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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孤臣海东初祖:文化开台先师沈光文

2012-01-27戴松岳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郑成功

戴松岳

(宁波市鄞州区政协,浙江 宁波 315100)

在明清之际的浙东有两个人的经历极为相似。他们在青年时游历南都,广交知友,书生意气,慷慨激昂;壮年时投身抗清,不避锋镝,以身许国,志在复明;晚年时潜心学术,著述不辍,传道授徒,堪为宗师。而且他们同为晚明鸿儒刘宗周弟子。不同的是一在故乡,一在海东。在故乡者是浙东学派祖师黄宗羲,在海东者则是台湾文化初祖沈光文。

一、沈光文的生平与贡献

沈光文(1612~1688),字文开,号斯庵,晚年自号台湾野老。鄞县栎社人。沈氏为明代鄞县望族,其先祖为宋“淳熙四先生”之一沈焕,从镇海迁居鄞县。明中叶后,沈氏的一支沈一贯、沈一中家族迁居甬城西门,另一支则在栎社中林里(今鄞县区石碶街道星光村),沈明臣、沈九畴、沈光文同属此脉。

沈氏为明代鄞县文化世族,沈一贯官至首辅,是万历年间的名臣,沈明臣为万历期间三大布衣诗人之一。在这样的家族中,沈光文幼承庭训,读书识礼,少年时便显露擅作诗文的才华。明天启七年 (1627),16岁的沈光文补博士子弟员,勤奋好学,才华横溢,甚得教谕欣赏。崇祯三年(1630),19岁的沈光文参加浙江乡试,考中副榜。此次乡试主考官为黄道周,黄道周为晚明名臣,他的志向气节给沈光文留下深刻的印象。

崇祯九年(1636),沈光文以明经贡太学,入南京读书。崇祯十年,刘宗周到南都讲学,沈光文在此期间成为刘门弟子,老师的道德文章给他以终身的教益。这期间,沈光文参加了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动——驱逐阮大铖。黄宗羲、沈光文以及冒襄、方以智等复社骨干都参加了这一活动。这次活动给年轻的沈光文上了一场生动的实践课。

公元1644年,清军入京,明亡。五月,福王朱由崧监国于南京,改明年为弘光元年。马士英、阮大铖执掌朝政。刘宗周自绍兴经杭州至南京,弹劾马士英、阮大铖,朝中众臣也以“逆案”攻讦阮大铖。但福王政权为马、阮掌控,朝政混乱。马士英以“锄正人,引凶党”为由,阮大铖乘机大捕青年士子,以报当年复社《公揭》之仇。一时党祸顿起,形势汹汹,再至南京的黄宗羲为此避归浙东,沈光文亦于此时回乡。

弘光元年(1645)五月,清兵攻破南京。六月十三日,杭州失守,潞王出城降清。同月,鲁王朱以海监国于台州(七月十八日至绍兴),闰六月十五,唐王朱聿键监国于福州,二十七日即位,改元隆武。唐、鲁两王并立于闽浙,叔侄争位,势成水火。马士英、阮大铖等阉党余孽,趁机兴波作浪,以至浙闽仇怨,俨如敌国。已知年迈不能扶社稷于既倒的刘宗周,临死前遗命门人拥戴沉着坚毅的鲁王。为此,东林、复社诸名士皆归附鲁王。时宁波义军在钱肃乐领导下,拥立鲁王,在钱塘江南岸驻守。从南京回乡的沈光文参加鲁王政权,被任命为太常博士,参与组织“画江”之役。时郑芝龙与洪承畴达成协议,阴谋倾覆唐、鲁两王。洪承畴率军进攻浙东,方国安叛变,“画江”之战以南明军队失败结束。鲁王元年(1646)六月,绍兴失陷,鲁王出奔。张名振、沈光文等侍从鲁王,在东海漂流了142天。这种“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的流亡生活使沈光文更坚定了抗清的斗志。十月二十五日,这支漂泊的船队南下福建,于十一月二十日至厦门,后攻占长垣(马祖),鲁王政权始得安身之地。鲁王任沈光文为兵部职方郎中,他奉鲁王之命,与同在福建的郑成功、郑鸿达(郑成功叔父)联络,来往于琅琦闽安与金、厦之间,与王忠孝意气相投,结为金兰。同年八月,郑成功实际控制福建抗清基地,鲁王兵败,留居金门。郑成功遂派鲁王光禄寺卿陈士京、唐王中书舍人江子灿、黄子高奉表朝永历帝,沈光文随陈士京南行。一行自鼓浪屿出发经南澳由海道入广东,到达肇庆朝见永历帝。时为南明永历朝鼎盛时期,拥有两广、云、贵、湘、赣、川七省之地,加以闽浙义军与之呼应,势力大张几于整个中国南方。永历四年(1650),永历帝从肇庆出奔,令郑成功、郑鸿达出师勤王收复行在。任命宁靖王朱术桂监郑成功军,太仆寺少卿沈光文监郑鸿达军,沈光文奉命出行,先至广州,再由广州出海至潮阳郑鸿逹军处。1651年,永历五年,沈光文来到金门,与郑成功军监军宁靖王朱术桂一起奔走于郑成功与鲁王之间,对双方的关系予以调停。该年八月,清军攻占四明山寨,王翊殉难。随之清军会攻舟山。九月初二,舟山城陷,鲁王无法回岛,遂移舟南下,于十一月至厦门,居于金门。张名振、张煌言、周崔芝、阮骏皆随来厦门,投奔郑成功。十一月下旬,沈光文想移家泉州,与之同行的有鲁王大臣沈宸荃。数日后,沈光文及家人漂至台湾,开始他悲欣交加的另一种人生,时年40岁。而沈宸荃却自此下落不明,不知所终。

