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2011-12-29丁小村
延安文学 2011年5期
一
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陈东和高中同学魏小虎一块儿骑着自行车到城外的野马河去玩,在那儿他遇上了周静。那时候陈东还在银星食品厂上班,当质量监督员。银星食品厂的厂长从前是坐过监狱的,不知怎么地就发了家,从银行贷了许多款,开发一种据说可以减缓衰老的口服液,一时间那个本来不怎么起眼的厂子突然间就成了最红火的企业了。陈东是靠爸妈求人送礼才进了厂的,一进厂就拿很高的工资,是很让街坊邻居羡慕的。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陈东买了当时最时髦的山地自行车。魏小虎家里有点儿背景,高中一毕业就进了税务局。当时他们都没结婚,下了班就混在一块儿,到处找女孩子,跳舞,唱卡拉ok,骑车到城外去玩。那天他们在野马河碰到了那两个女孩子,她俩是坐过路的班车到这儿来玩的。野马河在离城十五里处拐了一个弯,钻进了山里,人们在山嘴上修了一座水坝蓄水发电。山峡里水闸将野马河水蓄积起来,形成了月牙儿般的一湖清澈。春天里这湖水宛如明镜,倒映出两边山上开得放肆的山桃花、野樱桃花和山梨花。他们一路吹着口哨,骑到水闸边,锁了车子,沿着山边的小路来到水边,在这里他们看到两个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坐在一棵繁华盛开的野樱桃树下。
两个女孩子后来成了他们的女朋友。个头儿高的叫余娟,头发扎成一束,瓜子脸,开朗大方,说话间常常笑出一脸灿烂。她后来跟魏小虎结了婚。小个头儿就是周静,留着中学生的发式,圆脸,小眼睛,看上去温和文静,在魏小虎跟余娟高声大气说话的时候,她常常抿着嘴笑,像树林里含苞未放的小百合。
那天黄昏他们骑车回城里去。魏小虎的车子上驮着余娟,陈东的车子上驮着周静。在路上他们拖延着时问,走一会儿停住车子看一会儿风景,到了城里,街上已是灯火斑斓,于是他们一块儿去餐馆吃饭。后来又到舞厅去跳舞,晚上十点半钟他们在十字街口分手。陈东送周静回家,一直送到周静家住的榆柳巷,巷口的电线杆上悬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周静在路灯的一团光晕中跳下车子,说:往里走第五家就是我家。陈东点点头,陈东话不多,跟女孩子打交道的时候,他常常只是魏小虎的跟班,这一次,周静给了他机会。他对走进黑暗中的周静说:以后我找你玩好么?周静的声音很好听:给我打电话。
陈东回去的时候骑着车子吹着口哨。这个女孩子温和文静,他喜欢。
以后他们常常在周末结伴出去玩。两个女孩子是初中时的同学,好得就像亲妇妹。魏小虎跟余娟结婚时,陈东和周静理所当然地做了伴郎伴娘。余娟对周静说:可惜等你结婚时我不能当你的伴娘了。
热热闹闹地给魏小虎和余娟办了婚礼,陈东和周静也有了结婚的想法。不久后的一天,他们穿着结婚礼服,站在城市里最豪华的鸿燕大酒店门口,迎接着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
陈东的爸妈都是商业系统退休的职工,退休工资不多,还要省吃俭用补贴陈东的两个哥哥,最后一笔积蓄花在给陈东找工作和娶媳妇这两件大事上。结婚的头天晚上,妈妈偷偷给陈东一个存折,上面有5000块钱,说:东东啊,结了婚,要攒钱过日子,以后爸妈就再没钱给你了,这钱你放到最需要的时候用吧。陈东接了存折,同时也第一次看到妈妈的头上有许多白发,在灯下闪烁发亮。就在那一刻,陈东真正变成了大人,他鼻子里一阵发酸。这段日子,为了给他办婚礼,爸妈和他每天晚上在灯下计算如何花钱,繁琐的计算过程和复杂的计算方式使陈东第一次认识到钱的重量。
没有房子,爸妈在城南楠竹园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给他们住。爸妈一次性为他预付了两年的房租。房子粉刷一新,周静亲自去挑了一套小巧的布沙发,一个小小的木质方桌,几个好朋友买了饮水机和茶具送来,还有两只磨砂陶瓷花瓶。卧室铺着带花纹的厚地板革,窗帘是鹅黄色的,也是周静去选的颜色布料。房间有了模样,看起来像个温暖的小家庭了,显出十分的鲜亮温馨。
结婚那天,陈东和周静站在鸿燕大酒店门口,显得光艳照人。周静个头儿小巧,穿上定做的红色结婚礼服,脸上画了妆,一颦一笑之问,两只小酒窝使她显得活泼亮丽。到了晚上,热闹过后的同学朋友走尽了,他们走进卧室,拉开窗帘,窗外楠竹园的竹子在月光中发出沙沙的轻音,月色宁静柔和,竹影在窗子上摇曳着。周静头靠在陈东的肩膀上,她的头发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他们合上窗帘,相拥倒在婚床上,互相感受着对方,捕捉对方急促的呼吸,在强烈的冲动中沉醉。他们是保守的青年,虽然谈恋爱时他们也曾亲吻抚摸,熟悉对方的脸庞和嘴唇,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越过雷池,提前把自己交给对方。有几次,陈东很冲动,喘息呻吟中,他也只是把手伸进了周静的胸脯,摸到了那两团小巧结实的乳房——但只是到此为止,他们把美好的渴望一直保留到新婚之夜。这使他们新婚的时光很美好,很久以后,他们还可以从记忆中过滤出这些美好而新鲜的时光,来维系平淡的婚姻生活,使日子不至于寡淡到使人丧失依恋。
二
一连几个晚上,他们平息下来之后总是睡不着觉,他们仰躺在被窝里,一边看着被月光照亮的窗帘,一边你挠我一把,我揪你一下,嘻嘻哈哈闹着,享受着新婚的快乐。然后他们开始用嘴巴设计着未来的生活。他们要买一套房子,卧室里贴上周静喜欢的淡绿色墙纸,挂上他们的结婚照,窗口放着周静喜欢的小躺椅,圆形小茶几。陈东需要一个工作问,他喜欢玩电器,要一张大桌案,可以放零件,放拆散了的收音机,放一整套工具。房子最好买大点儿的,要三室,预备给未来的孩子留一问。说到孩子,两个人的意见完全一致,只要没住进自己的房子,就坚决不生孩子,反正他们都还年轻,不需要急着养小孩儿。周静的工资是每个月三百多块,陈东的工资连同奖金加班费算下来从没下过六百。他们每个月可以攒下五百块,要不了几年,他们的房子就到手了。这样设想着,夜晚变得美好起来,他们忍不住又抱在一起,寻找着对方的嘴唇、脸庞和脖子,周静经常调皮地缩成一团,像只小猫,一直缩进陈东的怀里,让陈东把她整个儿环绕起来。陈东一边拍着她光滑的肩膀,一边说:小乖乖,我现在成幼儿园阿姨的阿姨了。周静冰凉的鼻子拱着他的胸膛,在被窝里吃吃地笑。
为了买房子,陈东每个月都按计划到银行去存钱,他们办了零存整取,每个月存五百,这样存上三年,再借上一些,他们差不多就凑合着买一套房子了。这样存了几个月,存折上的数字在慢慢增大,生活仿佛越来越走向进步,他们都感觉到一对已婚男女成家立业的幸福。
结婚时周静的爸妈给他们买了一台21寸的彩电,每周大部分晚上他们坐在屋里看电视节目,到了周末他们就出去逛街,看看商店里的东西,五光十色,缤纷混杂,但是这些并不特别诱惑他们——跟他们要买的房子比起来,这些东西都黯然失色。他们去过几次魏小虎和余娟家里,这两个人结婚时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家里彩电冰箱影碟机一应俱全,房间里的地板砖闪闪发亮,真皮沙发豪华鲜艳,有一晚他们在魏小虎家唱了好几个小时卡拉ok,回去却感到无比失落。人和人是没法比的,一比之下,只会让人加倍地感到不平衡。回去的路上,陈东车子上驮着周静,一路走过街头,两个人都没说话。回到楠竹园,摸黑上楼,陈东开了门,没开客厅的灯,两个人直奔卧室,像累坏了似的,一齐倒在床上。在黑暗中,陈东叹了口气,拍拍周静。周静说:以后咱们别到他们家去玩了。
陈东没说什么。在黑暗中,他望着隐隐约约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再次轻轻拍拍周静。周静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好吗?
