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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草根人物

2011-12-29李开红

延安文学 2011年5期

  戚二歪
  
  戚二歪是个驼子,因了那突兀的背脊成了汤村的名人。汤村是个有着三百多户人口的大村,从行政的角度划分为四个社,从地理位置上又分为上堡子和下堡子。如果你是一个地道的汤村人,你可以不知道上堡子的张三李四,也可以不知道下堡子的王麻子,但你如果不知道戚二歪,人家就会对你是否是真正的汤村人要打问号了。
  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上幼儿园学童,一提戚二歪没人不知道。老人准捻须点头,儿童则操一口天真的童音说:“就是那个背个锅满街跑的人嘛,谁家娃不知道啦少!呵呵呵……”
  当你真真见到戚二歪时,你可能会吃惊。你首先会看到一个偌大的肉坨子小山一样突兀地压迫着他,搞得他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手臂再长点,脸上再长点长毛,简直就是人类的祖先类人猿了。这时,如果你突然大喊一声“二歪”,那人听了,准会莫名地浑身一颤,吃力地抬起乱蓬蓬的头,满脸惊魂未定的神色,脸皮黄兮兮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眼球仁也是黄色的,眼角两圪塔黏糊糊的眼屎,高鼻梁,瓜子脸,稀稀拉拉几根肮脏的胡须,胡须上还粘着食物残渣及清鼻涕,看了不由使人恶心。如果见了熟人,他的脸上则会堆起一团没性格的笑,呲一嘴脏兮兮的大板牙,牙齿上还粘着韭菜叶或者其它东西,点头哈腰地打招呼。这个时侯,他的手里准提着一塑料袋饼子、酿皮或馒头蔬菜之类的吃食。顺便告诉你一句,戚二歪在汤村,既不是卖馍的,也不是送外卖的,戚二歪是汤村著名的“老戚棋牌娱乐中心”的老板,当然这也是一句揶揄说辞。戚二歪的“棋牌娱乐中心”既没注册,也没营业执照,就连一块像样的牌匾也没有,只是人们口头这样给他命名的;既不能养家糊口,更谈不上发财致富,拿咱汤村人的话说,娃那是得了懒病,百无聊赖穷开心找乐子胡乘哩。
  戚二歪是汤村年轻人里头唯一不出门打工呆家赋闲之人,再说出门也难找到合适工作,就冲他背脊上那坨子,如果老板的脑壳没被门夹,谁也不愿意要一个残疾人。实事求是,戚二歪在汤村,是真正的孽障(岷州方言,可怜)人,既当爹又当娘,既要给两个娃做饭、洗衣,还要喂猪、喂鸡,两亩薄田陪人似地春种秋收,再加本地方十年九旱的地域特点,春种一坡秋收一锅的实际情况,甚微的收益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汤村好多有一定社会阅历的老人都说,若是戚二歪活起了人,阳婆准能从西面的尕堡山背里升起来。
  可是,阳婆还没有从尕堡山背里升起来,戚二歪家的院子里就盖起了五问青砖大瓦房,装修的活计也是洮河沿上有名的孙师的手艺,雄伟得跟金銮宝殿似的。关于戚二歪的发迹史,汤村人心中大都明镜似的,那钱财的来路,全是母亲跟他的河南后爸在烟台拾破烂得来的。他的母亲,在咱汤村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模范人物,论孝顺,论仁义,论品质,人人都翘大拇指!在晚霞满天飞舞的黄昏,在场崖上送日头的老人望着二歪家的大瓦房喟然长叹,懒人有懒福呀!
  当你晚饭后闲暇无事,或心血来潮,踏着灿烂的晚霞步入戚二歪家,你准能听到,一阵清脆的洗麻将牌的声音,还有音色洪亮杂七杂八的争论声。这个时候,二歪家的屋子里准会坐满了人,一至三桌不等,罩满腾腾烟雾。如果有急事要找戚二歪,循着那尖利刺耳的声音直直望去,准会瞅见挤在人堆里的戚二歪,细眯着绿豆小眼被桌上的麻将吸引着。戚二歪和众多的岷州瓜子一样,实属奸瓜子,招赌是为了抽头,十抽一。抽的头,除了买烟和馍镆外就全归他所有。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大家都说,如果戚二歪自己不参赌,早该发横财了,汤村人都这样想。事实上在戚二歪家赌博的都是一群退出历史舞台的老人,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钱,赢也赢不了多少,输亦输不了多少,纯粹是为了消磨时光,而戚二歪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这群垂暮的人所消磨。戚二歪的头抽得就可想而知,除了烟钱茶钱和饼子钱,电费钱,一天落不了几十元。有时三缺一,大家就让戚二歪凑个数。坏就坏在这个“凑数”上,戚二歪不单输掉了抽头钱,而且输得连老娘给娃们养着下蛋的老母鸡都杀完了。
  戚二歪十八岁那年爹就死了,爹是汤村有名的神汉,可谓百家用的大善人。汤村人愚昧,家里娃娃大人有个头痛脑热,不是先找医生,而是先找神汉。村里就这么一位神汉,戚二歪爹在村里可是个真正的大忙人,总见他背搭着手牵猴一样牵着戚二歪,进东家串西家。每每夜晚总是在村子里跳大神,回家基本都是下半夜,拉下了瞌睡账完不了。第二早上要下地干农活,二歪娘催他爹,他爹睡得正香,被惊扰,心里憋着恼火,就恶狠狠扑过来打二歪娘。二歪娘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哭哭啼啼地与他爹进行自卫还击。这样的战争,吃亏的总是他娘,往往被打得头破血流,撕心裂肺地嚎哭一通,捂头捂脑在炕上睡一两天。战争结束,二歪爹再无睡意,得意地哼着嗯嗯曲儿溜到外面去躲气。孩子们放学了,没饭吃,泪汪汪地站在炕沿下切切地呼唤着娘起来做饭,女人的心肠总是豆腐做的,奈不过,二歪娘就挣扎着爬起来,给二歪和妹妹做饭。正吃着,二歪爹回来了,灰着一张驴脸端坐炕头,二歪立马舀一碗饭给爹端过去,二歪娘气得浑身打颤,骂:“唉!气死我了呀,贼养的像贼。”说归说,骂归骂,二歪爹得了便宜也不与你多理论,埋头照样两碗三碗地往肚子里面拨拉。
