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纪念日

　　1
　　
　　冰霜咬住大地，北风在树梢上哭泣
　　热乎劲，遗留在泥土的梦里
　　阳光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翻过遮天的山峦
　　唤醒泥土心中的温情。父亲冻红的双脚
　　和水牛一起踩进水田，泥浪一层一层的
　　从苍老的脚背上卷走，泥土跟父亲的心思
　　一样年轻、细腻了，种子在昨天晚上
　　飞入了母亲的子宫。这时候，密室里的谷粒
　　听到布谷鸟的呼叫，从门缝里伸出一只
　　白嫩的小手，接着，暖风吹动它浅绿的衣裳
　　秧苗的神经，顺着父亲的手指
　　深扎进泥土的血管，它的成长
　　不断地接近那一道慈祥的目光
　　狂风来了，土地抱着它的双腿；暑热时候
　　泥水敞开胸怀为它降温；泥土的气味
　　熏走了那些侵害的昆虫，直到秋姑娘
　　把它接走，泥土才展示出满脸的笑纹
　　注视着那稳重的、渐行渐远的脚步……
　　哦，泥土，这就是你的一辈子，你用全部的
　　生命抚育庄稼，作为庄稼的我们
　　怎么能够把你忘记？
　　
　　2
　　
　　1940年，当祖国的河山还经受着
　　外族的分割与煎熬，父亲在娘肚子里
　　睁开了一双焦急的眼睛：等不到足月
　　父亲就告别温暖，匆匆来到这冷酷的人世
　　一坨仅有三斤多的泥巴，哪能弥补那失去的
　　太多太多的土地，只好与土地
　　共同承受着灾难：先是失去亲娘，接着病入膏肓
　　噼噼啪啪的内火没能把父亲烧死，却烧灭了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从此后
　　父亲的白天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十六岁，什么也看不见的父亲，偏偏
　　看见了我母亲，两个小孩子提前做了大人
　　五年后，在父亲降落的地方，我降落了
　　当我睁开一双小眼，看到泥土的皮肤和表情
　　我知道，我是从泥巴的笑纹里
　　长出来的一棵瘦弱的庄稼
　　
　　在鲇鱼滩眼里，能长庄稼的土地
　　就是好土地。十六岁就立志哺育庄稼的
　　父母，一口气种植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
　　大姐时运不济，在父母还没有种植经验时
　　不幸夭折了；二姐也运气不佳，赶上了
　　闹饥荒的年月，差一点随大姐去了
　　我的来临如雷霆万钧，使父母迈入了
　　扬眉吐气的时代：那是公元1962年3月7日
　　当东方的曙光波涛汹涌，我凭着
　　两腿间的灯管，彻底照亮了父母的长夜
　　二十年后，母亲又意外地怀孕了，所有的人
　　都不赞成她生，可是爸一个字：生。结果
　　爸四十三岁，妈四十五岁，又被咱弟两腿间的
　　那根灯管，狠狠地照亮了一次
　　
　　3
　　
　　泥土仰望着庄稼，笑了，因为庄稼的胡须
　　把它的心挠得痒痒的。庄稼的根
　　扎得越深，泥土笑得越响亮；庄稼
　　的身节拔得越快，泥土笑得越幸福
　　泥土的优越感，就是指望庄稼获得最好的收成
　　
　　父亲看不见劳动，又自小体弱多病
　　胜任不了复杂的、繁重的体力活，可是
　　向上拔节的庄稼是他的力量源泉
　　他总是抚摸着庄稼的头，生怕他的庄稼
　　达不到应有的高度，因此他照样出门，照样
　　使用工具，劳作在水田旱地：耕田、耙地、挑担
　　挖沟、锄草、积肥、催芽、播种、扯秧
　　栽田、种菜、砍柴、摸鱼、挖藕……
　　他的心比眼睛明亮，他的精神比体力强壮
　　他闲不住，从天黑干到天亮，从天亮
　　干到天黑，夜深了，我们催他歇息，他说
　　你们歇吧，反正我白天黑夜都一样！
　　
　　我牵着父亲走向田野；父亲牵着我
　　走进学堂。他牵我的手时，我感受到
　　他手上的茧刺得我痛，他牵我的感觉
　　像秋后抓住一把金黄的稻穗，他手心里的
　　温度是一团燃烧的火，而每次
　　当他把眼看不见、用手摸得出数字的血汗
　　一滴滴地塞到我的手里时，我才懂得
　　什么叫人民币，我才懂得人民币为什么
　　又薄又厚、又轻又重……我是村里改革开放后的
　　第一个大学生，多年后我弟又成为村里
　　的第十五个大学生。因为有我们，全村所有
　　眼睛明亮的人，没有理由不把他们的儿子送进大学
　　全村人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摘下来
　　送给我父亲，让他看一看这美丽的世界
　　
　　4
　　
　　1990年7月24日，一个属于泥土的
　　不朽的日子。泥土躺在它宽广的床上
　　背靠着大地，眼望着苍天，展现了
　　它命运的最后形式：石头摸遍了，泥土摸遍了
　　树和草摸遍了，庄稼和花朵都摸遍了
　　把宇宙摸成了地球，把黑夜摸成了白天
　　把粗糙的谷物摸成了精细的雪米
　　把弯弯曲曲的路摸成了笔直的大道
　　终于，它走到了尽头。走到尽头了
　　为何还要走？累了，乏了，该离去了，又为何
　　还作停留？哦，庄稼不在身边，庄稼的心事
　　还没有了结，你到底死不瞑目！
　　
　　这时候，庄稼在大学校园里，享受着收获
　　沉甸甸的文凭捏在手上，接收单位的合同签订了
　　终于可以回报泥土了。可是，泥土还没有等到
　　庄稼的金黄填满它的眼帘，却被母亲的一句话
　　推进了万丈深渊：他父，你不用等了
　　你就去吧，你的庄稼他还是一条光棍……
　　病痛摧不垮的心，哪受得了这光棍的
　　致命一击：不能……不能荒芜了田地，不能……
　　种下的庄稼要一茬一茬地兴旺下去！兴旺下去……
　　
　　5
　　
　　1998年8月13日，泥土的庄稼终于
　　又哺育出新庄稼：我女儿闪亮面世
　　2007年12月21日，我儿子又隆重登台
　　这两棵庄稼都没有降落在泥土上
　　而是降落在高楼大厦里。可是，他们依然
　　与泥土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哪一座高楼
　　不是奠基于厚厚的泥土？哪一条水泥路
　　没有连着乡下的田塍？哪一个孩子的身上
　　不还散发着泥土的气味？每年清明节
　　我都要带儿女回到鲇鱼滩，让他们学着
　　我的样子，跪在那一片深情的泥土上，跪在
　　他们爷爷的坟前烧香磕头。他们没有
　　拍掉沾在手上、膝上的泥土，他们说一些
　　泥土味很浓的话，他们走过没有水泥、沥青
　　覆盖的泥巴路，走进村里，走进泥土屋
　　围着泥土灶吃泥土味很浓的饭菜
　　他们明白：睡在土地深处的爷爷以及
　　那些像爷爷一样的村民们
　　是我们脚下的泥土，而我们
　　是从这一片泥土里长出的庄稼
　　
　　6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很多的日子已经
　　被占用：历史在前进中，确有一些人和事
　　召唤着我们的热情，可是，这些节日、这些纪念日
　　还没有给我足够的充实与欢乐，因为
　　还没有一个属于泥土的日子。那么
　　让我们记住这一天吧：７月２４日
　　泥土离去的日子，纪念泥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