不去了……陈东抚摸着周静小巧细腻的手背,她的手背胖乎乎的,像孩子的手:静静,我,我现在好想发财。
周静抬起身子,来吻他的脸:我不羡慕。
陈东在黑暗中摸到她的脸:可是我羡慕,要是我们有钱,你就能按照你的想法布置咱们的房子了;要是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你就不会怕去余娟家了……
陈东还要说,周静温热的嘴唇已经堵住了他的嘴巴。
一直到听到她的呻吟时,陈东脑子里还放电影似的光影闪闪,全是魏小虎家里那些鲜艳闪亮的摆设。这些色彩和光芒让他眼前一片迷乱,他们颤抖着抱紧在一起,最后周静突然惊叫一声:糟了。他们忘记了该做的事,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周静一直惶恐不安,最后,她让他陪着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他们:她怀孕了。
这正是陈东的工厂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一段时间,他们厂生产的那种淡黄色口服液源源不断地从生产线上流淌出来,装进小瓶子,打上金黄色的铝盖,贴上标签,装进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送进仓库,整车整车拉出工厂大门,走上电视屏幕,勾画出一片灿烂辉煌……那时候,陈东站在传送带末端,常常感到自己就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不断地转动着、转动着,发出轰隆隆宏大的声响,把美好的未来装填得满满当当。现在,机器突然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止。厂长跑到省城去了,厂子里成天有人来讨债,工人们闲得没事,工资也发不出来。三家银行贷给厂子里的上千万元贷款一分没还,现在人们纷纷传说,厂长跑得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到哪儿去销金去了。
陈东和周静的未来轰然间就坍塌了,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眨眼问倒在地上,曾经青绿的叶子转瞬间枯萎了,曾经伸展的枝桠现在折断了。失去了陈东每个月六百元的收入,他们的银行存折上的数字停止了上升,并且时刻有回落的危险。就在这个时候,在医院里他们听到了医生冷漠无情的宣判:她怀孕了。
在要不要孩子这个问题上,两个人意见还是很一致:既然生活出现了危机,要孩子无疑是雪上加霜,给他们的生活增加更大的压力。问题是,无论是陈东的爸妈还是周静的爸妈,都全体要求他们要这个孩子。四个老人一齐表示,如果缺钱的话,我们想办法;如果怕带孩子的话,我们四个人轮流给你们带。话说到这份上,看来孩子他们是非要不可了。
两个人躺在床上商量这事儿。工厂停了工,陈东心情不好。每天晚上,周静像搂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紧紧搂着陈lwOBlowWBuX6xUEFY7hsug==东。手指触及周静柔滑的肌肤,陈东免不了一阵心疼。现在是女人安慰男人,男人落魄的时候,显得如此无力,需要女人的怀抱来安慰。想着这个,陈东更不想要孩子。周静看出来,孩子如今就像一座大山,带来的不仅仅是先前的惶恐不安,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压力。
既然这样,肯定得把孩子打掉。周静出面给四位老人做工作:我明年要进修大专文凭,怀了孩子,这几年就不能学习了,错过了机会,以后会砸饭碗的……孩子过两年再生也不迟,饭碗砸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事情这么严重,家里已经有一个人停了工,周静的工作要有了问题,谁能担得起呀。四个老人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们。这件事周静处理得这么好,让陈东禁不住都有些在心里感激她了。现在他没了工作,家里少了一大笔收入,如果再添个孩子,生活会糟到什么样子,陈东是不敢设想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周静紧紧拥在怀里,不断抚摸着她,像哄孩子一样,问她手术疼不疼。尽管手术很简单,陈东的妈妈还是来给周静做了一周饭,炖了鸡汤、鱼汤给她补身体。周静做了手术连假都没请,就到幼儿园上班去了。下班时陈东去接她,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跳上车子后座,抱着他的腰,一路飞奔到楠竹园。
陈东每天都要到厂里去一趟。厂里的人越来越少,地上越来越脏,厂房越来越破旧,一切都表明:这厂子死定了。一开始,还有些人跟陈东一样天天到厂里打听情况,后来,去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连财务室都关了门,工厂里老鼠大白天到处乱窜。最后一次陈东去厂里,只有看大门的老程头儿在那儿跟一个过路人说闲话。厂子真死了。陈东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几个月了,家里的生活靠周静的工资维持。
厂门口外边是野马河,他离开工厂大门,把车子推到河边放倒在护堤上的草丛中,一个人蹲在河边对着河水发呆。河水乌黑,漂浮着油污——工厂兴旺的时候河水也很脏,现在工厂垮了,河水照样儿很脏,像是一条下水道。
肮脏的河水不断从眼前流过去,使他心情越来越坏。
从前陈东进这个厂子时,很多人挤破头往进钻,因为那时厂子很红火。现在厂子垮了,那些有关系有后台的人又找到新的红火的地方,高高兴兴上班去了,只有陈东的父母和他自己,都没本事再给自己找红火的单位了。他能干什么呢?
他想开一个电器修理铺,可是现在街上电器修理铺这么多,哪儿能赚到钱呢?而且,他对自己的手艺根本就没把握。他更不敢想开别的什么铺子,一没本钱,二没经验,除了盯了几年装满淡黄色液体的瓶子,他自打高中毕业以后没学过任何一门手艺……这天下午,陈东一个人呆坐在河边,看着洗锅水一样的野马河水,一直到天色昏暗下来,终于看不到混黑的河水了,河面的闪亮却像锥子一样刺疼着他的眼睛。
回到楠竹园,街口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灯光吸引着一群飞舞的蚊虫。陈东推着自行车朝家里的那幢楼走去。楼是旧楼,楼道里的灯全坏了,也没人修。一不小心,陈东在楼口撞了一下,撞在额头上,眼冒金星。额头上的疼痛使他心头的火窜起来,想骂人。可是从来没在家门口骂过人,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屋子里。
茶几上放着饭菜,盘子上盖着盘子,饭碗上盖着饭碗。陈东也没开灯,像块石头一样把自己重重地撂在沙发上。
卧室里亮着灯。陈东以为周静在看电视,自己在小客厅里躺了许久,却没听到电视的声音。走进屋里看,原来周静躺在床上。他走过去,给她盖上薄被子,她把被子掀在一边。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闹别扭。陈东额头上一阵阵疼,刚才撞得太厉害了,肯定撞了个大包。周静把枕头扔在地上:陈东你现在自由得过分了吧,跑得连家都不管了。
我到厂里去了。陈东忍住头上的疼痛,跟她解释。
你倒是爱厂如家,厂都垮了,还要去。周静说话向来都是连针带刺的。
陈东火一下冒起来。闭了嘴,不理她了。她却一个劲儿地刺他:我在幼儿园带小孩,回了家还得给你做饭洗衣服,你说,公平不公平?