永历六年(1652),沈光文漂至宜兰,又由宜兰来到台南,见到早在台湾经商的兄长沈阿公。沈阿公久居台湾,在华人中有很高威望,荷兰人的日录中记载说:“华人沈公控告荷兰传教士格拉维斯。是年十月三十日,经安平判决胜诉,为平息华人,勒令格氏离台回国”。(盛成《沈光文公年表及明郑清时代有关史实》)由于兄长的照应,沈光文得以在台南安身。永历七年(1653),清大臣李率泰以兵部侍郎总督广东。驻台荷兰长官富尔普派使者腓特烈·雪代尔出使广东,请求通商。李率泰让荷兰使者带回致台湾长官富乐普书,允许通商。又闻知沈光文在台湾,便让使者带去致沈光文的信和重金,要求沈光文归顺清朝,为其所用。但被沈光文断然拒绝。“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公焚其书,返其币。”(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沈太仆传》上册,第500页)沈光文焚书退币并非生活安逸下的选择,而是在饥寒交迫中对理想和道德的坚守。作为独居孤岛的南明遗臣,他的生活非常窘迫。他在己亥年(1659)除夕时的诗回忆了来到台湾后的生活是告贷无门,年年逢穷。“年年送穷穷愈留,今年不送穷且羞,穷亦知羞穷且去,明朝恰与新年遇。”(《己亥除夕之一》)但在这种困顿颠沛的生活中,他坚守民族气节,拒绝荷兰殖民者的聘请,关注南明局势的变化,盼望郑成功大军的东征。并为此悄悄准备,在台湾各地登山涉水,了解民情。凡港口海湾、道路桥梁、城市乡村均在考察之中。对南明君臣的安危则挂念于心。永历九年(1655)十二月,抗清名将张名振病逝舟山,遗言将所部交张苍水率领。噩耗传来,沈光文悲不自禁,作《挽定西侯》诗以悼念。永历十三年(1659)十月,郑成功、张苍水联军北征失败,失散的士兵纷纷渡海来台,人数多达25000余人,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对此形势,荷兰统治者揆一发布戒严令,大举逮捕中国长老为人质,并将重要的华人拘禁于城内,以防私通郑成功。沈氏父子与郑成功关系密切,又有传言沈光文之子已将台湾城模型送给了郑成功。荷兰统治者于是在永历十四年(1660)四月十三日将沈光文召至官府加以审讯,以后每日或隔日拷问一次,并将沈公子看管起来,作为人质。但沈光文父子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任凭荷兰人的软硬兼施,终不为动。无可奈何的荷兰统治者在审讯无果的情况下,为避免激怒郑成功,只得放了沈氏父子。同年十月,以经营皮革为名的沈公子受荷兰驻台长官揆一之托奉书给郑成功。郑成功遂令洪旭于十月十九日致书揆一,言对台湾绝无敌意之企图。十一月二十五日。沈公子自厦门回台湾,在过澎湖岛时,上岸拜谒鲁王,转达父亲对鲁王的问候,并在岛上留居七日。

