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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

2011-12-29蒋林

延安文学 2011年5期

  一
  
  邓家乐双手揣在裤兜里,神情憔悴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踱去,蓬头垢面的他在努力寻找一个说服妻子允许自己独自回老家过年的理由。最近几年,邓家乐总是希望能在老家过年。在并不遥远的故乡,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唤他。可是,妻子黄依菲一次次毁灭了邓家乐的梦想。每次,这个从来都不善解人意的女人总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回老家干吗?父母都已经去世,又没有一个亲戚,有回去的必要吗?邓家乐针锋相对,他说父母都已去世怎么啦?没有亲戚又怎么啦?黄依菲也不甘示弱,她说过年应该是举家团圆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孤零零地跑回老家?没有亲人,没有住房,你在哪里落脚呢?难道要像只丧家犬那样夹着尾巴四处乞讨?每当这时,邓家乐就哑口无言了。他找不出任何语言去解释和还击黄依菲,便沉默着放弃了努力。这种妥协幻化成了一种更加浓烈的牵肠挂肚,慢慢堆积在邓家乐的心里。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转眼又快到春节了,对故乡的思念又在邓家乐的心里膨胀起来,回老家过年的念头又定时死灰复燃。所以,邓家乐在努力寻找一个理由,征得黄依菲的同意。他不想赌气独自贸然回家,因为那样有悖于内心,失去了意义。
  想了半天,邓家乐依然没有找到正当而合适的理由。他能想出来的理由,都是漏洞百出且充满了幽默元素,一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搞笑。但邓家乐笑不出来。他的情绪很懊恼,转而有点躁动了,想抽烟,但点燃抽了两口之后又掐灭了。内心彷徨、空虚的邓家乐像一个被设置了某种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在房间里周而复始地走动。后来,失落的邓家乐来到阳台上,双手拱在一起形成一个支架,撑住自己那颗沉重的脑袋。他表情呆滞地看着楼下那个凌乱、热闹的菜市场,心里泛起了一股恶臭。菜市场里高亢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穿梭的人群忙碌地挑选着过年的各种蔬菜,这派气象说明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感到欢欣。但是,这种狂欢的景象却使邓家乐的内心更加无奈和忧伤。他不知道自己今年能否实现愿望,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过一个温暖的春节。
  正在邓家乐一筹莫展时,黄依菲回来了。她摇摆着身体走在那条铺满了水果皮、菜叶子、纸屑以及各种各样垃圾的水泥路上。邓家乐的情绪立即紧张起来。他早就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与她商量回老家过年的事,他认为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不能再拖延下去。可是,到现在他也没有找到一个理由。不过,邓家乐已经做好了与黄依菲一决雌雄的准备。他觉得自己每次和她商量这件事时,都是在战斗。
  在黄依菲上楼这段时间,邓家乐还在脑子里做最后的筛选。他想在拙劣的理由中选一个相对好的,这是无奈的选择。可是,那些刚才还被侥幸心理掩饰的理由此刻似乎都现出了原形,一个比一个拙劣、荒唐。它们仿佛是一群瞬间从青春容颜的美女蜕变成年老色衰的老妇一样,露出了令邓家乐十分厌恶的样貌来。连一个最拙劣的理由都找不到,邓家乐的心里顿时就慌乱了,额头发热,手心冒汗。每当紧张、慌乱时,邓家乐就想到抽烟。当他刚把烟点燃时,就听到了敲门声。
  邓家乐忙不迭地去开门,慌乱中烟灰散落一地。双脚相继踏过去,地板上污迹一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依菲回家后自己不掏钥匙开门,总是一个劲儿地擂门。这让邓家乐非常反感,他认为她变得庸俗与跋扈了,跟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无聊妇人一样令人讨厌。开门后黄依菲就捏起鼻子皱起眉头,她说怎么又抽烟了?黄依菲一直在督促邓家乐戒烟,可他最近总是满腔烦恼,尼古丁成了他排解忧愁的法宝。邓家乐没有回答黄依菲,他落寞地转身坐在沙发上,盘算着如何说服她允许自己回老家过年。这是最后一仗了,他有种破釜沉舟的悲壮。离春节只有几天了,邓家乐急着让事情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所以便迫不及待地与黄依菲商量起来。