周静一直说得泪眼婆娑。陈东伸胳膊去抱她,她狠狠地把他掀开了。后来,他们就背对着背,气乎乎地躺在床上,一直到天明。陈东几乎一夜没睡着,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周静已经去上班了。中午陈东买回来周静喜欢吃的酱猪蹄,做好米饭,炒了一碟泡菜火腿肠、一碟辣子小虾,周静却没回来吃饭。陈东骑了车子去幼儿园,周静已经走了。陈东生怕错过周静下班时间,一路骑得飞快,气喘吁吁,到了那儿,幼儿园门口空无一人,他站在那里大口喘气,感觉胸膛里的气却是越积越多。
他也懒得回家吃饭,推了车子拐出街口,走进了刚刚整修了的南大街。南大街现在变得非常繁华,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都放着闹哄哄的音乐。电影院的广告车上高音喇叭震天响着枪炮声,游戏厅里响起劈劈啪啪的击打声。小铺子里放着减价甩卖的广告,穿藏袍的江湖游医向行人推销他们神奇的草药。陈东一路走着,跟周静结婚后,经常陪着她在家看电视,不像未婚的时候常常跟魏小虎一块儿在街上溜达。现在街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炫目。
想着家里的不快,他有些羡慕未婚的自在了。那时候,生活是多么美好,自由,年轻,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工厂的流水线上流淌着美丽的淡黄色口服液,月底从财务那里接过一把亮花花的钞票……骑着油漆闪亮的山地车,在街上像鱼一样敏捷,无所顾忌地观看街上的女孩子,到游戏厅里玩龙虎争霸,在台球室中打台球……生活永远是新鲜的刺激,天地总是宽敞明亮,无论你朝那个方向走,都会走过一道门,门外永远是你想踏进去的世界。
东东,嗨,东东!魏小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揪住陈东的车把:好久都没看到你了,周静天天把你拴在家里的吧?
陈东猜想自己肯定像个倒霉蛋,一脸晦气。接了魏小虎甩过来的烟,一声不响地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大口。为了攒钱,他都很久没抽烟了。现在,发现烟真是个好东西,仿佛把一肚子的不快都抽了出来,放肆地泼洒给了这个宽广的城市,让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最近忙啥呢?看你一脸不畅快的样子……魏小虎穿着税务服,看上去比陈东光鲜多了,结了婚,他们就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有了这么大的差别。
好像遇上陈东也是蛮新鲜的事儿,魏小虎抓住陈东不放手:走,咱们玩玩去。
玩什么?
电脑游戏呀,你小子,叫周静把你给变傻了,连新生事物都没感觉了。魏小虎一路走,一路嘲弄陈东。
电脑?陈东是听说过的,却从没摸过,也就是在人家培训电脑的地方望过几眼。
那好,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去?开电脑培训部的我认识。
陈东感到疑惑:你学过电脑?
魏小虎笑了:是玩电脑游戏,不是玩电脑,跟游戏机一样的。
从前,他们是常常到电子游戏厅玩的,陈东开始跟魏小虎一块儿去玩的时候,没少交学费,后来水平就直线上升,打得几个游戏厅的老板都服了。一听游戏,陈东就感到刺激。从前坐在游戏机前边啪啪敲打按钮的感觉突然问回到了手上,让他顿时手痒起来。
那是陈东第一次坐在电脑前边,他们玩一种摩托游戏,陈东在魏小虎的指导下熟悉了电脑键盘,这个简单而刺激的游戏让他俩在游戏厅里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后来两个人坐在一个饭馆的包间里吃饭,魏小虎要了啤酒,陈东自打结婚以后,烟和酒都差不多是戒了的,现在抽着烟,喝着酒,觉得香甜无比。两个人喝了很多啤酒,一直喝得都醉了,魏小虎缠着陈东要去跳舞,陈东脑子里还是有底线的,挣脱了魏小虎,说:该回家去了,小虎,余娟在家里呢。
魏小虎醉醺醺地说:女人哪,结了婚就变得特不可爱了,没劲儿……
陈东看他醉得厉害,一直把他送到他家楼底下,看着他摇摇晃晃回家,陈东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大家结了婚,都有一肚子不痛快吧。
晚上,周静还是没回来,陈东躺上床才感觉到醉意袭来,昏昏然,悠悠然,睡了一个懒觉,也没管周静到哪儿去了。
第二天中午陈东正热着剩饭吃,妈妈来了。劈头盖脸地把他训斥一顿:你就不知道去你丈母娘家把周静接回来!两个人一块儿过日子,吵个嘴,女孩子家,使个小性子,你做男人的要大度一点儿,快去接她回来。
训斥着,不免唉声叹气:早知道这厂子会这样,当初为啥不多花点儿钱,让你到信用社去,唉,都怪咱们没权没势,没把事情给你办好,让你现在做难……
妈妈叹气,让陈东心里一阵阵难过。
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做点儿生意吧……妈妈说:我们再去找人,要是能调个单位就好了。
陈东要洗碗,妈妈挥手打发他去接周静,自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帮他洗。陈东下楼推了车子,去榆柳街丈母娘家。
一晃又是春天了,榆柳街的老榆树老槐树都长出了手指般大小的青叶子。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清香。陈东想起那个星期天,他和魏小虎在野马河边,看到那两个女孩子坐在一棵开花的野樱树下。记忆中那样的日子总是绚烂明媚,新颖鲜朗,像总是在春天,总是有一莲蓬的青枝绿叶,总是有一丛丛的烂漫花朵。巷子里一帮小女孩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唱着歌,排成一排跳绳。陈东下了车子,从旁边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走到第五家,丈母娘正往门外提垃圾:陈东来啦,吃饭没?陈东赶忙帮丈母娘提了垃圾去倒。
回到屋里,丈母娘给他倒茶:陈东啊,你现在停了工,心情不好,我们知道——静静是女孩子家,在家里最小,没受过委屈,现在整天得为你的事操心,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不能使性子啊!
陈东连连点头,一路走他也一路这么想。下午吃饭的时候,周静回来了。陈东去帮她把车子放好,周静说:你把车子放哪儿去,真不让我回家啦?陈东笑了,说:我以后当你的司机,天天送你上下班好不好?
周静抿着嘴笑:你做司机,那我得当市长呢。
陈东说:你是咱家的市委书记呢。
我要当了市委书记,一定要开除你的党籍。周静狠狠地说。
陈东说:我一定诚恳检讨,但是千万不要让我失去组织。
组织没失去,原谅了他。到了晚上,他死皮赖脸地去亲周静,周静像揪小猫的毛皮,在他胸膛上揪了几十把,使性子般地拿他的皮肉出气,揪得他皮肉生痛,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幸福感。
这幸福感使他头脑发热,烧出一阵阵的改变生活的勇气。
缠绵亲昵之后,陈东怀里抱着周静,想,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出路,赚钱养家,让她不受委屈,让她感到幸福。
你知道电脑吗?他突然想起这个时髦的东西,就问周静。
周静像只小猫一样,用鼻头蹭着他的胸脯:咋想起电脑了?
