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祖图像服饰的隐喻性
2012-01-21王英暎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文/王英暎(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
中国历来就有“衣冠之国”之称,“衣冠”即文明之谓也。服饰作为一种文化符号,里面承载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内涵。中国传统文化模式是礼教文化,礼即把社会人分为不同层次,不同层次的人有不同的行为规范。作为礼教社会的文化产物,服饰最先担负的是标识社会不同阶层身份的作用,不同阶层的人物被规定不同等级的服饰打扮,并且不得逾越。中国民间信仰中神的世界,仿照人的世界分为不同阶层,道教神像的衣冠服饰,即按这个阶层安排,依据以礼所规范的阶层制度和意识导向来塑造的。中国传统神像服饰也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模式和规范,对于不同地位的神,有不同的服饰要求与规定。审视妈祖图像造型,由于各个时期妈祖身份不同,被赋予各种不同的服饰。
一、历代妈祖图像服饰演变
历代妈祖的造像服饰因妈祖受封的身份不同而发生改变。宋初妈祖被封为夫人,其造型服饰为高髻大袖,跟同时受封的临水夫人陈靖姑等的造型服饰没有什么差别。之后封妃、后的妈祖,头带冕冠,成为元明两代妈祖造像服饰的主流。到了清代,妈祖的神称由“天妃”晋升为“天后”,服饰定型为头戴带博鬓的九旒冕冠,身着蟒袍套云肩披霞帔的格式。可见,服饰文化的内涵主要是体现身份,服饰的变化是随身份变化而变化。
宋淳熙一六年(1189年)以前的妈祖身份上是夫人,是朝廷的命妇之一。宋代的命妇服,依制为:“命妇服,政和议礼局上:花钗冠,皆施两博鬓,宝钿饰。翟衣,青罗绣为翟,编次于衣及裳。第一品,花钗九株,宝钿准花数,翟九等;第二品花钗八株,翟八等;第三品花钗七株,翟七等;第四品花钗六株,翟六等,第五品花钗五株,翟五等。并素纱中单,黼领朱标、繏,通用罗縠,蔽膝随裳色,以緅为领缘,加文绣重雉,为章二等。(二品以下准此)大带,革带,青韈、舄,佩,绶。”1《宋史》卷一百五十一,《舆服志》第一百零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3536页。参宋代的妈祖图像多为受封“夫人”时的“高髻”发饰,身穿大袖,围云肩、披帛,腰系敝膝。
图1 故宫南薰殿旧藏《历代帝后像》
宋代的发髻样式,以高髻为主。宋代都市妇女,不论贫富,多用冠梳。《宋史·五行志》:“理宗朝,宫妃……梳高髻于顶,曰:‘不走落’。”2《宋史》卷六十五,中华书局1977年,第1430页。说明梳高髻是当时宫中妇女时尚,宫中时尚必然会影响民间时尚。不知何故,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朝廷曾下达过禁止妇女梳高髻的诏令:“妇人假髻并宜禁断,仍不得作高髻及高冠。”3《宋史》卷一五三,中华书局1977年,第357页。但依旧阻止不了之后宋元妇女对高髻的追捧与喜爱。这个时期的高髻样式主要是朝天髻、同心髻、流苏髻、鸾凤髻等。福州南宋黄升墓中发现当时妇女高髻假发的实物,证实了当时十几岁的少女黄升也是高髻的追捧者。云肩是中国汉民族服饰文化中特别的装饰、款式。五代时已有,元代始有固定的形式。《元史·舆服志》中描述其形状:“云肩制如四垂云,”4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5年,第1940页。