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西方学界的中国干部制度研究*
2012-01-28赵淑梅
赵 淑 梅
·国外党史研究动态·
新世纪以来西方学界的中国干部制度研究*
赵 淑 梅
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和国际影响力的不断扩大,西方学界的当代中国问题研究也不断深入,其中作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重要内容的干部制度改革,成为西方学者关注的热点问题①中国的干部制度,是指党和国家关于干部工作的规章制度的总称。一般来说,它可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干部管理体制,即有关干部管理机构设置和管理权限的划分,以及确定干部工作的领导关系和管理关系方面的制度;二是干部管理的具体规章制度,如关于干部选拔、任用、考核、奖惩、教育、工资、福利、退休、监督等方面的管理规范和办事规程 (参见 《中国共产党组织工作辞典》,党建读物出版社,2001年,第44页)。西方学术界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中共党建研究或中国干部制度体系研究,相关研究实际上涵盖于当代中国问题研究之中。。由于研究立场、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的不同,西方学界对于中国干部制度问题的探讨重点、审视角度以及评价标准都与国内学界有所差异。尽管有些研究范式、研究方法与中国的实际情况存在一定程度的“水土不服”,甚至个别学者对包括干部制度改革在内的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怀有偏见,但总体上西方学界对于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为国内学界提供了新的思维方式和互补性认识,对于国内该问题的研究具有借鉴与促进作用。然而国内学界对于该领域的研究关注较少②据笔者目力所及,仅翟亚柳的 《近年来西方学者关于中共党校体制的研究》(《北京党史》2011年第5期)、李绥州的 《海外研究中国党政干部制度流派述评》(《岭南学刊》2010年第2期)以及2008年以来 《中共党史研究》刊载的上一年 《国外中共党史研究述评》等对这一问题有所涉猎。。为使国内同仁深入了解中国干部制度研究的国际前沿问题,本文拟对新世纪以来西方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作一梳理和评析。
一、研究热点
干部制度改革是现实党建工作的核心内容之一,国内学者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现实党建工作的影响,研究焦点也随之不断变化。毫无疑问,“把党的建设作为一项重要工作来研究,对于在实践中推动和落实党的建设,始终是非常必要的”③王长江:《政党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页。。但工作研究不能等同甚至代替学理研究,学理研究更不应成为工作研究的注解。由于处在 “旁观者”的位置上,西方学者对于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避免了这一倾向,其研究热点也比较集中,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干部任命制度。西方学界普遍认为,共产主义政党与其他政党不同,通常实行分级分类的干部管理制度,并制定严格的党委管理干部的职务名称表。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参照苏联经验、结合中国实际,逐步确立了干部分级分类的管理模式,并制定了各级干部职务名称表。进入新时期后,根据改革开放的实践需要,各级组织部门重新修订了党委管理干部的职务名称表,调整了干部管理范围,扩大了下级党委的干部管理权限。这一变化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关注。1985年,Melanie Manion通过干部职务名称表的变化,对改革开放后中国党政领导干部的任免、升降以及职务调动的相关问题进行了初步探究④Melanie Manion,“The Cadre Management System,Post-Mao:The Appointment,Promotion,Transfer and Removal of Party and State Leaders”,The China Quarterly,Vol.102,Jun.1985.。1994年,John P.Burns则通过1990年制定的新干部职务名称表,分析了中共的党管干部原则与人民代表大会对政权机构的选举之间的关系①John P.Burns,“Strengthening Central CCP Control of Leadership Selection:The 1990 Nomenklatura”,The China Quarterly,Vol.138,Jun.1994.。这些研究推动了西方学者对于中共干部任命制度的进一步思考。
进入新世纪后,学者Hon S.Chan将研究焦点集中在1998年的职务名称表修订之上。通过与1990年版的职务名称表比较,Hon S.Chan发现,1998年版的职务名称表最大的变化是,中共中央调整了对国有企业的管理范围,在坚持对战略性国有企业管理的同时,将小型国有企业的管理权限下放。在他看来,这正是改革开放形势下中共在巩固自身政治优势与增强市场经济灵活性之间作出的艰难选择。②Hon S.Chan,“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Cadre personnel Management in China:from the 1990 to the 1998 Nomenklatura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79,Sep.2004.John P.Burns则在比较1949年以来中国干部任命制的垂直和水平范围的基础上,对这一制度的功能进行了全面评述。他认为,如果中国干部任命制的运行目标定义为选拔推动中国发展所需的各种特殊领导人,并将精英冲突水平与党纪作为解释中共领导干部选拔制度表现的关键变量,那么这个制度并没有始终很好地发挥其应有功能。其中,1954年至1955年是这一制度最有效的时期,1952年至1953年、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末是这一制度的部分受损期,“文化大革命”时期这一制度则完全失效。新世纪开始后,中共能否发挥干部任命制的作用,关键要看其能否维持好党纪。③John P.Burns,“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s Nomenklatura System as a Leadership Ship Selection Mechanism,an Evaluation”,in KjildErik Brodsgaard and Zheng Yongnian(ed.),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pp.33—58.
