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的孩子
2011-12-31池水
长江文艺 2011年8期
孩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福娃,喊起来吉祥,听着也亮堂。其实孩子生下来时起名叫山狗子。山里人确信,给小孩起一个贱一些的名字好养,活得也顺当。等山狗子可以撒开腿跑了,父亲摸着他的头说,改个名吧,将来上学了得有个顺溜的名号。这样,当初襁褓中的山狗子变成了地下滚、桌上爬、房前屋后乱窜的福娃。
福娃的家在一片连连绵绵的大山深处。横亘的山岭用它们巨大的身躯阻隔了水,阻隔了路,也阻隔了山民们的往来。山腰上稀稀落落住着一些人家,他们承袭了老祖宗的活法——找个山坳依山就势筑屋,把一块山坡拾掇出来,种上苞谷、土豆、红薯和青菜,维系着一种简单的生计。他们贫穷、窘迫,但安稳、悠闲,一代一代把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福娃一家住的是一幢三间破旧的青瓦房,也是孤零零坐落在半山腰,经过了几代人的修葺,敦厚的石头墙基还依稀保留着祖屋的痕迹。一家四口人,除了父母亲,还有一个哑巴舅舅。父亲是一个能工巧匠,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抡起锤子他当石匠,叮叮当当采条石,给人修石磨,握着瓦刀又当起泥瓦匠骑屋砌墙。他还兼做木匠,偶尔也剖了楠竹编些席子箩筐什么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山里女人,淳朴、善良,也勤快,对儿子慈爱,对丈夫百依百顺。哑巴舅舅住在偏房,一年四季泡在山脚那块地里。他的表情和他的嘴一样沉静,让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意思。父亲隔些日子就要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要带一些山货和满脑子的逸闻趣事。在福娃的记忆里,饭桌上他经常咧着嘴大笑,说到有趣的地方,母亲用她捏着筷子的手捋一下头发,也跟着轻轻地笑了。父亲大笑的时候,舅舅就停住嘴,眼神空洞地朝父亲望着。
那年过完春节,福娃满四岁了,父亲收拾好一副担子,一头装满棉被衣物,一头装着泥瓦匠的家什,换了一套平常不大穿的新衣服,加入那支南下打工的队伍走了。和往常一样,母亲和福娃站在屋台上挥手送别。担子在父亲的肩上摇晃着,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时隐时现。这种送别的场景一遍又一遍重复,以至于让福娃没有什么新鲜感了。他一边摇着小手一边在脑子里猜想,十天半月后,那副担子挑回来的是几刀腊肉还是一大麻袋干薯片呢?
父亲临行前一天背着福娃去了一趟山下的小镇,这带给了福娃一个巨大的惊喜。他骑在父亲背上,一边好奇地俯视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边不停地咀嚼父亲给他买的各类糖果和点心。或许父亲在抛子离家时想补偿一下儿子,所以显得有些无节制的大方。福娃两只小腿不停晃荡,得意洋洋,囫囵吞枣,大饱口福。他第一次走出山里,对镇上的一切都充满新奇。穿梭的人流、奔跑的车辆、紧挨着的房屋、琳琅满目的杂货水果摊点,都让他目不暇接。
在一年以后,也就是福娃五岁那年,母亲也随着父亲外出了。和父亲走得有些随意相比,母亲走得似乎就不那么轻松了。父亲是从南方的城市急匆匆赶回来接母亲的,回来时西山顶上只剩下一抹残霞。那几天父亲和母亲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商量,他们在东边的偏房里,半掩着门,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后来,父母亲又和舅舅长时间说些什么。他们的谈话是在一片■呀呀声中借助着手势艰难地进行的,交流的双方都付出了极大的耐心。舅舅先是憋红着脸,脖子上青筋暴起,手势夸张,直到后来他的情绪完全平息下来,那场交谈才结束。
远行前,父母亲再次把福娃带到小镇上。他们带着节日般的快乐心情从容不迫地在小镇上行走,慢悠悠地在糕点柜台和水果摊前悠闲地品味。这次福娃的收获除了一大包糖果点心外,手里还多了一把电子冲锋枪。枪里装着电池,一扣扳机,红灯闪烁,发出噼噼啪啪悦耳的连击声。福娃兴奋地抱着枪,走到哪儿都响起连绵不绝的枪声。
