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眼中的胡乔木
2012-02-04王凡
文/王凡
19 42 年2 月起,胡乔木担任毛泽东秘书长达25 年,被誉为“中共中央一支笔”。胡乔木在妻子谷羽、长女胡木英、长子胡石英和次子胡海泳及其他家人们眼里,他大部分工作是在幕后默默地做;他总是永无休止地书写,不停地看书学习;他不爱聊天,却酷爱思考,哪怕病卧在床的最后日子里,他还在思考着中国改革之路如何走。
情感甚笃 细腻丰富
长女胡木英从童年开始,就看着父亲在延安的窑洞里,常常伏在木桌的煤油灯下写个不停,冬季披着个又厚又大的灰色棉衣,脚下燃着一盆炭火。解放以后的1951 年6 月,胡乔木受命赶一篇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30 周年的文稿,由于酷暑难耐,父亲坐在放满凉水的澡盆里,趴在一块木板上奋笔疾书。在孩子们看来,写作仿佛就是父亲的生命。
阅读是父亲的活力源。阅读书、阅读报纸、阅读杂志、阅读文件、阅读稿件……“各种方面的书他都看,政治、历史、自然、哲学、文学,古今中外的书他都看,似乎只要是文字的东西,他都有无穷的兴趣”。甚至走在公园里,看到简介说明的牌子,父亲也会驻足认真阅读,有时甚至把其间的文字、语法错误指出来……
思考是父亲的动力泉。放下了笔,合上了书,父亲常常陷于沉思之中。每当他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即便有人在他身边,他也视而不见,那就是他在思考问题呐。人们都说父亲的文章写得深邃、宏阔、缜密,就是因为他并非临到写作时才展开思考,而是基于长久思考的结果。
尽管要做毛泽东的秘书,尽管意识形态领域有许多由他主管的事务,尽管写、读、思是父亲的生活常态,但他始终是个感情甚笃且细腻丰富的人。党和国家的工作无疑应置于第一位,可他并未因此忽略了对家人的一腔亲情。
1946 年春,母亲谷羽到华中根据地参加土改,胡乔木带着孩子留在延安。
战争年代,鱼雁传书很不方便,擅长运用文字的胡乔木,便以韵文倾诉对妻子的怀念,于是诞生了那首子女和朋友们都熟悉的诗——《人比月光更美丽》:“晚上立在月光里,抱着小孩等着妻。小孩不管天多远,伸手尽和月亮玩。忽见母亲悄悄来,欢呼一声投母怀。月光美丽谁能比,人比月光更美丽。”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在50 年代提出:为了防御,中国也要搞原子弹。根据毛泽东的指示,中国开始原子弹、导弹和人造卫星的研制,这项工作被称为“两弹一星”。“两弹一星”整体研制的技术抓总,由中国科学院负责。中科院将管理机构分为两个口:一个是计划局,管不承担国防任务的单位;一个是新技术局,管承担国防任务的单位。孩子们的母亲谷羽,就被任命为新技术局局长。
长女胡木英说,母亲是那种工作起来没日没夜、不顾命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工作狂”。当时科学院就在北海边上的老北京图书馆西边,母亲就在那里上班,她每天早晨从国务院北门出去,就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父亲深知母亲的性格,但每天晚上坚持等母亲回来才吃饭。除非母亲事先来电话说明当天肯定无法回家吃饭了,“否则不论多晚我们都陪着父亲一起等下去。”
为了“两弹一星”早日研制出来,母亲有时星期天也要工作。为了让母亲能有较高质量的休息,父亲常常根据母亲的情况来安排星期天。如果母亲能全天休息,全家就去颐和园或香山游玩,如果母亲只能休息半天,就到中南海附近的北海或景山走一走,实在没有多少时间的话,他就陪同母亲和孩子们在中南海里划划船。总之,让母亲换换环境,感受几分天伦乐趣。
每当孩子们流露出什么祈望,作为父亲的胡乔木也总是尽量地使他们得到满足。
有时他正伏案写作,孩子们走进他的办公室,只要他觉得可以松弛一下,就会牵着孩子的手,到房间外面散散步。回答孩子们花、草、树、鸟的询问,解读古诗中名句的置疑。
孩子们都知道,父亲不是那种长于滔滔不绝的人,他对儿女的深情,往往就嵌在只言片语之中,就嵌在凝眸一望之中。
一年,胡乔木在杭州疗养,在对孩子们一封封书信的几度阅看中,不由牵出屡屡情思,竟一连填下了四首《生查子·家书》之词:
“家书岂万金,四海皆昆仲。养育亦多情,形影常来梦。/屈指渐成人,文武须双重。何事最关心,是否勤劳动?”