可以看出,西方学者研究中共干部任命制度的一大特点就是以职务名称表为基础,并将之放在中国进行改革开放和推进现代化建设的历程中予以考察和分析。这种在大背景下探究小问题的方式是值得借鉴的。但这种过度依赖职务名称表的倾向也促使他们的研究呈现路径单一化的趋势,难以反映干部任命制度的全貌。此外,党管干部是中共建立健全干部管理制度的重要原则,也是不同时期修订干部职务名称表的关键前提。但这一原则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与党政分开、党企分开的改革目标同步推进。忽视了这一点,对该问题的研究就容易得出以偏概全的结论。
其二,干部培训制度。构建适合国情的领导干部培训制度体系、大规模地培训各级领导干部是中共适应形势变化的一种有效方式,也是中国干部制度建设的一大特色。经过长时期的探索,目前 “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普遍建立了干部教育培训工作领导协调机构,由党委分管领导担任组长,形成了在党委统一领导下,由组织部门主管,中央和国家机关有关工作部门分工负责,中央和地方、部门分级分类管理的体制”④中共北京市委组织部课题组:《关于改进和完善我国领导干部培训制度的思考》,《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学界对于中国的干部培训制度也产生了很大的研究热情,但他们并不追求全面研究整个干部培训制度体系,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中国的干部培训机构上。
美国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David Shambaugh考察了由大约2700所各级党校组成的密集的中国党校系统,指出各级党校已经成为中共培训党内干部、政府官员、军事官员和杰出商人的重要机构。David Shambaugh认为,各级党校特别是中共中央党校所担负的责任已经不是简单的干部培训或思想教育,而正日益成为国家政策制定的主要酝酿者之一,并在近些年中共的自身改革中扮演了重要角色⑤David Shambaugh,“Training China’s political elite:the Party school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96,Dec.2008.。一些澳洲学者提出党校体制的重要功能在于为中共储备所需的人力资源,巩固其执政地位。他们认为,如果中共通过党校体制培养了一大批决心并且献身于中国发展的高质量的干部,那么在最近的将来,任何其他组织想挑战中共是绝对困难的。⑥参见罗文凯:《推进思想创新,保持国家稳定 澳报称中共通过党校制度成功治国》,《参考消息》2011年6月13日(原文发表在2011年6月11日“澳大利亚人报”网站)。
学者Frank N.Pieke同样将目光放在以党校为核心的中国干部培训机构上,考察了2004年至2007年云南各级党校特别是县市一级党校和北京市委党校及其他干部培训机构的运行机制与发展状况。与David Shambaugh不同,Frank N.Pieke则将探讨的重点放在了中国的市场化与地区间资源分配的关系上面,党校的变化只是他分析这一问题的切入点。Frank N.Pieke认为,新世纪以来,中共同时推进市场化、中央集权化与全球化三个方向的变革,拓宽了中国的干部培训市场。要参与这一市场中的竞争,各地各级党校就必须进行自身改革,但这种改革需要地方财政的支持。由此,Frank N.Pieke得出结论:在中国富裕与贫困地区的差别已经不仅体现在经济层面,而是延伸到政治与行政管理领域。①Frank N.Pieke,“Marketization,Central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of Cadre Training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Vol.200,Dec.2009.
