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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的父亲

2012-01-17付雁南

读者 2012年9期
关键词:胜利纪录片儿子

付雁南

打从2002年开始,陕西农民韩培印的人生都汇聚在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上。

很多时候,他的文字是写给儿子韩胜利的。9年前,当胜利考上西安的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这个瘦弱、斯文的儿子成了他最大的骄傲。

他坚信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出人头地”。因此,为了帮儿子凑出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他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又和儿子一起来到西安,在49岁那年变成了一名农民工。

一个偶然的机会,导演李军虎遇到了这位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并把他的故事拍成了一部时长47分钟的纪录片,此片在2009年的第二届香港华语纪录片节上,获得了最佳短片奖。可现实里的父亲却没有如此好运。当儿子大学毕业,作为父亲似乎终于可以停止奋斗坐下来享受的时候,他却吃惊地发现,大学毕业的儿子挣的工资根本没办法还掉之前欠下的债——儿子的收入甚至还比不上老韩自己。

“我现在觉得上大学也没什么用,是不是?”韩培印说。曾经笼罩在他脸上的那种骄傲神色不见了,这位58岁的农民工盯着墙角,皱着眉头,很久没说一句话。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

小小的本子已经泛黄了,黑色的封皮也卷了起来。刚到西安的时候,韩培印就买了这个本子,他在上面记录电话号码、记录借钱还钱的账目,也会写下一些准备跟儿子“谈谈人生”的内容。

那些内容大多与梦想有关。当他知道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而且选择了热门的通信工程专业时,梦想就伴随着骄傲一起降临到这个陕西农村的家庭里。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老韩说。

即使那些几乎不可逾越的困难也无法磨灭他的骄傲。当时,韩家四口人住在山坡上的一座土房子里,四亩地能种出一家人的口粮,却长不出大学通知书上要求的六七千元学费。

这让刚刚考上大学的韩胜利“矛盾极了”。几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家里卖掉了所有的粮食,甚至连牛都卖掉了,却仅仅凑出了3000元。

“要不然还是出去打工算了。”他说。但韩培印拦住了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够的。”

没过多久,他跟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钱,凑出了儿子的学费。当把儿子送进大学之后,他也在这座繁华的省会城市里留下来,当起了农民工。

即使在城里过得艰辛,骄傲依旧显而易见地贯穿着韩培印的生活。

“我打工主要是为了供儿子上大学。”穿着军大衣,脸在冬天的寒风里被冻得发红的韩培印理直气壮的口吻让李军虎印象深刻。

这位陕西电视台的纪录片导演正准备拍一系列关于农民工子女生存的纪录片,他找了很多人,但有的太过极端,有的又流于平淡,直到找到韩培印。“他用最低成本维持生活,却依旧骄傲、乐观。”李军虎说,“因为儿子成就了他的尊严。”

要学出一个有知识的样子,不能再回去种地,也不能像我一样打工吃苦

在光明的结局到来之前,韩培印能够忍受很多事情。

他的工作都是纯粹的体力活,而这些让他腰酸背痛的活计,能给他带来每天50元的收入,这就是儿子学费、生活费的来源。

到了晚上,他和其他9名工友合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房子里,外墙裸露着红色的砖块,屋里则是几乎占满全屋的大通铺。10个人就这样并排躺在上面,枕着砖头,盖着五颜六色却同样灰扑扑的被子,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这房子省钱,一个月大家摊下来才二三十块钱。”

省下来的钱,他都留给了儿子。可即使这样也不够,他常常需要借钱。

李军虎在纪录片里拍摄了一次借钱的过程。韩培印走进一间同乡工友的租住房,几个人正挤在大通铺上准备睡觉,老韩笑呵呵地凑了上去:“我娃要交学费呢,我没挣到钱,看你们能不能借给我30块钱?”