永历十五年(1661)三月初一,郑成功进军台湾。至十二月三日(公元1662年2月1日)安平城降,荷兰人在占据台湾38年后退出台湾。当郑成功和沈光文两人久别重逢时,沈光文喜不自胜,赋《题赤嵌城匾额图》以纪盛典:“郑王忠勇义旗兴,水陆雄师震海瀛。炮垒巍峨横夕照,东溟夷丑寂无声。”郑成功的到来让沈光文的生活大为改善。“成功克台湾,知公在,大喜,以客礼见。时海上诸遗老,多倚成功入台,亦以得见公为喜,握手劳苦。成功令麾下致饩,且以田宅赡公。”(《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沈太仆传》)随郑成功来台湾的徐孚远、曹从龙、马信、黄昭、蔡云等也与沈光文一一相见。熟悉台湾情况的沈光文此刻意气奋发,积极建言献策。郑成功接受沈光文等人的建议,派人到福建、广东招募沿海华人到台湾,制订法律、设置官衙,兴建学校、统计人口,抚养老幼、优待遗老。台湾的人心为之大安,呈现一片兴盛之象。

正当郑成功初展宏图之际,却于1662年五月初八病逝。同年二月十三日,永历帝被吴三桂杀害于昆明,十一月二十三日,鲁王又病逝于金门。郑成功死后,其子郑经与郑袭争位,郑经获胜后一改其父的政策,对遗老们也不尊敬。沈光文见此便作文以讽,在《台湾赋》中有“郑锦(指郑经)僭位”句,结果郑经大怒,要惩处沈光文。为避杀身之祸,沈光文文无奈之中,于是变服为僧,避祸于罗汉门山中,在超光寺出家为僧。此刻,沈光文异常悲愤,叹曰:“吾二十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皇于地下耳,而卒不克,命矣夫!”(蒋师辙纂《台湾通志稿本·寓贤沈光文传》载《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第25页)尔后经人说情,郑经之怒稍减。沈光文才移居目加溜湾,以教当地人读书识字,为人看病施药谋生,也以此种方式在台湾推广中华文化。一时间学馆兴盛,生徒益盛。但沈光文的生活依旧困苦。1671年,他在《慨赋》中曾有“堪怜岁熟我仍饥”之句,并在句后自注:“时米价平,余乏钱,需升斗,尚不能继。”

康熙二十年(1681)正月二十八日,郑经死,郑克塽继位,诸郑复礼沈光文如故,年已古稀的沈光文终于苦尽甘来,再享平安之乐。但此时郑氏政权已呈江河日下之势,内争不已,朝政不修,政出多门,人心不安。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廷统一台湾,设台湾府,归福建省管辖。当时的福建总督姚启圣是浙江绍兴人,与沈光文为旧交,请他出山为官,沈光文予以拒绝,但同时表达了他叶落归根回故乡鄞县的愿望。姚启圣表示理解,并愿意将他送归家乡。可是天不遂人之愿,姚启圣于同年十月背发疽症而卒,沈光文归乡之路因之又断。

所幸清政府任命的诸罗知县季麟光(无锡人),素仰沈光文道德文章,时常看望沈光文,每十天必登门问候,并施以衣食之资,使沈光文生活得以无忧。康熙二十四年(1683),73岁的沈光文与季麟光、韩又琦,陈鸿猷、郑廷桂、韦渡、翁德昌、陈元图、林起元、屠士彦、何士凤、陈雄略、赵龙旋、华衮等人组织诗社,名“福台闲咏”,后改为“东吟社”。在诗社中,这些诗人登临歌咏互相唱和,并将诗作结为《福台新咏》。东吟诗社是台湾的最早诗社,为台湾以后的诗社创立提供了范例。

