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面积

小蚁 也行

她的生命，是罕见的存在。

出生半年之后，她被发现只有一个心房、一个心室，医学界称她为“半心女孩”，而其生命的长度超不过一年……

她偏不信，她要活下来。她行走，她上学，她还写成了10余万字的《生命面积》。当所有的努力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命运的大限，她又毅然献上自己的眼角膜。她说：“生命的长度已经确定，那我就拉长生命的宽度，从而做大自己生命的面积……”

温暖覆盖疼痛：有限生命的无限选择

在泰山盲校，张荥鑫与盲童们一起过周末。

眼前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双脚是悬在深渊还是踩在云端，更分不清东南西北，然而，春天的朝阳下，一个个眼眶深陷的孩子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面向东方而立。看着这情景，张荥鑫摸摸自己又添几分疼痛的心，对盲童们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好好活……”

这是2007年的春天，张荥鑫18岁，心的“疼痛”已伴她18年。就在她知晓自己的生命不同于同龄的孩子有春天还会有秋天，随时都有可能戛然而止后，她向泰安市爱心联盟申请做了一名爱心志愿者，奔走在诸如看望残疾孩子、为白血病女童募捐的途中……

2009年1月，泰安市郊18岁姑娘李芸被发现患了白血病，张荥鑫看到这一消息后，立即组织爱心志愿者们走上街头，为她筹集善款。“妈妈打电话来催我早回家，身边的志愿者们也对我说，鑫鑫，你嘴唇很紫了，别让心脏出问题啊。我笑笑，说，再站一会儿……50万呀，这是她做骨髓移植所需的费用，而一个农民家庭，哪能弄到这么多钱？我呢，能多尽一份力就多尽一份力吧。”这次活动，张荥鑫为李芸募得善款共20余万元。

2009年4月的一天，张荥鑫看到中央电视台一档节目讲述四川贫困地区凉山普格孩子们求学的故事。张荥鑫吃惊地看到，山路弯弯，满地泥泞，而整所学校只有两个老师。有的孩子的鞋底和鞋面分了家，用绳子绑着，还有几个没有穿鞋，课桌下伸出的是脏兮兮的小脚丫，还有一个学生的“书包”就是化肥袋，袋长和他的身高几乎一样……

这一幕，又将张荥鑫那颗柔善的心深深刺痛了。当晚，她对母亲王玉萍说：“妈妈，这个五一长假我得去凉山，看看他们。”“你行吗？孩子，你要知道，泰安与凉山一个来回上千公里，这长途颠簸，你的心脏受得了吗？”“我必须去，不然，将来到了那一天我无法安详地闭上我的眼睛。”母亲终究是最懂女儿的，最终同意了女儿的请求。3天后，张荥鑫带上用自己仅有的钱买的20套文具，上了凉山……

一年生命长度：命运的残酷设置

张荥鑫出生于1989年，父亲是山东泰龙集团一名中层干部，母亲王玉萍在山东泰山棉纺织厂工作。孕育足足10个月之后，一声婴啼回响在产房之中，王玉萍与丈夫的心里乐开了花。可是，随着小荥鑫长大，他们吃惊地发现，孩子似乎有点不对劲。她的嘴唇总是发紫，而且喘气总是很急促，一哭起来，小小的胸部像拉风箱，脸涨得发黑。这种情形让王玉萍夫妇很是担心，便送孩子到泰安妇幼保健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一出来，夫妻俩脸都白了：小荥鑫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只有一心室一心房。医生说，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医学界几无记录……

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王玉萍夫妇不相信厄运就这样突然而至，抱着孩子又去山东妇幼保健医院、人民医院以及北京301医院检查，但是，所有结论都只是在重复！301医院的心脏病权威还坦率地告知他们，这种病，目前纵使全世界最先进的医院，也无法施行手术，而且，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孩子的存活时间不会超过一年。