一个还没来得及躺下的年轻人挠了挠头,说:“我也没钱,昨天干活没给钱。”

“那还有谁有钱吗?多少都可以。”韩培印絮絮地说着,“关键是娃来了,没办法。”

他没有等到回答,那个年轻人已经迅速地钻到被窝里了。大通铺上的同乡们都用被子蒙着脑袋,没人跟他说一句话。

“太尴尬了。”李军虎事后回忆说。

可韩培印继续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讪讪的干笑。

那天晚上,磨了几个人之后,他终于借到了10元钱。老韩接过那张皱巴巴的钞票,马上掏出那个黑色的小本子,在空白处把账目记下来。

“借点还点,还点借点。”他一边写一边说,“等还钱的时候,我再把它们画掉。”

本子上那些被画掉的账目,就显眼地穿插在他关于人生的感悟文字中间,占据了大量的篇幅。他甚至每年都会给自己和工友租住的宿舍房编一副对联,有时候强调“自己勤劳是靠山”,有时候希望“智慧修出光辉道”。在2006年年中的时候,他甚至兴冲冲地把来年的对联都拟好了,“在家创业业成就,出门求财财到手。”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着,“大家看有什么意见?这个切合实际不?”

在大通铺的另一侧,工友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牌,没有人扭头。韩培印依然乐呵呵地坐着,自顾自地说道:“横批我想写……‘感谢上帝。”

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得多

尽管在城市里相依为命,但韩培印和儿子之间仍然有一些对彼此隐瞒的事情。在很长的时间里,胜利都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低声下气地为自己借来了生活费;而作为父亲,韩培印也从来不知道,儿子在学校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

李军虎拍摄了其中的一些画面。两份青菜、5两米饭、一盆绿豆汤,就是这个瘦瘦的男生一顿午饭的内容。他给自己定的伙食标准是一天6元,隔两天吃一次肉。

即使是同班同学,他也常常觉得别人的生活不可思议。他曾经告诉李军虎,班上一位来自温州的女生,因为不适应西安的水,干脆从超市搬回来两箱矿泉水,一箱用来喝,一箱用来洗头。

“你能想象吗?”他语调夸张地讲着。李军虎觉得,他“就像在描述一个神话故事”。

事实上,对于这个来自农村的男生,这样的生活与他的距离,也真的像神话故事一样遥远。当同学拿矿泉水洗头的时候,他却琢磨着把那些空瓶子捡来卖钱。

因为觉得“学习比较忙”,他并没有勤工俭学的打算。大部分空闲时间,他都在学校的运动场、天台上逛来逛去,询问喝完水的同学“瓶子还要不要”。他甚至还时不时地凑到宿舍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找出一些能卖的东西。

“一般10个啤酒瓶能挣5块钱,矿泉水瓶便宜一些。”他说。捡瓶子的时候,有人会投来异样的眼光,而胜利就在心里“当他们没看见”。

李军虎常常觉得,胜利是一个很压抑的孩子,几乎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在长达一年的拍摄时间里,他们私下里很少聊天。不过有一次,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韩胜利捡完矿泉水瓶,看着远处的高楼,轻轻地说:“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得多,生活条件、交通、文化,都比农村好。”

“你觉得你能留在这儿吗?”李军虎问。

“我想……应该差不多吧。”韩胜利说。

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每次坐汽车回家的时候,韩培印都会从城里带回去些东西,比如成箱的方便面,或者大袋的糖果。久而久之,胜利的母亲在家里开起了全村第一个小商店,把这些东西拆着卖给邻居们,挣点小钱。

因为胜利的关系,他直接用儿子的名字命名商店,并且把“胜利商店”几个大字印在了商店的招牌上。

当商店的经营渐入佳境时,胜利大学毕业的时间也慢慢临近了,这让韩培印几乎有一种马上要“解放”的感觉——4年的时间,一边出卖劳力,一边四处借钱,他觉得自己已经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可就业的形势却让人无法乐观,更何况,胜利似乎并没有做好找工作的准备。2006年年初,胜利第一次参加了人才招聘会。在人山人海的招聘现场,他穿着灰色的运动服,挨个走近每一个摊位,看一看,又转身慢慢走开。两个小时内,他没有递出一份简历,甚至没有讲一句话。

