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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阅读与出版变迁——论威廉·卡克斯顿的出版史意义

2012-01-28文/于

中国出版 2012年23期
关键词:印刷术克斯印刷

文/于 文

威廉·卡克斯顿(William Caxton,1422~1491)是英国历史上声名赫赫的人物。2002年由英国广播公司(BBC)组织民众票选的“100名最伟大的英国人”中,卡克斯顿不仅是出版业的唯一入选者,也是唯一一位以商人身份当选的伟人。[1]1473年他在布鲁日印刷了全球第一本英语印刷书,将英语引入印刷世界;[2]1476年他在伦敦开设了英国第一家印刷所,将英国带入印刷时代。当我们将人物置于时代情境中,深入其出版活动细节,会发现卡克斯顿完美地诠释了时代转型期出版业开拓者的形象,并由此揭示出社会变迁与出版业发展的内在关系,具有非凡的出版史意义。

一、语言共同体与出版商机

卡克斯顿是位成功的英国商人,侨居海外30余年,以欧洲名城布鲁日为中心,在“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从事英国与欧陆间的商业贸易。他不仅于1462~1469年担任低地国家英国商人冒险家公会(Company of Merchant Adventurers)会长,且常作为外交特使,代表英王就国际贸易管制进行谈判,可谓显赫一时。但就在他功成名就之时,年过半百的卡克斯顿投资了一桩英国人从未涉足、却影响历史进程的新生意,即开办印刷所,经营印刷业务。卡克斯顿在十余年间印刷出版了110多种书,取得了很大的成功。15世纪末,西欧正处于印刷术早期传播的第一个高潮,1450年前后谷腾堡金属活字印刷术问世,至1480年拥有印刷机的西欧城镇已逾110个,印刷术在数十年间遍及德、法、意、瑞、英等西欧诸国。[3]卡克斯顿的事业正是这场传播运动的一部分,可谓时运所致。

但从英国本土来看,卡克斯顿的成功却非比寻常。因为在当时欧洲印刷匠看来,英国绝非理想的谋生之所。中世纪晚期,书籍世界依然是封闭而单调的小圈子,书的语言种类稀少,以拉丁文和希腊文等古文献语为主;书的内容有限,大多是宗教典籍与古希腊罗马经典;书的读者也相对固定,多半是神职人员与学者。此时的书籍具有典型的奢侈品特征:类型固定、消费者稀少。因此,在一个处于文化和地理双重边缘的岛国开设印刷所,显然不合时宜。如同法国红酒、意大利天鹅绒等奢侈品一样,依靠进口就能基本满足英国的图书需求。在卡克斯顿接触印刷术前,来自欧陆的精美手抄本与印刷书就时常出现在卡克斯顿的货物清单中,它们与其他商品无异。这些图书的产地自然集中在威尼斯、科隆等地,这些城市在文化上是文艺复兴的兴盛之地,不仅有庞大的读者群,也有足够优秀的学者做编辑出版工作;在经济上是贸易中心城市,商业繁荣,交通便利,造纸业发达。总之,这些城市不仅满足了印刷业规模发展的物质需求,也提供了图书生产所需的智力支持。

尽管如此,卡克斯顿还是选择将印刷所开在英国,凭借其商人的天赋捕捉到一个全新的商机——英文图书的印刷发行,并大获成功。英文出版是当今全球出版业规模最大也是获利最丰的市场板块,但在中世纪末的欧洲人看来,神圣的书籍与粗俗的英语并不相干。因此,这个商机的发现,展现了卡克斯顿的洞察力以及社会变迁对出版业发展的影响。

改变源于卡克斯顿的一次人生转折。1469年,由于约克王朝在英国玫瑰战争中战败,亲约克的卡克斯顿不再任英商公会会长,应邀任法国勃艮第公爵夫人、英国公主玛格丽特(Margaret of Burgundy)的商业顾问。[4]根据卡克斯顿为其印刷的《特洛伊历史故事集》(Recuyell of the Histories of Troy)撰写的前言,他自1469年开始赋闲,有时间阅读一些通俗文学作品,萌生了将其译成英文的念头,“为了克服懒惰与懈怠,我开始阅读一本法文书,这本书里的历史故事非常新奇有趣。同样新奇的是这本书是(拉丁文版的)法文译本,语言平实流畅,以至于我能读懂所有内容……这本书未曾有过英语版,所以我觉得把它翻译成英语是件很好的事。这样可以让英国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阅读这本书”。[5]

