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一座城市和它的图书馆精神
2011-12-29王婧沈茜蓉
党员文摘 2011年5期
平等地获得知识的机会,将推动一个城市走向民主和包容
“我无权拒绝他们(乞丐)入内,但读者有权选择离开。”杭州图书馆馆长褚树青的这句话在微博上被转发了1.6万次,他因此成为100多家媒体关注的焦点。
褚树青对这种“波澜”也很惊讶——48岁的他已经在杭图任职十年,一直在践行“公共图书馆零门槛开放”的理念。在他看来,“公众一般只知道图书馆能典藏阅览,但是忽略了图书馆的社会职能——保障社会文化公平”。
搬运工眼中的图书馆
2月15日,午饭后。
穿着迷彩工作服的搬运工王书恒走进杭州图书馆报纸阅览室。他拿了《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的报夹,在入门处的软沙发上坐下。他说,每天中午他都会来——“主要是为了休息,偶尔才看看报纸。”
言语间,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大落地窗,窗外的大片建筑工地正是他工作的地方。两年前,他从江苏到杭州打工,一直在附近工地上干体力活,而杭州图书馆是王书恒在附近能找到的唯一“不用花钱又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
在王书恒眼中,图书借阅区书柜、书桌、台灯浑然一体的书房式布置,让他觉得“像天堂”。
但他更习惯呆在报纸阅览区——这里聚集着更多和他一样的打工者,“我们更喜欢看报纸,文章篇幅小,读起来不费劲儿”。
王书恒最喜欢的是音乐分馆。他可以躺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戴着耳机睡觉,睡不着时就看着头顶上的电子星空随着音乐的节奏而闪烁。
王书恒一般在下午2点离开。每当他经过借阅台时,工作人员张小丽都会冲他微微一笑。
张小丽已在杭州图书馆工作了36年。她尽量对每位望向她的读者微笑致意,不论是乞丐、农民工还是残疾人。
“进杭州图书馆不需要任何证件,借书也免费,只需要提供市民卡即可。”张小丽说,“所以附近的人们经常来,也许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看书,但他们在休息之余,哪怕就是随手翻翻报纸,也比他们在外面无所事事要好吧。”
“零门槛”如何实现
36年前,19岁的张小丽就来到杭州图书馆工作。那时候的杭州图书馆还是一座“藏书楼”,在那个身份决定权利的年代,来借书的人很少。
20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导致西方国家开始削减对图书馆的补贴,图书馆逐渐向产业化方向发展。80年代,中国掀起市场经济风潮,越来越多的图书馆开始靠出租场地、收年费等各种方式来创收。
“我们有了市场、私营的概念,但什么是公共,却面目不清了。”褚树青说,“在我接手的时候,我就想,我赞成市场经济,但图书馆还是要做公益的事情。”
2000年,褚树青出任杭州图书馆馆长,立即宣布军人、残疾人、老人、儿童免费借书;其他人则需交费,用以“捐助”图书馆。“说是捐助,也是对公民文化的一种培养。因为不好意思直截了当说‘免费’——全国都收费的时候,我们怎么能说免费呢?”两年后,国内图书馆学理论界开始探讨公共图书馆究竟是否应该收费。支持收费者认为,图书馆产业化是全世界的趋势;反对者则认为,公共图书馆最重要的职能是保障社会信息公平——收费则意味着门槛。
杭州市图书馆是响应图书馆对公众免费理念的实践者之一。
2003年,杭州图书馆就向所有人敞开了阅览室大门。张小丽记得,每天早上就能看到一些穷人把蛇皮袋放在门口,走进阅览室读书,一看就是一天。“有的蛇皮袋里装的就是铺盖和简单的家当。”张小丽说。有时她坐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还会看到这些读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2006年,杭图将搬迁新址,召集专家论证制度改革,一个重要议题就是是否可以取消借书的押金制度。在很多专家看来,押金制度是图书馆“无法破除的一道门槛”——如果没有押金制度,如何保证外借的书能够如期归还?褚树青当时表示:“如果一个人连最起码的信用和道德都不讲,一百块钱押金又能有什么用?”
果然,2007年,杭州市图书馆新馆全面免费开放,实现了真正意义的“零门槛”——不但所有人都可以进入阅览,而且都可凭借市民卡免费借书。
这在当时引起轰动。刚开馆的几个星期里,门口总是围满了探头探脑的人群,纷纷问:“借书也免费啊?这么好的事也有的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问,“那管不管吃饭啊?”
