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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领导干部

2012-01-17柴静

读者 2012年9期
关键词:学社梁思成营造

柴静

看了胡劲草的纪录片才知道,梁思成与林徽因的一生,与一个人关系巨大。

1928年,他们选择在3月21日结婚,选这个日子,因为是宋代建筑大匠李诫墓碑上刻的日期。

惭愧,我只知鲁班,不知李诫。

李诫的《营造法式》是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寄给他们的,信中写道:“此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己朱桂辛校印莆竣赠我,此本遂以寄思成徽因俾永宝之。”

这本书影响了梁林终生。

像我这样对建筑一无所知、只知道些梁林往事的人,只能模糊猜测,营造学社?这是清华大学或者东北大学的吧?

看了纪录片才知道,这完全是个私人机构。

创办人就是梁启超信中所说的赠书者“朱桂辛”——朱启钤。李诫的书失传多年,也是由他发掘的。

我没太留意,以为朱也是像梁启超一样的知识分子。再看他的照片,穿长袍,一副老实样子,看上去是一个土气的老头儿。

纪录片中说,这人是当时的内务部总长﹑交通部总长﹑国务总理。

咦?领导干部?

后来查资料才发现,朱启钤是个好玩的人。

他这人,用曹聚仁的话说,“会做官”,一辈子,从晚清、北洋政府、民国、新中国……一个都没耽误。

他的外祖父是汉学大师的弟子,他旧学很好,母亲常把一些宋锦碎片缀合成荷包,祖父书画的包头用的是《红楼梦》里写过的寸金寸丝的缂丝。他后来对艺术的感情,一直有童年的这一缕缠绵。

他在湖南长大,正赶上清末铁锈的大门被“嘎嘎”推开,天风海雨,交织而来。湖南又是晚清牛人辈出的地方,就算是官僚,像巡抚陈宝箴和学政江标,也是气象开阔。

小朱同学正年轻,风华正茂,“往来吴会,颇与其邦贤士大夫游,益愤切,喜改革之说”。

但朱不仅是文人,22岁从地方上的工程小官做起,一路干活干起来的,走的是经世致用的路子。

1905年,他在晚清创建了“京师警察”制度。当时的警察什么都得管,安全、交通、消防、卫生、社保、救济……曹聚仁写过:“我们如今看来,警察算得什么?在当时,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也只有年轻有胆识敢作敢为的敢去推行。”

比如,你动一盏灯试试。

北京的晚上一直乌漆墨黑,朱启钤想在北京街上装路灯,京师某御史以自家数世夜不燃灯为由,向皇帝弹劾他。

曹聚仁说:“朱启钤还在外城大栅栏推行过单行道制,而敢违犯这规矩的乃是肃王善誉的福晋,他们有勇气判罚那福晋银元十元,真是冒犯权威,居然使肃王听了折服,这才施行得很顺利。”

在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国,有什么公共生活可言?但朱启钤才30出头,决心动它一动。

袁氏当国时,1913年,朱启钤当了内务部总长。中国的城市化是被资本的力量拱出来的,京奉、京汉两条铁路一路修到了前门,两边商铺杂立,首都第一次出现拥堵。

最堵的地点就在正阳门,要想治堵,就得在这个门上动土开洞,这是个扎手的事儿,而且政府说了,修路挺好,但我没钱。

朱找到铁路经营者,说,你看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出钱吧,出了钱,回头旧城的土你们还可以拉走垫路,留下点儿给我种草种花就成。就这样,他把清理的费用都省下来了。

他把正阳门两侧打开两个大洞,东进西出,又打通府右街、南长街与北长街、南池子与北池子,开通长安街南北方向的交通要道。

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评价他:“作为一个建设者,他成了北京的奥斯曼男爵。”

奥斯曼是拿破仑三世时期法国塞纳省行政长官,对巴黎做过大规模市政改造,建设新的给水和沟渠系统,建设新的辐射状街道网络并开辟公园。

不过我觉得这个比喻背后还隐隐有一层意思,是指朱启钤和奥斯曼都受到了背后的独裁者的支持。

袁世凯为了支持他,送他一把银镐,红木银箍,上镌“内务部朱总长启钤奉大总统命令修改正阳门,朱总长爰于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六月十六日用此器拆旧城第一砖,俾交通永便”。

1928年,梁思成﹑林徽因搭火车回京。“车顶上坐满了搭霸王车的旅客……就这样到了北京,一个鼻孔里是晚香玉的味道,另一个鼻孔里是粪臭……”

这不奇怪。1900年,仲芳氏在《庚子记事》里写:“近来各界洋人,不许人在街巷出大小恭,泼倒净桶……偶有在街上出恭,一经洋人撞见,百般毒打,受此凌辱者,不可计数。”