很显然,卡克斯顿注意到这本书的好处在于其语言能让“平民百姓”无障碍地阅读。对卡翁而言,将拉丁文书籍译成法文在当时还是件新鲜事。受此启发,他决意将这些书带入英语世界,使更多英国人也能阅读。

但实际上,卡克斯顿的翻译是在两年后完成的。仅凭一时兴起的卡克斯顿在翻译了七八页后,便搁置了。一向热衷于赞助文学创作和手抄书出版的公爵夫人看过他的英文译稿后,鼓励卡克斯顿继续翻译此书。消息传出后,许多人都来索要这部图书。于是卡克斯顿想到采用新型的印刷技术。

卡克斯顿能想到印刷术,还因为翻译的完稿阶段他正在科隆逗留。作为宗教与大学名城,科隆是当时欧洲第三大印刷中心,并且距低地国家最近。因此卡克斯顿学习印刷术的动机和条件都已具备。在科隆学成印刷术后,卡克斯顿于1473年回布鲁日组织工人印刷了世界上第一部英语印刷书《特洛伊历史故事集》,开创了英文印刷出版的先河。

很显然,卡克斯顿是在得到公爵夫人和其他朋友的反馈后,才投资印刷书生产的。卡克斯顿的伟大在于他能察觉阅读风尚的转向,并抓住其中的商机。虽然卡克斯顿也自认为英语是粗俗的语言,并自谦英文粗陋,但他并没有墨守陈规,毅然将英语带入印刷世界,并批量生产。实际上,印刷术并不是卡克斯顿唯一的选择,当时通行的做法是请手抄书坊来代劳。但卡克斯顿却花重金去学习印刷术,显然他确知这些书的需求量之大。他注意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主要是那些王公贵族,开始有阅读需求,而且是地方语言的阅读需求。一个新的阅读共同体正在形成。

虽然英语书籍的阅读市场与拉丁文书籍相比很微小,但这是个鲜有竞争者的新大陆,如现代营销学中的“利基市场”(Niche market)。卡克斯顿的成功是利基市场的成功。另外,他的成功还基于其自身的条件,首先是良好的文化修养,作为文化生产者,使他对文化消费趋势能够准确把握;其次是其所拥有的社会地位和商业头脑,使他能够成为新兴读者群中的活跃分子,并借此发现商机。

二、阅读风貌与出版扩张

纪念威廉·卡克斯顿,今天的伦敦依然有迹可循。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卡克斯顿的纪念碑与著名的“诗人之角”相毗邻;不远处的圣·玛格丽特教堂便是卡克斯顿的安葬之处,教堂的玻璃窗上有纪念卡克斯顿的镶嵌画。教堂以西有一条小街名为卡克斯顿街。所有这些与卡克斯顿有关的建筑都集中于此,是因为他的印刷出版活动皆以威斯敏斯特教区为中心。

伦敦的商业性图书产生于13世纪末,至15世纪中期伦敦城内登记的与图书业相关的商贾工匠达50余家,以抄写铺、插画师、装订匠和纸张文具商为主。[6]当时的伦敦泾渭分明,东区是由城郭围成的伦敦市,是商业活动和市民生活的中心。西区的威斯敏斯特市则是王室和政府所在地。图书业和其他行业一样集中于商业繁华的伦敦城内,自13世纪末就聚集在圣保罗大教堂至旗舰街一带。早在1403年这些以书为业的商人就自发组成了书商行会(Guild of stationers)——英国书商公会(Stationers Company)的前身。然而1476年卡克斯顿回国后,并没将印刷铺开在伦敦城,而是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以西的教堂避难区内开设印刷坊和书店。