在许多学者关注党校系统的同时,Gregory T.Chin将研究焦点放在了浦东干部学院、延安干部学院和井冈山干部学院等三所中央直管干部学院的建立与运行之上,认为这是中共为适应不断发展的形势作出的一种制度性调试。他认为领导干部培训制度的这种改革与中共日益强调的 “改革创新精神”密切相关,中共的领导干部在维护党的执政地位的同时,被要求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改革创新之中。这反映出中共已经将创新与制度性措施作为巩固自身执政地位的关键。②Gregory T.Chin,“Innovation and Preservation:Remaking China’s National Leadership Training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206,Mar.2011.
西方学者从党校和干部学院等培训机构入手,研究中国的领导干部培训制度,是因为相对于中共提出的各种方针政策,他们更注重研究实践效果。在西方学者看来,各级组织机构的起源、变革以及运转、工作方式正是中共的各种理论在组织层面的实践结果。培训结构的变化确实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中国经济、政治、社会生活的变化以及中共的自身调整,但这种基于机构组成、课程设置、教学方式等因素的分析略显单薄,不能代替对于中共干部培训的理论体系与制度构建的整体性和深入化研究。
其三,干部管理制度。除了怎样选好干部、教育好干部之外,如何管理好干部是中国干部制度改革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之一。西方学界关于干部管理制度的相关研究,从横向内容来看,主要关注干部责任制与干部编制两个方面。瑞典学者Maria Heimer提出,干部责任制是中央政府用来指引地方领导的工具,并借助这种制度让地方领导承担责任。他认为,中国的干部责任制具有足够的灵活性,能够适应中共变化的需要,解决迫切的社会问题。③Maria Heimer,“The cadre responsibility system and the changing needs of the party”,in KjildErik Brodsgaard and Zheng Yongnian(ed.),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pp.122—138.Kjeld Erik Brodsgaard以海南省洋浦经济开发区为例,考察了中国引入现代公务员制度后,机构编制与干部提名两个因素对党的控制力的影响。他认为,目前中国的行政体制改革目标是 “小政府、大社会”,行政机构的编制不断缩减,这不仅在量上减少了党控制干部的人数,也在质上削弱了党的实际控制力,因此各级党组织对于行政机构改革特别是压缩编制通常持抵制态度。④Kjeld Erik Brodsgaard,“Bianzhi and cadre management in China:the case of Yangpu”,in KjildErik Brodsgaard and Zheng Yongnian(ed.),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pp.103—121.