康熙二十七年(1688),沈光文走完了悲欣交加的一生,逝世于台湾目加溜湾,享年77岁。葬于诸罗善化里东堡,即今台南县善化镇。

在旅台的众多人物中,唯独沈光文享此盛名,是因为他在台湾传授中华文化,倡导文学创作、推广汉语教育之故。其贡献主要为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为台湾留下了最早的汉字著作,成为台湾文献的基础资料。全祖望在《沈太仆传》中最后说:“公居台三十余年,及见延平三世盛衰,前此诸公述作,多以兵火散佚,而公得保天年于承平之后。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所著《花木杂记》、《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古今体诗,今之志台湾者,皆取资焉。……公之岿然不死,得以其集重见于世,为台人破荒,其足稍慰虞渊之恨矣。”(《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册,第500页)沈光文的这些著作都是极有价值的文献,是他深入调查、考察后的研究成果。季麟光在《题沈斯庵杂记诗》中称沈光文“学富情深,雄于词赋,浮沉寂寞于蛮烟瘴雨中者二十余年,凡登涉所至,耳目所及,无巨细皆有记载。其间如山水、津梁,如佛宇、僧寮、禽兽、果木,大者记胜寻源,小者辨名类,斯庵真有心人哉。”(《诸罗县志》卷十二)沈光文的《草木杂记》、《台湾舆图考》、《台湾赋》等都是源于考察而得的记叙,整合而得的结论。如《台湾赋》中“滨海之家,大约捕鱼,依山之族,唯知逐鹿。病则求神而勿药,巫觋如狂,贫则为盗而忘推,豺狼肆毒。娈童若女,傅粉染末,少妇常耕,蓬头跣足。”正是这些资料,成为研究台湾历史、地理的基本史料,早期的台湾府志等志书,皆取材于沈光文的这些著作。沈光文也以此被誉为“海东文献,推为初祖。”

第二个方面的贡献是在台湾原住民间教授汉文,传播中华文化和核心价值观。沈光文在台37年,除短期境遇较好外,无论是荷据时期还是郑经时代,都依靠设帐授徒、行医治病为生。他不同于其他流寓台湾的人士,只活动于寓公的文化圈内与底层居民隔绝。而是几十年间,持续不断地从事文化教育工作,系统、全面地将中华文化播撒到台湾最底层的民间社会,与他们声息相通,忧患与共,长期和他们打成一片。他在目加溜湾一地就教授了20多年。“斯庵以僧衣出入南北路诸番社间,授徒识华文于目加溜湾。”(盛成《沈光文之家学与师傅》,见《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在教育内容方面,既有传统的儒家经典如四书五经,也有当地风土及实用医学的传授。更重要的是在沈光文的教授中,以他丰富渊深的学识和独立坚毅的人格诠解了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爱国主义和民族气节,并以润物细无声的形式感染和影响他的学生。在比较系统、全面地将中华文化传播到台湾的同时,他也将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爱国主义和民族气节传播到台湾的底层原住民间,在台湾社会逐渐摆脱荷兰统治期间的烙印的过程中显示出独特的和不可替代的师表作用和引导作用。为此,台湾人民予以深深地感激。清道光四年(1824),台湾鹿仔港同知邓传安捐资500金兴建书院,即以沈光文的字命名,称文开书院。在书院中突出沈光文、徐孚远等8位寓台人士,颂扬他们在忠义、道德、人格方面的榜样作用。(参见林国平主编《文化台湾》第27页)邓传安在《文开书院释奠先贤文》中说明以沈光文字命名书院的原因:“溯台湾归化之初,得寓贤沈斯庵太仆设教,而人知好学,是全郡风气开自太仆。按太仆名光文字文开,浙江鄞县人。今义学期于必成,即借太仆之表德,豫为书院定名焉。”(台湾全志本《彰化县志》卷十二上)近代的台湾学者如连横、龚显宗、盛成等都认为台湾教育始于沈光文。连横并以诗赞之:“扁舟东海去,文献启台湾。诗礼传荒服,番黎拜杏坛。”(林国平主编:《文化台湾》第207页)

第三个方面的贡献是开创了台湾文学,并建立诗社,集合同仁,歌以咏志,诗以抒情。连横在《台湾通史·艺文志》开篇时说:“台湾三百年间,以文学鸣海上者,代不数睹。郑氏之时,太仆寺卿沈光文始以诗鸣。……清人得台,耆旧多物故。光文亦老矣,犹出而与韩又琦、赵行可、郑廷桂等结诗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其时台湾初启,文运勃兴,而清廷取士,仍用八比,士习讲章,家传制艺,蔀塞聪明,汩没天性,台湾之文犹寥落也。”在寥落的台湾文坛中,沈光文是拓荒者,也是耕耘者,更是引领者。孤悬海外的台湾以全然不同于大陆的景象引发着沈光文的创作激情。台湾山川之奇秀,波涛之壮阔,飞鸟植物之异状,风土人情之奇特,无不引发着沈光文的创作热情。他以“雄于词赋”的才华登山涉水,吟诗作赋,创作了一大批文学作品,涉及诗、记、赋、考诸种文体,从而成为“台湾文学”的始祖,为蛮荒时期的台湾带来中国文学的第一缕曙光。同时,他又以古稀之年,结成诗社,相互唱酬。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化活动使中国古典文学迅速在台湾土地上落根成长。以后台湾文学发展如大河奔流,汹涌澎湃,但就其主导样式、主要文学活动方式、主要精神取向无不与沈光文相关。其影响直达以后的旅居海外的乡愁文学。所以众多台湾文史学家都将沈光文作为乡愁文学的开创者。台湾大学陈昭瑛教授在《台湾诗选注》中称:“台湾之乡愁文学亦滥觞于他的诗作”。刘登翰等在《台湾文学史》中则说沈光文“开创了台湾乡愁文学的先河”。