  二歪十八岁那年,爹一直叫唤肚子疼,疼了就在景林爷跟前偷偷买一点鸦片,熬了喝止疼。不疼时和好人一模一样,就又被人请去跳大神。设坛人家基本都有鸡羊之类祭祀品,吃了鸡羊肉辣子酒之类的东西回家心口就又疼开了。久而久之,小病耽误成了大病,由起先的胃炎转成了胃癌。二歪爹死的那晚上,寒风在门前的白杨树上疯婆子般叫嚣了一夜,屋里一位老女人跳着大神,煤油灯忽闪忽闪地在墙上投下巫婆笨重而滑稽的影子。二歪爹撒手人寰驾鹤归西的那一刻,老女人还蹦跳得老高歇不了。最后不知是谁喊了声:“赶紧甭跳了,病人已经没气了!”那老女人一听,这才慌了神,撇开脚丫逃命似地往门外奔去。
  二歪爹死后,二歪娘还不满四十岁,经人介绍就认识了二歪现在的继父。继父是河南人,也离了婚,是镇砖瓦厂请来的技术员。人长得白皮细肉,身材魁梧,又有文化,说道一套一套的,很会讨女人欢心。二歪娘成天乐得合不拢嘴,走路像踩在云朵上,她实在是太高兴了。人和人实在是没法比,二歪娘想河南佬与二歪爹比简直是天上的龙和地上的蛇,天地相差,二歪娘觉得老天终于睁眼了,苦尽甘来赐了个如意郎君,二歪娘实在是太喜欢河南佬了,睡梦里都乐得合不拢嘴。
  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二歪娘嘴上像抹了蜜,哄得河南佬团团转,掏挖河南佬的积蓄为二歪订了房媳妇。媳妇是山里人,叫腊梅,人长得标致,柳叶眉,丹凤眼,汤村人见了都夸二歪好福气。二歪娘跟河南佬见了花容月貌的新媳妇也乐得合不拢嘴。戚二歪当时人长得十分英俊,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瓜籽脸,黄皮肤,高鼻梁。媒婆领着二歪一踏进老丈人家的门坎,猛扎扎一眼,腊梅的魂就被戚二歪勾走了,兴奋得脚底轻飘得像踩着祥云,满眼窝都是幸福的笑容。二歪娘怕夜长梦多,把媒人一趟一趟催得贼紧,婚事在紧锣密鼓中顺利进行。十月二十三日订婚,腊月十六就娶媳妇进了门。喝罢喜酒的汤村人都夸二歪跟腊梅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家人乐得晕乎乎的,如坠云雾里一般。
  蜜月尚未结束,大出所有汤村人的预料,婆媳问就闹出了矛盾。
  戚二歪母亲是从艰难困苦中拉着家庭这架破车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苦命人,懂得日子的煎熬,性格要强,持家自有一套方针。主要以勤俭为主,眼里最看不惯好吃懒散、铺张浪费的坏毛病。二歪媳妇腊梅却截然相反,在娘家排行最小,上有两个哥一个姐,是父母的心系子,家里啥活计也懒得干,经常偷奸打滑,动辄还要给父母使性子撂脸子。父母经常暗自叹息,以后咋给人家当媳妇?就这脾气,以后准有罪受哩。
  结婚以后,戚二歪一家对新媳妇腊梅视若掌上明珠,想吃啥戚二歪就上集市给买啥。白天出门逛集市有二歪妹子陪着,夜晚有戚二歪如胶似漆的温存,再加上那段日子适逢过大年,顿顿好吃食,腊梅自觉是掉进了福窝,成天沉浸在天堂般的幸福里,早忘了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婚后第二天,按乡俗,公婆要吃新媳妇的试手面,一般情况都是新媳妇给公婆擀一碗长寿面,既有祝福老人福贵长寿,另一方面也表示对家中老人的孝道。而腊梅的试手面擀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把一家人都等急了,人家都擀圆形,她偏擀成了方形,而且薄的地方开了窟窿,厚的地方足有三毫米,用刀切时,一时心急,竟然切成了细碎的斜方块。婆婆的脸一阵子晴一阵子阴,一阵红一阵黑。吃饭时,擀薄的面泡烂在锅里,厚面又夹生,婆婆越吃越生气,在炕桌上把夹生面捞了一大堆,算是无声的愤怒。腊梅惯了,收拾碗筷时一把将婆婆捞在炕桌上的夹生面收入空碗倒进了猪槽。二歪娘心里攒了气,却抹不开脸,干生气却无可奈何。
  正月十五闹元宵,晚饭刚吃过,戏场里的锣鼓早早就敲起来了,戚二歪被人叫去打牌,腊梅碗筷没来得急洗就被小姑子扯着胳膊跑到戏场去了。姑嫂二人前脚一出门,河南佬喝得醉汹汹地摇晃着身子回了家,大声武气地命令老婆子给他做一碗醒酒的肚丝汤。二歪娘肚丝汤做得天下一绝,河南佬都吃上瘾了。二歪娘跟随二歪爹受了半辈子窝囊气,这回找着可心人儿,心劲像柴上泼了油般旺盛,袖子一挽就下了灶。一进厨房,傻了眼,碟碟碗碗筷子摆了一锅台,杯盘狼藉,零乱不堪,顿时,一股怒气从心底呼地涌上来,碟碗在颤抖的手中就磕碰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口中难勉抛出几句刺耳的恶语。
  二歪娘低着头,也没朝门外瞅,自顾旁若无人地骂起儿媳妇,“谁脏也脏不过这东西,这辈子像猪托生的,早上吃了的锅碗晚上洗,晚上吃了的锅碗早上洗,看把懒成啥样子了!”二歪娘自觉骂得保密声细,实际劲道十足,传出了老远。
  恰巧腊梅从半道上折回来取围巾,一下子全听到了。
  腊梅哪受得这般屈辱,又最恨背后骂人,立时如点着了的炸药包,针锋相对地接住二歪娘抛过来的话茬儿顶过去“屁!狗屁话!婆婆死了我当家,吃了锅碗撂球下。你管球我着哩,爱洗不洗,那是我的事,驴不死还把狗心操烂哩!”
  二歪娘自觉理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转而一想,我为大她为小,再说你是我寡妇婆娘煮酒拌醋接来的,又不是看上我儿子的乖面子跟来的,这样下去那还了得,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听那话说的“婆婆死了我当家”就不由人地生气,这分明是在咒我死哩嘛,死了好夺大权,看把你个娼妇美得崩炸!二歪娘越想越生气,于是就搭上茬对骂开了。
  “我把你个不要脸的野娼妇,你还咒老娘死哩,看把你个娼妇崩炸,老娘的命硬着哩,轻易死不了!不情愿了滚你娘的蛋,你大你妈咋养了你这么个野货?”
  “你提我大我妈干啥?我大我妈又没惹你?”
  “瞎了眼的老天,咋让我遇上这么个糊涂蛋呀!我不想活了,我今天非要和你这个狐狸精见个真章不可!”