可以看出,西方学者关于干部责任制与干部编制的研究有两点值得国内学者借鉴:将制度本身的运行效果与制度执行的政治目标分离开来,进而分析造成某些政治、社会矛盾的原因究竟是制度本体,还是制度当前所承担的任务,而只有找到了问题根源所在,才能更好地推动干部制度改革;将某一单一制度放在多项相关制度的链条中进行考察,分析其在整个制度体系内发挥的作用和涉及的利益相关者,进而探究该项制度改革过程中所受阻力的深层原因。
从纵向层级来看,西方学者将乡镇干部管理视为一个重要课题。这主要是因为,乡镇一级是中国最基层的政府组织,乡镇干部的职责多、权力小,又处在基层矛盾的最前沿,是中国党政干部队伍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乡镇干部的素质不仅关系着中共各项方针政策能否在基层得到有效落实,还影响党的干部队伍乃至全党在基层群众中的形象。例如,Thogersen Stig对云南省宣威市的乡镇干部选举进行了考察,通过数据统计的方法,分析了教育背景、职业发展等因素在选举中的作用,认为目前中国的县镇干部选举正在改革之中,但这种改革存在着一些矛盾之处,如注重干部的基层工作经验与注重干部的教育背景之间的矛盾、公开考试制度与干部任前谈话制度之间的矛盾以及干部对于上级的过度依赖与党希望干部获得群众广泛认同的初衷之间的矛盾等。基于上述认识,他提出未来中国干部制度改革的研究重点应放在究竟由哪些因素决定干部的合法性。①Thogersen Stig,“Frontline Soldiers of the CCP:The Selection of China’s Township Leaders”,The China Quarterly,Vol.194,Jun.2008.Maria Edin同样将中国的乡镇干部管理作为研究对象,但他的落脚点或探究的核心问题是乡镇干部管理与中央控制力之间的关系,并将国家能力定义为对基层的监管与控制力,认为不能将乡镇政府对农村减负等中央方针的执行不力,作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国家能力减弱的依据。因为乡镇干部会优先保证中央战略性目标的实现,对于某些中央政策的消极处理,恰恰是由于这些政策与中央的其他目标相矛盾。在他看来,要解决目前乡镇干部对一些方针政策的执行不力问题,不是继续增强中央的国家能力,而是调整这些方针政策在中央目标体系中的位置。②Maria Edin,“State Capacity and Local Agent Control in China:CCP Cadre Management From a Township Perspective”,The China Quarterly,Vol.173,Mar.2003.
从Thogersen Stig和Maria Edin的研究可以发现,西方学者对于乡镇干部管理问题的研究,没有像国内学者那样将重点放在如何提高乡镇干部的素质之上,而是着重探究乡镇干部管理制度内部的矛盾之处。在国内,中国的干部制度研究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内地学者较少注意到干部制度改革本身的矛盾性路径选择。因而,西方学者的研究对于国内研究是一种有益补充。但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有对产生这些制度性矛盾的深层原因进行深入而全面的探究。
二、研究视角
关于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西方学者之所以会选择与国内学者不同的切入点,进而得出不同结论,这与双方在研究立场、收集资料等方面的差异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二者在思维方式与分析框架上存在较大区别。总体来说,西方学者关于这一领域的研究可以分为以下四种视角:
一是 “政治合法性”的角度。 “政治合法性”是西方政治学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指的是 “该秩序是否和为什么应该获得其成员的忠诚的问题”③〔英〕戴维·米勒主编,邓正来中译本主编:《布莱克维尔政治思想百科全书》,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14页。,因此其考察对象主要是政治系统与社会成员之间的命令与服从关系。鉴于各级领导干部是中国党政体系中的关键性因素,西方的许多学者选择以 “政治合法性”视角去审视中国的干部制度特别是干部选拔任用制度。例如,Thogersen Stig在考察乡镇干部的选拔任用时发现,尽管很多地方都采取了公推公选或公推直选的方式,但与中共组织提名的候选人相比,大多数普通参选人在过去的任职经历以及学历上明显落后。出现这种情况的重要原因是中共从很早就开始培养这些候选人,不仅让他们在不同的岗位锻炼,而且送他们去党校等机构学习以获得更高学历。这种培养方式使得当选的干部认为决定其获胜的关键因素是上级组织的认可与培养而非基层选举人的投票,导致其在行使权力过程中对上级忠诚而忽视底层民意。④Thogersen Stig,“Frontline Soldiers of the CCP:The Selection of China’s Township Leaders”,The China Quarterly,Vol.194,Jun.2008.
