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大使 四任总统
2011-12-31江康
百年潮 2011年7期
我在中国驻布隆迪大使馆任大使不足四年,却经历了四任总统,且其中两位死于非命,这恐怕在新中国外交史上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这是布隆迪人民在社会转型时期经历的一段血与泪的历程。我身处其中,深深地感到,不管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保持国家的团结与稳定都是至关重要的。下面,把这段不一般的经历作一介绍。
出使“非洲之心”布隆迪
1991年12月,我告别工作多年的外交部礼宾司,出使布隆迪,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经历。从布隆迪首都布琼布拉机场到中国驻布隆迪使馆,不过20分钟的车程。透过车窗,可见远处山坡上一面红旗迎风飘扬,同车的使馆同志告诉我,那里就是中国大使馆。穿过市区以后一路上坡,拐两个弯就进入使馆院内,再沿着林间小径就到达大使官邸。
布隆迪国土形似人的心脏,故有“非洲之心”的别称。布隆迪之美鲜为人知。“不到布隆迪不知布隆迪之美”,联合国加利秘书长派驻布隆迪的特别代表就同我这样说过。坐落在山坡上的中国大使官邸是最佳的观景台,站在官邸的平台上,首都布琼布拉市尽收眼底;稍远处,坦噶尼喀湖波光闪烁;极目远眺,对面白云缭绕的扎伊尔(今民主刚果)群山与布隆迪隔湖相望。蓝天、白云、山峦、碧水组成一幅不可多得的山水画卷。这里正是著名的东非大裂谷北段西支的一部分。布琼布拉就是躺在谷底的城市。1993年初访问布隆迪的国务委员兼外长钱其琛来到这里,称赞我大使官邸“视野之开阔在我驻外使馆中罕见”。
布隆迪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四季如春,有“山国”之称,自诩为“千丘零一之国”(卢旺达有“千丘之国”之称)。但是,湖光山色也好,四季如春也罢,都没有给布隆迪带来繁荣与和平。
“不了解非洲的部族问题就不了解非洲”。布隆迪国土面积不大,仅27834平方公里。当时的人口不足600万,主要由占人口85%的胡图族和占人口14%的图西族组成。布隆迪的部族矛盾根深蒂固,由来已久。大约在17世纪以前,以放牧为生的图西人到此,建立封建王国,对当地胡图族进行统治。1890年布隆迪成为德属东非的一部分,一战中由比利时接管,1922年成为比利时的委任托管地,但仍通过原来的国王进行统治。1946年联合国将布隆迪交由比利时“托管”。1962年布隆迪独立后,多次发生军事政变,王国也变成了共和国,但这些都是图西族统治集团的更替。占人口少数的图西族长期处在掌权地位,尤其是军队几乎完全掌握在图西族的手中。图西、胡图两族长期以来处在统治与被统治的对立状态。1969年、1972年就曾先后发生大规模部族武装冲突,致使10万胡图人逃往邻国。1993年10月开始的布隆迪战乱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部族冲突更大规模的爆发。
任内历经四任总统
我到任后与之打交道的第一位总统是我向其递交国书的图西族总统皮埃尔·布约亚少校。说起这位军人总统,我同他多少有点缘分。早在1987年,时任军队总参谋部作战训练局局长的布约亚少校,曾随布隆迪外长访华。我曾参与对布外长一行的接待。他们回国后第三天,以布约亚少校为首的一批军人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他的叔父巴加扎总统。据说,布约亚得悉巴加扎有清除他之意,所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布约亚出任总统后,1989年2月率团访华。笔者再次参与接待。
布约亚执政的第二年(1988年)8月,北方地区发生流血骚乱,致使5000人丧生,4万多人逃往邻国卢旺达。这场骚乱使布约亚总统意识到必须加速民族和解步伐。为此,他宣布成立“民族团结协商委员会”,并于同年10月改组政府,任命胡图族人西博马纳为总理。但是在西方鼓吹的非洲“民主化”浪潮的压力下,布约亚不得不放弃由他主导的“民族和解”的构想,同意于1993年6月举行多党总统选举和立法选举。他自信能在大选中获胜,并可借以改变他以军事政变上台的形象。他相继颁布了政党法,制定了新宪法,并获全民公决通过。大选前各政党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竞选活动。竞选主要在以图西族为主体的执政党“布隆迪民族统一进步党”(又称“乌普罗纳党”,简称“乌党”)候选人布约亚和以胡图族为主体的“布隆迪民主阵线”(简称“民阵”)候选人梅尔希奥·恩达达耶之间展开。