“斗争如海洋,早晚云霞涌。流水片时停,毒菌纷传种。/青春只一回,转眼能抛送。铁要炼成钢,烈火投群众。”
“牡丹富贵王,弹指凋尘土。岂是少扶持?不耐风和雨。/不耐风和雨,纵美何堪数?稻麦不争芳,粒粒酬辛苦。”
“纵观天地间,陵谷多奇趣。东海有长鲸,敢与波涛伍。/ 顺水好行船,终向下游去。若要觅英雄,先到艰难处。”
从这些诗句中,既可以看出胡乔木对儿女的深情,“养育亦多情,形影常来梦”,也可以看出那一代中共领导人,对晚辈最期望的是什么,最担忧的是什么:“铁要炼成钢,烈火投群众”;“不耐风和雨”,“终向下游去”。
胡乔木最初写诗,都属白话新体。新中国成立后,在毛泽东一再勉励支持下,才学写古体诗词。所以《生查子·家书》写成后,胡乔木还曾送给毛泽东为之斧正。
毛泽东对胡乔木送来的诗,一向看得很仔细,并帮助推敲修改。他看了胡乔木的《生查子·家书》,建议他将第二首中“毒菌纷传种”,改为“毒菌争传种”;“铁要炼成钢,烈火投群众”改为“百炼化为钢,只有投群众”。将第三首中“不耐风和雨,纵美何堪数”,改为“如此嫩和娇,何足名花数”。将第四首中“敢与波涛伍”,改为“常与波涛伍”。胡乔木随即接纳了毛泽东的意见。
然而出人预料的是,胡乔木将自己古体诗词送毛泽东指教一事,在“文革”初期竟被江青列为罪状。在1966 年7 月中央文革小组的一次会议上,江青指斥胡乔木说:“你的诗词主席费的心血太多,简直是主席的再创作。以后不许再送诗词给主席,干扰他的工作。”
眷恋家庭 倾情国事
在胡木英读高中、大学之交的时候,正赶上共和国历史上的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同全国人民一道共度难关,毛泽东提出自己不吃肉,整个中南海也开始勒紧了裤带。
那时,胡木英是早晚在家吃饭,中午在学校吃饭。学校的饭往往既少油水,又不能管饱,她就靠家里的晚饭找补回来一点。
在中南海几经搬迁,最终定居在颐园院子里后,胡乔木从自己故乡,接了沾亲带故、被孩子们称为伍伯伯的老伴来料理家务。伍伯伯是个细木匠,他的老伴会烧家乡的汤、菜、饭。
胡木英印象中父亲眷恋家乡的口味,加之他的胃有疾患穿过孔,1960 年动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三,所以特别爱吃那种烧得比较软的菜饭。菜饭的做法是先将菜过油煸一下,然后和米一起焖熟,吃的时候拌上一点猪油。
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胡木英在和父母共同进餐的饭桌旁,常常能听到父母谈论如何度过困难的话题。因为母亲在中国科学院工作,父亲常向母亲询问能否运用一些科学的原理、一些可操作的方法,为度过难关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当时曾经热闹过一阵子“小球藻”、“人造蛋白”和“植物蛋白”等等增添营养的小创举,胡木英都在饭桌旁,听母亲给父亲讲解过。
胡木英还记得,父母在饭桌旁讨论过采用何种办法,使同样的生米做出更多的熟饭来。不久,人们还真琢磨出一种叫“双蒸饭”的作法来先将米焖熟,再放进蒸屉里再蒸一遍,使米粒更加膨胀,能使焖出的一碗饭,胀到一碗半。这种饭,吃起来已毫无口味,但能在胃里多占空间,让人有饱的感觉。困难时期,“双蒸饭”成了中国食堂的盛馔。
细致入微 育人有方
在后来的日子里,胡乔木由于辛勤工作,营养不良,不得不停止了调研工作,静心调养。这也才使他有了余暇,和女儿谈论人生和未来学业等一些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天上午,他走进女儿的房间,见女儿正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边读小说,就从小说拉开话题。
他们从现代小说谈到古典小说,谈到《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胡乔木说没读过这四部经典的,不能算是合格的中国人。胡木英说自己只读过《水浒传》和《西游记》,是四部的一半,目前只能算半个中国人。胡乔木告诉胡木英,毛泽东把《红楼梦》读了几十遍,对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或细节,都非常熟悉,常信手拈来其中的故事加强说服力。
