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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殇纪实

2011-12-31盛茂柏

长江文艺 2011年8期

  由于九岙芙蓉的拱护,最初南侵的几股寒潮,总不能在铁山造成太大的温降。每年农历九月,暖融融的艳阳,便回光返照成短暂的小阳春。急想一露风华的山桃、苦杏、野梨,也便屡被骗出一些稀疏的花儿!这时,苕起了,包谷掰了,犁耙得平整松碎的空地上,人们就忙乎起播麦、种豆。这天,一对中年夫妻,眼看别家农活纷纷做完,而自家还有一块地闲着,就匆匆扒了几口饭,提着麦种,扛了锄头,出门抢种。刚近地边,突然发现一只虎倚坑蹲坐,正眈眈瞪视着他们。丈夫吓得丢了锄头,妻子慌得泼了麦种,夫妇俩掉头就跑。刚逃到村口,便涌来了村人围问。当得知是碰见了虎,立刻人人闻讯色变。
  这消息惊动了三个在村头下棋的后生。一个兴奋得丢了自制的棋子:“打死它,买副好棋!”一个说:“我想制件新马褂!”一个叫道:“那就抓紧功夫!”三人霍地跑回家,抄出各自的家伙,决心联手打虎卖钱。三个后生中,年长者约二十三四岁,身材魁梧,胆壮气豪,手提一把明晃晃的扑刀,是为老大。老二刚刚二十出头,为老大的同胞弟弟,膀阔腰圆,身高力大,肩扛一杆锋利的长矛。另一位是他们的族弟,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是一身好力气,他的武器是一把枣木柄的双齿叉。这三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就像三头初生的牛犊,哪把虎放在眼里,即使是刀山火海也敢放胆一闯。他们不听村人的劝阻和家人的拦阻,雄赳赳地冲到了那块空地上。只见虎仍然蹲坐在原地,张着大口,垂着长舌,旁若无人地闭目打盹儿。三人心中大喜。为了行动快捷,发力方便。老大命老二、老三脱掉外穿的深色夹衣,三人统穿单层棉布白褂。老大卷起了袖口,老二重紧了腰带,老三朝自己手上吐了口唾沫。再才各自捡起带来的武器,一齐迈动稳健的小步,弧线形向虎包抄过去。直到距虎仅一米开外,三人才停步站定。拉开架式,完成了打虎的最后准备。
  即使到了这一触即发的危险时刻,虎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它照样张着大口,垂着长舌,甚至都懒得正眼瞄他们一下。虎的泰然自若,反使三个后生有了一些怯意,以至不敢贸然下手了。少顷僵持后,老大终于作出了具体安排:“你们两个年轻,力气不稳,我先动手,一刀劈死了,你们就抬回去。要是只伤了这厮,你们再上。”老二、老三齐应:“好!”老大似乎有点不放心,再次吩咐:“你们准备好,我动手了!”老二、老三又齐应:“你动手吧!”
  老大气沉丹田,力凝双臂,高举扑刀,对着虎头狠狠就是一刀,但听得“哐当“一声,老大和虎同时没了影子。老二、老三赶紧扭头寻找,再才看清:身后二十余步处,老大正在虎屁股下挣扎,手中的朴刀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只见那虎不慌不忙,从容地抬起前右爪,照老大肩背处轻轻一挠,立刻衣破血出。虎见对手已经受伤流血,便不再伤害。
  老二见其兄危在旦夕,便飞步挺矛来救。而虎,稳坐老大身上,一动不动。眼看锋利的矛头已接近虎胸,那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哐当”一声,一爪打得老二矛断柄折,旋即一跃而起,将老二骑在了胯下。仍然是不慌不忙,从容地抬起前右爪,照老二肩背处又是轻轻一挠,立刻又是衣破血出。虎见第二个对手又已受伤,便又不再伤害。
  这虎,真是英雄。它接受挑战的只是生气勃勃的生命,它拒绝与挂彩受伤者搏斗,仿佛那种对象不配当它的对手。百兽之尊怎能乘人之危!而且,即在生死攸关的瞬间,虎也保持着穷寇勿杀的王者风范!
