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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字正音兼论广州话ŋ声母*

2012-01-23罗伟豪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1期
关键词:元音声母字典

罗伟豪

一、“澳”字的正读与又读

“澳门”二字有四种读法:ou33mun11,ou33mun35,ŋou33mun11,ŋou33mun35。ou33 与 ŋou33 是声母的变异;mun11与mun35是声调的变异。本文主要是讨论零声母与ŋ声母的变异。

1941年香港中华书局出版黄锡凌《粤音韵彙》、1963年香港华侨语文出版社出版乔砚农广州音国音对照《中文字典》、1992年香港教育署语文教育学院中文系编《常用字广州话读音表》“澳”字只有ou33一读。

1983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饶秉才主编《广州音字典》、1988年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周无忌、饶秉才《广州话标准音字汇》“澳”字ou33、ŋou33两读。《字汇》在例言中说明,零声母阴调字现多数人改读ŋ声母,如亚、矮、安、盎,分别由 a、ɐi、ɔn、ɔŋ 改读 ŋa、ŋɐi、ŋɔn、ŋɔŋ,或两读并存;本字汇兼而收之,以ŋ声母为又读。

二、20世纪广州老城区的通行读音

广州话的ŋ声母主要来自古疑母。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方言字汇》“蛾、衙、卧、瓦、危、艾、外、碍、涯、诣、艺、岸、眼、颜、银、硬、昂、遨、咬、偶、牛、额、岳”等字广州音声母皆注为 ŋ。古影母“鸦、哑、亚、挨、拗、鸭、押、轭、矮、缢、讴、呕、沤、庵、谙、暗、莺、袄、哀、爱、安、恶、屋”等字皆注为零声母。但译者罗常培加按语:“广州城除……i,u,y起音的韵,其余韵没有元音起头的字,例如,哀ŋoi,安ŋon,鸭ŋap,甚至屋ŋuk,因为是开u。”(见译著571页)“广州城‘安’读ŋon,外县有读on的。”(译著597页)这说明20世纪30年代古影母字在开口元音前读ŋ是广州老城区的主要读音。现今保存30年代的粤曲音像资料可以印证:哀、安、暗、爱等字读ŋ声母。1940年国立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中国语言文学部编语言文学专刊岑麒祥《国语注音符号及其与广州閠号之比较》一文:“韵母符号广州埃,奥,晏等字多数人加兀声母读,但有一部分人不加。现在举例时暂从略,不必每字说‘某字的韵母’云云。ㄚ丫、ㄛ屙、ㄞ埃、ㄠ拗、ㄡ奥、ㄎ晏、干安、ㄤ甖。”“结合韵母八ㄨ欧,八ㄥ鶯,ㄛㄧ哀。”“附拼法举例:声兀ㄛㄧ爱”以爱字作为ŋ声母的代表字,折射出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并存,而多数人读ŋ声母。例如:爱群、爱国、惠爱、博爱等。

1957年王力《广州话浅说》以“亚”字又读ŋ声母说明广州与北京的不同。1960年广东省教育行政部门公布《广州话拼音方案》以及《广州话音节表》鸦、矮、爱、压、恶、屋等字位列声母ŋ作为代表字。60年代广东人民广播电台《广州话播音员正音手册》“亚”字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澳”字只有ŋ声母一读而不注零声母。1988年周无忌、饶秉才编《广州话标准音字汇》以声母为序,分列零声母与ŋ声母,共收两读字227个。1994年苏翰翀《实用广州音字典》卷首广州音拼音音节索引把零声母与ŋ声母分列两个音节,古影母开口元音阴调字都兼注两读。尤有进者,2005年欧阳觉亚、饶秉才、周无忌在广州话与普通话对照词典中以ŋ声母注音而不用零声母,在普通话、广州话常用字读音对照表中认定奥字读ŋou33(见原著461页)。充分显示ŋ声母是广州老城区多数人的主要读音。

1957年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王力《广州话浅说》认定广州话声母19个,韵母51个。所拼593个音节可算是广州话的标准音。王力的拼音把ɐk与ŋɐk握,ap与ŋap鸭定为又读,它揭示出20世纪广州话的一条音变规律,开口元音的古影母字,例如鸦、柯、隘、翳、哀、拗、欧、奥、庵、安、罂、莺、盎、瓮、压、恶、屋等等,皆有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笔者曾在1993年第4期中山大学学报《广州话又读字辨析》一文中作过调查,饶秉才《广州音字典》有52字是古反切中的影母字,现今皆为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此外,还有一些现代用字,缺少古反切,但同样也有又读。如嫒ɔi33、氨胺銨ɔn55、痖a35,皆有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从偏旁可知这些字也属于古影母。