  为了不重蹈覆辙,邓家乐的口气几乎变得哀婉而悲戚了。以往,每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黄依菲总是不给他好脸色,几句话之后就争吵起来。邓家乐唯唯诺诺地对黄依菲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黄依菲的眼睛鼓了鼓,看了邓家乐几眼,然后用表情示意他有什么事情就快说。邓家乐说,你看马上又要过春节了,我今年还是……
  黄依菲瘦弱的手臂一挥,把邓家乐的话搅得支离破碎,像灰尘那样落在有些褪色的地板上。她脸上的肌肉突然抖动起来,那颗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长大的痣仿佛都快掉在地上了。黄依菲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又想挑起我们之间的矛盾?我觉得你每年这个时候就要说起这个事,就像生了一种按时复发的病。
  邓家乐没有理会黄依菲,他满脸堆着笑容,好像这样的笑容能融化黄依菲的寒冰。他说,你听我解释啊,呵呵,你应该好好听我解释一下。黄依菲一边朝卧室走一边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觉得你就是无理取闹。黄依菲头也不回,声音绕了个弯儿飘进邓家乐的耳朵里。她的话与高跟鞋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在忘情地唱歌。邓家乐并没有受到影响,他看上去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他跟着黄依菲的背影进了卧室。邓家乐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口吻,他认为这样或许能够打动她。他说,我的意思很简单,我只想回老家过春节,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
  黄依菲没有想到丈夫会追到卧室来纠缠她,情绪如火山一样喷发了:你怎么就那么讨厌呢?还学会死缠烂打了?她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可能理解你,这事换了谁都无法理解。邓家乐紧贴在黄依菲身后,他还想做最后的阐述,却遭到了拒绝。黄依菲说,你不要再喋喋不休了。说完,她倒在床上睡觉了。打了一整天麻将,她确实有点疲倦了。
  邓家乐默默地退出卧室,心里知道故乡的门又一次关闭了。他来到阳台上,默默地注视着远方。远方一片朦胧,既充实又虚无。不知不觉中,邓家乐的嘴里又叼起烟来,浓浓的烟雾弥漫开来,就像他胸腔里的愁绪。他的眼神从远处收了回来,从上而下,缓缓停落在防护栏上。邓家乐又一次看见了空调外挂机架子下面的那个鸽巢。鸽巢空空,那只成天慌乱飞翔的灰色鸽子哪里去了?邓家乐的眼神离开了鸽巢,在无尽的苍穹里游来游去,强烈的寂寞与落魄汹涌而来。
  
  二
  
  这只灰色的鸽子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筑巢的,邓家乐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三年前,也好像是五年前。总之,它和邓家乐共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已经很多年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午后,邓家乐看着鸽巢,心想它能顺利地飞回来吗?他总是很担心这只名叫天使的鸽子迷失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
  邓家乐第一次看见这只蓦然来到自己阳台上筑巢的鸽子时,就叫它天使了。天使原本是邓家乐在故乡时养的一只充满灵性的鸽子,那是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天使与邓家乐在宁静而闲适的故乡一起生活了十年。后来,邓家乐远走他乡,在全国各地四处漂泊,与天使失去了联系。天使死的时候,他还在山东。那是个深秋的下午,邓家乐收到父亲打来的传呼,知道了天使的死讯。他哭了,泪水在爽朗的秋风中悄然落下。邓家乐永远无法忘记天使在自己生命中的印记,所以,多年以后,当他发现这只流浪的鸽子时,便叫它天使了。
