,为了赶在朋友限定的时间里,留给我一份反复咀嚼的精神食粮而如此辛苦,我就心如刀割。
我工作的那家小厂就在他住的附近。每逢停电断水、检修或原料接不上的那些短时间的空闲,我就从车间边门一溜烟顺小路去他家。他屋里总有两三个记不清面孔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他们与书无缘,很凶地抽永定土烟叶,啜酱油似的酽茶,操最简单的字眼。这是个男性世界,我冒冒失失闯入,一定使他们尴尬。我自己浑然不觉,径直走向那张惟一的已让出来的破红木太师椅,坐下就看书。他们并排挪到湘妃榻上,继续抽烟。
我所在的小城本就封建闭塞,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尤为如此。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出入老单身汉家中,无异惊世骇俗之举。凭直觉,我想他对我的我行我素持一种欣赏姑息的旁观态度,因此我更加肆无忌惮,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是什么时候他的书库突然对我全面封锁?是我调到省城当那个劳什子专业作家之后吗?还是因为我那些青年朋友,日久生怠,纪律松懈,没有及时还书,且有转借的蛛丝马迹?更糟的是有几个朋友已背弃文学小打小闹的传统,先小富起来,然后大红大发直追大款。难道这些都该由我负责吗?
忽然每个人都忙起来,除了他。
大年初一,我邀不到合适的朋友同往,独自去拜年。闲坐的面孔换了新人,还是叫不出名字。书橱得以公开示人,多是新书。我只敢远远瞄一眼,不敢逡巡,以免彼此为难。他依然卷烟丝,泡的茶“燎伤”我的口腔黏膜,话极少,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无缘由的疏远命定般地落在我们中间,稀薄然而沉重。我和他不无悲哀地盯着这层撩不开的帷幕,很默契地后退。
他曾经说过:做朋友也是讲缘分的,有季节性的,谁也勉强不来。
1994年,在热带风暴来临之前的夏夜里,有人沿着小巷来我家,一路气急败坏地哑声大呼:“申老师在郊镇住院,请你明天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