卡克斯顿未必刻意区分自己与手抄书商,但他绕开商业中心,另辟蹊径的做法显然是意有所图。他的经营具有很强的针对性,目标读者定位于活动在威斯敏斯特市的王公大臣们。威斯敏斯特教堂当时已是王室御用教堂,历代国王都在此加冕安葬,东侧紧邻的威斯敏斯特宫是王室居住和贵族议事之所。卡克斯顿的印刷所和书店皆位于这些政治中心的步行范围内。这个读者群虽然十分有限,但已是历史的一大进步。卡克斯顿印刷所的开张,不仅是英国图书生产方式的革命,而且开启了新的阅读时代,揭开了英国出版史的新篇章。

首先,这意味着统治集团内部的阅读方式开始转变。在中世纪的英国,书面文化被教会控制,社会生活的世俗领域也必须有教士参与,甚至连王宫贵族也大多目不识丁。不仅宗教的传播依靠教士布道,即便是浪漫传奇与史诗故事也要靠牧师等博学者向听众朗读。“被动听读是中世纪阅读的本质特征”。[7]随着城市和大学的兴起,书籍不再只为信仰而存在。但教育依然以拉丁文为重心,拉丁文是包括新兴文人阶层在内的欧洲文化精英之间的强劲韧带。然而从15世纪末起,读者开始追求个人默读,独自探索文本的意义。这是书面传统战胜口头传统(Oral tradition)的关键一役。这些变化与文艺复兴的时代背景相关,文艺复兴的本质是人和世界的重新发现,人们通过写作与阅读来反对教会势力,创立新人文思想与文化,“用民族的语言、民族的文学、民族的宗教观来完成从‘从属时代’向‘自我时代’的转变”。[8]

其次,由于英语书籍的出版,书籍的受众变得更为广泛。书籍变成人与人交流的工具,而不再是少数特权阶层服务上帝的“传声筒”。这说明以民族国家为载体、以新商业经济为代表的近代文明开始降临欧洲。

至17世纪,虽然英国许多哲学家和科学家依然使用拉丁文来表达严肃的主题,但文学作品以及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著作开始以英语书写。卡克斯顿的事业不仅肇始于此,而且对以英语为共同体的民族意识的觉醒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自谷腾堡印刷术兴起的50年里,全欧洲生产的70%的“摇篮本”[9]印刷书是拉丁文书籍。但卡克斯顿印刷的上百本书中,拉丁文书所占比例不到28%,英文书所占比例却达68%以上,[10]其中20多本书由卡克斯顿亲自译成英文。除了莎士比亚,卡克斯顿对英语定型化的影响之深,无出其右者。把一种口头语言转化为印刷出版的语言,规范化和统一化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印刷术因批量复制并经由传播而产生的固化、强化功能,进一步放大了卡克斯顿对英语的影响。

三、旧商人与新行当

透过历史细节,我们会发现卡克斯顿是那个时代的特例。因为与同时期的欧洲印刷商相比,他是非典型的。1500年以前的欧洲印刷商有着相近的身份特征与商业模式。在书与手抄书还是同义词的年代,印刷一开始只是辅助技术。人们只有在需要大批量复制手抄书时才会找到印刷师傅。印刷工匠总是四处流浪,接受教会或政府的邀请生产印刷品,印完后便继续流浪。但卡克斯顿的情况则截然不同,较之于他所处的时代,卡克斯顿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11]

一方面,他是超前的。他超越了同时代的旧式印刷商,更接近现代出版商。首先,卡克斯顿的生产是开拓性的,他很少等着订单上门,而是主动开发新书,带有资本主义生产的雏形。我们今天能读到诗人乔叟的传世篇章、马洛礼爵士的《亚瑟王之死》,正是经卡克斯顿之手首次成为印刷品。其次,他的出版活动实现了出版、印刷与发行的相对分离。卡克斯顿聘请了熟练的印刷师傅和学徒来从事生产,在教堂南侧另租一处开设书店,经营图书发行。书店不仅销售自己印的书,还卖进口的拉丁文印刷书与手抄书。卡克斯顿本人则承担主要的翻译、编辑和校对工作,并做投资决策,这些都带有现代出版商的行为特征。