  邓家乐断定天使是只流浪的鸽子,只是不知道它是主动选择流浪异乡呢,还是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第一次看见天使是在一个初春的黄昏,黯淡的余晖让人感到无限忧伤。当时,邓家乐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散漫的路人。突然,一串翅膀扑闪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邓家乐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他惊讶自家的阳台里飞出了一只鸽子。他把眼神定格在空调外挂机上的那只鸽巢上。鸽巢简单之极,没有食槽、水槽,没有供鸽子休憩的地方。它不过是天使临时搭建的一个栖身之地,用纸屑、布条、塑料带子等城市中常见的垃圾堆积而成。邓家乐对鸽子既熟悉又陌生,在记忆深处,与鸽子相伴的日子总是若隐若现。只是,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看见过鸽子。
  在偌大的城市里,与一只鸽子的蓦然相遇给邓家乐带来无比的激动和兴奋。他像个小孩子那样撒欢着把这个惊天发现告诉了黄依菲,他以为她会与自己一起欢笑。可是,黄依菲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表情平静地说,是吗?这有什么新鲜的?说话的同时,黄依菲忙着涂口红,她约了几个与她一样寂寞无聊的女人打麻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邓家乐眼里原本是贤淑的女人,开始沉溺于麻将之中,乐此不疲地消磨着美好的时光。邓家乐还想对黄依菲描述这只鸽子和鸽巢,以及记忆中那些在遥远的故乡饲养鸽子的日子,但是,他见黄依菲反应冷淡,便知趣地走开了。
  邓家乐看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的鸽巢,想起了记忆中的天使。它死了快二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忘记。但是,二十年后的邓家乐却发现自己从未忘记那只给自己带来美好回忆的鸽子。天使,邓家乐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刚才朝寂寞天空飞走的那只鸽子又浮现在脑海里。他隐约觉得它们飞行的姿势都一样。天使,邓家乐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他将记忆与现实中的两只鸽子重叠了。邓家乐觉得城市中这只流浪的鸽子就是曾经的天使。
  天使的出现给邓家乐带来了短暂的欢乐,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每天,他都会专心致志地守侯在阳台上,看着天使飞出去又飞回来。天使看上去总是很忙碌,邓家乐不知道它到底在忙什么。渐渐地,天使与邓家乐也由陌生走向熟悉,它不再像当初那样惧怕他了。很多时候,天使也会停落在防护栏上,与邓家乐做着一种特殊的交流。后来,邓家乐买了很多喂养鸽子的饲料,按时给天使提供生活保障。这样的生活让邓家乐想起了在故乡与父亲一起饲养鸽子的日子,温暖在心底慢慢流淌。
  但是,短暂的欢乐之后,邓家乐陷入巨大的迷茫。他开始为天使的处境而感到哀伤。邓家乐认为,鸽子天生恋巢,一般不会随遇而安。那么,天使为什么还一如既往地寄居在自己的屋檐下呢?迷失,他觉得天使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它不是不想回到故乡,只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邓家乐想起了天使每天扑闪着翅膀飞向陌生而苍茫的天空时的情景,“扑扑”的声音中透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疲惫。但是,它依然是每天早出晚归。邓家乐希望天使有一天突然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因为那意味着它找到了方向,回到了故乡。不过,这个愿望从未实现。
  天使的出现把邓家乐的彷徨推向了高潮。在城市生活的这些年里,邓家乐一直处于迷惘与彷徨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迷失在都市中的鸽子,虽然恋着故乡那个温暖的巢,但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父母去世之前,他每年还能回去一次,但停留时间非常短暂。黄依菲以及其他诸多外部因素逼着邓家乐必须回到喧嚣的城市。这个沸腾的地方有一种不知名的魔力,它搅乱了邓家乐内心的安宁。后来父母都离世了,邓家乐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剪断了与故乡的情感脐带,总之,自己就像一个缺氧的婴儿,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自从天使出现后,邓家乐对故乡的眷恋更加强烈了。每天夜里,当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时,故乡就会浮上心头。清冽的山泉、苍翠的松柏、婉转的虫鸣和嘹亮的鸽哨,它们汇集成一幅充满生机的图画。故乡的美好与现实的喧闹、躁动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山泉、松柏、虫鸣和鸽哨与城市中的高楼、大街、喧哗和电动马达声交织在一起,它们你推我攘,谁都不愿意做出让步。但是,它们又谁都不能战胜对方,局势进入了胶着状态。这样的形势对邓家乐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在痛苦中,邓家乐做出了选择,他必须回到故乡,这才是摆脱折磨实现心灵回归的方式。只是,他在向黄依菲诉说时,并没有得到她的理解。邓家乐需要一种真诚的理解。
  