当他皱着眉头走出招聘会的时候,跟在后面的李军虎忍不住了:“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有几家公司招通信专业的。”韩胜利说。

“可我看你一直没说话啊?”李军虎觉得自己简直恨不得揍他一顿,“你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韩胜利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太爱说话,性格内向了一点。”

“原来你知道啊!”李军虎很生气,可他转念想想,按照韩胜利的性格,这样的结果也是正常的。

随着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找工作的形势也变得越来越严峻,曾经“热门”的通信专业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好找工作了。“实在找不到工作,人家给300块也行啊,先给人家干着。”韩胜利轻轻地说,“哪怕人家不给钱呢,先给人家干着也可以啊。”

可没过多久,他又焦虑了起来。“万一真找不到工作,你一分不要给人家干,那生活费咋办?住宿费咋办?还要跟家里要钱的话,说不过去。”他说着,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感觉给我爸没法交代。”

韩培印却依旧是乐观的,他始终觉得,无论如何,大学生总是一个光鲜的身份,不可能面临没饭吃的问题。

他并不知道,胜利此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导购、服务员、保安都行,只要别人能要我。”韩胜利说,“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那时不读书,给娃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韩培印已经老了,他时常会很自然地想到死亡。他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不可能再活50年,大概能再活20年吧。20年是多么的快啊,在我30岁以前,总觉得人生的路是漫长的、曲折的,可我现在才觉得人生的路是曲折的,但不是漫长的,而是飞快的……到那时我要说,再见了,我的人生,再见了,我的儿孙。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

在镜头前念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年过半百的父亲控制不住地哭了。

最终,他的美丽梦想还是破灭了。儿子胜利在毕业后找了一份在青海的工作,试用期每个月拿600元的工资,在野外帮当地的单位铺通信光缆。老韩算了算,这收入还没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挣得多。

“我本来想着,大学生毕业了,工作肯定会在办公室里,而且有空调……”韩培印嚅嚅地说着。

很难再在这位父亲的脸上找到先前那种骄傲的神情了,但他却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悲伤,儿子上大学欠下的钱还有两万元没有还清。在儿子出发去青海之后,他一个人还要孤零零地留在这座城市里,继续打工赚钱。

在那个黑色的小本子上,他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详细地址。他总担心自己万一突然出了什么意外,“谁知道我是谁?”

他开始时不时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儿子选了这样的专业;又后悔,也许当年根本不应该让儿子读书。邻居们甚至对他讲:“当年不让娃上学,给他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这个原本贫穷的家庭正在慢慢步入正轨,连家里那个因为儿子上学而办起来的小商店也越办越好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超市。可儿子胜利却成了夫妻俩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他们把招牌上儿子的名字偷偷抹掉,把“胜利商店”改成了简单的“商店”两个字。

这个曾经是全家最大骄傲的儿子,如今也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2011年12月,当李军虎再一次来到韩家,拿出照相机想拍张照片的时候,往年总会对着镜头微笑的母亲突然崩溃了,她大叫着让放下照相机:“这么丢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拍的!”

李军虎不知道韩家什么时候能从这样的阴云中解脱出来。在纪录片《父亲》放映的过程中,很多观众都被过去那个乐观、善良、朴实的韩培印打动了。在清华大学,一位男士在提问交流环节“哭得死去活来”,平复了好一阵,才哽咽着举起了话筒。

“我想说,我当年来到北京时跟小韩一模一样,但今天,我是开着奥迪A8来的。”他说,“我只想说明一件事,胜利今后并不一定只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李军虎也听到了些不同意见。一位法国影评人看完全片,觉得匪夷所思,连声询问李军虎,老韩“是不是疯了”,“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李军虎想了想,告诉他:“在你们的文化里,他也许是个疯狂的父亲,但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他是一位勇敢的父亲。”《勇敢的父亲》正是这部纪录片的英文名字。

(郑秀江摘自《年轻人》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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