陈东说:我想学电脑去。
三
城里当时唯一开电脑培训班的是一个叫程武的人。自从陈东生出学电脑的想法,就缠着魏小虎带他去认识认识。
程武已经开了一年多培训班了,他赚了很多钱,培训班报名的人很多,学费很高,这是陈东没想到的事。因为魏小虎是税务部门的人,程武对他就格外客气。专门给他们一台电脑,魏小虎打开了电脑,在上边找游戏玩。陈东则像乡巴佬进城一样,把电脑从上到下,从前至后看了一遍又一遍。
陈东可不想交昂贵的学费去学电脑,他天天去程武那里蹭电脑玩。学员学打字,他在边上看;程武给学生讲课,他旁听。每天除了给周静做饭、收拾房子之外,就到程武那里去混。过了一段时间,陈东差不多也懂一些了,会上机操作,凑合着打点儿字了。陈东找了几家书店,也没见到学电脑的书,后来他从培训班一个学员那里原价买了本旧书,拿回家,没事了就似懂非懂地琢磨着书上讲的。
到了城里出现第二家、第三家电脑培训班的时候,程武的培训班遇上了竞争对手,程武很精明,不再在培训班上投资了,他转而向人们推销电脑了。就像陈东一样,那些刚刚懂点儿电脑的人,都上瘾,总想摸电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最迫切的想法就是能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程武就把自己的旧电脑全处理了,专门开了一家卖电脑修电脑的店。
陈东迫切地需要一台电脑,没有电脑,学什么都学不透,他现在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电脑上了,他是那种很执拗的人,希望自己能把这门手艺玩精,能靠着手艺养家糊口。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买电脑,让他头疼。那时候电脑的卖价很高,新电脑都要一万多,二手的也要四五千。绝望之中,陈东想起了那张存折,那是他结婚时妈妈悄悄给他的。
晚上两个人头挨着头,胳膊叠着胳膊亲昵的时候,陈东跟周静说了想要买电脑的事。陈东的看法是,现在电脑开始在社会上普及了,自己手艺学精了,一定能凭着这个找份好工作。
周静不反对他学手艺,但担心钱的问题。陈东说妈妈答应给他一笔钱,他没说结婚时这钱妈妈已经给他了。既然不增加负担,买电脑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
程武答应可以给陈东捎一台四千块钱的电脑回来。程武说:陈东啊,这可是现在同档电脑中价钱最低的了。要想配这么一台新电脑,起码也得九千块钱呢。
四千块钱!听起来有些吓人。
陈东还是咬牙拿了四千块钱给程武,现在妈妈给他的存折上只剩下一千块了。过了半个月,程武把电脑弄回来了。陈东高高兴兴跟程武一块儿把电脑运回楠竹园。楠竹园的老头子老太太都大瞪着昏花的老眼,看陈东往屋子里搬大大小小的纸箱子。
一楼的吴老太问周静:周静呀,你家不是有电视机吗?又换新的呀?
周静满脸喜色地说:吴奶奶,这是电脑,不是电视。
吴大爷从屋子里走出来:电脑就是电脑,你不懂,别耽误人家搬东西
吴大爷把老太太训斥了一通,转头跟陈东说:陈东啊,你倒是挺有本事的,会电脑,还买了电脑!
陈东一边跟程武抬着显示器,一边回吴大爷:我也不太会,学着呗!
搬得很小心,生怕把那玩意儿给碰疼了弄伤了。
往哪儿放呢?你该买张电脑桌的。把电脑往一块儿组装的时候,程武看着他们小小的屋子说。
电脑桌?陈东倒是真没想到。电脑桌多少钱?他问程武。
二三百块吧。程武摆弄着乱糟糟的电脑连线。
陈东立即就否定了买电脑桌的想法。在屋子里东张西望,看来看去,只有两样东西可以搁电脑——一件是周静的梳妆台,一件是平时当作茶几用的小方桌。梳妆台太窄,放了显示器和主机箱,就没地方放键盘了。最后只好把电脑放在客厅里的小方桌上。
程武捣腾了半天,终于把电脑弄好了。通上电,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些英文字母,然后是陈东已经熟悉了的WINDOWS画面。程武给陈东和周静两口子放了一张歌碟,屏幕上出现了画面,看上去有些模糊。
陈东对程武说:怎么没你那个清晰呢?
程武说:那当然赶不上我那个,我那显示器就值两三千呢。
周静在旁边听了,有些不高兴,无心欣赏他们俩的对话,转身出门去了。
陈东赶紧停止了跟程武的专业探讨,关了电脑,给程武端来茶水,发了烟。程武一边喝茶,一边说:你这台电脑,可以说是超值享受,广州的老板都说,这样档次的新电脑,最少要卖八千多块呢。
听程武这么说,陈东心里也乐呵呵地,觉得程武让自己拣了个大便宜。忙不叠地给程武发烟。
程武走了。周静才进屋来烧饭。陈东有些不高兴,说:我本来要留程武吃饭的,你老是不进来——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
周静说:我不待见这种人,瞎吹,像个江湖骗子。
陈东说:你这就太保守了,人家有本事才这样。
周静做饭的时候,陈东忍不住又开了电脑,把程武借给他用的歌碟插在电脑里边,自己欣赏着显示屏上有点儿抖动模糊的画面,让周静也能听到歌声。
陈东从程武那里借了几本书,这会儿就对着电脑研究起来。周静做好了饭叫他吃,他还沉迷在书中。
陈东对周静说:静静你给我缝个套子,把电脑遮住,要不时间长了,会损坏电脑的。
周静一边吃饭,一边看显示器上的画面。他们没买影碟机,有机会听歌看碟,周静还是有点儿高兴的。说:明天就给你缝,那画面怎么老有点儿抖动呢?
陈东端了饭碗,吃一口饭,看一眼书:我也在看书呢,找找原因。
你不会让他给你弄?
人家程武说显示器档次低些。
不是很值吗?
值是值,可是总归只花了三千五嘛!我看看书,看能不能解决,我这不是正在学习吗?