  三
  
  春节的脚步势不可挡地逼近,邓家乐的心情越来越焦急。他依然在尝试着与黄依菲交流,他甚至想采用软磨硬泡、推心置腹的方式,与她取得情感上的认同。邓家乐想告诉黄依菲,作为一个异乡人,对故土的眷恋是人之常情。那天晚上,他对她说,我认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城市人,对我的故乡情结无法理解。但是,如果你能换位思考,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你就能理解了。让邓家乐没有想到的是,黄依菲依然把话说得非常决绝。她说,没有转机,不能有转机。接着,她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她的观点和立场。
  黄依菲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丈夫,盛气凌人地说了起来。邓家乐隐约觉得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如此郑重地与自己交流了,他竟然有些不习惯。黄依菲说,你哪里是对故土的眷恋?你只是不适应城市的生活,想逃回乡下。黄依菲的话令邓家乐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从乡下到城市,结婚这么多年了,邓家乐想不到妻子会这样看待自己。他想反驳,但终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看着她手舞足蹈地表演。黄依菲的口气越来越重。她说,你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你应该学会在城市生活,适应这里的一切。逃避是弱者的表现,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否则,那就是我错看了你。
  邓家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黄依菲会把话题扯得如此深远,心中的厌恶感终于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忍不住了。他说,黄依菲你真的误解我了。黄依菲轻蔑地笑了起来,她说,误解?那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呀?
  黄依菲的表情中带着浓烈的嘲笑,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邓家乐闭嘴,打消那些无聊的念头。邓家乐真的闭嘴了,他找不到继续与黄依菲交流的勇气和力量。他们结婚已经十多年了,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他们仍然是相爱的。可是,在这个节日气氛逐渐浓厚的日子里,邓家乐觉得他们的距离如此遥远,从未如此远过。他不想说什么了,他知道说了也白说,黄依菲是不会明白的。邓家乐的眼神飘来飘去,一会儿落在床上,一会儿又停在柜子上。最终,那张被灰尘覆盖的结婚照映入了他的眼帘,并长时间地停留在那里。与黄依菲一起走过的所有日子都翻腾起来,点点滴滴汇聚成滔滔洪流,一次次冲击着邓家乐的心灵。半晌,邓家乐嗫嚅道,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这句话把邓家乐和黄依菲的关系推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
  黄依菲瞬间就咆哮起来了,她从未如此冲动过。她指着邓家乐的鼻子说,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还生活在一起干什么?她在慢慢向邓家乐逼近,手指头就快要触到邓家乐的鼻头了。黄依菲说,好啊,我们不是一路人,从今以后,咱们就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涉。邓家乐有些后悔,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突兀地说了那句话。他想缓解紧张的气氛,于是他说,你这说的什么话?黄依菲并没有给他好脸色,她说,什么话?说白了就是离婚。这下你清楚了?明白了?邓家乐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尽管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尽量用沉默来平息两人之间的误会,但最终还是爆发了。邓家乐声嘶力竭地说,离就离吧,别以为这样可以吓唬谁。说着,他转身就走,朝另外一个房间走去。拉门的那一刹那,他扭着脑袋对黄依菲说,你吓唬不了我的。