另一方面,他是守旧的。卡克斯顿并未完全脱离旧式文化生产,经常寻求赞助人的资助相比同时期印刷商的生存状态,他更像是被贵族供养的文人,而不是在市场上征战的商人。恩主制是贵族对文学艺术创作进行保护和资助的制度,带有浓厚的中世纪色彩。近代以前的绝大多数欧洲艺术作品都是通过赞助人的资助得以问世。在现存的卡克斯顿印刷书中,大多数作品的前言中都出现了题献恩主的赞词。与卡克斯顿保持密切关系的赞助人包括勃艮第公爵夫妇、伍德威尔家族、牛津伯爵约翰·维尔等。有时是卡克斯顿为他的译著寻求赞助人,有时是赞助人制订出版计划或提供书稿。这些非市场的出版活动,使卡克斯顿相比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印刷匠,更显旧式老派。

这对矛盾特征是基于卡克斯顿与同时代印刷商的横向比较。解释这个矛盾,还需深入历史情境。首先卡克斯顿并没超越他的时代性。传统印刷商与现代出版商的本质区别之一是他们的书稿来源。现代出版商主要是对新书进行风险投资。卡克斯顿虽然捕捉到新读者与新阅读给印刷业带来的变化,但他几乎未出版过在世作家的手稿。卡克斯顿钟情于出版乔叟的作品,是因为乔叟的诗篇在他去世后以包括手抄本在内的各种方式在上层阶级中广为流传。卡克斯顿版的《亚瑟王之死》虽在很长时间内被认为是该书的最早版本,但后来的发现表明马洛礼这部遗著是经过了10多年的手抄传播才被卡克斯顿编辑印刷的。[12]因此卡克斯顿和同时代的印刷商一样,印刷的都是些广为流传,有确定需求的旧书。这与现代出版商的冒险特征相去甚远,充其量是“带有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出版商”;其次,对于卡克斯顿的守旧也需具体而论。卡克斯顿的时代几乎还没有市场化写作的观念,虽然印刷术赋予了这种获利的可能,但作为那个时代的一员,卡克斯顿为他翻译的作品寻求赞助人是很自然的。且有研究表明,卡克斯顿所接受的赞助与文学创作的赞助有很大区别,他的本意很可能是假借赞助人的声名,向读者显示该书的水准。[13]因为用英语写成的书在当时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名望贵族的赞助就是图书质量的保证。事实上,鲜有证据表明赞助人真的奖赏过富裕的卡克斯顿。对卡克斯顿而言,赞助人就是“代言人”,营销的意义胜过实际的恩赐。

所以无论超前与保守,卡克斯顿的与众不同恰恰揭示了出版历史变迁的复杂性。出版是文字的买卖、阅读的生意,语言文字与大众阅读的转向对出版业意味着市场结构的变迁。英国从中世纪向近代的社会转型孕育了新的书籍语言、新的作者与读者、新的写作目的与阅读需求。卡克斯顿依靠其长期积累的文化资本把握住了转型期的市场机遇,借助新出版技术开拓新出版市场。所以卡克斯顿的出版史意义不仅是传播先进的印刷技术,而且开创了顺应时代潮流的出版理念与出版形态。在每个时代,能够为社会的“阅读转向”提供新的出版解决方案的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出版家,是出版历史的缔造者。

注释:

[1]100 great British heroes [EB/OL].2002-8-21,http://news.bbc.co.uk/2/hi/entertainment/2208532.stm

[2]具体出版时间被推定在1473年年底至1474年年初之间。参见David Scott Kastan.The Oxford Encyclopedia of British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3]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当时勃艮第公国包括了尼德兰西部地区

[5]Fifteenth Century Prose and Verse[M].London:Archibald Constable,1903

[6]James raven.The Business of Books: Booksellers and the English Book Trade[M].Yale University Press

[7]斯蒂文·罗杰·费希尔.阅读的历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8]钱乘旦,许洁明.英国通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9]“摇篮本”为西方目录学家对谷腾堡印刷术发明后至1501年间在欧洲出版的印刷文献的统称

[10]http://www.bl.uk/treasures/caxton/english.html

[11]John Feather.A History of British Publishing[M].Routledge,2005

[12]Norman Francis Blake.William Caxton and English literary culture[M].1991

[13]Russell Rutter.William Caxton and Literary Patronage[J].Studies in Philology,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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