  虎撇下受伤的老二,开始对元气未损的老三发起了进攻。而此刻,虎由于连胜二人,支付了太多的体能储备,锐气亦随之大减。第一次跃起高过两米,第二次跃起仅平人肩,第三次进攻,离地则不逾一米矣(民间传说:虎只三招。躲过三招,便不难对付。此说颇有生活根底)!亲睹了老大、老二快似闪电般伤败的老三,哪敢主动进攻?哪有进攻之力?幸运的是:他竟然躲过了虎的第三次进攻(当然这已是强弩之末的第三招了)。接下来虎的四次、五次,进攻的高度、力度、速度,是一次比一次低、弱、慢,虎伤不着人,人亦不能伤着虎。于是,便出现了扑来躲去的胶着。
  出于防卫自救的本能,老三紧捏叉柄,将叉齿朝前,作为阻止虎伤自己的盾牌,并没有想去利用钢叉的进攻威力。而被激怒得奋起反击的虎,却一发不可收拾。那行动就像在宣告:无冤无仇你们要杀我。我不愿跟你们玩命,你们非要玩,那就玩个痛快吧!虎接连不断地发起力不从心的进攻,直至在进攻中出错:不慎扑到了叉尖上,叉齿一下穿透了表皮,径直深入到它的体内。这个意外的转折,陡然重振了老三的信心。他凭着自己人生鼎盛期的勇气,猛然将叉中的虎按翻,拼尽全力将虎紧定在叉下。无论虎怎样挣扎吼啸,他就是一个劲地死死不松。受伤的老大、老二见老三得手,便忍痛爬起,拾起断折刀矛,搬起沉重矿块,一阵猛砍乱砸,直至置虎于死地。兄弟二人由于都血染白褂,宛如上着花衣。高处观看者,还以为是两个巾帼英豪!
  无疑,人胜了,虎死了!然而,虎死得何等勇敢,死得多么悲壮。本来,虎的心脏已停止跳动多时,不料,一下涌来了许多打死虎的“英雄”。他们冲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就像与虎曾有过什么血海深仇!在众皆谈虎色变之时,三个青年居然敢冲到虎前,亮出原始武器,不搞偷袭,面对面地叫板开战。在那虎多为患的岁月,即令算不得英雄,也称之壮士无愧!而那些打死虎者,我在这里写到他们,都仿佛玷污了我手中的文笔!
  据说:虎皮、虎肉、虎骨、虎爪、虎鞭,全部售罄,也才刚够老大、老二疗伤之资。老三由于发力过猛,用劲太长,落了个双手颤抖的顽疾。又因为近距离地久听虎啸,耳膜严重受损,以致终身听觉不佳。
  我和老三是单位同事,他人很敦厚本分,怎么也不能想到他与虎曾有过生死血战。拗不过我的再三请求,他面有悔色地向我说了上述打虎经过。他告诉我:那是只雌虎,腹中还有两只未来得及分娩的虎崽!他还告诉我:谁说虎无情?当年那张虎皮挂在祖堂晾干,惹得另一只雄虎,每夜绕祖堂狂啸,虎皮晾了一个月,雄虎便狂啸了一个月!从此,我便常常猜度:那雄虎到底是在呼唤被害的伴侣呢?还是在怒斥连它们的孩子也不放过的对手?