  邓家乐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所以当黄依菲提出离婚时,他的情绪非常混乱。虽然他与她针锋相对,但离婚二字还是让邓家乐感到非常恼火。邓家乐不怕离婚,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一个小小心愿,实现起来竟然如此艰难,想起来真是件悲哀的事。他又猛烈地抽起烟来,烟火忽明忽暗。
  接下来是一段郁闷难捱的日子,邓家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痛苦的春节。对故乡的向往和对现实的厌恶纠缠在一起,令这个在异乡漂泊已久的男人感到极度沮丧。
  整个春节期间,邓家乐和黄依菲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们都厌倦了对方,形同路人。邓家乐没有去走亲戚,在这个城市里,与他沾边的亲戚,都是黄依菲的亲戚。每天,他独自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大街空旷而寂寞,偶尔有一条夹着尾巴的狗懒洋洋地穿街而过。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这个城市变成了空城,平时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都消失了,每一幢大楼都哭丧着脸。每年春节,这个城市都会空荡荡的。事实上,无论人们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长时问,无论他的生活状态如何,对故乡的依恋始终无法改变。一到过年的时候,他们就义无返顾地回到自己心灵深处的故乡。
  邓家乐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脚步孤寂而倔强。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就是想这样走着。突然,他仿佛感觉有鸽子从头顶上滑过。于是,邓家乐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一只柔弱的鸽子有气无力地飞了过去。
  鸽子的出现把邓家乐带入了回忆。他穿越了一条条大街,也穿越了记忆的时空,曾经美好的生活都重新鲜活起来了。那时候父亲还健在,家里养了好几十只鸽子。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邓家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青石板路上,仰着头看在蓝色天空里欢快飞翔的鸽子。他羡慕它们既能自由翱翔,又能轻易回到依恋的鸽巢。邓家乐非常迷恋鸽子飞翔时发出的嘹亮的声音,他认为那是天下最动听的音符。美好总是容易加快时问的脚步,把人推向一个遥远的时空。后来,邓家乐离开了故乡;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所有的变故把邓家乐置入了一片繁华的荒原。
  
  四
  
  时间的脚步真是太快了,节日的气息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城市又沸腾起来,忙碌的人们又开始为生活而四处奔波。邓家乐的生活开始沿着一条他无法控制的轨迹发展。自从他和黄依菲谈到离婚之后,生活就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所有矛盾都无限放大了,成了一条横在两人中间的巨大鸿沟。邓家乐和黄依菲站在鸿沟的两边,硬生生地看着鸿沟越来越大,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却都不愿意主动改变这个局面。甚至,他们两人还都有继续火上浇油的意思,时不时地爆发一场激烈的战争,把促狭的家搞得狼藉不堪。
  邓家乐开始怀疑黄依菲早就想跟自己离婚了,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没有主动提出而已,否则,她现在不会就这个问题没完没了地纠缠。黄依菲用急不可耐的口气对邓家乐说,离婚吧,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早点离了吧。邓家乐听明白了她那隐藏在戏谑口吻中的真实想法,这让他感到无比懊恼。他不过是在思维混乱的情形下说了一句错话,现在却成了人生的一个大烦恼。他不想跟黄依菲离婚,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尽管邓家乐对回归故乡十分渴求,但他也不想因此而让家庭支离破碎。不过,令邓家乐伤感的是,局势有些失控了。