  对唱似的蛮骂开始逐渐地升级,二歪娘就和腊梅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腊梅的脸上被婆婆抓出了血印子,二歪娘的白卫生帽碰掉了,头发被媳妇抓得乱糟糟的,嘴角也被撕破了,含一口污血。这下可急坏了河南佬,酒意全醒了,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干搓手,帮谁都不合适,只好站在院子里撕破喉咙喊邻居。
  左邻右舍闻声涌进院子,才将撕打在一起的婆媳二人分开。腊梅一气之下星夜夹个小包袱回了娘家。
  二歪娘扬言再也不要腊梅了,要给二歪重找媳妇,对人说全当把钱扔进了黑窟窿。二歪却不这么想,背了娘和河南佬三天两头去丈人家,快把丈人家门坎都踏断了,好说歹说媳妇愣是不肯回来。丈人和丈母娘说,去可以,媳妇给你当着哩。咱们不坏那良心,但是,必须让你娘给咱闺女赔情道歉,为啥就打人么?脚斜了么鞋歪了?必须要给咱讲清楚。
  二歪娘蒙受了奇耻大辱,又是性格倔强的女人,哪能给你道歉,心想把你想得美!铁了心不肯要了,坚决不要。
  二歪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这边是新婚燕尔的娇妻,那边是给了他生命的母亲,两者有如他的左膀右臂,在他的生活中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何去何从,难死了戚二歪。
  蜜月中的夫妻被活活拆散那是啥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知道,我们汤村的戚二歪感触最深。二月春种的大忙季节,戚二歪像得了病,也不下地干活,大天白日赖在炕上被子捂着脑袋睡大觉,晚上饭碗一放就串门,整宿整宿地不归家,整个人成天浑浑噩噩的。戚二歪走得最勤的是他三叔家。他爹和二叔都死了,在汤村的直系亲属里就只剩下三叔。三叔是他仅有的希望,并给空虚的心灵莫大的安慰
  三叔说:“二歪我的娃呀,不是三大说,让我看你妈那是钻邪了,女人要是一钻邪,心就变了,甚至就连后娘都不如,俗话说,娘后老子后,老子怀里揣石头。我娃你还有啥好日子过呀?”三叔说得委婉动情,一波三叹。戚二歪听了倒也觉得三叔说得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一点问题都没有,就觉着三叔最亲,比死了的亲大还亲。
  “三爸,你就给老侄出个主意吧!我实在是没办法!”
  “主意难出呀,我的娃!出好了就好,出不好就成了千古罪人!”二歪的三叔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
  “你看我的三爸啦少,我大和二爸都过世了,如今你就是我的亲大,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还有啥难为情的哩。”
  “哎!按我的看法,你的家被搅得乱糟糟的,完全是因了一个人。”三叔欲言又止。
  “哪个人?”戚二歪不解。
  “就是那个河南佬!”
  戚二歪像一匹惹怒的藏獒疯狂起来。
  戚二歪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春夜手持一把锋利的板斧叫嚣着要砍河南佬。河南佬吓得浑身如筛糠,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二歪娘护犊子一样拼命护着河南佬,生生不让二歪迈进门坎半步。二歪娘一面护着一面扯开了嗓门喊邻居,不一会儿,左邻右舍全涌进家门,将二歪连拉带扯劝到了邻居家里才算了事。
  河南佬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呆了,坚持要趁着夜色出走。二歪娘觉着对不住河南佬,索性带着二歪妹子跟河南佬连夜下了烟台,丢下偌大的一座大庄廊,让戚二歪宽天海阔地自由快活。
  第二天起来,见一家人都走光了,戚二歪心里那个亮堂的,就跟装了玻璃似的,一大早就兴高彩烈地上了丈人家。才进门就被在院子里洗衣服的腊梅兜头泼过来一句话截住:“二歪,冲气走啦?”(冲气,岷州方言,即烦人的鬼魂。)
  “谁?”
  “就是生了你的母猪和那母猪的野汉!”别看腊梅光眉画眼,说话却忒刻毒,一下子噎得戚二歪面红耳赤半天喘不过气来。
  戚二歪本该是要发火的,只要是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发火。戚二歪的经过一阵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没有暴发本该是个男人就该有的怒火,选择了和为贵。当时戚二歪让一种久违的渴望左右着大脑,看媳妇的脸宛若一朵盛开的桃花,那粉白的脖颈和半含半露的一隙酥胸小猫的爪子一样撩人心扉,尤其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女人特有的脂粉气息,俘虏着他的心智。清澈明净的眼睛里像长了勾子,一瞟就勾了他的魂影儿。只要想起蜜月中的美妙事情,心中的那点怒气倏地就泻光了。
  “叫我黑夜里追脱了!”戚二歪终是没发火,赤红着脸膛讪讪地回答媳妇,语气中竟然充满了自我标榜的得意和自豪。
  “真么假?一个么还是二个?二丫走了没?”
  “全滚蛋了!”
  “你娃可真够狠的!”媳妇娇嗔地狠狠一指头戳在二歪额头。
  “一般一般,比你差远了!”戚二歪皮笑肉不笑地举手捉住了媳妇的玉手,紧紧地捏在手中。
  两人的目光都有些痴呆,傻傻的、默默地对望着,在相互的脸上恣意爱抚。这时腊梅的一张粉脸像乌云里钻出来的月亮,带着清凌凌的仙气,是那样的摄入魂魄,戚二歪毫无抵制地心醉了,脸上浮现出百依百顺的笑意。
  “回吧!咱家的门还没人看守哩!”
  “吃了晚饭再走吧!”腊梅一脸粉色地媚笑,说话的声音极轻,也极尽温柔。
  “走吧走吧,走路赶早不赶晚,吃过晚饭都啥时候了,山路磕磕绊绊的不好走。再说家里啥都有,你想吃啥了回家了我给你做啥,行不?好我的尕乖乖哩吵!”