  现实生活中,虎在生存没有遭受严重威胁时,主动攻击人的事例是十分鲜见的。我亲自目睹的一次虎殇,就雄辩地证实了这种结论的可信。那时我已在矿山工作。某夜,我与十来个工友结伴下中班,当行至一个山坡时,前方不远处突然射来两束光柱,随着一声低啸,脚下的路都恐怖得抖了一下。一位就住附近的老师傅说:“这是虎,大家不要怕,不会无端伤人。”老师傅叫我们原地不动,他自己则划火点烟吸了起来。四周一片寂静,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突突地急跳,谢天谢地,对峙的时间并不很长,虎便横向让路上山了,是否进了山上的虎洞,当时不得而知。
  听说虎拦夜路,那还了得。第二天一大早,便追来了荷枪实弹的警卫队,大家顺着虎的脚印,一直追到了虎洞。该洞洞口敞大,自然光可深照四五米,洞身一人高、超人高不等,其宽一米二米互陈。一位援朝老兵奉命入洞,他头戴明亮矿灯,手端铁柄美制卡宾枪,枪口瞄前,一步步向纵深搜索。一大帮随来执行打虎任务,以及我等一帮好奇观众,全部屏息静候洞外。这时,向来严谨得分秒不误的时间,似乎也凝固不动了。大家的心仿佛都被老兵带走,只剩下一双双不眨的大眼,紧紧地盯着洞内。然而,洞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矿灯的亮光也被弯曲不直的洞身吞噬干净。就在洞外人默默忍受着漫长的煎熬时,突然距入洞口数丈远的地方钻出了老兵。他告诉大家:“洞是u字形,两个洞口是连通的。里面没有虎。”“脚印到洞口就没有了,难道虎会飞?”领头的不信,叫老兵换出口为入口,反向入洞搜索。
  
  这次,老兵刚入洞六七米,便惊呼:“虎虎,有虎!”洞外领头的大声命令:“开枪!”老兵迅速抠了几下扳机,而枪竟然不响。便又大叫:“打不响!打不响!”洞外提醒:“保险打开没?”果然是紧张得未开枪上保险。就在老兵解除保险的刹那,一满梭子弹便连射出枪膛,随着一声长啸的戛然而止,接着是一片静止的死寂!那浓重着火药味的空气,以及那袅袅涌出洞外的硝烟,宣布了一个虎虎生气的生命终结!
  后来得知:这虎原来是藏匿在第二条洞身的岔洞中,岔洞虽浅小得仅容一虎,但从第一个洞口搜索,叉洞便被隐蔽成逆向,故未被端枪前视的老兵发现。从第二个洞身搜索,岔洞便成了暴露的顺向。因此,这虎终未能逃过这一劫!事实上,这只虎是很有机会摆脱险境的。在第一次搜索中,它完全可以从背后偷袭老兵,然后逃之夭夭。即使是第二次搜索,在老兵解除枪保险前,它仍有稳操胜券的充裕时间,可它既不搞偷袭,又不主动出击,从而继续着“虎不乱戕”的传说。也许,它自以为没有加害谁,没有为难谁,昨夜还主动让了路!凭什么容不得我,居然用这么利害的武器追杀。难道这么大个地球,你们人类要统统占尽?虎们就不能住住?!但是,虎想错了,并且错掉了生命!
  我再次看见虎殇,平凡简单得没有任何惊险。大概就在一九六七年吧!九岙芙蓉上再次自行茂密成的灌木林,不知被哪个雷劈天煞的纵火烧着。火从这个山头烧到那个山头,直至邻挨的山头先后纷纷起火。大火烧了几日几夜,烧红了半边天!也许,由于矿区壁立千仞,赤裸裸尽是石头,任火怎样猖獗,总窜不进矿区。山顶上的大火更烧不着人,自不碍人什么事,何苦劳民伤财上山扑灭。直到该烧的、能烧的统统烧了个精光,那火才心满意足地自行熄灭!大火熄灭后的第二天清早,一猎人路过一个废弃的掌子面,无意中发现下一个掌子面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只虎。猎人俯视良久,总觉得这只虎非同寻常。说它是有生命的活物吧,不像,说它是摆件吧,谁又会把一个标本放在掌子面。于是,猎人居高临下掷投了几块侦察石头,有的分明就砸到了虎身上,虎却丝毫没有生命反应,猎人便相信了是只死虎的判断。他连蹦带跳奔了下来,一刀未动,一弹不费,就白捡了一只虎!
  原来,这虎是被连烧了几日几夜的大火,一步步逼下掌子面的。真是英雄,宁可坐着死,绝不倒下亡。死也要有个虎的样子。它顽强地坐了起来,直至生命离它而去。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虎死不倒威了。
  从原始的刀矛杀虎,到进化成枪弹杀虎,再提高到环境杀虎,看来,虎真的要绝子断孙了!从此,我便再也没有了铁山虎殇的纪实!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