父母亲还把福娃带到了刚开学不久的镇上学校。福娃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母亲,站在操场边上,有些拘谨地向嬉闹的孩子们张望。满操场都是学生。一窝女孩子在跳绳。另一拨男孩在疯狂地抢夺一个大的圆皮球。一个胖墩墩的男孩骑着一辆自行车,围着操场的边缘风驰电掣般飞奔,急促的铃声叮叮当当一直响个不停。福娃的视线始终追逐自行车飞奔的轨迹,看得目瞪口呆。球场上那只失控的皮球滚到福娃脚下,被父亲用脚踩住了。一个精瘦的男孩跑过来,试探地摸了一下福娃挎着的枪,讨好地将球递给福娃说,小弟弟,拍一下!这时,教学楼的走廊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不到一分钟,操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福娃一家三口。
喧闹像一阵风吹过,四周寂然无声。不一会教室里传出整齐而又稚嫩的读书声。父亲抱起福娃,用满是胡茬的脸贴了贴他的脸问道,想不想来上学?福娃低声说,想。父亲说,等我和你妈出去赚了钱,就搬到镇上来,供你天天上学好不好?福娃转过头张望,他手上还残留着那只皮球的重量,那辆自行车安静地立在操场的一角。良久,他怯生生点点头。
离开父母的福娃像一只圈养的猫,蜷缩在山腰的老屋里。
自从父母走后,福娃感觉一切都变了个样。原本有说有笑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舅舅照顾福娃的起居,但他仅仅承担了母亲角色中洗衣做饭的内容。更让福娃始料不及的是,一开始两个人的相处是那么困难。最令人头疼的就是他们无法准确领会对方的意思。饭端上桌了,舅舅比划着让他拿汤匙,他却从厨房拿来锅铲。他要吃煮鸡蛋,舅舅在厨房捣腾半天,却端上一碗没剥皮的熟土豆。类似的误会接二连三发生。福娃心生抱怨,嘴里大声嚷嚷,惹得舅舅心烦气躁,一个劲对他翻白眼。有时福娃撒娇任性,舅舅恼怒得憋红了脸扬起巴掌要打他。福娃分明感到舅舅的巴掌和父母亲那种象征性的示威手势有着本质的不同,他只好把怒气忍了回去。平常,舅甥两人一个有话没法说,■呀呀不知所云,另一个说话没人听,噼噼啪啪说一大串,就像沙子撒到棉被上,没有回应。渐渐地两个人都很少搭理对方了。屋子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和冷落。山林本是静的,和屋子里的静互相映衬,那种静就好像深得探不到底了。
福娃天天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发呆,感觉日子过得很慢。日出日落的节奏似乎比原来放缓了许多。越是盯着日头看,就越觉得它像山坡上贪吃的羊,在草丛中扎下头就不肯挪动步子。四周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只大鸟从屋顶飞过,一转眼又消失了。在这种气氛中他时常想起喧闹的小镇。那些片段、场景以及点点滴滴的感受在福娃的心中生了根,发出了嫩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靠拨弄那些关于小镇的记忆碎片来消磨时光。这是一种让他乐此不疲的游戏,不需要费力,只是微闭着眼,就可以在脑海里展开一个漫无边际的想象空间。刚开始时,他的回忆快速而又混乱,那些场景不一会就在脑子里纷乱地闪回完了。后来他才学会把记忆沿着时间的线索进行排列,这种慢条斯理的梳理使那些碎片具备了连绵不断和细腻丰富的特质,所有曾令他好奇或疑惑的见闻,都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这让他获得了一种甜蜜、自得的感觉。
这种快乐常常被福娃有意放大。无论是他夜晚难以入眠,或是早上贪睡赖在床上,他都徜徉于对小镇的美妙幻想之中。比如走进那个香气四溢的小面馆。那是父母亲带他去过的。他清楚地记得,他把香喷喷的牛肉面汤喝得一滴不留,把碗舔了个底朝天,完了还打了一个粗声粗气的饱嗝,父亲说那声音像一头小牛崽的叫唤。比如上次那支精巧漂亮的电子冲锋枪,相比之下父亲那杆铁铳就太土里土气了。电子冲锋枪打不死兔子,对小鸟也无可奈何,但奇妙的是它有闪烁的灯光和巨大的声响,两者凑在一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其实,那支冲锋枪在房前屋后不间歇的噼噼啪啪声中,早就哑了火,灯也停止了发光。父亲说是电池的寿命到了。难道电池也会像山里的老人,一天比一天衰老,然后无可挽回地死去?这真是一件费解的事。
回忆带来的快乐往往是短暂的,就像一弯彩虹,看上去美轮美奂却无法留住。福娃心中旋即升腾起另一种期待,像暖暖的水波在心中荡漾着。父母临走前的承诺在福娃心中催生出强烈的渴望,让他每天都急切盼望父母尽快回来。他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端正地坐在教室里,伴随着读书声长大。或许有一天,他还要走出这深山,就像那些大鸟,飞越一座座山峰,去寻觅理想的栖身之地……与将来的美好时光相比,眼前的焦急等待又何足挂齿呢?