一年，365天，这就是孩子的生命长度。这个数字再减去已经过去的半年，那么，小荥鑫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时间？专家的话，让王玉萍夫妇不敢细想。

在痛苦和茫然无措中，王玉萍夫妇抱着孩子回到了泰安家中。

此后，王玉萍再也不让孩子离开自己的怀抱。纵使抱在怀里，孩子几分钟没哭没动，她也会神经质地一阵惊慌，以为骨肉突然间离自己而去了。到了晚上，她一定要将孩子紧贴在自己的心窝处，让孩子的心与自己的心一同跳动。奇妙的是，母女连心共振，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良方妙药，在母亲心跳的牵引下，小荥鑫过了一岁生日，而且，继续过着她太为稀少、太过金贵的生日……

愈风雪愈芬芳：我就是隆冬峭壁那一剪寒梅

小荥鑫每过一个生日，王玉萍的心就越揪越紧，但在女儿过了第6个生日后，她开始心宽起来。她甚至想，专家这不是在吓唬人吗？小荥鑫呢，更不知命运的凶险，虽然她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些不同，比如，上幼儿园时，老师在与妈妈签订生死协议后才敢收她……

然而，厄运只是在潜伏。

2001年，小荥鑫12岁，进入岱岳区大河学校上初中。就在这一年，她更频繁地胸闷，甚至不能快走，快走几步就会喘不过气来，还时不时就感冒，而每一场感冒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劫难。与此同时，妈妈下了岗，不堪重负的爸爸竟在女儿最需要父爱的时候选择了逃离。

眼看妈妈一个人艰难地支撑着家，张荥鑫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明白，她残缺的心脏从此必须坚强，为了自己，为了妈妈，为加起来也只有一个半心脏的苦命母女……

在《生命面积》里，张荥鑫写道：“我要将一个心室一个心房，长在善良之上，长在坚强之上，长在爱之上。”“妈妈，你仿佛一直在怨恨自己，给了我一个残缺的身躯，你觉得是你造成了我连绵的苦难。妈妈，你不要这样想，女儿其实一直在感恩，因为生命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最宝贵的礼物啊！所以，妈妈，女儿想对您说，女儿已经长大，没有了爸爸的生命路口，女儿陪您一同走过……”

此后，小荥鑫早晨再也不要妈妈叫自己起床。妈妈如果起得迟一点，她还会煮好稀饭买了早点，给妈妈准备好早餐再去上学；学习上，她更加勤奋，成绩大幅提升；放学回到家，她就做妈妈来不及做的家务。一天，放学晚，她回家时已近黄昏，就在经过家旁边的菜市场时，她看到暮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妈妈正在捡菜摊上剩下的菜叶。她顿时明白过来，妈妈这样做是为了节省菜钱呀……

看到这一幕之后，张荥鑫悄悄将自己每天服用的药减了量，一颗小小的残缺的心，想通过这个办法来减轻妈妈的负担。这事3个月后被王玉萍发现，痛恨交加中，她对着女儿又哭又吼，小荥鑫才知道自己错了，恢复了正常的药量。

2004年，15岁的张荥鑫进入青春期。此时，她的心脏表现出无法适应身体变化的症状。她写道：“花季的我，却不能在春风里开放……我无法参加一切课外活动，孱弱的心脏动不动就不堪重负。那么多女生都有红润的双唇，而我的双唇却总是讨厌地乌紫着……”不过，不要紧，强大的孩子相信阳光与春风不是别人的专利，她省下伙食费买来口红，厚厚涂在唇上，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半个心脏的女孩也同样貌美如花……

2006年10月，灾难与张荥鑫再度不期而遇。莫名其妙地，她的下肢出现水肿。王玉萍带女儿前往医院检查，医生说张荥鑫的胸腔已严重积水，而且肾也出了问题。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两难选择：肾病得治，但治就少不了用激素类药物，这样，就会让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更加不堪重负……