自从有了电脑,陈东劲头倍增。显示屏上发出的蓝光,像是希望之光,信心之光;音箱里传出的声响,也是世间最好的音乐。每天晚上周静到卧室里看电视,陈东就一个人对着书研究软件,学习硬件知识……陈东对周静说,等自己学会了,学精了,就教周静。
可是电脑远不是陈东在程武那里看到的那样温顺,不到两星期,这家伙就罢工了。先是放不出歌碟了;接着,就在陈东按书上所说的方法操作了一通之后,连那个他熟悉的WINDOWS也进不了啦——陈东看着黑屏幕上一串串的英文字母,一下子傻了眼。陈东心急火燎地去找程武,程武抱了一大堆光盘软盘,往电脑里插,插了光盘插软盘,把键盘敲了无数次,电源开关了无数次,电脑还是呆头呆脑地闪出一串串的英文字母。程武说:麻烦了,你把人家原来的驱动程序给删除了,我那里也没有驱动程序,怎么办?那还是在广州买机子时,人家给装的,只好等下次到广州去,给你弄个驱动程序来。
电脑出了问题,陈东一下子显得没事干了。一到屋里,就打开电源看看显示屏,希望在那里看到奇迹。可是奇迹并不存在,显示屏上依然还是慢慢悠悠地浮出一串串的英文字母,然后就不再有反应了。
一个熟人让陈东去找中学里的一个胡老师,据熟人说那人电脑玩得精,陈东纯粹是死马当成活马治、病急乱投医。这个城市里的人都知道程武,程武的名气那么大,也弄不好这个,那个胡老师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能耐。
那胡老师倒是来了,到了陈东屋子里,看到陈东的电脑居然摆在一个小方桌上,首先吃了一惊。陈东看到了他惊讶的神色,解释说:自己买电脑花了很多钱,不想再在这上面花钱了;再说了,坐在矮凳子上也一样可以操作电脑的。
胡老师没来得及喝茶,就上机操作。最后他果然没办法,对陈东说:你这种光驱,是老式的,现在很难找到它的驱动程序,只有一个办法,把你的硬盘拿到我的机子上,用我的光驱给你装一个WINDOWS操作系统。
陈东一听还有办法,连连道谢。跟胡老师一块儿去,用了一个小时,把软件拷进了硬盘里。然后胡老师又跟陈东回来,帮陈东装好软件和机子。胡老师说:你的硬盘太小,要不是的话我可以给复制一份,这样的话操作系统再出问题,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胡老师打开了电源,陈东看到屏幕上出现了盼望已久的蓝天白云。心里有多高兴只有自己知道。胡老师说:这下没问题了,只是你的光驱暂时不能用了——你的电脑谁给你组装的?
陈东说:程武。
胡老师笑了一下:程武,哦——你问他要驱动程序呀。
陈东说:他说得等他下次到广州去。胡老师,您电脑玩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开个店做生意呢?
胡老师笑笑:说,我这算什么,再说了,我可没有程武那么大的名气。
陈东听得出胡老师口气里的讥讽。他要给胡老师钱,胡老师拒绝,说:就这么个小事用不着。他过意不去,硬是给胡老师买了一盒烟。
这下子电脑放不成歌碟影碟了,周静也知道电脑出了问题,很不高兴:你不懂还非要买这玩意儿,现在怎么办!
程武却是一直没到广州去。陈东到程武那儿去了好多次,说到胡老师,程武有些不高兴,说:他也弄不好是不是?我说过了,非要原来的驱动程序不可,你不信。主要是你把那个程序给删除了。
陈东说:我是照着书上做的。
有好多事,书上也说不清的。程武说。
最后又说到硬盘小的问题。程武问陈东:你知不知道电脑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显示器?陈东说。
程武笑,摇头:不对,那是大件,不容易损坏;我告诉你,电脑里最值钱的东西有三样:CPU、硬盘、光驱。
这三样东西里,CPU一般不会出问题;最容易出问题、耗损最大就是光驱和硬盘,所以这两样东西最值钱。程武说得头头是道,让陈东大长见识。
见识倒是长了,问题却没解决。电脑成了陈东一个人的玩物,引来了周静越来越多的抱怨。陈东常常没办法安安宁宁坐在电脑前。再说,想着花几千块钱买的东西,现在摆在那儿不能发挥全部的作用,心里想着也憋气。
气闷的时候,陈东就去找程武,说想要把光驱卖掉。程武说:卖掉换个新的也好。
陈东问程武能卖多少钱。程武伸出两个指头:最多一百五。
陈东不敢相信:才一百五?
程武说:这就不错了,电脑这东西,过手就掉价。
那太划不来了。
陈东想,卖旧电脑都觉得划不来,可是要想追赶时代步伐,就只好忍痛了,再说了,多放在自己手里一天,就多掉一份价钱。
陈东到底有些不服气,等到程武把驱动程序给他,就拿了光驱去另一家办游戏厅的老板那里去推销。反正,他是叫这个光驱给折腾惨了,听了胡老师和程武的话,也觉得这东西太陈旧,放在手里迟早会成为一块废铁的。他有些不相信程武,自己回去又找了好多书看,看得有些入门了,才把光驱拿到别处去卖,结果人家出的价更让陈东难过:只给一百二。
陈东到底还是按一百五的价钱卖给了程武。程武问他:你想不想换个光驱,我再给你弄个好点儿的二手货,你给三百五。
陈东从妈妈给他的折子上取了钱,给了程武,换了个光驱,心里这才踏实了。果然,这回的比上回的好,放歌碟的时候画面抖动要少一些,周静喜欢听歌,也不追究陈东是怎么弄好了的。
瞅着周静没在家的时候,陈东终于忍不住,摆了本书在地上,把电脑主机大卸八块,研究了个透。看来,程武给自己弄的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算一算,程武不知道赚了自己多少。起码:一块光驱转手卖给别人,能赚几十,再卖给自己一个光驱,又赚几十上百……这一算,陈东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学电脑算什么手艺呢?还学什么电脑呢?
四
一旦脑子开了窍,生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陈东不再练手艺了,他跟程武卖电脑去了。他总算看出来了:纵然你手艺学得再精,也只是等着别人来宰你而已。程武这个奸商,手艺不怎么样,不照样大把大把赚钱?现在他知道了,程武并不怎么精通电脑,那是因为他的脑子根本没用在手艺上,他脑子全用在赚钱上了。程武一个电话,那些专业人士就来了,三两下就把电脑弄好了——程武没这等本事,但程武有赚钱的本事。会手艺的人多着呢,但会赚钱的人就不多。会手艺的人总是叫会赚钱的人屁颠屁颠地支来支去——世界上的道理就是这样。
程武跑到广州跑到武汉去弄旧电脑,陈东就到处去推销订货。现在人们都知道电脑是个时髦的东西,就像冰箱彩电一样,家里少不了的。新电脑价太高,大家就可着劲儿买旧电脑玩。他们推销旧电脑的生意做得不错,几个月下来,陈东就不但手头有了钱,还把家里那台程武鼓捣给他的破电脑从里到外全换了一遍。虽然程武当初毫不客气地狠宰了他一把,但毕竟教他认识了改变人生的道理,为着这个,陈东在心底里感激程武。
第一次赚了钱,陈东就给周静买了一套漂亮合身的衣服。是一套牛仔服,膝盖上和胸口上绣了花的,周静的个头小,穿上这身牛仔服,显得俏丽活泼,一下子就叫陈东想起了当初在开花的野樱树下的那个漂亮文静的女孩子。
在陈东的熏陶下,周静也会玩电脑了。陈东是游戏迷,在电脑上装了许多游戏,有枪战的,有赛车的,是陈东喜欢的。还有几个游戏,全是模拟恋爱,模拟求婚,温馨浪漫的,周静最喜欢。陈东整天不在家,周静就坐在电脑前边玩游戏,听歌,看影碟。
陈东为电脑设计了一个开机画面,每当电脑打开,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串鲜艳闪亮的大字:
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周静最喜欢这个,第一次看到这画面,立马给了陈东一个亲吻。
陈东暗暗留心,他现在是在给程武打工,其实也是在学艺。看着赚的钱多数流进了程武鼓涨的腰包,陈东想,终究有一天他要摆脱程武,自己给自己赚钱。钱是个好东西,他要赚很多钱,买房子,装修房子,开店,买车……他给自己买了一套价值上千元的西装,走在街头,感觉自己终于融入了城市,不再有那一脸的倒霉相。
