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伶醉
2012-01-29张永军山东省无棣一中
■ 张永军(山东省无棣一中)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唐·李白《将进酒》
千百年来,以能饮或善饮而留其名传于世者,似乎只有刘伶。在“竹林七贤”的故事集里,地位最下的刘伶似乎仅凭酽酽的酒意就名列其中。虽然,他的醉酒,较之嵇中散的玉山倾倒、阮步兵的当垆酤酒,少了几分龙章凤姿、几许天质真诚;甚至,比起知“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而“求为步兵校尉”的阮籍,自诩“以酒为名”的刘伶,亦欠缺了一份率意通透。但是,“刘玲醉酒”却不只被后人提炼成一个典故,更被打造成一个品牌,甚至演绎成一种取向。原因何在?难道果如王孝伯所说“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些许“名士”原本只是一份虚名?!——还是让我们回到刘玲的年代,最好能够与他一路同醉。
“竹林七贤”的时代,介乎魏晋之间。司马氏和曹魏的角斗,席卷了社会的每个角落,作为能“以学居位”和“有才智堪用”的士人,更被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在“名士少有全者”的乱世,怎样全身远祸、实现自我价值,这不只纠结着他们更多舍身守义与苟全性命的考量、闻达诸侯与清白身后的选择,更直接关乎他们拒斥同流、进退穷达的取舍——置身乱世,士人们不只需要一种睿智,更要凭借一种实力甚或兼备一种技术。“七贤”当中,阮籍无疑达到了最好。他扬弃了嵇康式的“峻切”,回避了山涛们的谄媚,不隐不仕、又隐又仕,在“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中保持了统治者容忍的底线。同时,不俗的出身(“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和不凡的名气(“尝随叔父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也成为他最雄厚的依仗。凡此种种,令他的不合时宜,得到了普遍的默许,帮助他既免于罹祸又保全了清名。因此,对于他的“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的“障眼法”,尽管早已被人们参透,只是,阮籍不说,人们便不会道破。
但是,对于刘伶,“身长六尺,容貌甚陋”的他,不只欠缺那个时代厚爱的美姿、风度,更无法拥有阮籍那样的资力和凭仗。晋武帝泰始初年,只是因为在对朝廷策问时强调无为而治,他就以无能被罢免。比起阮籍的“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的随意和轻松来,刘伶的仕途不仅艰难,更可以看出他受到的轻慢和不被倚重。如果说阮籍可以因醉酒而明志,刘伶则只能借酒醉以寄身。他若要肆志放情,必须比阮籍做得更隐晦、更高明。
(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
——《晋书·列传十九》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刘伶醉的是身,醒的是心。较之嵇康的坚定、阮籍的幽思、王戎的骑墙,刘伶或不能、或无力、或不屑,饮酒,不得已成为他对那个年代最无奈却最坚定的反抗、最无力又最妥帖的选择。“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博得“酒徒”的称号,是其有意为之,亦是其无奈为之。“酒,正使人人自远。”(《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在纷乱与残酷的现实生活面前,刘伶借着酽酽的酒意,巧妙地与世隔绝,借以保持高傲的自尊。他喝得越放诞、越真实,得到的安全感就越坚厚、得到的自由就越超脱,而他的反叛、不合时宜也就越坚定、越张扬。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王风·黍离》)其实,刘伶并不介意被“讥”,相反,他还会陶醉于被“讥”。因为,“讥”他的人越多,表明被他“欺骗”的人也就越多,他得到的安全也就越多。套用刘伶的话,入其“裈中”的人越多,“知其心忧”“明其何求”的人也就越少。在纷乱与残酷的现实面前,每每迫使人做出两难的选择,要么妥协,要么抵抗。而刘伶“以酒为名”,借着酒态实现了沉默。他的沉默,貌似逃避,却是一种对黑暗现实最坚定、最有韧性的对抗。
阮籍刘伶智如海,人间有道作糟丘。
酒中无诤真三昧,便觉嵇康输一筹。
——宋·黄庭坚《谢答闻善二兄九绝句》
隔世而后的黄山谷,可算刘伶的知音。只不过,较之阮籍式的痛饮,刘伶的长醉,有着更多的被迫与无奈。“大哀在怀,非恒言所能尽”,他的“智如海”里,掩藏着更深切的悲凉和“心焦”。而这,或许正是“刘玲醉酒”千百年来最引发后人深思、共鸣,最打动人心的所在——唯有长醉,才有可能保全残躯、守护清白;虽然才不世出,却只能枉置天分。在士人的心里涌动着“修齐治平”的理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志向和“朝闻道,夕死可也”的执著,全被他消融进一杯酒中,这是一种怎样的大智与大愚?抑或是一种怎样由大喜里演绎出的大悲?
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麹借糟。
——刘伶《酒德颂》
天生刘伶,何得以酒为名?!世道不彰,志士遁形。在他的“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麹借糟”里,表现出的是“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的洒脱,是远离“是非锋起”“不闻雷霆之声”“不觉寒暑之切肌”的超越,更是“终身履薄冰”的心焦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著。“酒,正引人着胜地。”(《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对于刘伶,正是以酒觞为“胜地”,坚守自己的不合时宜,使自己成为时代的边缘者。
却笑痴人妄分别,何人未必胜刘伶?
——宋·刘克庄《别赋一首》
但是,对于刘伶,却何曾想胜过别人抑或让别人胜过?活在当下又超越当下的刘伶,留给后人的是一声最深沉的叹息、一份最深刻的思索——
盛世遍泽,何由刘伶醉穷巷;吾曹躬逢,最使杯酒助豪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