福娃一晃都满十岁了。当年还挂着鼻涕的虎头虎脑的小福娃长高了一些,身子比原来消瘦了,衣服也显得短小。父母的归期依然遥不可及,山坡上的野花开了谢谢了开,寒来暑往,日子过得滴水穿石般漫长。现在,福娃和舅舅的相处似乎变得平和了一些,再也不是针尖对麦芒了。福娃曾经挨过一顿痛殴。那次舅舅把一锅山芋头煮糊了,煮糊的菜猪都不乐意吃的,舅舅强行给他盛了一碗,他觉得委屈,当着舅舅的面摔破了那只花瓷碗。舅舅的拳头毫不迟疑地落在他身上。福娃从舅舅猛烈的拳头中感受到了惩罚的分量。他在抽泣了一宿后,终于明白不向舅舅低头是不行的。挨揍的教训使他不得不收敛起被父母宠出来的犟脾气,每当舅舅憋红脸开始发怒时,他就装出顺从的样子。他变得善于察言观色,心细如丝。舅舅在山脚那块田地里劳作时,他主动给舅舅当帮手。舅舅炒菜,他蹲在灶口一把一把添柴。经过长时间磨合,他们终于形成了一种貌似平和的格局。可是,在这种以隐忍为代价的格局中,福娃感到更孤单憋屈了。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爬到后山的青草坡上极目眺望。山脚下,那条崎岖的小路蜿蜒南去,他的父母就是顺着这条小路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福娃总觉得那条小路像一根巨大的绳索,这一头连着他,另一头连着小镇或者更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睛来回扫视着那条小路,像一个猎人搜寻猎物一样专心致志。他静静守候,屏住呼吸,仿佛父亲摇摇晃晃的担子马上就会在草丛中冒出来,后面跟着归心似箭的母亲。坡顶上有一块床一样大小平展的卧石,平时福娃把它当作石床。每当他心里憋闷的时候,就攒足了劲,站在卧石上,仰起头,向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吼叫。直到吼得疲惫不堪,他才停下来,无奈地坐下来,继续呆呆地向着南方眺望。
好几年过去了,这条小路上除了舅舅从地里归来,偶尔还有牧羊人赶着羊群经过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身影出现。每当夜幕降临,暮霭四起,舅舅又敲响那只破铁脸盆呼唤福娃回家时,他就明白,一天的等候又结束了。他的心情变得和天色一样黯淡,眼泪也不知不觉混合着汗珠一起滚下来。
现在福娃再也不玩那种遥想小镇的游戏了。那些记忆的碎片像墙上的白石灰,经过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淋,早已失去了当初鲜活的色彩。再去重温旧梦实在令人兴味寡然。那些美好的期望,和父母的承诺,随着他们这些年的杳无音信渐行渐远。
不知是哪一天,或许是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个令福娃心惊肉跳的念头从脑子里蹦出来:是不是父母抛弃他,再也不回到大山里来了?这个念头猝然冒出,让他心口顿时一阵阵抽紧。他在疑惑中把这个念头反复揣摩掂量。他不愿意相信,但这个念头却像水缸里的葫芦,按下去又浮起来。他猛然意识到,那几天父母神神秘秘的商量以及和舅舅的争吵,可能就是对他的命运的安排。是的,很有可能父母把自己留给了舅舅。舅舅没有孩子,让自己当舅舅的儿子是合情合理的。难怪舅舅近来脾气没有原先暴躁,好像变得慈爱多了。
这个念头在福娃心中布下重重阴云,让他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惊恐之中。他开始整夜整夜失眠,每到夜晚,脑子里就一团糟,睁大双眼无法入睡。即使偶尔睡着一会儿,各种奇怪的噩梦就一个劲向他袭来,把他惊醒。屋顶瓦片发出的轻轻响动,窗户上塑料纸发出的■的声音都使他害怕。他想哭,却不敢哭出声,他怕他的哭声招来什么不祥的东西。只有在白天,那种恐慌的情绪才会减轻一些。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爬上后山的石床,再也不那么专注地眺望了。一想到父母的狠心,他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得毫无顾忌,撕心裂肺。哭累了,他就软软地躺在石床上昏睡半天。