“这是我生命的又一场漫天风雪”，在《生命面积》里，张荥鑫写道，“过去的每个夜晚，心脏呜咽，但是现在，肾竟也TMD来唱挽歌？！”一时间，张荥鑫觉得自己真的只能向命运认输了。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发誓要将“一个心室一个心房长在善良、坚强之上”的女孩，痛苦与仇怨对她来说只是短暂的，很快，她意识到不能就此颓废与沉沦。

少女张荥鑫，再次出征。

她找到爸爸，预支出两年的抚养费，将自己送到阜外医院。在这里，她排出重达6公斤的胸腔积水。出院回家，她几乎没有停留，就走进了泰安爱心联盟，成了一名爱心志愿者。

“2007年4月8日晨，噩梦醒来，我发现全新的生命又一次从我的肉身盛开。是的，在早晨，我总是明白更多，总在不断重生。”

这年6月，了解到广州南方医院是治疗肾病的权威医院，张荥鑫由母亲陪着前去求医。专家说肾病的治疗确实会加重心脏负担，手术有风险，但是还是可以做。母女俩听了很高兴，不过，只几分钟过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手术费高达50万，而且术后要终身服用抗排斥药物，每月还需要数千元药费。她们大失所望，在不甘和无奈中，含泪回到了山东。自此，张荥鑫不再奢求通过治疗来挽救生命。她想，就凭青春的身躯来对抗病魔吧，努力了，也就无憾了，天空纵然没有痕迹，鸟儿却已经飞过……

悄悄地殒灭：只有香如故

2007年7月，张荥鑫的身体频繁出现异常。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安排“后事”。她奔走在泰安市社会保障部门，为母亲申办了特困户，然后，坦然地与母亲谈起了生死。当月21日，张荥鑫来到了泰安市红十字会，在山东省遗体捐献登记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说，这是她能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所有了，让自己的生命在别人身上延续吧……

2008年开始，《生命面积》开始让人不忍卒读：“鑫鑫，你与别人不一样，你只得提早抵达终点。”2009年6月，一场重感冒后，张荥鑫写下：“好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在海上，好像一只漂流瓶，身体里装着生命的密信，漂流而去……有一天，我会到达一个彼岸，那里，有没有传说中的花树繁茂？妈妈，有没有你，在向我挥手微笑？”

在身体状况如此糟糕的情况下，张荥鑫倔强地挺过了2009年的秋天，再一咬牙，2009年寒冷的冬天也过去了。这个冬天里，已不能走出家门的她，还编织了20多条围巾，送给了普格地区的小学老师们。再熬一熬，2010年的几枝新柳也伸展到了她小屋的窗前……

这是生命的又一轮奇迹。但是，事到此时，她的心脏是再也无法添加任何一点负担了，肾病的治疗也就无法进行。就是说，一年的生命在被顽强地拉长20年之后，她还是只能等待命运所设置的生命大限。

《生命面积》开始浸满血泪。2010年4月12日：“吐。咳。全身水肿。肉体的痛苦，是在将我的灵魂度化吗？”18日：“不哭。每个人都殊途同归，我告诉自己。我还对妈妈说，妈妈，我请求您，以后，当某一天来临，您只能悲伤一次。”到22日晚上，张荥鑫写下了《生命面积》的最后几个字：“痛。混沌。计算生命面积结果的时候到了。”24日，在泰安市中心医院呼吸科重症监护病房，肿得已不成人形的张荥鑫笑了笑，将手伸给妈妈：“妈，我睡，睡……”然后化蝶而去……

“孩子，走好，你是好样的，你已经尽力了。”王玉萍抱住孩子，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当晚，泰安市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在现场一双又一双泪眼的见证下，接受了张荥鑫的遗体。她的心脏与肾脏被送往北京301医院，以进行科学研究；她的眼角膜，遵照张荥鑫生前心愿，被移植到盲童眼中。4个黑暗中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看到了张荥鑫姐姐眼中的世界和春天。

（鲁平摘自《打工》2012年2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