大选结果出乎布约亚的预料,他以悬殊票数输给了恩达达耶。大选的结果客观上反映了胡图族民众要求改变长期受图西族统治的强烈愿望,图西族一些人则认为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选举,而是一次部族人口统计。
第二位总统就是大选中获胜恩达达耶。他就职后,我专门拜会过他。我向他简要介绍了中布经济技术合作概况。他给予高度评价。然后他主动谈起,他在卢旺达上大学时就曾读过毛泽东主席的书。应他的询问,我们谈了对毛主席的功过评价。回使馆后次日,我还特意给他送去一本法文版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民阵”虽然赢得大选,但军队依然掌控在图西族的手中。这成为恩达达耶总统最大的一块心病。他着手改组军队,希望通过招募新兵改变军队的成分。这就触动了图西族军人的神经。此外,大批逃亡在外的胡图族难民回归,要求收回他们原有的土地,引发了土地纠纷。
在恩达达耶就职百日之际的那天深夜,我在睡梦中被一阵隆隆炮声惊醒,炮声在山谷里回响,使馆官邸的窗户被震得咯咯作响。炮声是从位于市中心的总统临时官邸方向传来的。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近期会发生政变的传闻变成了现实。
恩达达耶总统在这场少数图西族军官发动的军事政变中遇害。据说,总统临时官邸遭围攻和炮击后,恩达达耶总统夫妇乘坐装甲车逃到市郊的一座兵营里。政变部队随即赶到,以开战相威胁,迫使兵营交出总统。恩达达耶落入政变军人之手后,被肢解而死。
总统惨死的消息像一声炸雷响彻布隆迪千山万壑,激怒了胡图族民众,引发大规模部族流血冲突,其惨烈在布隆迪史无前例。一些被激怒的胡图族群众首先拿军人家属开刀。最典型的例子是,一所学校的胡图族校长把90多名图西族学生反锁在屋里,一把火把他们全部烧死。一些图西族军人则返乡复仇射杀胡图族地方官员和民众。冤冤相报,霎时间布隆迪变成人间炼狱。甚至有的胡图族丈夫亲手杀死自己图西族妻子,以示对本部族的忠诚。首都布琼布拉也一度成为一座死城。局势不可收拾。政变当局在国际、国内一片谴责声中迅即瓦解。这场部族冲突演变为内战,长达9年之久,25万至30万人丧生,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湖光山色的布隆迪浸泡在血泪之中。本来就十分贫困的布隆迪,失去了和平安宁,一度在联合国宣布的最不发达国家排行榜上跌落至倒数第一。
第三位总统是由对立党派经过艰难谈判协议产生并由国民议会推举的西普里安·恩塔里亚米拉(胡图族)总统。
恩塔里亚米拉是“民阵”领导成员,原农牧部长。1994年3月下旬从国内述职休假回馆后的第二天,我就提出拜会请求,总统府答复我初步定在4月初。就在等候接见通知时,我等来的却是晴天一声霹雳:他与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在坦桑尼亚出席地区安全会议后回国途中,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机场上空同机罹难。对布隆迪来说,这无异于“屋漏又遭连雨天”;而对卢旺达来说,则是引发部族大屠杀和大规模内战。
哈比亚利马纳总统,胡图族军人出身,1973年发动政变上台,在位长达21年之久。这场空难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说法不一,两族间相互猜疑。从4月7日起,卢总统的胡图族卫队开始猎杀包括卢旺达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理在内的数名图西族部长及宪法院长等人。杀戒一开,越发不可收拾。上杀反对派头面人物,下杀图西族群众和胡图族温和派,直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惨绝人寰(在100天内,在一个不足800万人口的国家里,近百万人被杀,200万人逃亡邻国,200万人流离失所,25万至50万图西族妇女被强暴,成为二战结束后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联合国大会后来把每年的4月7日确定为“反思卢旺达大屠杀国际日”)。卢旺达内战之火重新点燃。“爱国阵线”武装从北方分兵三路南下基加利……