在一个晚春的上午,阳光还不那么刺眼,山林里暖洋洋的,福娃又在石床上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嗅到了嫩草青涩的味道,微风中还夹杂着野花的芳香。母亲悄无声息来到他的身边,轻轻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继续保持那种舒坦的睡姿。她凝视福娃的脸,又勾下头,轻轻亲吻着福娃,并用自己的脸贴着福娃的脸颊轻柔地摩挲着。福娃早已感觉到母亲飘然而至,却故意装睡。母亲的怀抱温暖舒适,散发出一种久违的亲切诱人的气息。这种气息先是丝丝缕缕往外渗,不一会就排山倒海般氤氲开来。福娃先是用鼻子使劲呼吸,接着他身上每一个细微的毛孔都奋力张开,贪婪地吸附,就像久旱后皲裂的土地肆无忌惮地吸收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露一样。这种滋养等待得太漫长了,在福娃看来,似乎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历程。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倏地伸出双手,一把搂住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福娃被自己的抽泣声弄醒了,睁开眼一片茫然。阳光金灿灿地洒在石床上。福娃发觉自己双手正搂着一只白色小羊羔,一个老人安静地坐在石床的另一头。几只羊在坡上悠闲觅食。老人过来想拉福娃,被他一下子甩开。福娃忽地坐起来,迅速把羊羔搂在怀里。老人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只把羊羔越搂越紧。
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抽了一管,又抽上一管。太阳已经爬上头顶了。老人在石头上轻轻磕了磕铜烟嘴,低声咕哝了一句,这傻娃儿,发了好几个时辰的呆了!
福娃迎来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夜晚,因为好长时间以来他都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踏实了。他躺下没多大一会,一股浓浓的睡意就俘虏了他。美梦纷至沓来。他梦见了山花遍野,蝶舞莺飞,他梦见了溪流淙淙,羊叫鸟鸣,他还梦见了自己像一只山鹰,从后山起飞,展翅翱翔。天空辽远,他的视野和内心都无比开阔。一个个没有逻辑关联的画面接连从梦里穿过,色彩绚丽,轻盈缥缈,温馨怡人。在这样的梦境里,福娃越睡越熟了。
赶羊的老人第二天抱着羊羔在山坡上出现的时候,福娃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他一直站在石床上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当羊群转了一个弯,刚映入他的视线,他就跳下石床,箭一样冲到老人的跟前。他用急切渴求的眼神盯着老人,不由分说把小羊羔抱在怀里,像一个母亲夺回自己的婴儿似的,口里呼出的热气噗嗤噗嗤落在羊羔的绒毛上。
老人从昨天的观察中已经感觉到小孩有些怪异,今天也就见怪不怪了。山坡平缓,野草茂盛,满目苍翠,几只羊散开,吃草吃得很专心。孩子一声不响,抱着羊羔在草坡上来回走动。一会儿用手轻轻拍着,像要哄它入睡,一会儿又俯首聆听,像是要听清蠕动的羊嘴里那细微的声音是什么含义。走累了,他就找个地方坐下,依然把羊羔抱在怀里。他的一举一动像一位母亲,透出女性的纤细与柔和。老人在心里暗想,难得这孩子如此温存灵巧,把一只羊都伺候得有模有样,长大了一定是个持家的好手。老人这样想着,就忍不住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福娃不回应,只是将眼神扫过来,算是作答。
又是大半天过去了,福娃依然抱着羊羔自得其乐。有时候他弯下腰,腾出一只手,采些野花,搁在羊羔头上。老人看着他的背影,扭过头,又看看远山,叹口气,眼睛就有些发涩,好像有泪要出来,于是吧嗒吧嗒把烟管抽得更响。忽然羊羔在福娃的怀里躁动起来,它低低的叫声被那只吃草的母羊捕捉到了。母羊扬起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咩咩声。老人放下烟管,走到福娃跟前,一边比划一边对他说,小家伙要吃奶了。福娃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把羊羔递给老人,看着老人把羊羔送到母羊身边。小羊羔跪在母亲身边,伸出小嘴,飞快吮吸起来。它嘬得那么专注,全然没有理会到福娃还双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母羊等羊羔吃完奶,又转身去吃草了。老人主动把羊羔递还给福娃。福娃从羊羔嘴里嗅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他的头和羊羔贴得更紧了。老人又去拿了烟管,往烟锅里添烟丝,当他划燃火柴准备点烟时,听见福娃惊喜地朝他喊道,羊说话了,羊说话了,我听见了!