二是 “权力分配”的角度。如何分配权力在政治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考察作为中国政治体制重要组成部分的干部制度,自然也不能忽视 “权力”这一关键性要素。因此, “权力分配”的视角成为许多西方学者透视中国干部制度变革的基点,其中党内授权过程中的“集权”与 “分权”又成为他们最为关心的问题。Hon S.Chan通过考察职务名称表发现,中共中央正逐步将小型国有企业的管理权限下放到省一级,这是经济上分权的表现①Hon S.Chan,“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Cadre personnel Management in China:from the 1990 to the 1998 Nomenklatura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79,Sep.2004.。但Yumin Sheng认为新时期以来,各省领导干部担任中央委员的比例逐年减少,多为候补委员;在20世纪80年代,中央政治局中几乎很难有各省的领导干部,基本都是在中央机构任职的领导干部。虽然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一状况有所改变,但总体来说在中央机构任职的领导干部仍在政治局成员构成中占绝对优势。这一点说明1978年后中央对于权力是上收而非下放。②Yumin Sheng,“Central-Provincial Relations at the CCP Central Committees:Institutions,Measurement and Empirical Trends,1978—2002”,The China Quarterly,Vol.182,Jun.2005.
三是 “政党调适”的角度。在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之后,中共的执政未来成为西方中国问题研究者关注的焦点,而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中共能否应对不断出现的新的执政挑战。基于此,学者们将研究视角锁定在中共作为一个执政党的调适能力与调适实践之上。在他们看来,中国干部制度的改革是中共为适应环境变化而作出的主动改变。Gregory T.Chin认为,十六大后,中共中央为了增强党的执政能力,提高了对各级领导干部的要求,强调干部培训和干部管理的现代化。三大干部学院的建立、党校系统的改革都是中共为了提升领导干部改革创新能力的重要实践。③Gregory T.Chin,“Innovation and Preservation:Remaking China’s National Leadership Training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206,Mar.2011.Maria Edin认为,中共领导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对于中国传统的干部制度具有很大冲击,为了适应这一挑战,中国开始逐步建立现代公务员制度,确立新的干部考核标准,即以实绩为重点的 “德、能、勤、绩”四项标准,并在村一级的干部责任制的落实中突出岗位目标责任制的建设。然而,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与政府给乡镇干部设定了过多甚至矛盾的目标责任,致使基层干群关系紧张,削弱了调适的效果。④Maria Edin,“State Capacity and Local Agent Control in China:CCP Cadre Management From a Township Perspective”,The China Quarterly,Vol.173,Mar.2003.
四是 “地方改革”的角度。在一些学者通过 “政党调适”的角度关注中央层面努力的同时,另一些学者将地方层级的改革作为窥见中国干部制度的关键视角,“以地方层级为出发点研究政党变化是最好的角度,宏观层面发生的变化很可能首先在地方层面观察到。具体来说,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新政策通常由地方发起,只是稍后被中央采纳并在全国实施;其二,当一项政策由中央发起时,中央采用的方法首先是在地方试点试验这些政策建议,以研究实施过程及其结果”⑤Maria Heimer,“The cadre responsibility system and the changing needs of the party”,in KjildErik Brodsgaard and Zheng Yongnian(ed.),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p.123.。例如,日本学者诹访一幸在考察中共党内选举制度的变革时发现,在地方一级,中共中央要求地方党组织在推荐候选人的过程中,让更多的党员积极参与。但决定候选人的权力都集中在上一级党组织的手里。在中央一级,除了让少数党外人士加入国务院系统外,并没有发现值得瞩目的改革。⑥吕增奎主编:《执政的转型:海外学者论中国共产党的建设》,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54页。Maria Heimer在考察中国的干部责任制后,认为目前干部责任制仅在地方实行,没有扩展到中央层面,说明它的主要功能在于管理地方⑦Maria Heimer,“The cadre responsibility system and the changing needs of the party”,in KjildErik Brodsgaard and Zheng Yongnian(ed.),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pp.122—138.。