正由于沈光文对台湾文化发展所起的奠基作用和不可替代的历史地位,在他在世及以后的时代里,人们都给予崇高的推戴和永久的纪念。与他同时期的诸罗县知县季麟光赞之为:“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季麟光《题沈斯庵杂记诗》载《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第67页)稍后的史学大师全祖望说“……呜呼!在公自以为不幸,不得早死,复见沧海之为桑田。而予则以为不幸中之有幸者,咸淳人物,盖天将留之以启穷儌之文明,故为强藩悍帅,所不能害;……公之岿然不死,得以其集重见于世,为台人破荒,其足稍慰虞渊之恨矣。”(《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沈太仆传》)近代史学家连横在《台湾通史·诸老列传》中将沈光文置于卷首,称其为“惟光文独保天年,以传斯世。海东文献,推为初祖。”(连横《台湾通史》第396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旅居台湾的贺仁泰在《乡贤沈斯庵先生事略》特别指出了他开启台湾民智的贡献:“其尤使吾人崇敬者,则为沈氏以一书生,清季之前,即在番社设馆讲学,以医药救济山胞,使与汉族和睦相处,实为德服蛮貊之政治家,洵是以与后之吴凤媲美,而同垂不朽。”(见《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第359页)由此可知,沈光文为台湾文化开山之师,言不虚也。

二、沈光文诗歌的艺术特色

明末清初的鄞县不仅是抗清复明的忠烈之乡,也是遗民诗人的歌咏之地,其诗人之众、诗社之多、诗事之繁,举凡全国亦属少有。而在鄞县明遗民诗人中,其著名者凡五人,即张苍水之雄烈,钱肃乐之峻奇,李邺嗣之沉郁,周鄮山之激越,沈光文之悲凉。与前四人相比,由于沈光文的诗歌创作主要地区在台湾,孤悬海外的地理环境,孤苦无倚的人生境遇,孤独无俦的精神生活,使他的诗歌又显然有别于前者而带有其独有的烙印,从而在文学史上也更具有典型意义和认识价值。其诗文因戎马倥偬,颠沛奔波而散失。沈光文在《寄迹效人吟》的序中说:“忆自丙戌乘桴,南来闽海,或经年泛宅,或偶寄枝棲,忧从中来,兴亦时有,每假题咏,聊混居诸。戊子入粤,所吟亦多,辛卯以来,借居海岛,登山问水,靡不有诗,尤喜步和人韵,虽丘壑情深,觉感激时露,今秋检阅笥中,顿生悔愧,不论闲题记事,悉付祖龙。仲冬小窗冷坐,欲再发抒漂泊情事,机神数空,偶得郑哲三海泊吟,不禁勃勃步韵,然哲三余未识面也。”(沈光文《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遗诗》)现存的一百余首诗大都作于台湾岛上。分析其诗歌,有三个方面的特点引人注目。