  归心似箭的腊梅就不顾家人的挽留跟戚二歪当下回了家。回家后的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快活,小两口无拘无束恩爱缠绵,倍加温从,亲密无间。就在这段日子里腊梅怀孕了,闻着猪肉的味道就哇哇地吐个不休,上医院一检查,果然是怀孕了。戚二歪对媳妇更加疼爱,更加体贴,三天两头给媳妇炖老母鸡吃,洗锅抹灶,烧炕喂猪,干农活洗衣服,里里外外的活计全揽了。冬天,腊梅生了一女孩,戚二歪给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叫戚香妹。不过,连过满月带胡花乱用,母亲留下的微薄家产就被戚二歪两口子挥霍得一干二净。到过年的时候,人家过年,戚二歪家则成了过难,好不容易从老丈人家借了点钱勉强打发过去,二月春种的日子的又到了。人张口,地张口,生活难上加难。
  戚二歪不知如何是好,他无限沮丧地想,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既没亲人又没钱。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戚二歪舍妻丢女远走新疆去打工。
  二次回到这个家,二歪媳妇自觉做了对不起婆婆与河南佬的事情,心中总是隐隐地不安,尤其难熬的是二歪走后一个接一个恐怖的黑夜。每当夜幕降临,院子里只要有风吹草动的声响,都会将她惊得心惊肉跳。她总担心愤怒的河南佬趁着夜色来把她大卸八件。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拿好吃好喝诱惑邻居家的女孩来给她作伴。
  冬天回家,戚二歪给腊梅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厚厚实实两千元票子。在九十年代初期两千元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乐得腊梅成天合不拢嘴,小日子重新紧锣密鼓地热闹起来。
  第二年春天,春耕刚刚结束,腊梅就又打发戚二歪上了新疆。
  戚二歪在新疆蹬脚踏三轮车送货,汗水湿了脊梁,烈日晒伤了肩膀,皮肤变得黝黑,顶风冒雨,不畏严寒。挣了钱及时地给腊梅和女儿寄回来。腊梅也更有心劲,一边带孩子,一边务庄稼,苦是苦点,心里却格外踏实,格外甜蜜。
  后来在偶然的一次送货中,戚二歪认识了江苏人金贵。金贵和他一样也是个蹬三轮车的。金贵留小平头,头发短得能数清有几个虱子几颗虮子,个子矮墩墩的,站直了只有戚二歪脖子那么高,最爱跟戚二歪开玩笑,一提女人眼睛就兴奋得眯成了一条线。打认识以来就跟戚二歪走动得非常密切,一起下馆子,喝小酒看黄碟,称兄道弟,相处得很投缘,就差在关老爷香案前喝血酒结拜了。
  一次戚二歪去金贵处串门,发现他租住的小屋里竟然多了个很耐看的女人。金贵哄骗戚二歪说是自个老家的媳妇,戚二歪憨憨脑筋信以为真,嫂子嫂子叫得欢实。
  后来金贵的一个老乡告诉戚二歪,和金贵鬼混的女人是个妓女。戚二歪一听很恼火,这咋竟然骗他这么久,自己傻乎乎地还那么相信人。再相见时戚二歪就兜头一顿破口大骂,“杂疙瘩!竟然连我也敢骗,你简直连狗都不如……”骂得金贵连连求饶。
  一个绵绵细雨的夜晚,戚二歪特烦闷,约了金贵在小酒馆小聚。点了几个小菜,弄了一瓶好酒,吆五喝六地划拳。因为这连阴雨让他们拉不了活计,所以下雨天就成了他们的节假日,再加上雨水如母亲的乳汁一样滋润着自家责任田里的庄稼,这群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心里的欢悦就噌噌地生长。
  酒是个好东西,酒也是个坏东西,几杯下肚,正常的思维随着酒劲的升高乱了套,胆气越来越壮,不安分的想法程咬金一样从半道上杀出来。戚二歪就控制不住自己,让金贵给他找小姐。戚二歪满嘴酒气,说,你个杂疙瘩光知道自己舒服,也不为兄弟想想,包了个小姐还骗我说是家里老婆,俗话说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天你必须给哥请一个,而且还要请漂亮的,嫩妙的!金贵也喝高了,说,请就请,不就一个小姐吗,于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小姐如约而来,且长得山山水水很是性感,戚二歪自然架不住,就融化在小姐的身体里面了。
  胸无大志的戚二歪脆弱的防线就这样在一个妓女面前彻底崩溃了。
  一发不可收的戚二歪除了染上小姐,而且还染上了赌博。
  戚二歪再也没钱往家里寄,家里来的信也不回,也不好意思往家里打电话。后来索性揣了一条黑路走到底的想法,包了个长期的小姐在乌鲁木齐老鼠一样混日子。接连三年没有回家。
  第三年的春天,腊梅怀着满腔怨恨和村里进疆打工的乡邻一道踏上了西去寻夫的列车。经人指点领路,很容易就找到了戚二歪租住的棚户区。适逢一个阴雨天,在一溜低矮潮湿的房子里,戚二歪正和几个蹬车哥们玩扑克,包养的女人哈巴狗一样偎依在戚二歪身上跟着瞎起哄。猛见有人推门闯入,很纳闷,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腊梅,戚二歪脸上贴满白纸条,又玩在兴头上,再者根本就没猜到腊梅会找到新疆来。定睛细看是自家老婆,顿时大惊失色,一种做贼心虚的窘迫感令他浑身发抖,那包养的女人冲上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喝斥腊梅,“那里来的野女人?乱窜啥嘛,找死呀?”
  “找你妈的昃!”腊梅在汤村本就是泼辣出名的,出了门刀刃就放得更陡,顿时脆生生一记耳光扇在那女人脸上,恶狠狠扑上去又在那女人水灵灵的脸上抓出了血淋淋的印记。这时看傻眼的男人们适才从愣怔里惊醒过来,扑上前拉扯开了两疯狂的女人。腊梅本然就攒了一肚子怒火,又让戚二歪包养的女人平白骂了一顿,如火上喷了汽油,气越生越大,谁拉抓谁,谁拉用唾液唾谁。三个男人搭不了手,近不了前,连拉带扯裹挟了戚二歪包养的女人涌出门去,之后,眼睁睁看着腊梅扯着戚二歪的耳朵上了火车。
  回家后戚二歪跪了三天三夜搓板,腿子都跪肿了,腊梅适才消了三年来积攒的怨气。又接连半个月没给过好脸色,吃饭时将碗端过来往戚二歪面前一暾,狠狠地说声“牲口,吞!”晚上睡觉时,戚二歪有心或无心地一碰触,腊梅就说声“牲口,滚远点!”白天有人没人的场合,总拿白眼瞪戚二歪。戚二歪尴尬地讪笑着,对人自我解嘲地说,我家腊梅就这样子,对我可好了,看我平时都舍不得用黑眼仁,天天晚晚一顿白眼仁招待,可把我关心死了。汤村人听了皆捧肚哈哈大笑。
  儿子小宝就是那时候怀上的。打新疆回来那段日子,腊梅整天地吵闹着要跟戚二歪离婚,简直是家无宁日。在此期间戚二歪自知理亏也不敢造次,说话不敢高声,走路不敢挺胸,就连跟老婆做爱,也像个花贼,厚着脸皮软磨硬施地做了几次男人在夜晚必须上交的功课作业,感情在不断磨合中逐渐顺畅,小家庭久违的温馨感如嫩绿的麦苗在彼此的心田里重又欢欢地生长起来,离婚的事也逐渐被生活的温馨冲淡。腊梅对戚二歪约法三章,不许出外地打工,就在本乡本土找活干;不许在外过夜,不管多晚都得滚回来,真有万不得已的事必须给家里打电话请假,回来还要验明真身;不许身上带钱,当天发的工资当天上交。吸烟,腊梅给他买了一尿素袋子旱烟叶子;喝酒,腊梅给戚二歪灌了五十斤一大壶散装的白酒;馋了想吃肉,拿根竿子从自家房梁上捣一吊子腊肉,煮着或炖着尽管放开肚子往饱吃。而且腊梅还给戚二歪订了一条硬规章,必须在三年之内盖新房,不然,不用讲,离婚。戚二歪也听话,像一头套进辕拉车的毛驴子,卯足了劲往前奔。
  就在这时候,二歪娘和河南佬领着妹妹从烟台回来了,住在邻庄的亲戚家,听说挣了很多钱。听到这消息,腊梅就怂恿二歪领着女儿去把爸妈接回来,戚二歪一听,碍于脸面死活不肯去。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那嘴简直就是螺丝,里外能转,有能耐你自个去请呀!原本就势利的腊梅简直是想钱想疯了,唯恐公婆挣来的钱让别人得了便宜。就冲戚二歪发恨说,去就去,谁怕谁呀,再说我又没惹二老!