由于受政治体制这一重要客观环境的制约,国内学者对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往往 “从内向外看”,探究的是如何改善这一制度体系;而西方学者处在中国政治体制之外,得以 “从外向内看”,考察的是这个制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革。这一立场和角度的不同,使得西方学者在审视中国干部制度时能够相对容易地发现制度改革中存在的问题。当然,“从外向内看”也不无缺点,西方学者对于中国干部制度变迁的审视通常缺乏厚重的历史感以及基于中国特殊国情的深入解释。而这恰恰是中国干部制度存在和演化的现实基础。缺乏这种历史感和具体解释,再精妙的研究角度也无法透析问题的实质。
三、研究方法
差异化的研究传统不仅影响着中、西方学者的研究视角,也使他们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有所区别。与中国政治学、中共党史和党建研究倾向于定性研究不同,西方学界更偏重于经验的、实证的定量分析。纵览新世纪以来西方学者关于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成果,可以发现实证调查、个案研究、计量法、比较研究这四种量化研究方法占据着他们的方法论阵地。
实证调查是现代西方社会科学研究中普遍采用的一种方法,从方法论层面增强了社会科学研究的科学性。从前文的介绍可以发现,许多西方学者会多次到调查对象所在地进行近距离的观察了解,通过口述访谈等形式了解中国干部制度运行的不同侧面。如Thogersen Stig在对宣威市一些干部的访谈中发现,很多落后地区的基层干部并不认同 “公推公选”这种干部选拔任用模式,他们认为当地群众的素质还没有达到行使好权利的程度①Thogersen Stig,“Frontline Soldiers of the CCP:The Selection of China’s Township Leaders”,The China Quarterly,Vol.194,Jun.2008.。1995年,中共中央制定 《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暂行条例》,首次规范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步骤与程序。2008年,Melanie Manion在进行了大量实证调查基础上,对这一条例进行了剖析,提出领导干部选举制度的改革,一定程度上打开了中国的领导干部系统,让更多的党外人员可以进入政治体制②Melanie Manion,“When Communist Party Candidates Can Lose,Who Wins?Assessing the Role of 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the Selection of Leaders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Vol.195,Sep.2008.。
个案研究法是另一种比较重要的研究中国干部制度的方法,尤其体现在对中国基层干部的考察之中。中国幅员辽阔,县、乡两级的政权机构数量众多,基层党政干部的队伍十分庞大。由于时间和人员等各种条件的限制,在进行乡镇干部的考察分析时,学者们通常选取一个或多个地区进行个案研究。如Thogersen Stig在研究乡镇干部时,只选择了中国西南省份云南省的宣威市为研究对象。而Yongshun Cai不仅选择了华东地区的 “N村”为个案,考察了在土地的使用问题上村干部与农民之间的冲突,还以位于华中地区的湖北省 “S村”为个案,研究乡镇一级政府在解决这些矛盾时采用的方式方法,认为改选村干部等方式不能解决土地出售造成的农民的不满情绪③Yongshun Cai,“Collective Ownership or Cadres’Ownership?”,The China Quarterly,Vol.175,Sep.2003.。选择一个以上的个案,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增加研究的普遍意义。Frank N.Pieke在研究中国干部培训机构时,考察了云南和北京两地的党校,同时使用经济不发达地区与经济发达地区的相关资料,使其对于中国干部培训机构的运行机制与发展状况的分析更具说服力,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只选一个个案而可能引起的关于个案 “特殊性”的质疑。
计量法是定量研究的基础,也是确保社会科学研究准确性和客观性的重要途径。西方学者在进行中国干部制度的相关研究时,普遍采用计量方法以补充或进一步证明实证调查和文献分析得出的相关结论。例如,David Shambaugh通过对1997年至2006年间《中共中央党校学报》上刊登的论文进行统计分析,发现20世纪末以来,中央党校对于传统马列主义理论的研究减少,而更多地关注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同样,党史研究的相关文章也呈下降趋势,政治改革、党的建设和如何执政等现实问题成为研究热点。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他在中央党校调研时发现的现象,即中央党校已经不仅是一个培训机构,更是中共的思想库之一。④David Shambaugh,“Training China’s political elite:the Party school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96,Dec.2008.Yumin Sheng则对1978年至2002年间中共中央委员会里的中央机关领导干部、各省领导干部和部队领导干部的数量进行了分类统计,以探寻中共中央权力核心的变化趋势:部队干部在中央委员会中的比例相对较低,除20世纪80年代有所下降外,其余时期则保持一种平稳状态;而各省干部和中央机关干部在其中的比例变化较大,且呈相反趋势,即各省干部比例总体下降,而中央机关干部的比例逐渐上升。由此,他认为,在中央与省一级政权之间的关系中,中央的政治优势在不断增强,省一级的影响力在逐步萎缩。①Yumin Sheng,“Central-Provincial Relations at the CCP Central Committees:Institutions,Measurement and Empirical Trends,1978—2002”,The China Quarterly,Vol.182,Jun.2005.