从此以后,福娃每天都在坡口等待老人赶着羊群到来。老人的家在另一座山口,赶着羊绕一座山,羊累,人也累。好在那些羊非常温顺,温顺得让人心疼。老人知道自己舍近求远有些自讨苦吃的味道,只是委屈那些羊了。现在是青草茂盛的季节,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让羊填饱肚子。可是老人想,碰上那孩子,也是一种机缘呢。
这些日子老人不断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一辈子都窝在山里头,从孩童变成青年,后来娶妻生子,慢慢变老,日子还算顺顺当当。前几年老伴撒手归西,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一阵风呼啦啦吹过,就飘落下来。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明白自己也老了,总归也有落叶归土的那一天。老伴倒是走得安逸,没有什么麻烦事牵绊,可轮到自己去向阎王爷报到了,却不得不把今生欠下的一笔还不清的债带到来世去。他想,如果那天孙子不到悬崖边上去看那头母羊,如果在那个要紧的关头他不打盹,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后悔,肠子都快悔青了,但世上哪儿能找到后悔药呢?儿子媳妇出去打工挣钱,图的就是要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本来他的骨头还算硬朗,以为自己或许会比老伴幸运,多活一阵子,过上几天好日子,可现在却成了泡影。这笔债太沉重了,一座山的重量也不过如此。儿子媳妇虽然好几年没音讯,但他们总是要回来的。这桩令人伤心欲绝的惨事,即使他们容忍得了,自己也没脸面对他们。他曾想到了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解脱自己。他无数次起了这个念头,但又在犹犹豫豫,像在两山中间的铁索上凌空而立,进退两难,摇摇晃晃,命悬一线。老人度日如年,又好像在等待什么。不过他决心已定,当儿子媳妇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了结自己的那一刻就到了。
每天跟福娃厮守在一起,老人心里又亮堂些了。他那颗布满伤痕的心尘封已久,现在开始松动,露出一道缝隙,将那些晦暗的情绪释放了一些。有时候,孙子的影子不经意间又在心里出现,影影绰绰的,牵引着他悲伤的思绪。这时他便更加怜悯眼前的这个孩子。他想这个孩子,每天守着大山,是那么孤寂落寞,就连一只羊羔的温暖都足以填满他的心田。就因为如此,虽然老人越来越虚弱,腰背佝偻,两腿沉重,翻山越岭很吃力,可他还是被一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每天来到这个地方。
福娃逐渐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在山坡上跳来跳去,在草丛里打滚。小羊开始试着吃草了,他趴在小羊的旁边,兴趣盎然看着小羊咀嚼的样子。小羊似乎也很乐意身边有这样一个伙伴,偶尔用鼻子嗅嗅他,显得很亲昵。福娃的话多了起来,就像一潭水蓄过度了,一旦开了一个口子,白汪汪的水就哗哗流个没完没了。老人的话不多,尽是福娃像春鸟一样在耳边聒噪。福娃忘形地牵着老人的手,一会到树林里,一会坐到石床上。老人任由他牵着,静静地听,那些没头没绪的话,听起来也很受用。老人的心活泛起来了。阳光射进树林里,穿过缝隙在地上留下许多斑驳的光影。老人感觉到有那么一两片光影也掉进自己心里,暖暖的,让他沉浸在一种恬静的情绪之中。他放纵、怂恿福娃那种忘情的絮叨,因为这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享受。福娃津津有味向老人复述那些关于小镇的片段。有时候,他突然停住嘴,像一个书童背诵课文一样,微闭了眼,思索自己到底漏掉了哪个细节。他还躺在老人的怀里,腼腆地向老人说出读书的愿望,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老人也会地心笑了,两人的笑柔柔的,融进一片灿烂的阳光中。