  小孙女一声声银铃般的“爷爷——”“阿婆——”“姑姑——”把二歪娘跟河南佬以及妹妹叫得心里那个高兴,简直像喝了蜜般快活,心里积攒的气一下全消了,轮流搂抱着孩子亲热得爱不够,当下收拾了行李就搬了过来。回来后戚二歪在腊梅软硬兼施下终于弯了腰,给二老叩头赔情道了歉,一家人就又团团圆圆地过到了一起。
  过了一段日子,二歪娘和河南佬掏钱,二歪跑路开始备料盖房子。三个月后,五问大瓦房亮堂堂地完工了,腊梅看着新房子,心里亮堂得仿佛前后心都装了玻璃,嘴乐得笑成了月亮弯,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得像踩在云朵上。
  好景不长,母亲和河南佬准备另辟新家,怕日后戚二歪靠不住,想给他妹妹招个女婿,防备老来的日子。戚二歪立马就不乐意了,二歪想这样一来两个驮柴驴肯定就不给他驮柴了,不驮柴我再尊你干啥,和旁人有啥差别。索信就装疯卖傻指桑骂槐,当着娘和河南佬的面一镢头砸断了老娘喂的那头老母猪的脊梁。娘是亲骨肉,多大的事都能忍,可是这一镢头,不亚于在河南佬心头又狠狠地插了一刀。河南佬是真害怕了,于是又一次踏上了去烟台的火车,无耐,娘领着妹子也寻了去。
  秋末的一天,戚二歪犯了腰疼病,从工地上回来,疼得连腰也伸不直,上医院一检查,腰椎间盘突出。腊梅可愁坏了,跑了若干家亲戚也没借到能住院的钱,无奈只好请了乡村赤脚医生在家里拔火罐吃中药,病情如疯长的杂草无情地一日愈重一日,戚二歪钻天杨一样笔直的身板一天天弯下去,最后弯成了一条大虾。
  债台高筑的戚二歪再也干不成活计,挣不来钱,成了家庭的累赘和废人,小家庭全凭老婆腊梅在洮河边上筛沙子苦渡日子。
  戚二歪觉着被一个女人养着很是窝囊,成天心浮气燥,没来由地生闷气,顿辄没事找事地打老婆。女人忍辱负重,打急了就骂戚二歪,“我把你个死了没人埋的冷血畜牲,你咋有脸打我?我一天三顿供爷一样供着你,饭碗里还吃出蛆来了!我把你个不要天良的白眼狼,恩将仇报,你终究不得好死,天打五雷劈。”
  腊梅的骂声如半夜苍凉的几声鸟鸣,在变态的戚二歪面前起不了一点作用,反而令他更加烦躁,更加暴戾。同时他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打通宵麻将,整宿整宿地不归家,赢了小钱,屁颠屁颠乐呵,又是喝酒又是下馆子。输了钱就借故变本加厉地打老婆,只打得腊梅哭声震天,搅扰得左邻右舍都不得安然。
  物极必反,腊梅被打急了,也打翻心了,就撂挑子到外面去打工。此去竟然三年没有回来。邻居们看到戚二歪领着两个毛孩子艰难度日的孽障样子,都说腊梅这女人心是石头做的,心肠也实在太硬了。
  三年后一个暮春的黄昏,二歪女人腊梅终于回到了汤村。二歪女人是一辆绿色的夏利车载着穿过冥冥的暮色进村的,二歪女人变了个人似的,描眉画脸,头发烫卷得像刚生下的羊羔子,穿戴也很时髦,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尽是生硬不合卯窍的普通话,乡音一句也拐不上了。二歪女人大包小包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好东西,又撂给二歪很厚实的一沓人民币,二歪跟孩子们乐坏了,杀鸡炖薰肉跟过年似地庆祝老婆回家,就差放一挂鞭炮了。
  晚上,老婆和衣而睡,也不和二歪同被窝。二歪憋了三年卯足了劲要和老婆做功课,被腊梅狠狠一脚踹下了炕沿,摔得半天没喘过气来。二歪被身体里一股无可名状的欲望支配着,三翻五次地死缠硬磨,老婆推不过,就闭着眼睛依了二歪。天色微明时分,一家人都沉浸在香甜的睡眠里,二歪老婆借上厕所之际,钻进了苍茫的夜色。
  二歪老婆此去再也没有回汤村。
  没有老婆的日子戚二歪过得却也逍遥快活。
  戚二歪在家里招了一帮闲汉赌博,很快就将老婆带来的钱挥霍一空。
  戚二歪的家现如今成了汤村的赌博俱乐部,田地租给了邻居家勤劳的小伙种温室大棚。女儿已经长大,辍了学到南方去打工。
  岁月依旧默默地按常态运行,戚二歪依然如类人猿状行色匆匆地混迹在大街上,手里提着一塑料袋饼子、酿皮或蔬菜水果、茶、烟酒之类,依然仰着脖子和老女人们打情骂俏地说浑话。只是腰弯得更加厉害,背上突兀的坨子如隆起的一座小山,日显沉重。豁子
  豁子妈生豁子的那年,家里来了一位驻队干部,对腆着大肚子的豁子妈说,你肚里怀的是个豁子。豁子妈笑笑不信,说你又不是神仙,能看破肚皮?那干部说,嫂子您千万甭着气,你家新开的大门迎面对的是一座鸡兔山呀……
  生下果然是个豁子。
  豁子大号叫牛松林,是黑鹰沟很著名的赤脚大夫。
  豁子还有一个大号,叫会生,是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叫出来的。也难怪,豁子的确心灵手巧,除了行医看病,还能土洋结合跳大神,其次还会半拉木匠,又会周易阴阳五行八卦之类,既能给人看门坐庄廓,还能给死人发灵柩。逢腊月婚嫁高潮期,豁子还会揽几场婚宴,腰里系了围裙当大厨。还别说,豁子做的宴席色香味俱全,不咸不淡,酸辣适中,尤其那攒盘做得可真是一绝,地道的宫廷风格,再加上山里人本就没吃过什么大餐,吃了豁子宴席的人,都夸豁子是御厨,乐得豁子豁嘴笑成了三个瓣。