布隆迪与卢旺达山水相连,部族相同,可说是一对“孪生兄弟”。所不同的是,卢旺达独立以来,胡图族长期处在掌权地位,与布隆迪正好相反。1990年由侨居乌干达的卢旺达图西族难民组成的反政府武装“爱国阵线”与胡图族政府军爆发内战。1993年双方达成和平协议,决定结束内战。此次卢内战重开,外国驻卢使馆和侨民纷纷撤离。我驻卢使馆密切跟踪战事发展。同时,我分别给驻布各项目组负责人打电话,请他们做好接待我驻卢人员的准备。4月12日我驻卢使馆陆代办通过使馆电台与我通话,告知我驻卢人员第一批50余人分乘12辆汽车已从基加利向布琼布拉撤离。我使馆随即派人赴边境迎接。正常情况下,从基加利驱车到布琼布拉仅4个小时,但直到傍晚仍然没有车队的音讯。我让使馆办公室给边境站打电话,方才得知车队刚刚进入布境内,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后才知道,他们在卢境内遇到一道道关卡的检查,道路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或是手持砍刀、长矛、木棍的民兵,后来又碰到卢难民车队和人流,直到晚上9时许他们的车队才驶进我驻布使馆院内,可见旅途之艰辛。陆续撤到布琼布拉的我驻卢人员共167人。中国在布、卢两国的项目大体相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采取了由驻布各项目组和使馆对口接待的办法。4月24日,除少数撤离人员已先期乘班机回国或暂留布隆迪外,其余137人乘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67包机离布回国。我和使馆经商参赞、驻布各项目组负责人前往机场送行,目送包机飞向蓝天。我驻卢其他人员则经坦桑尼亚撤离。这段时间陆代办与我通过电台几乎天天保持热线联系,直到5月10日陆代办和另一名外交官最后搭乘联合国“援卢团“的飞机撤往肯尼亚。
第四位总统是我向其作离任辞行拜会的胡图族总统西尔维斯特·恩蒂班通加尼亚。
恩蒂班通加尼亚是布隆迪原反对党“民阵”的核心成员,“民阵”赢得1993年大选后任外长。同年10月,他在军事政变中被追杀,翻墙逃脱,得以幸免,后躲进法国使馆避难,而其妻未及逃离被杀害。他在法国使馆避难期间,我曾应邀参加过他在法国使馆召集的对驻布使节的情况通报会。他向使节们介绍了布隆迪部族冲突的由来,反复说明改组布隆迪军队的必要性。他谈到,布隆迪军队中高级军官几乎是清一色的图西族人,在下级军官中胡图族人也是寥寥无几,就是在士兵中胡图族也仅占1/10。胡图族人的能力并不比图西族人差。胡图族人不是不愿意当兵,而是不敢当兵。因为一遇到风吹草动,胡图族士兵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在这次会上,我对布发生流血冲突感到痛心,衷心希望布隆迪恢复和平与安宁。我还谈到,我作为大使,十分关心我驻布人员的安全,我国“路桥公司”驻布经理处与其承包的公路工程先遣组失去了联系。他向我询问先遣组所在地点,并允诺协助查询。
走出法国使馆后,恩蒂班通加尼亚接任在政变中遇害的议长。正是他率“民阵”代表团与反对党“乌党”代表团经多轮谈判达成协议,拥立“民阵”的原农牧部长恩塔里亚米拉任总统。布、卢两国总统同机遇难后,他作为议长,依据宪法,任代总统。后来双方又再次进行艰难的谈判。在“民阵”作出了较大让步以后,双方达成名为“政府契约”的分权协议,他被议会推选为总统。那天上午,驻布使节被请到议会大厦旁听议会开会,见证推举总统过程。我以为,会议会马上开始,谁知道双方代表团还在权力分配问题上讨价还价争论不休。使节和议员们在休息厅里饿着肚子等了几个小时,直到双方谈出了结果议会才开会。其实,议会推选也就是走一走程序。“乌党”议员们以缺席方式默认了推选结果。
恩蒂班通加尼亚当政期间,布动乱依旧,反政府武装相当活跃。在一些农村里,白天是布军队的世界,晚上则是胡图族反政府武装的天下。就是在首都布琼布拉,袭击事件也时有发生。清剿与反清剿,袭击与反袭击,周而复始,终无宁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在任期间,我驻布项目组驻地数次遭到反政府武装的袭击,甚至使馆里也落过流弹,幸无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为安全计,暂无经营项目的我部分商家、团组撤回国内或是转到附近国家另谋发展,那些尚有项目的团组也压缩人员,收缩战线。
恩蒂班通加尼亚总统在丧妻一年多以后,与布一位女记者结为连理。我有幸参加了他们的婚宴,并给新婚夫妇送了一套中国茶具和一套贴花台布。在布几年中,一个葬礼接一个葬礼,我尽忙着丧礼外交。总统的婚礼可算是枪炮声中罕见的喜事。