继而,胡乔木又以收音机里播放的乐曲为题,谈论起音乐。他说欣赏乐曲,也和读书一样,要多听。一首乐曲,只有反复听过多遍,才能理解蕴涵在音符和乐章中的深深含义。他又以美术欣赏佐证,一幅画,看一遍两遍,只能留下一个轮廓的印象,看的次数越多,越能发现更多以前没有感觉到的东西。书、画可以随时看,音乐听完就没有了,所以要懂音乐,难度就更大一些。
1951 年7 月,胡乔木与夫人谷羽、女儿木英、儿子石英及林默涵之女孙小林(左起第一)在中南海来福堂家中。
这样的长谈,是以往不曾有过的,胡木英第一次深感父亲思绪纵横、海阔天空,人文艺术,博学多识,不愧为“中共中央第一支笔”。
面对学业问题,胡木英一直背着个思想包袱,即认为如果自己以无名病患放弃在中国科技大学完成理工科学业,就是逃避困难的懦弱表现;因此她想转而选择自己爱好、学起来自然会轻松些的文科。
女儿的心思还是逃不过父亲的观察,胡乔木强调不论学理工科或是学文科,祖国都需要。他要女儿放下思想包袱,或者坚持在中国科技大学完成学业,或转学文科,都没有担忧的必要,父母都不会干预她的选择。
父亲的话使胡木英顿时解除了负重,她向父亲吐露了想转学文科的打算。胡乔木说:“文科包括许多专业呢,你考虑学什么呢?”“我想学历史。”胡木英回答。
“噢,咱们家有不少历史书籍,你以往好像并不爱看呵,怎么会想起学历史呢?学中国历史就得学文言文,没有文言文的根底,中国历史是学不好的。”胡木英说“我是想学外国史。”
“学外国史就得学外文,你现在只学了一门俄语是不够的,最好再学一门外语。”
停顿有顷,胡乔木又说,“我这样讲,不是给你出难题,制造压力,让你收回转学的念头,而是和你一起分析问题,帮你考虑得更宽泛一些、深远一些。你做任何新的选择,我都没有意见。但你一旦下了决心,做了抉择,就不要再动摇。”
接着,胡乔木给女儿讲了一则寓言故事:有一头毛驴,在它身边不远的左右方各有一堆青草,两堆草的好坏、多少、距离都一样,毛驴在中间游移不定,究竟吃哪堆呢。想吃这堆,又舍不得那堆,结果它哪堆也没吃着,饿死了。女儿明白父亲的意思:见异思迁,游移顾盼,不可能有好结果。
胡乔木建议女儿去找一些学文科的朋友、同学聊聊,更多地熟悉了解文科,坚定自己的信心,巩固自己的兴趣,这样才不至半途而废。经过父亲的点拨开导,胡木英在深思熟虑后,最终决定转读外交学院。
城乡奔波 心疲力竭
从湖南回京后,胡木英由于卸掉了思想包袱,加上一段时间的调理,逐渐恢复了健康,重新回到了课堂。可她的父亲却因为过度的操劳,病症更加重了。
胡乔木患的是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胡木英回忆说:“父亲的患病和他的特殊工作状态有关。他是毛主席的秘书,毛主席有许多耳提面命的事要他去办,有些需商议探讨的事约他去谈。”
“毛主席是习惯夜间工作的人,有些事想起来了,就一个电话把父亲召去。很多时候,父亲已经睡下了,特别是后来,父亲神经衰弱,睡眠要靠安眠药,刚吃下安眠药,主席电话来了,又得把父亲弄醒。到主席那里常常是一谈两三个小时,谈完了回来,却再也无法入睡了。”
然而,除了担任毛泽东的秘书外,胡乔木还是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身兼数职,特别是负责宣传口的工作,《人民日报》发表的重要社论和报道他都要过目,所有的事都不敢掉以轻心、不敢疏忽怠懈。
如此一来,晚上休息不好,白昼工作又很繁多和费神,生活处于一种毫无规律的紊乱状态。加之胡乔木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时间一久,终于顶不住了,甚至严重到了无法执笔为文的地步。
曾在1949 年6 月24 日,毛泽东给胡乔木写过一封信,要胡乔木在六七天内,起草一篇纪念“七一”的论文,一份纪念“七七事变”的口号,一篇“七七”纪念论文(带总结性),一个各党派纪念“七七事变”的联合声明,胡乔木按时交了卷。
曾在1951 年6 月中旬,刘少奇让胡乔木起草一篇庆祝“七一”的报告,胡乔木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四五万言后来发表时名为《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的长文。