大多为四合如意形,围脖子一周,披戴在肩上。初期,这种披肩被裁制成前后左右为垂落云头的形状,所以因形被称为云肩。明代以后,云肩开始在民间普及,成为礼服常用。妈祖信仰图像中常为妈祖加上各式云肩,精致且美观。近现代妈祖庙供奉的一些妈祖神像也喜在袍服上加上云肩,有的剪裁为莲花形,有些是以珠串成,有的结线为缨珞形,周围垂有排须。披帛是古代妇女披在肩背绕于双臂的长条状帛巾,宋代妇女经常身着披帛,一般有两种形制:一种布幅宽而短,披于肩上如披风。一种布幅较窄但长,多绕于双臂似飘带。霞帔披帛发展的另一样式,一样也是长条状,通常为两层,上绣各色图纹,由颈后绕至胸前垂下,下端缀有金玉坠子。到了宋代,已正式把它作为贵族妇女的服饰,并随品级的高低式样各不相同。高承《事物纪原》中称:“今代帔有二等,霞帔非恩赐不得服,为妇人之命服,而直帔通用于民间也。”5《事物纪原》卷三,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08页。这时霞帔是专为妇人的命服使用。它作为唐代帔帛的继续,在具体形制上发生了变化,成为妇女昭明身份的标志,具有极大的威严性。发展到后期,渐渐失去威严,趋向于平民化。宋代妇女所着衫衣袖子宽大,故名“大袖”。蔽膝亦称韠、黻,用于冕服称芾,用韦(熟皮)制作,佩玉带下垂于膝前。后汉郑玄注释中称它本是古代先人用来掩遮下体的,后来在制定服饰格制时特意将蔽膝放在尊贵的礼服上,以表示存古制。
元代至元十八年(1281)妈祖被加封为“护国明著天妃”,从此身份不同其它女神,服饰上比宋代时更为豪华,主要体现在冠帽格制上。
元明代妈祖图像造型一改宋代的高髻发式,改为戴冠。冠帽造型比较多样,一种是有博鬓无垂旒的“冕冠”,形似南熏殿旧藏历代帝后像中的明代孝格皇后的凤冠(见图1)。明代皇后在受册、谒庙、朝会时戴的朝冠,为“其冠饰翠龙九,金凤四,正中一龙衔大珠一,上有翠盖,下垂珠结,余皆口衔珠滴。珠翠云四十片,大珠花、小珠花如旧。三博鬓,饰以金龙翠云,皆垂珠滴。”6《明史》卷六十六,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21页。差别在明代妈祖冕冠是在冠顶上加冕板。明德化瓷塑天妃像与莆田南箕灵慈庙木雕天妃像冠帽皆为此式,仙游贝龙宫金漆妈祖像冠帽也是此形式,只是少了博鬓。还有一种是附有旒的冕冠。旒冠历来是贵族男子的专利。《礼记.礼器》记述了旒冕的内容“天子之冕,朱绿藻,十有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7《礼记》,商务印书馆1914年版,第87页。冕板一般为木制,多作长方形,前端略呈半圆弧形,后呈方正,象征“天圆地方”。且前略低呈前倾,以示谦逊。冕板上覆龙鳞锦,冕板的下面为冠身,称冠武,为细铁丝、细藤编成的圆框,上蒙丝绢织物。冠武的两侧有对穿的小孔,戴时以玉笄穿插入孔,以便冠身与发髻相连而固定。冕版前(后)(有的后端无旒)端垂挂长长的珠串,称“旒”。串珠的五彩丝线称“藻”。一“旒”即一串珠挂。冕的旒数有十二、九、七、、五、三各等的区别,爵位越高,旒数越多。十二旒最尊贵,为天子专用。前后各有十二旒,每旒十二就。明代的妈祖图像中一般为七旒冕冠。
另一种为女官冠饰,明代版刻插图中的妈祖图像多为此服饰。如图2 为明万历三十年(1602)忠正堂熊龙峰刊行的吴还初《天妃娘妈传》插图,图3 为明万历二十年(1592)刊行的《三教搜神大全》天妃像,二图中妈祖服饰与宋代命妇服有一定差异,更接近明代宫装。明洪武年间拟定:宫内凡给有冠带者,宫人衣用紫色圆领窄袖,革带,弓样鞋,乌纱帽,帽饰以花。《三教搜神大全》插图中的妈祖图像,头上就是戴着一个插花的乌纱帽,也是圆领袍服,但袖子宽大,袍上扎大带、革带,前垂蔽膝,腰胯两边垂挂佩绶,应该是作者根据当时的女官服饰并做艺术加工,勾画出明代人心目中威风凛凛的妈祖形象。