一是悲愤相续的孤臣心声。

作为南明朝的遗臣,沈光文的境遇是十分奇特的,他在台湾的三十七年中,除了部分时间外,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非常孤独。这不仅在荷据时代,无法与抗清的战友相与唱酬,即便是在郑成功入台后的二十年间,除了郑成功在世的一年中,他能与郑成功及来台文人交往唱酬外,在郑经主政时期便遭斥责,并几乎丧命。此时政权虽仍属南明旗下,但他却已与朝堂隔绝,其处境仍如荷据时代,延及清军入台,他虽受到关照,衣食无忧,参加诗社,然已垂垂老矣,而且与诗社同仁年龄相差很大,毕竟有着代沟。所以与其他遗民诗人相比,沈光文几乎始终是在孤独中进行心灵的对话,并以此来激励自己,所以他的诗中屡屡提到苏武及苏武牧羊的典故,这也象征了他犹如苏武那样被放逐的命运,所以他也以苏武为榜样坚守自己的节操。“青海涛奔花浪雪,商飚夜动叶梢风。待看塞雁南飞至,问讯还应过越东。”(《思归六首之一》)“天水有名臣,北海使节持。厥孙居此地,坚操更标奇。”(《大醉示洪七峰》)“修门遥遥路难通,古来击楫更谁同。亦怜窭空嗟无告,犹欲坚持冰雪操。”(《已亥除夕》)然而这种坚持是非常痛苦和艰难的,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有精神上的孤独。沈光文的诗中有大量这样境遇的记录。“最是贫来鞱迹宜,强争枘凿竟忘机。客窗诗苦囊兼涩,旅梦春浓老不知。失意无成知得少,灰心已久早燃疑。生嫌岂独刘惔妹,难笑东山揜鼻时。”(《偶成》)“我自知人人未知,为人谋得已偏疑。掂诗且脱寒酸气,作梦偏多欣喜时。卧学袁安愁饿死,乞同伍员欲投谁?可怜声应年来少,一味虚脾只自欺。”(《自疑》)我们以他的《感怀八首之一》为例,可见他悲愤之深:“未伸靖节志,居此积忧忡。退避倚麋侣,流离傍蜃宫。身闲因性懒,我拙任人工。岛上风威厉,衾寒梦未终。”

他作为南明遗臣,本该在南明旗下的台湾自由生活,然而却无法与郑氏政权融洽,没有同僚,也无朋友,只得与动物为伴,颠沛流离。其中悲愤,人所难知矣!

在这种孤独的境遇中,他更怀念战友,期望看到他们东山再起、义帜纵横的盛况,为他们血洒战场而悲悼。1655年12月张名振逝世,当噩耗传来,沈光文惊骇之余,挥泪赋诗,诗云:“方喜廉颇老未曾,骇闻骑箕竟归升。只因心血回天竭,会看精英作厉能。滃水潮头凭怒立,秣陵城外识云凝。留将背字同埋土,黯黯重泉恨较增。”(《挽定西侯》)张名振是鲁王政权中的主将,1646年被鲁王封为定西侯,英勇善战,背刺“忠心报国”四字,似岳飞之志。当其临终时,将所部付托张苍水,也将抗清的重任转付于他。而张苍水也不负所望,终成东南抗清的旗帜。所以在郑经当政,偏居一隅时,沈光文便将复明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同乡张苍水身上。集中的两首诗正是这种交往的实录。其一是为《赠友人归武林》,题下注:“张煌言(苍水)返浙”。诗云:“却有机缘在,相逢意气同。来看云起处,共语月明中。去去程何远?悠悠思不穷。钱塘江上水,直与海潮通。”其二为《晓发目加湾即事》题下注此诗赠徐孚远希联络张煌言再谋大举也。诗云:“浓雾不为雨,乘潮向北行。此中有长恨,回首意难平。翼作南山豹,新闻出谷莺。忽然开霁处,前路甚分明。”然而不幸的是当郑成功退守台湾后,张苍水孤军独斗,力不能支,于康熙三年(1664)七月兵败被俘,九月七日牺牲于杭州。至此,复明的希望完全破灭。任何的坚守都于时无补,于世无用。于是沈光文的耿耿之心化为无尽的思念。他的诗中多有以月为咏怀对象的。月在明遗民中有着特殊象征,是一种充满思念之情的意象。他们以月为明半壁江山,所以凡“思月”、“听月”、“望月”等则为思明的象征。沈光文的诗集中,多有以月为题的诗,如《望月》、《中秋夜坐》等。即使无月可望可听时,便以听雨代之。如《夜眠听雨》云:“遇晴常听月,无月听偏难。海怒声疑近,溪喧势作寒。闲枝惊鸟宿,野渚洽鱼欢。梦与诗争局,诗成梦亦残。”诗中的首句便以“遇晴常听月”而起,因无月可听才听雨。可知思念之深,而这种寄意深远的思念方式在孤岛台湾是南明遗臣最合心意感情抒发,所以对能相对无言或独坐无事地听月便是遗臣的愿望。沈光文为此在《题宁靖王斋堂》诗中表达了这种向往:“修得一间屋,坐来身与闲。夜深常听月,门闭好留山。但得羁栖意,无嗟世路难!天人应共仰,愧我学题蛮。”