在西方的中国干部制度研究中,第四种常见的研究方法是比较研究法。它可以拓宽研究视野,把握变化趋势,加深对研究对象的理解。例如,Hon S.Chan通过比较20世纪90年代进行的两次干部职务名称表的修订,看到了市场经济深入发展对中共干部管理的挑战和中共的相应调整②Hon S.Chan,“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Cadre personnel Management in China:from the 1990 to the 1998 Nomenklatura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79,Sep.2004.。Frank N.Pieke则通过比较云南和北京两地党校改革的不同状况,认识到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对于各地干部政治资源获取方面产生的深刻影响③Frank N.Pieke,“Marketization,Central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of Cadre Training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Vol.200,Dec.2009.。在一定程度上说,这一认识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地方党校改革这一研究层面,而更为关注中国政治体制内的经济因素。这一点对我们国内学界的研究具有很强的启示意义。
这四种在西方学界最为普遍的研究方法,对于国内的干部制度研究具有借鉴意义。当然,在采用田野调查和个案分析等方法时,要注意将 “田野”与 “殿堂”贯通起来,在全面把握中央一级的理论发展、目标调整和政治改革的整体设想的基础上,分析地方经验的成因。同样,在应用计量法时,要注重分析数字背后的复杂背景,透过现象看本质。而对于比较方法的应用,除了纵向上不同时期的比较和横向上不同地区的比较外,中国干部制度与外国干部制度的比较研究也应纳入学者的视野。只有取长补短,才能提升国内研究的学理价值。
四、几点启示
深化当代中国问题研究,不仅需要国内学者的不懈努力,也需要积极吸收海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仅就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而言,西方学者的研究至少有三个方面是值得国内学者借鉴的:
第一,明确的问题意识与突出的现实关怀。有没有明确的问题意识是衡量学术研究质量高低的重要标准,而要激发这种问题意识又往往需要研究者有来自于对现实的长期关怀与敏锐观察的态度和能力。对于这一点,西方学者是十分重视的。例如,Maria Edin的《国家能力与地方机构控制:乡镇视野中的中共干部管理》一文,实际上针对的是学界关于改革开放后中国中央政府能力下降的讨论④Maria Edin,“State Capacity and Local Agent Control in China:CCP Cadre Management From a Township Perspective”,The China Quarterly,Vol.173,Mar.2003.。而Thogersen Stig对乡镇干部的研究则起源于目前中国社会对乡镇干部的种种诟病和中共中央关于如何选拔优秀的乡镇干部的不断探索⑤Thogersen Stig,“Frontline Soldiers of the CCP:The Selection of China’s Township Leaders”,The China Quarterly,Vol.194,Jun.2008.。在此基础上,二者均找到了中国干部制度研究中被其他学者所忽略的问题,进而提出自己的观点,加深了学界对于中国乡镇一级干部制度建设的认识。
第二, “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研究路径。要提高某一问题的整体研究水平,既需要宏观方面的研究成果,也需要微观领域的研究成果。具体到单独一项研究,也应将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即在全局视野的指导下对某一细小问题进行深入探究。西方学者的一些研究成果,证明了这种研究路径的学术价值。例如,Frank N.Pieke通过各地党校改革进展的不均衡发现,中国发达地区与不发达地区的差距不仅体现在经济层面,业已渗透到政治和社会层面,影响整体资源的配置⑥Frank N.Pieke,“Marketization,Central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of Cadre Training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Vol.200,Dec.2009.。David Shambaugh则通过对《中共中央党校学报》发文的变化,发现中共正在进行指导思想的现代化⑦David Shambaugh,“Training China’s political elite:the Party school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96,Dec.2008.。宏观研究的优势在于视野广阔,微观研究的特点则是洞见深刻,“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研究路径恰好将两者结合起来,有助于推动学术研究的良性发展。