图2 明吴还初《天妃娘妈传》插图
清代的妈祖图像,多头戴九龙八凤的旒冠,身着华丽的四爪金龙的皇袍,腰间系着九龙玉带,这也成为近现代妈祖图像服饰的仿照格式。清代时期有博鬓的九旒冕冠,是妈祖晋升天后的身分象征。如图4,为戴清代凤冠式冕冠的龙岩汀州天后宫妈祖像。其冠式仪规沿袭宋明时代龙凤冠形式——九翚四凤冠。《宋史·舆服志》记载,宋代后妃在受册、朝谒等隆重场所,皆需带凤冠。凤冠的标准形制为:“首饰花九株,小花同,并两博冠,冠饰以九翚四凤。”1《宋史》卷一五一 ,中华书局1977年,第3535页。博鬓,即在冠帽的左右两侧安上两片叶状的装饰,后称之“掩鬓”。九龙四凤冠上贴嵌层层珠翠,龙飞凤舞,花环珠灿,极其华丽,与封天后后的妈祖冠冕很相似。但妈祖冠上有冕板,还加了串串旒珠,更增几丝男性的威严。龙是中华民族上古时代的图腾,中国人自谓是龙的传人,龙又是皇帝的象征,老子被尊为人中之龙,古今社会上下莫不把龙定位为吉祥的、尊贵的象征。龙为五爪,四爪、三爪则称曰“蟒”,把龙、蟒形象刺绣于朝服,称龙袍、蟒袍。“五爪金龙”的龙袍归皇帝御用,一、二、三品官配赐四爪蟒袍,四品以下配赐三爪蟒袍,等级森严,不得逾越。妈祖虽贵为天后,但其龙袍形制为四爪,妈祖庙中的龙柱亦为四爪造型。
图3 《三教搜神大全》天妃像
图4 戴清代凤冠式旒冕的汀洲天后宫妈祖神像
近代由于妈祖信仰受抑制,去掉封号,改为孝女身份供奉。这时福建妈祖像服饰,多为年轻女子的普通打扮,不做明清凤冠锦袍打扮。而日据时期台湾妈祖像造型受日本神像造型的影响,冠帽多为简单朴素的平帽。
现代的闽台妈祖图像,多延承清代的天后服饰,但在此基础上冠帽更加夸张化多样化。冕冠的材质应用更多样,有银制、纸制等,形状也极尽夸张之能事。有的冕板垂旒多层,将妈祖像的脸部遮得严严实实;有的冕冠上缀满耀眼的珠片与各色的绒球等。
图5 台湾南澳南天宫妈祖像
二、妈祖图像服饰的隐喻阐释
清代之后的妈祖图像定型为九旒冕冠的格式,延续至今。饶有趣味的是,民间妈祖像的冕冠旒数并未遵从九旒的格式,经常出现十旒、十一旒、十二旒等数目。本来,妈祖的冠帽能体现妈祖特殊的身份,但由于民间妆像师的学识有限,并不能了解传统服饰文化中旒数规制。在他们看来,妈祖塑像高大,头顶旒冠,旒的数量应该多点,更能体现尊贵富丽的美感。这种民众朴素的审美观,使有些民间妈祖造像的旒冠出现十旒、十一旒、十二旒、十三旒等旒数。如泉州浔浦顺济宫神像为十旒,福州林浦潘敦天后宫的妈祖像旒冠为十一旒,连江琅岐天后宫的妈祖像旒冠为十二旒等,也反映了民间信众的朴素、随意、不受拘束的审美心理。冕冠的旒数可以如此随意,冠的装饰自然也不例外。妈祖图像冕冠装饰追求外表造型的繁杂,冕帽的层次有一排,也有分为内、外二排,再加上很多装饰物,如各种绒球、流苏、金属亮片、珠饰等,使之珠光宝气,繁琐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是受戏剧服饰民间审美的直接影响。如绒球、流苏等,俱为戏剧头饰中常用之物,既鲜艳又醒目,适合舞台运用。闽西北和闽东一带还喜在妈祖冠上加一红色披巾,台湾鹿港一带则喜欢在妈祖冠帽上加上圆锥形状的风帽,称“奉帽”,认为这样可以使造像美观大方,添加妈祖神像的风采。风帽、披风是用来保护冠帽、衣裳在外出时不染雨蒙尘。戏台上表现帝王官员微服私访时,都象征性地戴风帽,系披风。因此,妈祖戴风帽也可以表现她到处奔波,济世救难的一种形象。