沈光文这种孤独的遗臣生活是南明政府中其他人物所未遇到的,这使他在眷怀故国和追忆戎马生涯时,更多了羁客孤臣的惆怅,这种惆怅之情充满着他的诗篇。“但是棲依者,相从莫问途。”(《感怀八首之四》)“荒居欲藉虚名重,前路茫茫且问天。”(《偶成》)“逸兴强寻豁自处,颓然独立望沧溟。”(《郊游分得青字》)“无枝空绕树,弹铗又歌鱼。”(《隩草》)这种无以排遣的忧愤使他的诗意总有着那种悲凉、那种不甘又无可释然的悲音。

二是悲天悯人的风土观照。

沈光文诗的第二个特点是对台湾风土的观照。由于地理的隔绝,长期以来,台湾文化草莽未开,当荷兰殖民者占据台湾后,利用传教士的宗教输入和文化教育,进行奴化教育。在没有其他文化制约和竞争中,这种奴化教育便很有成效。在荷兰统治下的台湾,其风土人情自然与大陆不同,当沈光文来到台湾并与当地土著居民(番民)生活在一起时,自然会碰到文化差异带来的困惑和矛盾。而这对于饱受中华传统文化浸染的沈光文自然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如何对待原住民?如何传播汉文化?这不仅仅是他的生活方式,也同是他的生存所系,是他文化精神所在。沈光文采取了以教育达到教化的方式与荷兰殖民者争夺原住民,而这又出于他的文化自觉和悲悯情怀。正是这种悲悯情怀使他能与原住民(土番)从情感上相通,而且在文化上趋同。这种悲悯的情怀不仅反映在他所写的关于台湾风土的著作如《台湾赋》、《台湾與图考》、《草木杂记》等著作里,也同样反映在他的诗歌中,这部分的诗也成为沈光文诗中的重要内容,成为歌咏台湾风土人情的初始之声。如他的《番妇》诗就为我们留下了 300多年前台湾妇女的形象:“社里朝朝出,同群担负行。野花头插满,黑草齿塗成。赛胜缠红锦,新妆挂白珩。鹿脂搽抹惯,欲与麝兰争。”

这首诗用白描之法描绘了台湾妇女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情趣,台湾妇女当时的生活状况和审美情趣不同于大陆妇女,沈光文如实记录了台湾妇女的生活和劳动状况。虽寥寥四句,却已勾勒了在劳动中呈现质朴快乐的妇女形象。

沈光文有些诗是描述台湾的特产如《释迦果》、《番柑》、《野鹤》、《番橘》、《椰子》等。如《椰子》诗云:“壳内凝肪径寸浮,番人有法制为油。穷民买向灯檠用,却为芝麻岁不收。”不仅说了椰子的特征,而且记录了当地居民将椰子汁作灯油的现象,而且指明此法只是芝麻绝收后的无奈之举。字句虽少,信息却多,充分说明了沈光文遣字造句、以简概全的文字造诣。第三类诗是关于台湾的风景和气候等。这类诗不很多,但有这方面内容的诗却随处可见,在这些诗中往往与其他内容相交集,如《山居》、《隩草》、《重九日登啸卧亭》、《思归六首》等。如《思归六首之四》“潮水如从天外来,澄光一片隐楼台。东山只懒藏游屐,栗里花稀复酒杯。”又如《思归六首之五》“不飞霜色到疏林,芦雪枫丹秋已深。民习耕渔因土瘠,天留风月纪尘侵。山容渐老添诗料,海气凝寒动客心。絺绤自看还撇甚,无衣空捣月明砧。”“海天多雨湿端阳,闭户翛然一枕凉。”(《癸卯端午》)。《山居八首之六》言“云间老抱石,鸥梦浅依沙。山静能容客,潮流直到家。苟全徒倚便,小隐困穷加。不识春风面,何以问落花。”在这些诗歌里,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只有人我相惜的同情;没有怨忿难解的漠视,只有见景触情的喟叹。没有走马观花的猎奇,只有萦回于心的低吟。沈光文对台湾风土人情的诗歌虽留存不多,却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历史写照。这种诗也是他博大情怀中的悲悯之音。