总统官邸与中国大使馆是近邻,仅“一墙之隔”,更确切地说,是“一篱之隔”(因为没有墙,只有篱笆)。恩蒂班通加尼亚就任总统后,成为中国大使馆的新邻居。在我离任前不久,我借世界妇女大会即将在北京召开之机,通过总统夫人,邀请到总统夫妇到我官邸作客。总统说,他从来不出席外国大使的宴会,因为我们是邻居,所以就破了这个例。我离任回国后得悉,三位总统夫人(现任总统夫人、前总统布约亚的夫人、已故前总统恩达达耶的夫人)共同组团出席北京世妇会。我仿佛从中看到布隆迪和平的一缕曙光,确实为之高兴。
中布友好合作关系不断发展
1995年8月,我告别苦难深重的布隆迪,离任回国。重返外交部礼宾司后,在一次接待国宾场合,我见到江泽民主席。江主席一见到我就吟诵了一句杜甫《春望》中的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的这个千古流传的名句确是当年我驻布人员在动乱中的布隆迪工作和生活处境的写照。
大使馆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任大使短则两三年,长则四五年。中国驻布大使,无论我的前任还是后任或是我本人,始终不渝地奉行不干涉布隆迪内政、不介入布部族冲突的方针,尊重布人民对发展道路的选择,在平等互利、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为推进两国友好合作关系积极努力。我想,这正是中国外交魅力之所在;在国与国关系中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最有生命力。
中国与布隆迪的经济技术合作涉及布隆迪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博得布隆迪上下和两族人民的交口称赞。我多次听到布方引用“送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成语来赞扬中方的援助。我在任期间,虽经历战乱,无论哪个总统当政,中布友好合作从未停止过。
最令人可歌可泣的是中国青海省派往穆拉姆维亚省的医疗队的感人事迹。穆拉姆维亚省是部族冲突的重灾区。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医疗队的医护人员(有一多半是女同志)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不辞辛苦,日以继夜,救助在部族仇杀中受伤的两族群众。在缺水断电的情况,医疗队的同志打着手电做了几十例手术。为躲避杀戮,数百名胡图族群众一度聚集在医疗队的红十字旗下,医疗队驻地院子成了他们的避难所。当这批医疗队期满回国时,穆拉姆维亚全城男女老少挥泪夹道相送,感人至深……
原驻布隆迪使馆的同志每年春节都要聚会一次,回顾当年在布隆迪一起度过的艰难岁月,共同祈盼布隆迪获得和平与安宁,重现湖光山色的风采。当得知在国际社会和地区国家的大力斡旋下,布隆迪主要反政府武装“保卫民主力量”领导人皮埃尔·恩库伦齐扎于2003年11月与过渡政府签署和平协议,结束了旷日持久的内战,我们为之高兴。恩库伦齐扎继而在2005年大选中获胜,成为新一届总统,并在2010年大选中以91.62%的高票获得连任。
2006年11月,中非合作论坛峰会在北京召开。恩库伦齐扎总统来华与会。我有幸以论坛礼仪大使身份在首都机场迎接他的到来。虽然我们不曾见过面,他一下飞机,听说我在布隆迪最艰难的年代担任过中国驻布大使,他情不自禁地拉起我的手。我们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手牵着手,从廊桥穿过候机大楼走了二三百米,直到贵宾休息室坐下,他才把手松开……
从1993年10月布隆迪发生大规模部族流血冲突到2003年11月和平协议签署,历时10年有余。这10年是铺满血与泪的历程。布隆迪人民为探索一条符合本国国情的发展道路,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我们衷心祝愿布隆迪人民在恩库齐伦扎总统领导下,在民族和解、重建家园、发展经济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前不久,布隆迪政府通过了《展望2025》发展计划。恩库齐伦扎总统表示,要用10年时间摘掉布隆迪最贫穷国家的帽子,他号召政府官员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努力奋斗。他多次表示,在重建国家的事业中,他寄希望于中国的帮助。我高兴地获悉,在双方共同努力下,中布友好合作关系又有了长足的发展。
(责任编辑 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