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隆隆的雷声隐隐四起,向老人居住的山头涌来,横亘天际的闪电勾人心魄,瞬间照亮崇山峻岭。瓢泼大雨过后,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老人在一阵从未有过的惊恐后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先是梦见孙子坟头上的细土被雨水冲刷流走,后来又梦见儿子媳妇慌慌张张扒上一节飞奔的运煤火车。他们蓬头垢面地在煤灰里晃荡。儿子搂着瑟瑟发抖的媳妇大叫,忍着点,忍着点,三天就能到家了!
雨停了,闪电无声,屋子里忽明忽暗。老人被梦惊醒,披了件单褂坐起来,梦中的一切那么清晰,真幻难辨。老人在心里说,来吧,该来的尽管都来好了。他变得越来越冷静,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什么都不再去想。
天刚亮,老人就上山割了一大堆干净的青草放到羊圈里。他把房前屋后仔细打扫一遍,把孙子剩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摆在那张小床床头。他把老伴留下来的那个银镯子,还有一沓皱巴巴的五元十元钞票,用一个塑料袋装起来,放到儿子房间的抽屉里。做完这些,他环顾四周,确认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就到羊圈里抱起那只小羊踉踉跄跄往镇上走去。上次那个商贩吩咐过,要卖羊就带些小羊来,现在市场上小羊走俏。
第二天,老人跟在羊群后面向青草坡走去,一路上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一只崭新的书包背在背上,很沉很沉,似乎比背着一头羊更吃力。书包里装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铅笔,一摞空白作业本,一个水壶,还有几本小人书。学校旁边文具店那个小姑娘蛮机灵,她盯着老人手里的百元大钞,听说老人要给孙子准备上学的物品,手脚不停地给老人拿这拿那。一只活生生的羊的价值,不一会儿就体现在书包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面。老人知道这是了结自己之前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了,所以特别精心。他详细问清楚那些文具的用途,最后,还特地挑选了一个塑料壳的羊型卷笔刀。他期盼着福娃每天削那些铅笔时,会情不自禁想到他。他相信只要孩子一想到他,他就会在九泉之下感应到的。
福娃依旧在山口等候,显得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急切。老人把书包的东西在石床上摊开来给他看时,他显得异常兴奋。不过这次他不像以前玩冲锋枪那样胡闹,而是边看边小心翼翼把那堆东西重新收拾到书包里。
过了一会,福娃终于发现有些异样,问,那只小羊呢?他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老人说,羊卖了,换了这些上学要用的东西。老人指了指书包。
你怎么把它卖了?福娃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把它卖了!他涨红脸,捏紧小拳头喘着粗气。他一把抓过书包,一口气把那些东西撒得遍地都是。他哇的一下哭出声,跺着脚向老人讨要自己的羊。
老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气恼至极的福娃狠狠在老人胸前捣了一拳,拔脚转身向山坡下冲去,边跑嘴里边发出伤心的吼叫,你是一个坏蛋,你也是一个大坏蛋!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