三是悲凉无望的乡愁情结。

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在异乡遭遇当局排斥、乃至迫害的境遇中,沈光文的心境是极为悲凉的。这种悲凉又发为诗歌,从而使沈光文的乡愁弥漫于他的诗歌之中。在他的回忆中,故乡鄞县是多么美好。“家乡昔日太平事,晚稻告我紫蟹肥。”(《思归六首之三》)“家亦有薄田,弃之来受饥。”(《大醉示洪七峰》)。但家乡虽好却不能归,“望月家千里,怀人水一湾。”(《望月》)这一湾海水隔断了他的归乡之路,也阻绝了他的谋生之路,在异域他乡,他虽设帐授徒、治病救人,但所得甚微,难以维持生活,因而在台湾的37年中,他常常生活在饥饿的阴影之中,以饥饿为主题的诗也特别多,《夕飧不给戏成》、《贷米于人无应者》、《柬曾则通借米》等都直言无米为炊之悲。以《柬曾则通借米》为例,可知道沈光文的生活何等窘迫:“迩来乞食竟无处,饥即驱我亦不去。甑中生尘兴索然,飧风吸露望青天。穷途依人仍不足,自顾己忘荣和辱。何当稚子因饿啼,绝不欲我作夷齐。勉学鲁公书新帖,呼庚未免为臣妾。嗟!嗟!嗟!苦节尤难在后头,一日不死心中忧。”

饥饿的威胁几乎笼罩了沈光文的遗民岁月,这使他的生活特别艰难。“命到饿来奚待续,冠当穷处自羞弹。”《五日》“事业饥寒后,身名忍辱中。”(《答曾则通次来韵》)即便丰收之年,他仍受饥饿之苦。“最幸家贫眠亦稳,堪怜岁熟我仍饥。”(《慨赋》)如果仅他一人饥寒尤可坚持,但家人却因他的选择而备受苦难。“于我应当饿,家人苦未能。凭胸携旧积,就史接多朋。致牍童傒厌,分糖雁鹜憎。谋身尚不足,王业几时兴!”(《寄迹效人吟之五》)

在这种饥寒交迫的生活中,故乡就成为沈光文梦中的天堂,留在家乡的儿女也成为他永远的牵挂。于是这些郁积于心的思念便喷薄而出,发为心声:“暂将一苇向东溟,来往随波总未宁。忽见游云归别坞,又看飞雁落前汀。梦中尚有娇儿女,灯下惟余瘦影形。苦趣不堪重记忆,临晨独眺远山青。”(《感怀》)欲归难归的现实让沈光文的乡愁充满悲凉,愈到晚年,他的思乡之心愈切,所以当清福建总督姚启圣请他出山做官他未允,他希望姚启圣能将他送归鄞县。岂知天不如人意,姚启圣在慨然应允后猝然去世,使沈光文的归乡之路隔断。可以想见此时的他内心是何等酸楚,何等纠结,又何等悲凉。以至他的乡愁诗总让人不忍卒读:“已当天末处,地亦近南交。欲雨虚帷润,无家壮志抛。桐看几落叶,燕记屡营巢。正作还乡梦,虚窗竹乱敲。”(《山居八首之四》)“爆竹声喧似故乡,繁华满目总堪伤!起去看天天未晓,鸡声一唱残年了。”(《已亥除夕》)“万里程何远,萦迴思不穷。安平江上水,汹涌海潮通。”(《怀乡》)

这样的诗在沈光文的诗集中随处可见,其悲凉无望的氛围弥漫于诗集之中。这种彻骨的绝望、无望的悲吟,低吟的心曲在明末清初的遗民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使沈光文的怀乡之作既成为一种新颖的题材,充盈着新鲜的感觉,更使沈光文的乡愁诗因其独特的感情和孤独的体验而成为乡愁文学的滥觞。

在明末清初的鄞县遗民诗人中,沈光文遗存的诗并不多,但就其反映的事物和表达的感情却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性不仅让他成为明末清初遗民诗中的不可替代的诗人,也开启了台湾文学创作之门。对此,台湾学人深为感佩,不时聚会追祭,赋诗作词,以为纪念。沈光文以37年之苦难造就了他不同凡响的人生之路和历史功绩。郑成功以武力从荷兰人手中夺回台湾,为中华民族英雄;沈光文以文化教化台湾居民,使台湾与大陆文化趋同。从此两岸人民唇齿相依,永难分离,同文同种,呼吸相通。从这个意义上说,沈光文亦是中华民族英雄。沈光文与郑成功可谓开台的文武两英雄。其虽未归乡却遗泽海东,人生得此成就,亦值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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