陈东认识了许多单位的领导,整天提着一只真皮公文包,出入学校银行税务局这些有钱的单位。有次在街上碰上从前跟自己一块儿在工厂做质量监督员的同事,看到他这副模样儿,同事很是吃惊羡慕。陈东心里真是得意。
到陈东自己的店开张的时候,他成功地击败了程武,做了联想的代理。店牌做得很大,很醒目招人,联想公司的标志为他的店添了色,一下子压倒了程武的气势。联想是国内最有名的电脑公司,想买电脑的都是冲着这牌子来陈东的店里的。
魏小虎现在做了一个税务所的所长,陈东琢磨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就是向税务局推销他代理的联想电脑——税务局有想法要为机关和下属税务所配电脑,魏小虎在这件事上出了很大的力,促使这笔生意最终做成。预备签约的那天,陈东在最豪华的锦园大酒店摆了酒席,请税务局的领导吃饭,魏小虎作陪。那天他们先喝酒,喝得一个个有了醉意。最后魏小虎提议请局长和办公室主任、财务科长们去唱歌跳舞。锦园的歌舞厅在四楼,税务局的领导们东倒西歪地上了楼,歌舞厅的经理忙不迭地来招呼他们。魏小虎嘴角咬着烟,像香港电影里边的大佬一般对经理挥着手:去,立马给我找几个小姐,要年轻的,漂亮的。经理一边打了火给他点烟,一边说:好,好,马上到,包你满意。
歌舞厅里灯光昏暗,像是塞满了彩色的迷雾。陈东也有些醉意。小姐上来了,鱼贯而入,个个穿着裙子,化了妆,长发飘逸,香气迷人,看得陈东眼花缭乱。
税务局的领导们立刻就被这些浑身散发着艳丽的香气的小姐们挽进了舞池。音乐响起来,不一会儿,灯光明灭闪烁,陈东只能看得见一些隐隐绰绰的影子晃动着。他有些眩晕。一个穿着短皮裙,胸脯鼓涨的女孩子过来,陈东的手被挽住,细腻柔和的触感包裹着他。他们转进舞池。
那个晚上,他和魏小虎他们没再碰面,在迷乱的音乐和迷乱的灯光中,陈东的身体不断被身边的女孩子碰触着,摩擦着。音乐是炫惑的,灯光是暧昧的,女孩子的胸脯触着他。当她开始把脸触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立刻辨不清方位了。女孩子的手摸索着他隐秘的部位,她的嘴唇鲜红艳丽,脸上的皮肤光滑紧绷,呼吸中带着香气,一阵阵袭击着他。
魏小虎在第二天正式签约之后对陈东说:东东,做了这么一大笔生意,你得请我。
陈东有些不好意思,他以为魏小虎记着昨晚的事。魏小虎压根儿也没提。陈东给了魏小虎五千块钱,昨晚的全部花销都是魏小虎垫付的。陈东送了魏小虎一套崭新的联想电脑。他第一次做了这么一大笔生意,几乎完成了他全年的计划。
这件事使陈东认识到,生活正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比如魏小虎,从前那个韶达豪气的好朋友,已经生活在绚烂的声色之中,而他陈东,却还在绞尽脑汁地赚钱。魏小虎的生活总是比他快半拍,这种不平等似乎就是天生的。第二次,他要请魏小虎,魏小虎点名要到丽花去按摩。丽花是新开的一家店,陈东听都没听说过。这一次,陈东又长了见识。陈东认识了那个叫小红的按摩小姐。她个头高挑,差不多比陈东还高点儿,皮肤黝黑,身材诱人。她是典型的瓜子脸,鼻子直挺,眼睫毛很长,是让陈东着迷的相貌。魏小虎粗鲁地跟小姐们开着玩笑,这使陈东感到很不习惯。他一直盯着小红,他喜欢上了这个风尘女子。
魏小虎一边拍着一个叫小徐的小姐的胸脯,一边对小红说:小红丫头,你运气来了,我这兄弟看上你了,你可要好好待他。
小红朝陈东笑。不理睬魏小虎。
魏小虎说:妈的,这么快就纯情起来了。
小红呸了魏小虎一口:闭上你的臭嘴。
陈东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这具诱人的身体。她偎在他的怀中,让陈东抚摸她饱满的胸脯。后来她一边抚摸着他,一边拉了他的手为她脱掉衣服。陈东伸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站起来,脱掉衣服之后,她像一条美人鱼,修长明亮的身体展现在他面前。他禁不住去抚摸她的肌肤,一直到她带蕾丝花边的胸罩上。她把胸脯贴在他的怀中,像鱼一样摆动着美丽的鳍和尾巴。陈东忍不住去吻她光滑黝黑的肌肤,感觉是柔滑的,还有一丝凉爽。他们躺倒在宽大的沙发上,陈东一直充满爱意地吻她的脸庞,吻她的鼻子,吻她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她则伸手去触摸他的下身,握住他,让他身体紧张。
陈东一边吻她,一边抬起头看她可爱的脸。他太喜欢这个女孩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只是新鲜的刺激,却让他喜欢上了这个风尘女子。也许,生活中需要尝试的东西太多,每一种都会带给人无比的新鲜感。他就这样,一次次地吻她的脸,最后他被她摸索得冲动起来,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感到自己呼吸急促无比。
女孩子突然摆开头,看着陈东迷乱的眼睛:你这个人,真怪,光亲人家,不弄人家……
陈东一下子醒过来,这句话清晰地刺进耳膜,让他浑身一震,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猛然问变得空空的、瘪瘪的,感觉到头脑里一片冰凉。他离开这具让他迷乱的身体,像一张松弛下来的鱼网。
五
周静在屋里玩那个模拟恋爱的游戏,她似乎对这个游戏百玩不厌。他们买了一套大房子,专门有一问放电脑的书房,可是周静喜欢在卧室里玩电脑,现在大彩电让位给电脑了,被摆到客厅里去了。电脑屏幕是2bab52f547c6226304677746733e9d4bd15752f1fb97b8752dd6ecf0af6280d6最新的最大的,打开来,屏幕上依然呈现出绚烂闪亮的画面和文字:
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看到这几个字,陈东不由心里一阵愧疚。自从跟魏小虎到那些场所去玩,他一直觉得问心有愧——怕看周静的眼睛,怕看电脑上那行绚丽闪烁的文字。
那个叫小红的风尘女子给他上了一课。叫他永远难以忘怀。他不是魏小虎,他永远无法使自己从那些地方找到新鲜的刺激。生活平淡的滋味儿,不是靠声色来改善的。
他走到周静的背后,搂住她的肩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走失了的孩子,他需要找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家里。周静玩得正投入,没感觉到他胳膊上的无限愧疚和无限爱意。周静的恋爱游戏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屏幕上爱情指数不断在上升。代表恋爱指数的粉红色心形标志在电脑屏幕的一角跳跃着,排列出长长的一串。
陈东抓挠着她的胸脯,在她耳边说:睡吧,太晚了。
周静摆开他的手,紧张地敲击着鼠标:你先睡吧。
陈东想要再伸手去抚摸她的胸脯,却感到手变得迟疑生疏,许多天,他很晚回家,周静玩游戏玩累了,躺在床上睡着了,他们很久没在一起亲昵了。现在,他要去抚摸她的胸脯,却被她推开了,感觉自己的手变得如此地不自然。陈东有些沮丧,手停在虚空中,周静没回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说:你睡吧,我马上就完。
等到周静关了电脑钻进被窝时,陈东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他太累了,钱不是好赚的,总得要你做出点儿牺牲。