1994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苏翰翀编著《实用广州音字典》,“澳”字ou33、ŋou33两读。2005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欧阳觉亚、饶秉才、周耀文、周无忌编著《广州话、客家话、潮汕话与普通话对照词典》古影母开口元音字广州话皆注为ŋ,例如和蔼ŋɔi35、暗ŋɐm33、呃ŋak55骗、餲ŋat33、嗌ŋai33、ŋam55、晏ŋan33、噏ŋɐp55、翳ŋɐi33、奀ŋɐn55、屙ŋɔ55、恶ŋɔk33、屋ŋuk55 等等。广州老城区ŋ 声母盛行不衰,“澳”的通行读音是ŋou33。

三、香港字典字彙的读音

1994年香港教育署语文教育学院出版何国祥编《常用字广州话异读分类整理》“澳”字有ou、ŋou两读,卷首异读分类统计中说明:零声母和ŋ声母的互换是35类声母异读中收字最多的一类,《读音表》建议全部均读零声母。计有丫、亚、区、厄、呃、哀、哑、呕、压、奥、安、屋、庵、恶、爱、扼、押、拗、按、挨、握、晏、暗、暧、案、欧、氨、渥、澳、瓯、矮、缢、藹、霭、鞍、鸦、鸭、鹌、莺、鸥、龌 41 字。

“澳”字ou33一读,主要是根据香港出版的六种字典字彙:1941年黄锡凌《粤音韵彙》,1948年施庸盦、茅莹甫《辞渊》,1963年乔砚农《中文字典》,1971年余秉昭、司铎《同音字彙》,1976年中华书局香港分局《中华新字典》,1980年香港中文大学李卓敏《李氏中文字典》。又读ŋou是根据1983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饶秉才主编《广州音字典》。众多香港出版的字典都使用传统读音,因此《读音表》建议以零声母为正读而不注又读。但据笔者观察,香港人在口语当中也有零声母换读为ŋ声母,例如亚洲的亚,欧元的欧,澳元的澳,20世纪90年代以来多读ŋa33、ŋɐu55、ŋou33,与广州老城区多数人的口语完全一致。

1997年香港语言学会出版香港五所大学语言学专家共同编制《粤语拼音字表》凡例中说明收录字音包括读书音及口语,所依据的工具书为黄锡凌《粤音韵彙》,周无忌、饶秉才《广州话标准音字汇》,李卓敏《李氏中文大字典》三种。但实际收集的字音是以《粤音韵彙》为主而适量吸纳《广州话标准音字汇》。古影母开口元音阴调字a丫鸦哑亚娅桠,ai哎唉欸隘,ak轭握,am菡,an晏鷃,aŋ罂甖,ap押鸭,at押遏压,au凹坳拗,ɐi矮缢翳,ɐk厄呃扼,ɐm庵菴谙鹌盦韽黯闇暗,ɐŋ莺罃鞥哽,ɐu区欧瓯鸥殴沤,ɔ阿柯轲屙嚄哦,ɔi哀埃蔼霭爱暧嫒嫒,ɔk恶垩,ɔn安氨銨鞍胺按案桉,ɔŋ骯盎,ou媪襖奥懊澳等字读零声母;ŋa鸦垭挜,ŋai娭,ŋak 轭,ŋan 晏,ŋap 鸭,ŋat堨齃,ŋau 靿拗,ŋɐi豷,ŋɐk 眲搹腛,ŋɐm 鹌韽腤,ŋɐŋ莺,ŋɐt扤,ŋɐu勾鸥熰鏂腢,ŋɔi凯皑瑷,ŋɔk 噁,ŋɔn 銨胺,ŋou 芺嶴,ŋuk 剭,ŋuŋ 蕹等字读ŋ声母。鸦、鸭、鸥、拗、轭、晏、莺等字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而“澳”字仍然是《粤音韵彙》所定的零声母一读,还没有使用《广州话标准音字汇》的ŋ声母。