台湾南天澳南天宫中的妈祖像(图5)头上所戴冕冠将近头部二三倍高,密密麻麻缀满各式珠宝玉翠,极尽夸张堆砌之能事,充分展示民间艺人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工艺。借妈祖为平台,艺人在展示自己;借信仰之名,行艺术之事。
另外,受生活环境、实用性和主观审美愿望的影响,民间审美造型都喜欢强烈鲜艳的对比色彩。妈祖袍服多以红色丝绸织绣而成,装饰有绒球、亮片、珠饰等,而袍服两边及下缘有橘黄色、深青色或黑色条纹,色彩绚丽。在妈祖造像的冕冠制作上喜欢用与生命、大自然联系的红色,绿色,并用少量的黑、黄、白加以调配,浓重鲜亮的装饰味中带着质朴的风格。闽台一带的妈祖神像,都会在着衣塑像外加冠帽袍服,这是祈求者进奉的礼品,层层叠叠,形成另一种造型外貌。
民间工艺有个特点“物必饰图,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妈祖服饰图案充满吉祥的寓意,民间艺人根据材料的特质和工艺的特点,在妈祖服饰中灵活运用纹样进行创作,寄托他们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妈祖冠服大多绘有龙纹或其它吉祥图案,如图6,现藏于莆田市博物馆的天上圣母大红袍服,前襟正中绣四爪坐蟒,下绣鲤鱼跃龙门,底部绣海浪翻卷纹样。
台湾大甲镇澜宫所藏的妈祖橘红色袍服(图7),前襟绣四爪坐蟒,下绣双凤穿牡丹,底部绣海水江崖浪花翻卷纹样。这些龙的造型,表现了一种深邃的神秘主义的生命体验,构成神圣与庄严的尊严氛围,迎合了民间传统对龙的尊贵意象。龙与凤是人们想象出来的神异动物,具有降妖降福的巨大威力,象征妈祖拥有巨大的神力,足以抵御各种灾难和征服自然。牡丹的图形寓意着富贵吉祥的生活,象征妈祖尊贵的地位。凤凰牡丹图案也暗示妈祖的女神身份。“鲤鱼跃龙门”和“凤穿牡丹” 的图案模式,以吉祥的寓意,表达民间艺人对生活的追求和美好的祝愿。在闽南民间流行的粉画妈祖图像中,妈祖袍服正中为狮子装饰,比较独特,可能与渔船船头的风狮一样具有辟邪的寓意。
妈祖服饰图案不但寓意吉祥,里面还包含着民间传说的特殊象征。福建惠安半岛渔村妈祖神像,袍服两臂绣有两片莲瓣,与众不同。这种奇特的服装装饰来自一个传说:据说,妈祖为了除去祸害当地渔民的龟蛇二怪,在天书指教下,毅然忍着剧痛割下身上的两块股肉做钓饵,最后成功制妖。当地渔民深感妈祖舍身救民的恩德,在妈祖服上绣上莲瓣暗指两片股肉,提醒子孙世代不忘。在中国,莲花由于“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品性,历来为人们所称颂,把它当做崇高形象的代表,莲花也是人们平时最喜欢的装饰图案之一。皎洁的莲瓣,不但形似股肉,又能强调、暗寓妈祖为民舍己的高尚品德,可以说是一图双关,这也是民间百姓巧用服饰图案表达深邃内涵的一种智慧。
妈祖的服饰是依据与帝王所赐封号相应符合地位等级的人间服饰,加上人们的想象加工而成的,旨在宣扬其身份尊贵。人们在妈祖服饰的装饰上加入自己认为合理的图案和阐释,不但表达了美好的祝愿,并有道德教化的意义。
三、妈祖图像服饰的文化内涵
图6 天上圣母大红袍服
为人物造像,其服饰本来应该与历史时代及身份相符。如果画家不尊重历史事实和时代生活习惯,随意给人物安上异代或不符身份的服饰,结果只能贻笑大方。宋代郭若虚曾针对画家不加考证,随意为历史人物造像的弊病提出批评:“至如阎立本图昭妃虏,戴帏帽以据鞍,王知慎画梁武南郊,有衣冠而跨马,殊不知帏帽创从隋代,轩车废自唐朝”1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衣冠异制》,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4页。。昭妃,即王昭君,汉代美女。阎立本画中昭妃所戴的帏帽,是一种周缘垂网的帽子,隋朝才出现,唐代时方在妇女中盛行。试想汉代人怎么可能有几百年后的隋唐服饰呢。另一画家郭熙则批评画院人画“尧民击壤图”不应着“今人巾帻”等,都严厉地批评了画家创作时对各个时代服饰特征不加详细考究的随意行为。可见,只有详细了解造像人物所处时代背景、生活习俗,才能塑造出令人信服的历史人物形象。即使是画技超绝的被公认为大家的阎立本,如果创作作品时不加推敲考证,让汉代的王昭君戴上隋代才有的帏帽,依然会贻笑大方,被后人诟病。