可在1961 年的5 月以后,一篇题为《增产更多更好的轻工业品》的文章,陈述轻工业产品生产的意义,以及如何采取切实可行的办法扩大轻工业产品的品种和产量的短篇社论,他竟拖了很久,迟迟不能脱稿。直到8 月初,这篇文章才由他人执笔完成。他的思维大受影响,昔日那敏捷的文脉好像突然栓塞了。
三年困难时期以后,“左”倾贻患毕显。在形势判断、方针政策取向等方面,毛泽东、刘少奇两个主席渐渐浓厚了不谐的色彩。胡乔木夹在中间,许多事情令他难以处置,有些话传不合适,不传又遭误解受命为文,则两个主席,一人一个思路,令人下笔踯躅。病情日重。他遂向毛泽东告假,退出尴尬境地。
毛泽东在阅过胡乔木请病假函后,很快复信:“你须长期休养,不讲时日,以愈为度。曹操诗云:盈缩之期,不独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你似以迁地疗养为宜,随气候转移,从事游山玩水,专看闲书,不看正书,也不管时事”,“作一、二、三年休养打算”。“如你转地疗养,谷宜随去。”
显然,毛泽东对他是很照顾的,从此到“文革”,他一直处于赋闲休养状态。这一赋闲休养,使他免去了许多在他那个地位本来脱不了干系的“罪责”,否则,他可能也难挺过“文革”这一关。
“多看少说”主席情深
1966 年6 月,胡乔木从疗养地杭州回到北京,曾与毛泽东匆匆忙忙地见了最后一面。毛泽东曾告诫胡乔木到北京后“多看、少说”。显然,毛泽东对追随了他多年的胡乔木还是有心维护的,他了解作为“一介书生”的胡乔木,倘若他不慎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就很可能惹火上身。
和毛泽东见面后没多久,胡家就接到了搬出中南海的通知。当时是康生找胡乔木谈的话,康生此刻的身份是中央文革小组顾问。谈话后,谷羽便在有关人员带领下去看房子。由于胡乔木的藏书太多,需要院中有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放书。延宕了一些时日,才定下南长街123 号的房子,那里有大房间。
“中共中央第一支笔”的藏书最后还是未能全部搬到新居里,于是胡乔木把自家很大一部分图书,留给了中南海西楼的图书馆。
搬出中南海后的胡乔木,处境每况愈下。随着“文革”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胡乔木、谷羽夫妇都受到了冲击。1967 年1 月,北京邮电学院的红卫兵们甚至把胡乔木拉出家门,押上一辆敞篷大卡车游街批斗。
好在胡乔木受冲击的时间不太长就突然出现了转机。就在那年的“五一”前夕,毛泽东突然提出要去看望胡乔木,时间定在“五一”看烟火的时候。为此,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专门到胡乔木家,看了行车路线及周围环境。
胡乔木80 寿辰时同夫人谷羽合影
在预定毛泽东要来的那天晚上,胡乔木全家很兴奋地等待着,但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毛泽东的莅临。原来那天陪同毛泽东去胡乔木家的,不是事先到过胡家的汪东兴,而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中央警卫团团长张耀祠。
张耀祠引导毛泽东到胡家时,因不了解情况,错敲了院子常年不开的东门(胡宅有两扇大门,一扇朝东,一扇朝西。胡家搬进此院后,朝东的大门一直紧闭,从未启用,而胡家平时进出走的都是朝西的大门)。他敲了一阵子门,却不见有人应答,却把四周的人给惊动了。人们认出了毛泽东,便跑过来围观。张耀祠见围观的人迅速增多,如果发生拥堵就很难办了,在告知毛泽东门未敲开后,只好吩咐开车离开。
虽然毛泽东此行没能进得胡家门与胡乔木直接见面,但周恩来却在闻知此事后,借机“让中办下了个文,说以后不准揪斗胡乔木了,有问题在家里提问。”胡木英后来回忆:“要没有这一下子,父亲可能就不行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