早晨醒来的时候,陈东看到周静的眼圈有许多黑晕,她熬夜太多了,陈东想。看着她甜睡的样子,陈东突然觉得无比爱怜,不由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蛋。脸蛋依然光滑,小巧的鼻子里呼出一阵阵细微的气息。陈东俯下脸去吻她,她醒来。他们抱在一起,然后他冲动地进入了她,她呻吟一声,像是感到疼痛。陈东一边动,一边俯在她耳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那个早晨,他们做得并不好。陈东很冲动,可她仿佛还不适应,她一直蹙着眉,让陈东有些战战兢兢的,很久没这样,他们仿佛觉得彼此之间隔着什么。
肯定不是孩子。
魏小虎跟余娟离婚了。这消息让陈东和周静震惊。现在,像他们这样年龄的,离婚的太多了,每天都听到这样的消息。可是轮到自己最熟悉的朋友身上,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跟周静比起来,余娟显得老相多了。孩子都两岁了,他们还是离婚了。余娟坚决要带着孩子,魏小虎的父母不同意,倒是魏小虎乐得轻松自由没有负担。据说他私下租了房子,养了一个歌厅里认识的女孩子——人们把这叫二奶。魏小虎也不隐瞒,离婚后就让陈东见了那个女孩子,很年轻,看上去的确比余娟漂亮。魏小虎把房子和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余娟。魏小虎有钱,不久以后就修了一幢三层小楼,经常打电话叫陈东去打牌。
余娟倒是常来周静家。对周静说:周静我想起当初真是悔死了,男人有钱就变坏,魏小虎这个狗东西,没有一点羞耻。
周静陪着她叹息。
余娟说:周静你也要小心,现在陈东也有钱了,又喜欢跟魏小虎一块儿混,你们还是赶紧要个孩子吧,别光顾着玩。
周静喜欢电脑,跟陈东一样,是电脑给了他们改变生活面貌的机会。电脑也给他们带来了无比的乐趣。现在,陈东的皮包里装着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家里的台式电脑差不多属于周静一个人的了。
如今电脑的市场越来越大,虽然不断地在增加竞争对手,对于陈东来说,生意依然运转正常,公司里招了好些年轻人,他们熟悉电脑就像熟悉自己的衣服,陈东多数精力放在搞外交上了。周静劝他少跟魏小虎打交道,他只当耳旁风。心里暗自嘲笑周静,真是不知道赚钱的难处。江湖上魏小虎这样的人多着呢,这样的朋友无论于理于情都是要交很多的。在陈东的眼中,周静衣食无忧,无论身体还是脑子都变得懒惰起来。她在慢慢发胖,陈东感觉到她的无忧无虑正使她变得不喜欢动脑筋,不喜欢留心眼。生活就是这样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改变人,有谁能时常敏感地发觉自己身上的变化呢?
现在家里的电脑上了网,网络给周静打开了更大的世界。可是,他们的生活正在被什么侵蚀,在虚空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像蚕咀嚼桑叶的声响。世界变得如此宽敞,属于他们的生活,谁知道是不是更狭小了呢?
自从上了网,周静不再玩那个模拟恋爱游戏,开始迷恋上网了。陈东的妈妈看到周静老是坐在电脑旁边,对陈东说:东东啊,你们该要孩子了吧,劝劝周静,不要老是坐在电脑前边,听说这对身体不好,对生孩子有影响呢。
陈东说:你看我现在这么忙,怎么要孩子啊?
妈妈一肚子忧虑:趁我们都还能动,可以帮你们带孩子,你们赶紧要吧。等过几年我们都老了,谁帮你们带呀!
你就别操心了,我们明年就要好不好?陈东安慰妈妈,一边接手机。接了电话就出门,根本没有妈妈多说的机会。
唉……妈妈叹口气,趁着周静上班去了,把家里收拾了一通,房子太大,收抬起来让她出了一身汗。她自言自语:条件不好的时候,不要孩子;条件好了,还是不想要孩子——真是搞不明白!
生意做得顺畅,陈东常常处于忙碌之中。有时出远门,十天半月才能回家。周静习惯了他的忙碌,下了班,常常在家里上网,网上什么都有,玩游戏,打牌聊天,虚拟的动感给平淡的现实带来了色彩,使生活变得充实。要孩子的事,他们提上了议事日程,决定明年一定准备生孩子。因为害怕怀了孩子很长时间没法玩电脑,周静就更留恋电脑,天天打开“陈东和周静的电脑”,玩得不亦乐乎。
就是在网上,周静认识了一个叫“杨逍”的男子。周静喜欢看武侠小说,知道“杨逍”的来由。周静在网上的名字很俏皮简单:尾巴。杨逍不知怎么地就缠上了尾巴:你做我的尾巴好不好?
尾巴对杨逍说:我不做你的尾巴。
杨逍根本不理会她的拒绝:我喜欢你的名字,你一定是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周静喜欢这陌生的奉承。
女人没生孩子之前,大概永远都怀揣着一颗单纯浪漫的心。一旦有了机会,这颗心就会不安分地蹦出来,跃跃欲试想要做点儿什么。周静每天都会在网上跟杨逍说上许久。杨逍在网上就跟在武侠小说中一样潇洒可人,让周静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迷恋。她被吓了一跳。可是游戏的心情总是很新鲜,很刺激。单调的生活因为有了网络带来的游戏而变得活泼鲜艳,心情变得美丽,仿佛回到了单纯烂漫的少女时光。
有一天,杨逍下定决心,要见尾巴一面。
这相约大胆而放肆,让周静吓了一跳。想象着跟他见面的情景,心跳脸红。杨逍的照片她已经看到了,不坏。他们在网上说了许多话,包括那些情人问的甜言蜜语。回忆起这些,她会感到一阵阵地心动。
杨逍说,做我情人吧小尾巴,我天天都会梦到你。
他是有妻子的人,可是仿佛被一种冒险的心理所征服,促使他无所顾忌地对周静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做情人?周静问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做情人是件很危险的事,她明白这道理。可是,某种东西吸引着她,诱惑着她,如果明年生了孩子,她还能这样跟杨逍在网上说着心跳的情话吗?
正是陈东出差的时候,她给杨逍发去信息:今晚你来吧,他出差去了。
周静一边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一边心跳不已。镜子里,她的脸红扑扑地,饱满的脸衬出了眼圈的晕黑。她知道自己说不上很美,但也是可以令男人心动的。她被这种新奇的冒险心理鼓动着,小心翼翼,像是那个模拟恋爱的游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每按动一下鼠标,每敲击一次键盘,都让她战战兢兢,这种感觉已远远不是男女相恋相爱、魂牵梦萦的感觉了,这远比那复杂得多、丰富得多,完全是一种夹杂着冲动、迷乱的强烈刺激。
这时候,电话响了,周静赶忙去接电话,是陈东的声音:静静吗,你在家吧?我现在刚下火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陈东本来要三天以后才回来的,现在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周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赶忙拿起手机给杨逍发信息:我老公回来了。信息发得短促慌乱,杨逍一定能看得出她的惊慌……
她消掉了手机上的信息,清洗了已经化妆好的脸,脱掉外衣,坐回到电脑桌前边,按动电源,电脑屏幕一闪,那几个绚烂闪烁的字从黑暗中跳出来:
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六
陈东是在街上碰到左小丽的。左小丽现在变得让他吓了一跳:头上戴着时髦的头巾,个子长高了,胸脯变得丰满了,俏丽的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能让人掉进去出不来。左小丽说着一口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呀,陈东!