  在一个春暖风轻的傍晚,豁子肩上挎着沉重的自制药箱,嘴里嗯嗯叽叽哼着秦腔,从黑鹰咀梁上溜下来,拐进了钥匙码庄的年轻寡妇化仙的屋里。大圆坨墨镜将鼻梁上部的脸面遮得很严实,药箱上除了用红油漆描画的红十字外,还醒目地绘制了几幅花里胡哨的秦腔脸谱。光瓢头上扣着一顶黑色的皮制鸭舌帽。
  寡妇化仙托人专门请豁子来整治病的。
  寡妇化仙得病已经好久了,自年前给第二任丈夫有金办完丧事后就一直卧床未起,进门时那门楣上的白对联依然触目晾心,不由得让人心生凄凉。二十五岁,花儿样的年华,就死了三个男人,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在古老的岷州山地,管化仙这样的女人叫铁把铁扫帚,寓意克气很旺的女人。背地里人们都称她毒寡妇。尽管化仙长得花容月貌,狐狸仙子般勾人魂魄,尽管黑鹰沟因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光棍众多,可就是没有人敢实质性地去踩这颗地雷。
  豁子是由寡妇的娘家母亲和婆婆双双迎进门的,寡妇的炕头早生了旺旺一盆煤火,火焰呼呼升腾,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感。寡妇化仙脸黄腊腊的,说话有气无力,头发零乱地摊在枕头上。见了豁子努力挣扎着欠起身子,欲行礼,被豁子温暖的大手从肩部按住,自来熟地说:“好好歇着,千万别动弹,远亲还不如近邻,别把我当外人!”说着自顾脱鞋上炕,盘腿端坐炕头,摘下墨镜装入药箱,点一支香烟悠然自得地吸起来。炕中间早放置了一小炕桌,搁一盘黄灿灿的葱花油饼,将寡妇与豁子隔开。炕沿下两位老女人毕恭毕敬地侍候着,又是找茶叶,又是找茶罐子的,显得极其殷勤。
  寡妇的娘给豁子找来茶罐子,满脸堆笑地说:“她哥哥,你先喝茶吃馍馍!你看这屋里没个主事人,要啥没啥,也没啥爽口的东西可端,你将就着吃点吧!”寡妇的母亲年纪不算太大,四十五六岁的光景,皮肤白皙,不显老,看上去起码要比实际年龄小五岁,当年的风韵依稀犹存。
  “好得很!好得很!比起六零年,这是神仙日子哩!”豁子呲着豁嘴冲老女人谦和地微笑着。
  豁子也不急着煮茶吃馍,将小炕桌往炕里头一挪,屁股移坐到寡妇身旁,从散发女体馨香的被子下捉出寡妇黄兮兮的手臂给她号脉。
  寡妇化仙顿时感到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如冬日暖阳般地笼罩了全身,眼睛里立马有了水波一样的活泛。
  “感觉咋样?身上哪达儿不舒服?”豁子一边号脉,一边无限温柔地问女人。
  “痛是各处都不痛,浑身上下一个劲地乏,丢了三魂六魄似地,粘在炕上就是拾不起!”女人说话时如缺了奶水的孩子,显得有气无力。
  豁子用两个修长的手指直戳戳掰开女人的眼睛,令其上下转动,木然定睛审视许久,方才胸有成竹地把手放下。挪过身,将炕桌挪到原位,才将茶叶罐子煨入火里,一边注水熬茶,一边悠然自得地吃起香喷喷的葱花饼来。
  “她哥哥,你看化仙这娃是咋了?成天不吃不喝的,再好的的身体也熬不住呀!”寡妇娘冲豁子说。
  “不碍事!不碍事!感冒罢了,再加许多日子没好好吃饭,营养供给不足,再好的身体也架不住。今晚我给费心弄弄,保证万事大吉,保她三日之内满门进满门出!”豁子说话时豁口里老漏风,吐字含混不清,可黑鹰沟人听惯了,老清晰,而且总觉着豁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替神代言似的,神圣而庄严。
  “那就托您洪福,劳烦给娃费个心,大恩大德容娃病好日后相报!你先喝着,吃馍馍,我和她婆婆给你下面去!”说着,两个老女人就麻利地溜到灶屋里去了。
  豁子一边吃葱花饼,一边滋溜滋溜儿脆响着品咂罐罐茶,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寡妇化仙唠嗑。
  “我看你这是得了相思病,病入膏肓,病得可不轻呐!”豁子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地挖苦化仙。
  寡妇听出了话中意思,顿时两腮绯红,娇喘吁吁,并用多情的白眼仁狠狠剜豁子,且不无娇情地说:“就这上船船翻,过桥桥断的命,还敢有啥心思?最终害人害己的,自觉做的孽比东海水还深哩!”寡妇的情绪被带动了起来,可说话时依然费劲,上气不接下气。
  “你也不要太自责,一切都有定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你才多大的人呀?好日子还长得美哩!今日遇上我就是缘份,缘份呐!瞧我嘴上这豁豁,就是天生的禳物,专治克人妇女。这叫以毒攻毒,知道吗?以毒攻毒!缘份呐!”