在后人的作品中,妈祖形象通常被塑造成冕冠绣袍雍容富贵的造型。其实,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不合历史真实,妈祖是一位出身湄洲岛普通渔民之家的朴实“里中巫”,华丽的凤冠霞帔并不符合她的身份。但从儒家推崇的“圣贤”角度,从朝廷封爵以后的地位,发挥画家想象力进行绘画,这应该是画家想象中的妈祖形象。为了达到图像赞中所说的伦理教化功能,人们改变了历史的真实来塑造画面的真实,这就是图像功能的变化也引起了形式的变化。
历代的舆服志中皆无皇后和后妃戴冕冠的记录,而妈祖天后造型的服饰:皇太子格式的九旒冕冠加明代皇后的凤冠博鬓,诸侯式的蟒袍加后妃的云肩和霞披。这种整合式的服饰为什么会一直流传至今?笔者推测原因有三:
其一是民间神像造型观的影响。
人们爱戴妈祖,总是希望神像能表现出她的高贵,显示其与众不同的神力。人世间表现显赫身份级别的衣冠服饰,在世人眼里,最能体现尊贵的身份。于是人们仿照人间最尊贵的女装为妈祖打扮,绣满龙凤图案的礼服,夸张而繁杂的凤冠,尽量模仿后妃着装的奢华。这也是世人崇拜地位和权力的心理在起作用,投射到造神的服饰文化上。人们又想,妈祖既然贵为“天妃”,在服饰上或穿着上就应该超越人间后妃一等。可是后妃服饰已是人间女装的最高等级了。还有什么服饰能代表人间的显赫呢,那应该就是“天子”的服饰了。在人间社会僭越是大逆不道的大罪,在神的世界是允许的。许多男性的神,生前是臣民,死后就可以称大帝、帝君。妈祖不称帝,穿上帝服总可以吧。现在也不得而知,是哪位聪明的匠师突发奇想,为她加上了天子诸侯专用的冕旒,果然增加不少气象。后来渐渐得到人们的审美认可,模仿样式的人多了,逐渐形成群体性的行为,变成了民间妈祖天后造像的一般范式。
图7 妈祖橘红色袍服
图8 明《三才会图》中的武则天像
其二受民间服饰民族意识影响。
妈祖的身分自清康熙年以后为“天后”,遵守当时的仪规,应按清代皇后舆服仪规,根据清乾隆三十一年编撰《皇朝礼器图示》:皇后服应该为绿色,绣五谷丰登,佩箴管,条皆明黄色。但妈祖的冕冠服饰显然和清代皇后不同。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满清建国后,严令汉族臣民必须依照满族的制度剃发留辫,如有不遵,都要受到严酷镇压。剃发易服看似小事,无关生死,可在当时成为社会尖锐矛盾,汉民纷纷抗争,死难数十万人后,才有了“十不从”的政策。所谓“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倡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1参见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449-450页。所以清代的民间神像服饰一般都用明代服饰,清代的妈祖虽被封为天后,但民间的妈祖像依然穿着明式命妇服装的,仍然沿袭明代形制。安平妈祖庙供奉的神像,仍身着明制天妃之官服,头戴的冠冕有七条冕旒缀珠,有别于台南大天后宫妈祖的九条冕旒(为清代天后之制),就是以此象征安平人士之民族意识。