四、广州话的音变与某些方言相近

查考古影母字现今南北各方言多数读零声母,但一些地区也有读ŋ、ŋɡ的。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方言字汇》中“澳”字在西安、三水、四川读ŋ,开封、怀庆、太原、凤台读ɣ,归化、兴县、太谷、文水读ŋɡ,而广州、客家、汕头、福州、上海、北京皆为零声母。高本汉的调查是1910年前完成的,罗常培在译著的按语中指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广州老城区多数人古影母开口元音的通行读音都带有ŋ声母。单就广州而论,“澳”字应以ŋ声母为正读,但粤方言多数地区仍读零声母,《广州音字典》的注音把零声母排在正读而把ŋ声母作为又读是合理的。

1989年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编《汉语方音字汇》卷首方言音系简介中有许多ŋ声母例字:济南话的袄,西安话的安,武汉话的奥,成都话的袄安,长沙话的恩,双峰话的矮,南昌话的恩鸭,都属于古影母。效摄开口一等去声号韵影母“奥”字,流摄开口一等平声侯韵影母“欧”字在济南、西安、武汉、成都、长沙、双峰、南昌的声母都读ŋ,广州话“澳”字读ŋ声母与上述各方言并驾齐驱。字典注音应给予“又读”地位。

1940年长沙商务印书馆出版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现代方言的描写语音学》中说:“广州,上海,开封,太原,那些大城市里是没有完全内部一致的读音的。”(见译著144页)高本汉对广州话的古影母开口元音阴调字皆定为零声母,主要是根据读书人所说的传统读音,而当时的口语已有变化。但黄锡凌《粤音韵彙》仍然是采用传统读音,也没有兼注又读,尔后为香港地区出版的字典所沿用,成为香港知识界教育界的通行读音。广州的情况与香港稍有不同,古影母开口元音字的正读与又读在20世纪初早已有之,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并行。1935年王力《中国音韵学·粤音系》广州话16声母中“蛾母[ŋ]例字峨衙危碍艺颜岸银偶五额嶽”全属古疑母开口元音阳调字。“鸦母[o]例字祸夜华衣二儿耳威回验妖如”则为古匣母、喻母、影母、日母、疑母等 i、u韵头或主要元音 i、u、y的字。a亚、ɐu欧、ou澳、Uk屋等开口元音古影母阴调字,既不列入零声母,也未见于ŋ声母,正因为这些字有两读而不适合于作某一类声母的代表字。

五、字典注音应兼存正读与又读

何国祥《常用字广州话异读分类整理》“钩”“勾”二字所引《粤音韵彙》、《李氏中文字典》读音kɐu55话音ŋɐu55反映香港字典把ŋ声母阴调字定为话音,乔砚农《中文字典》则称作又音。何国祥建议钩读ŋɐu勾,勾读欧。可见“欧”字也是读ŋ声母,古影母阴调字读ŋ声母在香港地区逐渐增加。《粤音韵彙》字音变读类例:“勾钩诸字本读kɐu,粤俗读ŋɐu。又凡从a、ɐ、o、ɔ元音字头诸字,大都可以加注ŋ 辅音。如鸦字读 ŋa,压字读 ŋat,矮字读 ŋɐi,哀字读 ŋɔi,恶字读 ŋɔk,澳字读 ŋou。去ŋ辅音音头,即得原来标准音。但从i、u、y诸字音,则不能加读ŋ音。”黄锡凌已认定澳字的音变规律,但字表仍未兼注又读。

1957年北京科学出版社出版罗常培、王均编著《普通语音学纲要》“不送气清塞音[Ɂ]:汉语许多方言用元音a、o、e起头的字像‘爱’、‘安’、‘欧’、‘恩’等,常会在字头出现这个声音。”广州话的零声母实际上也是[Ɂ],20世纪前是传统读书音,20世纪初在口语中逐渐转变为[ŋ],两者无辨义作用,可以自由变换。ŋ声母广州话的阴调字是古影母,阳调字则为古疑母,泾渭分明。鸦、哑、亚,欧、呕、沤;牙、雅、迓,牛、偶、吽。2002年广东人民出版社詹伯慧《广州话正音字典》(拗)au33[坳]ŋau33[咬 33]〈又〉”显现出古影母开口元音阴调字读ŋ声母。虽然“澳”字只注ou33,但凭语音对应规律可推知“澳”字的又读是ŋou33。

综上所述,广州话“澳”字的读音应该有零声母与ŋ声母两读,零声母是传统读书音,ŋ声母是白话口语读音,20世纪在广州老城区两读并存,ŋ声母盛行不衰。字典注音以零声母为正读,但仍有必要兼存ŋ声母作为又读。澳门的“门”两读,本调mun11是读音,变调mun35是话音。字典只注本调,使用变调时可注mun11—35。