  随后豁子给女人输了一组液体。
  暮色像罐罐茶汁般浓下来的时候,豁子就准备跳大神了。豁子自称是阎王的马卒,令麻木愚昧的山里人信服得五体投地。首先,豁子在堂屋中间的大柜上做了三个香油灯,摆起了香案,率先跪在香案前烧起清香四溢的木香,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请神。豁子音色宏亮,出口成章,一下子就把周边闻名的大神都请到了。请毕,豁子让老女人舀一碗清水,再将擀面杖拿来。紧接着,豁子在水碗里烧了一道事先画好的神符,口中飞快地念着巫言咒语,一手端清水碗,一手挥舞擀面杖走出大门,泼了清水,进门关了大门,又对大门念了一阵咒语,方才回到炕上继续熬茶。
  豁子一边抽香烟喝尕茶,一边蛮神秘地对三个女人说:“原说这么厉害,有斤和万宝这两家伙这段日子都缠上化仙了,老在院子里打架,两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有时候屋里或院里平白无故的响不响?”三个女人皆答“响”。豁子便说得更加得意,有种自我标榜的神秘感,“那声音就是这两坏蛋打架时弄出来的。这下你们再不用害怕了,尽管放心睡大觉。今晚我用神符将两家伙都收了,带到阴曹地府派个活计,保证今后再不骚扰。而且我在门上镀上了金刚咒,二位门君重新值班,一切邪魔鬼怪想进门是不可能了!”豁子得意地搔着光瓢头,一边还海吹神聊,一边悠然自得地吸香烟品尕茶。
  母女三人除却心头大患般高兴得不行,化仙脸上洋溢着粉色的红晕,看来十分的病已经好了八分。豁子又开了一个禳物单子,上面写着:石燕一对,槟榔九个,白布一尺,五寸长直径五公分的桃木柳木各一截。化仙不解地问:“这石燕是啥?槟榔又是啥玩意?上哪里去找?”豁子祥和地微笑着说:“好找,镇上的中药铺就有。也不值钱,十头八块钱的事情!”
  后来大家又絮絮叨叨唠嗑了半夜,约定了下次给化仙禳治的时间,豁子这才起身告辞。寡妇的母亲拿了五十元硬往豁子手里塞,豁子硬是没要。豁子说:“你看你这是干啥?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如此凄苦,我还要啥钱?全当给化仙娘儿俩献了一点点爱心!”豁子说得挺真诚,没有一点虚假的成份,这三个女人都看到了。寡妇的母亲和婆婆一叠声地木讷着嘴说“这阿么好意思!这阿么好意思!”
  豁子说:“邻里邻居的,你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寡妇的母亲就没再坚持,将那卷成一卷的五十元捏在了手心里。
  豁子说完,就像一只野鸟,一头扎进茫茫夜色里。
  豁子说来年龄也不算太大,今年刚交三十五岁,属牛。自学成才,去年刚拿到了乡村医生行医资格证书,最擅长的是中医,既能给人打针挂盐水号脉相,开中药方子,又能扎干针放灸炮。有时给病人头上扎了无数亮闪闪的银针,令看热闹的山里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豁子却一脸的泰然自若,绝对有把握的样子,方才给淳朴的山里人些许安慰。
  豁子说话慢慢的,柔柔的,软软的,充满磁性,炯炯有神的眼睛亲切地瞅着你,给人一种春雨润物的滋润感,尤其给黑鹰沟的女人们留下了特别的好印象。谁家若是有了病人,女人们首先要唆使男人们去请豁子来瞧瞧。要是豁子推脱不敢看的病,准严重,人们才东挪西借卯足了劲往县医院或兰州送。
  方圆十里八村的人都愿意请豁子去瞧病,尽管出沟不远就是中心卫生院,尽管农村合作医疗政策已大大减轻了农民负担,再说如今的农民也不大在乎花钱,可人们就是习惯打个电话让豁子上门服务。习惯了豁子的脚轻手快,习惯让豁子揣揣捏捏,打个针,挂个吊瓶,配点西药或中草药。必要时,更喜欢他跳上一趟大神,杀一只大红公鸡了一了心愿。
  豁子有妻室老小,老婆姿色颇佳,且给豁子生了三朵金花。豁子祖上世代单传,因没生下个带把的儿子,父母与豁子女人处得极不谐调,磕磕碰碰时有发生。豁子心里也窝了火,就是没地方去发泄。每每酒醉之时,豁子准犯病,一股断根绝种的悲凉困绕在心头,又哭又笑的,精神出了问题一般。
  豁子女人生得娇嫩。结婚那阵子,老丈人是他们那村上当了二十年的老支书,有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自觉嫁给韶子是跌了身价,大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感,常对豁子嗤之以鼻。豁子热脸常贴冷屁股。女人对豁子火热的激情表现得僵硬、呆板、冷漠,不咸不淡,更谈不上激情了。和自家女人做爱,豁子总有种奸尸的感觉,心中凭添无限凄凉,觉得整个婚姻似乎就是一具冰冷的白皮棺材。
  豁子是个孝子,买了好吃食总要亲自给父母送过去,尽管父母不跟自己住。
  豁子学识渊博,是黑鹰沟人眼里了不起的文化人,懂得不孝有三,无大为后的大道理。豁子对女人没给自己留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耿耿于怀,常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说干房事没一点点激情,养下全是不值价的女娃娃。女人据理力争,不依不饶,说你吃饱了撑得慌,一天活也不干,东游西窜浪荡荡。我既要伺候三个孩子,以及猪呀狗呀的,还要一个人侍弄六亩地,晚上头一挨枕,累得就跟死了没差别。哪像你,日疯了狗似的,一晚折腾得人睡不着。
  自那以后,豁子有事没事总爱往寡妇屋里跑,磁铁吸住了似的。
  不久,就传出了寡妇怀孕的消息。寡妇欲打掉孩子,找豁子商量。豁子说啥也不肯。豁子双膝跪在寡妇面前,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情真意切地说:“为了给咱俩的爱情留个见证,请你高抬贵手给我老牛家留条根吧!”寡妇是个心软的女人,尤其看不得男人的眼泪,前思后想就留下了孩子。
  一天,寡妇对豁子说,晚上院墙外总是不太平,总有没安好心的贼的脚步声窜动。你还是晚上来给咱做个伴吧!