还有一个原因,体现了对古代服饰男尊女卑思想的一种挑战与变通。
“妇人无贵贱,母以子贵,妻以夫贵,古之定礼也。至于服色,无有一定。”2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四·杂记下·红裙,张伟点校《历代史料笔记丛刊·清代史料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在儒家人伦关系中,妇女一直处于从属地位,西汉董仲舒更是大力主张“丈夫虽贱,皆为阳;妇女虽贵,皆为阴”“贵阳而贱阴”3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苏舆撰《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第324页。,从而使“男尊女卑”永恒化。体现在服装礼制上,有一点就是“男子女子殊别”,就是说男女不同衣衫。所以历代后妃即使尊贵无比,但也与皇帝着装差异很大,无人敢挑战皇帝的装扮。
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武则天贵为天子,当时所穿的朝服并无留下记载,后代为她画像,给她八旒冕冠加五爪龙袍的特殊服饰待遇。(如图8,明人《三才图会》中所绘武则天图像。)周锡保在《中国古代服饰史》一书提出,武则天的画像可能是后人根据宋真宗的刘皇后的服饰来绘制的。4参见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30页。宋真宗的刘皇后是少数敢作男装的女子;真宗去世后,13 岁的太子继位,刘太后垂帘听政,而且有所作为,她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晚年时,她想穿皇帝的祭服谒太庙,有大臣力陈不可。后刘太后自己拟定了一种比皇帝祭服“少杀其礼”的服装:“服衮衣,十章,减宗彝、藻,去剑,冠仪天,前后垂珠十旒。”5《宋史》卷二百四十二,中华书局1977年,第8614页。这种低于天子,高于诸侯的冕服,为古制所不见。既满足了对男女着装殊别的挑战,亦不违反所处时代的王法礼制,可以说是男权社会里的一种折衷派吧。
由此看来,同样折衷的妈祖冠服不但体现了以人间服饰来为神装饰的中国民间信仰特点,也透露出中国男权社会对女神形象的态度。台湾妈祖研究专家林美容在《台湾妈祖形象的显与隐》一文中,透过信仰圈、神格职能等现象剖析,得出一个新颖深刻的结论:“我认为台湾妈祖的形象,基本上是有灵力女神(magic deity)的形象,是台湾汉人社会对女人力量(power of women)的认知,也代表民俗宗教层面对有力女人(powerful lady)的一种塑造,因此妈祖是一种隐喻。”6林美容《台湾妈祖形象的显与隐》,《台湾妈祖文化展》,台湾历史博物馆2008年版,第20页。笔者赞同她的观点,但觉得她对有力女人的分析还不够透彻。崇拜女神并不等于尊重女性,这点在妈祖信仰中的方方面面细节中都可以体会得到。有时候,香火缭绕的妈祖庙中虔诚下拜的男女信民,让笔者驻足沉思。女性一直是妈祖信仰中的活跃信徒,这我们能理解,妈祖让她们找到倾诉与交流的对象。然而是什么原因让男性也膜拜在妈祖的女性袍裾下呢?妈祖作为有力女人的象征被附会有种种神异功能,已经被淡化了性别,人们将很多沉甸甸的希翼赋压给她。妈祖图像,表面有着常人所不及的威严和尊贵,但蟒袍下面的三寸金莲,却揭露了妈祖形象后面占主导地位的男权社会之层层迫压。或许从中我们能稍稍领略到,在男权社会妈祖做为有力女人被崇拜后面的某种矛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