她那一惊一乍的口气吓了陈东一跳。
他们站在街边,靠在人行道的护栏上说话。
左小丽是从前在工厂跟他一块儿做质量监督员的。那时候她中专没毕业就进厂上了班,很小,所有的同事她都叫哥哥姐姐。她开始是跟陈东上一班的,什么事都要陈东教她。她那时还是个小女孩模样儿,大眼秀眉,脸型小巧,是叫人爱怜的小妹妹。没想到现在出落得让人吃惊。现在她穿着一套价值不菲的毛外套,拿着最新款的手机,跟陈东交换手机号。
左小丽跟亲戚去了南方,在一家公司打工,现在刚刚回本地开了一问化妆品商店。几年没见,他们说个没完。左小丽听说陈东在做电脑生意,开了公司,一直用从前那充满钦佩的眼神看着陈东,看得他感到几分不由自主地迷离。
左小丽的眼神叫陈东一连几天睡不着觉。睡梦中,他眼前老是活动着她的影子,浮现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
那天他们一直坐在一个地方喝茶,她捧着腮看着他,听他说这些年自己的经历,一直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让他顿时想起了从前像只蝴蝶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小女孩。陈东搞不懂,左小丽在外边混了这几年,怎么还能对他保持这种钦佩的眼神?
那眼神很纯情,很勾人。不由陈东不心动。
他们分别时约定哪天去喝酒,喝个一醉方休。其实左小丽根本不能喝酒,只喝了小半杯就醉了。她就这么带着醉意跟他跳舞,一直跳到喘息不已地醉进了他的胸膛,偎进了他的怀抱。
那天她把他留在了化妆品店的里问。屋子里充满了化妆品千奇百怪的气息,但是最让他心醉的还是左小丽肌肤上的清纯的气息。她居然很少用化妆品,尽管她的店里摆满了五彩缤纷的化妆品。她用一种儿童面霜,淡得几乎没有气味儿。她嘴唇上打一种没有颜色的唇膏,用这天然颜色的嘴唇跟陈东接吻。陈东一下子掉了进去,就像掉进一潭清水。
陈东突然明白了,自己其实是特别想掉进这潭清水的。
要他像魏小虎那样沉醉于声色,他又如何能做得到?风尘女子一句话就可以将他击垮。
他的脆弱是包裹在看似坚硬的胸膛里的。只有左小丽这样的女孩子才能叫他发现自己原本的脆弱。
以后,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上都是跟左小丽来来往往的信息。那些隐秘的字眼儿和相约,成了他平淡生活中新鲜的色泽,他就像周静沉迷于网络一样掉进了这游戏。
他的笔记本电脑上也有那个开机画面,就是那个他亲手设计的画面——只是一行绚烂闪烁的字而已: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当他打开电脑,必须得面对这幅画面,画面闪烁之后,他看到左小丽通过电脑网络发给他的信息,那全是些甜言蜜语,是让他心动、让他难以自控的言词。
他们只是相隔五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而已。他们每周都会在那个充满了化妆品气息的屋子里幽会,只是一个晚上,却让彼此不能自拔。剩下的时光,他们通过空中无所不在的电波,通过地下纵横交错的光纤来传送他们的心跳,装填他们的渴望。
因为有了左小丽,陈东回家见到周静时会感到加倍的不自在:那是一种愧疚夹杂着另一种愧疚、一种心境纠缠着另一种心境,像蛛网一般遮蔽着他的眼睛,使他不敢多去看周静的眼睛。
幸好,周静的眼睛多数时候是盯在电脑屏幕上的,由于经常性地看屏幕,她的眼神不再清亮如水。她肯定近视了,陈东想。
周静在网上干什么呢?
玩游戏?聊天?
陈东躺在床上,看着周静不知疲倦地上网,不由在心里猜测。
她玩什么游戏呢?跟谁聊天呢?聊些什么呢?
陈东的猜测一个接着一个。想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突然觉得这些猜想充满了诱惑力。
他想知道周静在网上干什么。
这个新奇的想法使他内心里一阵阵躁动不安。自从有了跟左小丽的秘密,他开始善于隐藏自己,回到家里,他变得平和,生活的平淡和缺憾被另一种新鲜的东西替代了,就像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感到自己占了便宜,他变得宽容大度。
如果周静能感觉到他的这种大度,那事情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偏偏她刚好遇上了网上那个叫杨逍的同城男人,她跟他聊得正火热,完全忽视了家庭里暗暗弥漫的一种危险隐秘的气息。
现在,电脑成了他们各自逃避生活、脱身现实的工具。因为有了电脑,他们开始变得有了包容心,变得宽容,对于生活细微的提醒毫无觉察,直到那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成为一个尖锐的强音。但是,到那个时候,他们将谁也不能听到了,因为,那声音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震破他们的耳膜,破坏他们的听觉,让他们睁大眼睛,看到不可收拾的结局。
陈东坐在家里那台电脑前,按动电源,电脑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然后屏幕闪亮,跳出那幅他亲手设计的画面,是那行绚烂闪烁的字:
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陈东无声地笑了一下。现在他们各自的电脑上都有这幅画面,可是,就只是画面而已,鲜艳的画面背后,早已没有了相同的背景,就像时光改变着心境,同样的面孔下边,将会隐藏着不一样心情。
他毫不费劲儿地就破解了周静的密码。
现在,他脸上浮现着复杂的表情:电脑上闪过周静跟那个杨逍的全部秘密。
本来他以为自己会跳起来的,可是仿佛已经早已预知这个秘密,他脸上舒展开来,表情回复了平静,他像读一部小说一样读着电脑屏幕上那一行行闪过的话语。
他关了电脑,坐在屏幕前,眼前油然浮现出最初见到周静的情景:多年前,在野马河边,那棵开花的野樱树下,那个小巧文静的女孩儿,就是周静。
现在,他们都被什么改变了。改变他们的,难道是电脑吗?
这仅仅是一闪之念的疑惑,过后,一条手机短信将他拉回到另一种气氛中:今夜你会不会来?
这是左小丽发来的。不用打开电脑,陈东就知道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边肯定会收到这条同样的信息。这是一句歌词,一句曾经很流行的歌词——左小丽喜欢唱歌,常常在他们幽会的时候,她会把温润的嘴唇贴在他耳边,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为他唱歌。
他突然恶作剧地想,也许,那个杨逍也正在问周静:今夜,我可不可以来?
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周静,说自己明天出门,要三天后才回来。
事实上,他只是在外边躲了一天,然后在那个晚上八点半钟他给家里打电话:静静吗,你在家吧;我现在刚下火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他想象那个倒霉的男人坐着一辆出租车,绕了半个城市,然后惆怅地回家的情景,不由恶毒地笑了。
他想象周静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一定会中止这场危险的约会,坐下,打开电脑,看到那幅画面,看到那行绚烂闪烁的字: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他想象周静慌乱地坐在电脑前的情景……
也许,他对她太残酷了,他想: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他能想象,周静始终没能见到杨逍一面——她只能继续打开电脑,看屏幕上跳出那行绚烂闪烁的字:陈东和周静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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