  豁子说那不行,晚上我施主老多,还要给人整治病哩。这样吧,我给你物色一条看家狗。说白了,豁子也是怕老婆。寡妇听了很伤心,觉得自己就像别人手里的一件玩物,靠谁都像是靠在一棵小树枝上,心里止不住地涌起一股凄凉感。
  第二天豁子给文生家去整治病,一进门看到柱子上拴的那条白狗,心里一喜。跳大神时,就说是白狗身上附了精怪作祟。文生一家让病折磨怕了,说那怎么办?要不杀了白狗?豁子说:“我佛慈悲,不能杀生,临走我带走便是。”
  走的时候,豁子装着忘记了那回事,潇洒地挎着药箱,嘴里呜呜啦啦地唱着秦腔。走出好远了,被文生急切追来的脚步声喊住,回头发现文生正喘着粗气撵上来,手里牵着白狗。文生说:“豁哥你咋把这狗给忘了?你还是好人做到底,不要给兄弟留一手,把这孽畜收了吧!”豁子手拍后脑勺,憨憨地痴笑着说:“瞧我这记性,洋洋浑浑的。瞧你说的那话,我是留一手的人吗?刚才实在是忘了。不知咋的,这段日子这脑筋洋洋浑浑的,老忘事。行!那我就收了它,让它从此改恶从善,做一条善犬。”说着,豁子在文生虔诚而感激的目光中牵狗潇洒远去。
  第二天,寡妇化仙家院子里就多了一条白狗,寡妇的邻居王昌妈到寡妇家推门借镢头时,一条白狗恶狠狠扑来,吓得王昌妈大惊失色,连喊救命,邻居们才知道寡妇养了一条狗。
  豁子的老婆听到豁子与寡妇怀孕以及把狗牵到寡妇屋里的消息,很气愤,约了娘家众姊妹,在梅川集上堵住了寡妇一顿狠揍,只打得寡妇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躺在炕上多日不曾出门。皮肉之痛尚可忍耐,关键是精神的打击令她受不了。当时梅川集上人山人海的皆朝她投来火辣辣鄙夷不屑的目光,那帮女人个个疯了似地对她的肉体进行发泄,一张张魔幻般的嘴唇排山倒海向她进行吼骂“婊子……破鞋……娼妇……”甚至有人用鸡蛋烂菜打在她身上脸上。首先打垮的是寡妇的意志。她想,自己这是何苦来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既没靠豁子穿衣也没靠他吃饭,没名没份的,还要挨打,究竟图他的啥来着?寡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哭成了泪人儿。
  二天豁子上门,愣是被寡妇从门里搡了出来。豁子又羞又恼,气得如一个鼓胀的皮球。豁子刚刚在寡妇身上找到了类似爱情的那种东西,寡妇又怀了给他传宗接代的儿子(B超照出来的),觉着幸福的生活比蜜甜,岂肯善罢甘休。回家找茬狠狠修理了老婆一顿,打折了肋骨,送进了医院。老婆又是个桅杆顶上插旗杆顶上拔尖的性格,哪受得了这窝囊气,出院后提出要离婚。在此之前,豁子是疼女人的,从来没动过女人一根手指头,甚至给女人洗袜子洗裤衩也是常事。只要想到豁子的好,女人就受不了。
  豁子觉得娶这样的老婆算是祖坟没埋对方向,倒了大霉,索性拿定了一条黑路走到底的主意,来了个顺坡骑驴,干脆住到了寡妇家,借机恶人先告状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书。理由是感情不合。
  在法庭上,豁子女人却突然变了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以三个孩子要挟,死活不肯离婚。法院无奈,只好休庭调解。豁子女人放出话来,扬言自称是个二百五,惹急了就要和三个娃吊死在寡妇门上。豁子女人想,我才没那么傻,把辛辛苦苦闯下的家业和搂钱的男人拱手让给你个骚婊子,那岂不是把你骚婊子美炸了簧?一定要想办法将男人收回来。
  缓过了气茬子,豁子女人一下子肚量大了,显得能舍能弯不计前嫌,央请了最有威望的本家大叔和豁子的亲娘舅姑表兄弟,以及村支书、村主任一干人等,来到寡妇门上,软硬兼施,终于将豁子又招回了老巢。
  寡妇化仙本是个刚性的女人,见豁子蔫驴般灰溜溜地被赶走了,心里一下子掏空了似地悲凉绝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心想咋找了这么个马尾串豆腐提不起的货?第二天,适逢别人介绍了个河南佬,当时心里憋着一口气,二五不顾很果决地带着孩子随河南佬上了新疆,离开了岷州这块伤心的地方。
  豁子得知消息,一下子苍老了,走在路上深深地低着头,再也不见了往日的刚强,蔫蔫嗒嗒如霜杀的白刺草。别人打电话请了他去瞧病,时常给人配错药,差点还弄出了人命。大神也跳得稀里糊涂,说话常常不着边际,自相矛盾,接二连三净出洋相,明明替人家问病,说的却全是自个儿内心的苦闷。
  豁子终于郁闷成疾,卧床不起。
  豁子女人四方奔走请了无数名医,吃药打针,跳神弄鬼,杀鸡宰羊无数皆不奏效。豁子女人倾其所有带豁子上了兰州大医院,一检查,白血病,押金得交二十多万。女人无奈只得带豁子回了黑鹰沟。
  日子一天天晃晃而过,豁子面容枯黄,日渐消瘦。村人拿了礼物来看豁子,豁子逢人便流泪,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惹得看望他的村人也扑簌簌落下泪来。
  豁子卧床三月后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三十六岁。临终前,豁子大睁圆眼,不停地呼唤着那个勾魂寡妇的名字。豁子女人昼夜厮守在身旁,听了那凄惨的呼叫心如刀绞,脸上早已是涕泗滂沱,泣不成声。
  豁子女人连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当初撵走那寡妇。可事已至此,悔青了也是猪肠子,树倒再也难还茬。
  豁子死后,豁子女人内心充满无限的内疚与悲凉,成天神思恍惚,总止不住胡思乱想,总是记起男人的千般恩爱,万般柔情。她想自己也太小心眼了,男人为了这个家成天奔波在外,翻山越岭地也挺辛苦,在外面有个相好也不算太过份,旧社会有钱男人在家里三妻四妾,在外面还经常寻花问柳的。一比较豁子好多了,算得上人中豪杰,不是豪杰,化仙那寡妇也不会看上他。一夫双妻尽管政策不充许,可在男人的生命面前就显得很缈小。她突然变得像个孩子,无限天真地想,如果能有再生,她决定和寡妇以秭妹相称,共同侍奉豁男人,就好似在水管上接了个双喷头,水流量是不如从前了,可毕竟你有我有。哪像现在弄得断了水源,到头来落了个万事皆空,悔恨终生,何苦?
  豁子女人觉得那骚寡妇并非凡人,简直就是一个邪神,是上天打发下来专收她男人魂魄的。
  一年后的清明节,寡妇化仙几经周折探听到了豁子离世的消息,怀抱一毛头小儿不远万里给豁子来上坟。
  寡妇情真意切的哭唱如泣如诉,看热闹的山里人阴山阳山塄坎上塄坎下万头攒动,看“花儿”一般,好不热闹:
  我口叫一声丧天良的……
  哎哟——
  我心尖尖儿上的,
  哥哥喳!
  你啊么忍心,
  在这凄凉的阳世上,
  丢下孤单的妹妹,
  就像扯单线的孤雁胡乱飞
  寡妇哭昏在豁子的坟头。
  最终是让豁子的女人一瓢凉水泼醒的。
  
  责任编辑: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