六、ŋ声母字音丰富是广州话的特色

现代北京话缺少ŋ声母,广州话则具有ŋ声母。广州话的ŋ声母不单是来自中古疑母,还有一部分字是来自古影母。古疑母和古影母的字有共同的音变规律:韵母的主要元音是i、u、y或i、u韵头的字读零声母;韵母的主要元音是a、ɐ、o、ɔ的字则变读为ŋ声母。

广州话的古影母部分字读ŋ声母,追寻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移居越南的华侨可以佐证。2010年6月澳门粤方言学会出版第十二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论文专刊《粤语研究》刊登陈晓锦《越南胡志明市华人社区的强势汉语方言广府话》一文说明胡志明市华人保留了广州话声母的所有特点。其中“古疑母一、二等字,部分古影母开口一、二等字及少数影母字唸 ŋ声母:鹅ŋɔ21、芽 ŋa21、岸 ŋɔn22、挨ŋai55、矮 ŋɐi35、晏 ŋan33、欧 ŋɐu55、扼 ŋak5”。

胡志明市华人挨、矮、晏、欧、扼等古影母字的读音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的罗常培、岑麒祥的调查结果完全一致,越南华人与广州老城区的读音一脉相承,20世纪ŋ声母盛行不衰。

鹅、芽、岸等古疑母字越南华人与广州老城区并无差别。但广州城内曾发生一些变异。“芽菜炒牛肉,又奀又韧又疵牙”是老城区居民讥笑郊县一些人口音不正的一句笑话。芽 ŋa11、牛 ŋɐu11、奀ŋɐn55、韧ŋɐn22、牙ŋa11,广州话标准音的声母是ŋ,但近郊一些人却读作零声母,老年人感到怪异,青少年则以为时尚,传而又传,推而广之,慢慢感染了许多ŋ声母字。有人把瓦、涯、咬、眼、硬、额、危、藕、银、岩、屹、傲、我、外、岸、昻、岳等古疑母字都读成零声母。香港地区更为流行。但广州老城区大多数居民仍坚持读ŋ声母,认为零声母乃误读,香港地区则称之为“懒音”。学讲广州话必须纠正此类误音。

为什么古疑母字会误读为零声母?主要和语音演变规律有关。古疑母现今广州话分化为ŋ声母与零声母,ŋ声母主要是一、二等韵,而三、四等韵则多读零声母(或称j声母),如“疑、鱼、玉、仰、沂、言、元、迎、宜、彦、吟、验、妍、尧”等等。北京话则一二三四等韵皆为零声母,如果类推古反切或类比变化了古音的北京音,就容易把广州话一、二等韵的ŋ声母也变读为零声母。反之,为什么一些字典不把广州话的一部分影母字的ŋ声母注为又读?那也是拘泥于古反切或类比北京音,而不接受已经变化的广州话现实读音。本文认为,字典正音的原则应该是兼顾古今,古反切已不通行于今则不需硬用,反切尚能通行而大多数人皆已变读则两读并存。例如:危,鱼为切,鱼不读ŋ声母;澳,乌到切,澳可读ŋ声母。古疑母和古影母在广州话的音变中互有消长,因而保存了较多的ŋ声母。

宏扬岭南文化,学习和研究粤剧粤曲,更需要熟练运用包括来自古疑母和古影母两类字的ŋ声母。20世纪30年代粤剧粤曲高度繁荣,薛觉先、马师曾、小明星、徐柳仙等艺人的唱腔家喻户晓,悦耳称心,他们唱的是广州话的标准音,50年代以后代代相传。ŋ声母充分显现广州话的特色,只要广州话不消亡,ŋ声母字就不会消失。

[1] 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长沙:商务印书馆,1940年.

[2] 岑麒祥.国语注音符号及其与广州閠号之比较,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馆藏:国立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中国语言文学部编语言文学专刊,1940年.

[3] 黄锡凌.粤音韵彙,香港:中华书局,1941年.

[4] 王力.广州话浅说,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

[5] 饶秉才.广州音字典,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

[6] 周无忌,饶秉才.广州话标准音字汇,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1988年.

[7] 何国祥.常用字广州话异读分类整理,香港:香港教育署语文教育学院,1994年.

[8] 詹伯慧.广州话正音字典,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

[9] 欧阳觉亚,饶秉才,周耀文,周无忌.广州话、客家话、潮汕话与普通话对照词典,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

[10] 陈晓锦.粤语研究·越南胡志明市华人社区的强势汉语方言广府话,澳门:澳门粤方言学会,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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