  濒临离婚的邓家乐不想在现实中纠缠、拉扯,那样只能让自己伤痕累累。他主动把自己丢进漫无边际的回忆里。回忆是温暖的,它带着邓家乐需要的温暖,穿越时空抚慰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邓家乐又想起了天使,故乡的那只天使。那只白色的鸽子对鸽巢的依恋令邓家乐和他父亲赞不绝口,无论它飞得多远总能按时归巢,从未迷失过方向。正因为这样,天使那次“不归事件”才能让邓家乐和他的父亲心急如焚,也才让邓家乐永远铭记在心。
  那是一个多雨的春季。现在想起来,整个春天仿佛都飘着毛毛细雨。有一天,归巢的鸽子当中没有了天使。最开始,邓家乐觉得是自己眼花了,没有看清楚。他鼓圆眼睛,仔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可依然没有发现天使。但是,邓家乐不相信天使会失踪,他认为它可能会晚点归巢,于是,他就坐在漆黑的夜里焦急地等待。他希望天使会突然从黑夜里扑闪着翅膀回到鸽巢。可是,这天夜里,邓家乐一直等到十点,依然没有看到天使。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难道天使已经成了某人的猎物?邓家乐非常担心,因为有些丧失良心的人总喜欢把自己的猎枪对准翻山越岭的鸽子。
  那个夜晚邓家乐哭了,他伤心欲绝地对父亲说,我们去找它吧。开始,父亲没有理会邓家乐。这个中年男人不是不想寻找天使,而是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鸽子的飞行能力非常强,谁知道它一天去过哪些地方呢?何况现在黑灯瞎火,天空还铺天盖地地下着让人厌烦的雨。邓家乐缠着父亲不放,他说,我们去找找吧,说不定能找回来呢。鸽子没有归巢的情况常有,主人在某根电线或者某棵树上把它们找回来的情况也不少,它们腿上的绳子偶尔会成为回家之路的绊脚石。也许是经不起儿子的纠缠,也许是因为别的,在那个夜色浓郁的春季的夜晚,邓家乐的父亲带着儿子,在茫茫的黑夜中寻找那只失踪的天使。
  寻找鸽子一般都是在茂密的树林和长满野草的高山,因为受伤的鸽子往往掉在这些地方不容易被人发现。邓家乐和父亲举着火把,冒雨在附近的几座大山上艰难地跋涉。他们一边走一边呼喊着天使的名字,它听得懂。每次,只要邓家乐一喊“天使”,它就会温顺地飞过来,停在他的肩膀或者脑袋上。这天夜里,在绵延、苍茫的大山里,有两个声音呼喊着“天使”,一个雄浑,一个清脆。
  邓家乐和父亲由近及远地寻找,他们都觉得天使就在不远的前方。邓家乐的父亲对鸽子非常有研究,他知道天使的恋巢性和方向感,所以他觉得它一定遇到了麻烦,要么死了,要么就在附近。寻找的过程非常艰难,因为在下雨的深夜爬山,年幼的邓家乐摔倒了无数次。但他每次摔倒后都勇敢地爬起来,对天使的牵挂使他忘记了所有疼痛。照明的火把被大树上滴下的雨水浇灭了很多次。邓家乐和父亲一次次被黑暗笼罩,又一次次看见光明。
  时间慢慢地就来到了凌晨,邓家乐和父亲的脚步也越来越远,大概走了十几里山路了。对天使的呼唤也延续了十几里山路,深入到空旷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邓家乐突然对父亲说,爸爸,你听,好像天使在叫唤。父亲竖起耳朵,他没有听见什么,对儿子摇了摇头。两人继续前进。邓家乐又听见了。他对父亲说,爸爸,真的,我听见了。两人又停了下来,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天使的哀鸣准确地传入了这对父子的耳朵里,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循着天使的哀鸣找去,最终在一棵柏树上找到鲜血淋漓的天使。
  天使中枪了,翅膀快要断了。但它依然想着要及时归巢,于是便带着伤痛,拼命地往家的方向飞。伤口的疼痛和漫长的飞行透支了天使的精力,慢慢地,它飞不动了,只得孤独而绝望地蹲在树上,等待着主人来拯救。漆黑的夜里飘着冰冷的雨,但身受重伤的天使除了等待别无选择。幸福的天使等来了命运的眷顾。凌晨时分,邓家乐父子把天使从树上解救下来,让它回到了温暖的鸽巢。
  回忆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时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邓家乐靠在阳台上,看着空调外挂机架子下面的那个简陋的鸽巢,他不知道天使是否在里面。邓家乐隐约觉得,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它了。它去哪里了?是找到了归巢的方向,还是再次迷失在这个灯火辉煌的都市,连这个临时的巢也回不来了?他望着茫茫的夜空,闪烁的星星和跳跃的灯火混在一起,使整个世界混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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