第三,多元化的研究视角与研究方法。国内的干部制度研究还面临一些制约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党的干部队伍建设的相关政策与工作实践的影响,往往是学术研究跟着方针政策跑,而不是学术研究引领方针政策,研究成果的单一化和同质化现象比较突出。西方学者的一大优势就是他们不容易受意识形态或相关政策实践的影响,能够多角度地审视中国的干部制度,探究其中的问题,因而学术成果呈现“百花齐放”的特点。比如,Thogersen Stig和Maria Heimer关于干部责任制的研究起点不同,选用的资料与视角也有所差异,但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即中国的干部责任制本身没有问题,造成其实施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是上级党委的政策导向①Thogersen Stig,“Frontline Soldiers of the CCP:The Selection of China’s Township Leaders”,The China Quarterly,Vol.194,Jun.2008;Maria Heimer,“The cadre responsibility system and the changing needs of the party”,in KjildErik Brodsgaard and Zheng Yongnian(ed.),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pp.122—138.。而Emilie Tran与David Shambaugh选择的研究对象不同,但都发现中国党校系统改革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弱化传统马列主义意识形态,增强党校教育的时代性、现实性与实践性②吕增奎主编:《执政的转型:海外学者论中国共产党的建设》,第169—183页;David Shambaugh,“Training China’s political elite:the Party school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196,Dec.2008.。与此同时,无论是从政治学等社会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还是从中共党史与党建研究的角度来看,西方学者在新的研究方法的使用上具有积极态度和较大优势。他们对于不同学科的分析工具和分析方法的灵活应用,可以为国内学界带来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翻转课堂教学模式还强调学生课后时间的利用,所以教师还要为成人大学生布置一些作业,帮助学生进一步巩固课堂学到的知识,获得全面发展。
客观地说,与中国内地的一些研究成果相比,西方学者对于中国干部制度的研究,在搜集资料和把握复杂背景等方面都略显薄弱,但他们明确的问题意识、合理的研究路径以及多元化的研究视角与研究方法,对国内研究的确具有极大的补充意义。如果能将 “内脑”与“外脑”同时利用起来,就可能产生超越目前国内和国际研究水平的优秀成果,进而提升中国干部制度研究乃至中共党史与党建研究的整体质量。
(本文作者 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讲师、博士 北京 100872)
(责任编辑 吴志军)
《党的文献》2012年第3期要目
关于中国政府援助修建非洲坦赞铁路的文献选载(1965年2月——1970年7月)
周恩来推动援建坦赞铁路 (薛 琳)
历史意义与当代价值——毛泽东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70周年笔谈 (童庆炳董学文 尹韵公 李志宏 韩毓海 公方彬)
对毛泽东 “大跃进”时期提倡 “留有余地”的几点分析 (王香平)
1949—1956年毛泽东关于民生问题的思想和实践(郑云天)
抗战时期朱德宣传战思想探析 (朱之江)
经营西藏六十二年的辉煌成就与历史经验(阴法唐)
中共英模表彰制度的肇始及演变 (孙 云)
改革开放以来六次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报告的主题、结构和新意 (曲青山)
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重大战略思想的形成与发展 (陈 理)
亲历太行整风——原太行区左权县委书记杨蕴玉访谈录(李 琦 刘志辉)
“解放战士”群体的产生及其规模 (江林平)
十年来大革命失败原因研究述评 (郑国瑞)
* 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2XNF028)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