中国城市公共卫生的开始,居然是这么个方式,看了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一直到了民国,公共厕所是什么样子?徐城北写过——当时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戏园子的右侧,有一个非常大的露天尿池,无论观众还是演员,一旦需要,都立刻跑到那里“直射水龙”。

朱启钤当内务部总长的时候兼京师市政督办,治理北京街市沟渠,“辟城门,开驰道,浚陂阪池,治积潦,尘壤壅户者除之,败垣侵路者削之,经界既正,百堵皆兴”。

中国的城市从来没有过行道树,朱启钤第一次在北京道路两旁种上槐树,沿护城河栽上杨柳,这才有了今天的秋黄冬白春绿,以及盛夏时我们头顶的浓荫。

北京的第一座公园也是朱启钤开辟的,就是今天的中山公园。这里原是皇家祭祀的社稷坛,清帝退了位,没人管,坛里榛莽丛生,蛇鼠为患。

朱启钤说想建个公园,北洋政府说行,你干吧,但我还是没钱。

他就自个儿干,先捐出一千元,成立一个董事会,然后对外募捐。不到半年就筹了4万多元,捐得最多的是徐世昌、黎元洪、杨度和他自己,公园就这么建成了。

朱启钤又出面交涉,在公园与故宫之间开了扇门,把西华门内的武英殿辟为展室,展出皇家珍宝,起名“文物陈列所”。这是中国第一个博物馆,也是故宫博物院的前身。

1915年,他43岁,支持袁世凯称帝,还是大典筹备处处长。袁死后他被通缉。咒骂他的人当然很多,但也有人为他叫屈,说他当时也是无奈,必须拥袁来保全自己,还有人说他是被挟持的之类。他终生没提这事,没辩解、没忏悔,晚年在自己的年谱上写过一字,说袁世凯“知”他,这大概算是芮恩施说的“骨子里他是完全中国式的人物”。

后来因为“其才尚可用”,他很快被赦免,还被特派为南北议和总代表。谈判破裂了,但路过南京时,在藏书家陶湘那里淘到《营造法式》,这才见到最为完备的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记载。

写书的李诫生在北宋,北宋的建筑正值巅峰时期。李诫的记录“上可以溯秦汉,下可以视近代”,像一个剖面,能看到什么是进化,什么是退步;什么为固有,什么是输入。建筑是一个国家文化史的演进缩影,“移身换形,跃然可见”。

但古人的用语、句读在千年之后已经难看明白,朱启钤发起“营造学社”,专门研究这本书。一开始地点就在他家中,牌子也没挂,几张桌,请了几位国学家,但老头们懂古字,却不懂建筑,还是搞不明白。

当时在美国读建筑系的梁思成也看不懂这书:“当时在一阵惊喜之后,随着就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失望和苦恼——因为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书一样,无法看懂。”

一般人到这儿就停下了,这么复杂的事,传之后世,让将来的人去研究吧。但徐世昌对朱启钤有个评价,叫“事必果干”,这个人有口倔强之气,他的书房叫“一息斋”,出自朱熹的话“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

费慰梅说营造学社最初是“有钱人业余爱好的副产品”,用词轻慢了点儿。朱确实会挣钱,在南北议和失败后,退出政界从商。他娶的是曾国藩后人之女,她10岁才随父亲从巴黎回国。岳父对朱最大的影响是“西人以制造致富”,实业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的基础。朱兴办轮船公司、煤矿,是中国第一代实业家。但如果只是失意政客的赏玩,营造学社走不了那么远。学者王世襄曾经受朱启钤的委托,注释中国唯一的古代漆工专著《髹饰录》。他说过:“可惜现在的人对朱启钤知道得太少,不能理解他的重要性,从学术上来说,他是中国很多学科的奠基人。”

朱启钤为学社请来当时的学术精英,看了名单让人感慨,一个私人组织可以达到这样的规模——东北大学建筑系主任梁思成,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刘敦桢,建筑师杨廷宝、赵深,史学家陈垣,地质学家李四光,考古学家李济……美籍有瞿孟生、温德、费慰梅;德籍有艾克、鲍希曼;日本学者有松崎、桥川、荒木。

这是1929年。

朱启钤说:“全人类之学术,非吾一民族所私有。吾东邻之友,幸为我保存古代文物,并与吾人工作方向相同。吾西邻之友,贻我以科学方法,且时以其新解,予我以策励。”

这胸襟。

抱负也够浩荡的:“凡彩绘、雕塑、染织、铸冶,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凡信仰传说仪文乐歌,一切无形之思想背景,属于民俗学家之事,亦皆本社所应旁搜远绍者。”