把图书馆开到市民身边去
2月13日下午,26岁的IT白领李珍珍第一次陪同学来杭州图书馆借书,兴奋地用手机拍照留念。“我来杭州工作两年,从没到过这里,要是这个图书馆在我家附近该多好!”她说。
李珍珍是典型的网络一代,一天泡网十几个小时,出门也不忘手机上网。
事实上,网络的飞速发展正严重压缩图书馆的生存空间。人们通过网络获取信息,远比去图书馆查资料便捷。但褚树青认为,正因为是信息爆炸的时代,部分底层民众更无法跟上互联网步伐,图书馆的服务要“向他们倾斜”。
2003年,褚树青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利用行业和社会力量,推动政府建立公共图书馆制度,并通过杭州图书馆的“一证通”体系,将各级公共图书馆连接起来,形成免费的图书流通服务网络——只需登录杭州图书馆的系统,就可以借到这个城市任何一本纳入体系的图书馆的书。
“大网”以市图书馆为核心,延伸至各个区县图书馆,再到各个社区图书室。只需点击“预约”,需要的书籍就会在三天之内完成“大网”中的旅行,来到距离读者最近的社区图书室。
核心问题是经费。褚树青找来七个区县的图书馆馆长、一些图书馆爱好者和企业家,商量成立“杭州图书馆事业基金会”。2005年,褚树青邀请时任政协副主席的曾东元担任基金会会长。
此后,曾东元带领基金会成员,走遍了杭州市所有的社区和农村基层图书馆。他们看到,余杭南苑街道图书馆建起来后,三百多平方米的阅览室,每晚都被外来打工者挤满。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基层的人,每天放了工,就成群结队来到图书室,看书、看报、看杂志。这深深触动了曾东元,他设想,“图书馆应该多到‘只要你想看书,就有图书馆’的地步”。
这个让图书馆遍布城乡的梦想如今真的实现了。在杭州市拱墅区拱宸桥街道文化站,七八个书架上摆满了新书,每本书上都贴上了小小的蓝色条码——杭州地区内任何一个持有“一证通”借书卡的市民,都有机会借到这些书。
截至2008年8月,杭州62.1%的街道和94.1%的社区都配备了这样的图书馆。
这张“大网”激活了杭州市图书馆。2008年,杭州图书馆藏书231万册,年流通人次309万,外借110万册次。而这一年,中国2820个公共图书馆的年平均流通人次只有约10万,外借8万册次。
我们可以一起看书
对市民来说,免费阅读需要接纳的过程。
拱墅区图书馆馆员陆菁说,图书馆刚刚全面免费开放时,很多大爷大妈拎着烧饼油条豆浆来阅览室摆龙门阵,还有给孩子在图书馆“就地解决”大小便的妈妈们。但这些行为现在都消失了。
退休工人孙毅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成了拱宸桥街道文化站的常客。他还给站长提建议:成立“业余书评小组”,让街道里的爱书人可以定期开沙龙、写书评、办刊物。
这也正符合褚树青的理念:“我们宣布条条框框,不如让社会各界制定规则,管理监督,志愿服务。”
现在,这个小小的文化站不仅为社区的居民提供图书,还在每周二四六晚上放映电影,周四有免费唱歌课,周六下午为小区越剧队提供排练厅,它已经成了街道的公共交往中心。
图书馆学专家、华东师范大学信息学系系主任范并思说:“公共图书馆是城市中最好的学习共存、推进社会包容的场所。”
正如杭州市图书馆儿童阅览区里出现的这个场景:
一个穿着考究的母亲带着八岁的女儿来这里读书,她们就住在图书馆附近,房屋均价三万元/平方米。
一个衣着破旧的爷爷领着八岁的孙女坐了19站公交车也到了这里。他们从江苏淮安的农村来到杭州,一家人住在出租屋里,靠女孩的父母在工地上打工生活。
两个女孩的手同时伸向了书架上的同一本书。
“我先拿到的!”喊声惊动了书架那边的母亲。
母亲走过来,温柔地说:“宝贝儿,你们可以一起看吗?”
两个女孩儿想了想,点点头,坐到桌边,开始一起翻那本儿童书——《神秘的鸟类》。看完一页,一个女孩小声问另一个:“看完了吗?可以翻了吧?”
(摘自2011年2月28日《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