有这样的愿望,就非得有大的视野不可,“于全部文化史之必须作一鸟瞰也”。

当时朱启钤57岁,雄心勃勃。

他邀请梁思成担任法式部主任,其中一大任务就是对这部《营造法式》进行研究。

梁受西学训练,知道要读懂这部《营造法式》需要做大量的野外考察,这是最笨拙、最花钱、最费力但也最有效的办法。

一切都要靠原始的大车和毛驴,目的地一般都在很偏远的深山荒野,晚上冷了要把报纸盖在被子上保暖。常常“暴雨骤至,下马步行,身无寸缕之干……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

安全也不能保证,学社成员曾被扣押。朱启钤私人给各地官员写信,要他们护卫、照顾这些“柔弱书生”。

传承几千年的建筑,没人知道是哪个朝代所建,没数字、没图片、没记录。莫宗江说他们找到应县木塔后,“九层重叠,我们硬是一层一层,一根柱、一檩梁、一个斗拱一个斗拱地测,最后把几千根的梁架斗拱都测完了。当我们上到塔顶时已感到呼呼的大风仿佛要把人刮下去,但塔刹还有十多米高,唯一的办法是攀住塔刹垂下的铁链上去,但是这900年前的铁链,谁知道它是否已锈蚀,令人望而生畏,但梁先生硬是双脚悬空地攀了上去。”

林徽因当时已患肺结核,但对艰苦考察中的记述却是近乎天真的狂喜之情:“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我乐时就高兴地笑,笑声一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

在山西他们确证了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唐代佛光寺。夕阳西下,人都浸在满天红霞里,他们坐在寺院里,把带去的全部应急食品沙丁鱼、饼干、牛奶等统统打开,大大庆祝了一番。

工作完,看旧报纸,他们才知道“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战争爆发已经5天了。

梁林决定全家离京,朱启钤年老体迈,不堪跋涉,另外他有一层更深的考虑。他对乐达义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别的都不担心,就担心北平这座古城。北平就像一个珠宝店,处处是宝。如今仗打大了,炮弹、炸弹落在这儿,很容易就毁了文物古迹,而且无可挽回。”

他说从历史上看,历代宫室都难逃500年一轮回的大劫之灾,而传统木结构建筑经不起火焚、雷击,圆明园的石结构也逃不过兵燹之灾。

他要守住这老城。即使这座城被烧光了,他也要把它原样再建起来。他对当时北平最好的建筑师张鎛说:“应对北平明清两代保存下来的建筑做现场精确实测,留下真迹图卷,否则难免遭日寇蹂躏或反攻时的兵燹之灾。”

张鎛用了3年半的时间,完成了这项工作。

有一年遇上天津水灾,营造学社存在银行库房里的全部调查测绘资料都被水浸了,古建筑测绘图稿的纸薄,又经水泡,一不小心就溃破,朱启钤请人把它们逐页晾干,再裱在坐标纸上。由于底片已毁,朱启钤又将过去洗印的照片重新翻拍,从这批复制胶片中选出了最重要的一批古建筑图片各加印两套,寄给梁思成。

菜油灯的微光里,梁思成能写成11万字的《中国建筑史》,凭借的就是朱启钤寄来的史料。

十一

1946年,因为《中国建筑史》的贡献,美国耶鲁大学邀请梁思成访美并做学术报告,那是梁思成在学术上灼灼其华的时刻。

这一年,朱启钤已家财散尽,开始陆续变卖收藏的册页、手绢、钢琴、旧锦等来维持生计,再加上学社人员分散各地,营造学社只能停止活动。

营造学社共走过中国11个省,总计190个县、市,1937年前详细测绘的建筑群有206组,所及建筑共2738幢,测绘图稿1898张。中国人对中国建筑自远古至明清时期的历史发展脉络,第一次有了较清醒的认识。

这些资料最后都给了清华大学。清华大学的建筑系,就是靠这个起家。

直到现在,如建筑学者杨宇振所说:“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主要成就和基本框架,依然是六七十年前营造学社的成果,而且这些成果的获得,主要集中在朱启钤任社长的短短十来年间——关于这一点,实在不能不引起思考和反省。”

十二

1956年,已经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的梁思成终于出版了《营造法式》(上卷),细加注释,使《营造法式》不再是无人能识的天书。不过,此时中国营造学社却被视做“反动学术团体”,已经消散。

梁思成为这本书写序时,曾经反复斟酌,做了3次修改。他先写道:“另一方面,我们又完全知道它对于今天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并没有什么用处。”想了很久,他把“用处”画掉,改成“直接关联”。后来,他又画掉,留下了一份未定稿:“另一方面,我们又完全知道它对于今天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

这几个词,沉吟之间让人心酸。

(徐道原摘自中国社会出版社《声音博动中国》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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