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当大愧
2011-12-29成方
延安文学 2011年5期
1
早晨那个电话是刘丽接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张师傅将他搀扶下车,要送他上楼;他没让,自己踉跄着爬到五楼。后来怎样进的家门,怎样上的床,吐没吐,已经记不太清了。张师傅是股份公司贾总的司机,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好意思麻烦的。
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刘永茂被一阵灼热的胃痛闹醒了。开灯喝下床头柜上的一杯凉白开,感觉才稍微好点儿。伸头看看床下,一只盛满水的塑料盆正端端正正地坐放在地板上,仿佛在等他往里吐点啥东西似的。还好,还没吐。刘永茂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时间,像凉开水塑料盆之类的东西,几乎都快成了他酒后的“固定装备”了!扭身一看,果然,刘丽早已不知何时又去了客厅睡沙发了。
一股灼热翻腾上来,趴在床沿上吐了一阵酸水,还是无法入睡。悄悄下床摸进书房,找出一瓶雷尼替丁,吞了一粒;又跑到卫生间里撒了泡长尿,重新回到床上。
刘永茂患胃溃疡好多年了。说白了,就是喝酒喝的。有心上医院检查一下,又怕做胃镜时嗓子眼里插管子,就一直拖着。为喝酒,刘丽不知说了他多少回了,可一点作用都没起。没办法,“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想想也是身不由己啊。他还没混到上了酒桌说不喝酒就不喝酒的份上!就说昨天吧,股份公司的贾总打电话请他喝酒,不去行吗?
以前胃里难受时吃快胃片,一吃一大把。后来,听人说雷尼替丁好,就改吃雷尼替丁。一次只吃一粒,还真挺管用。刘永茂坐在床上等着药劲儿发作,约摸着差不多了,方才扳倒睡去。
六点半左右,刘永茂突然被刘丽叫醒了。刘丽蓬松着一头乱发,拖着哭腔站在床边说:“快起床快起床,你老爸死了!”
刘永茂睡得迷迷糊糊,话还是听清楚了。他坐起身,对一脸惊慌的刘丽说道:“慌啥?!谁的电话?”刘丽稳一稳心神,回答说是永芬打来的,说老爷子早上五点多殁了。
对父亲的仙逝,刘永茂还是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的。老爷子今年七十有二了,患肺气肿多年。肺气肿是由哮喘病引起的,而哮喘是老爷子多年的老毛病了。老毛病不好治,天气、气候一有变化,就喘不上来气。各种偏方不说,本省和邻省的几家大医院都看过了,都没治。这回老爷子犯病,差不多卧床快一年了,只能靠药物静养。后来严重到不能躺卧,一躺下就上不来气儿,只能坐着。坐着也不行,时不时还得靠吸氧。光氧气瓶大哥一次就在县医院租了两只。
永芬是刘永茂的大妹,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兰州。这次放寒假回来过春节,见老爷子病成这样,就一直没回去。
觉是没法睡了,起身斜靠在床上,摸出一根香烟点燃。“长出息了嘛,居然没吐呀!”发现地上的塑料盆中并无呕吐之物,刘丽夸张地叫着。刘永茂瞪了她一眼,重重地喷出一口浓烟。刘丽知趣地端起塑料盆,该干啥干啥去了。
刘丽把早饭做好,刘永茂已经和儿子起了床。洗漱已毕,一家人坐下吃早点。刘永茂看了儿子一眼,对刘丽说道:“伟伟今年高考,就不回去了!你早上先去单位把假请了,我上午还有个会,你在家等我电话,争取十二点以前出发。”刘丽点点头。别看平时刘丽有点咋呼,可在一些大事上,还是知道顾全大局的。刘永茂又交代了一些其他需要准备的事情。
安排完毕,刘永茂开始吃饭。他平时喜欢吃点白粥,大米稀饭熬稠一点儿,佐以馒头咸菜,既简单又可口。可今天只吃了两口,便不再想吃。又对儿子嘱咐了几句,就上班去了。
刘永茂来到办公楼三楼,见经理室门半开着,犹豫了一下,推门而进。赵平治正在给一盆金桔浇水,见他进门,忙抬起头与他打招呼。刘永茂嘴里寒暄着,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赵平治。赵平治是设备制造公司的经理,刘永茂是书记,二人在一起搭班子。赵经理闻听,表情凝重地握住刘永茂的手说节哀顺便,并问道:
“什么时候走?”
“上午开完会吧。”
赵经理接着又对刘永茂说老人去世是大事,公司的几台车可随时供他调度使用。刘永茂表示感谢。
刘永茂顺便汇报了公司生产上的一些情况,赵经理听罢,不置可否。刘永茂身兼着设备制造公司的副经理,分管生产和后勤。在整个集团公司里,像他这样书记兼职的,还是头一个。不过,这反倒适合他的脾性。刘永茂是个闲不住的人,走了几个部门了,虽说干的都是副职,但是只要有具体的工作做,他的内心就觉得充实。
书记办公室设在四楼。一进门,刘永茂就拨通了周大明的电话。周大明是他大学时期的校友,早他一年进的这家单位,现在是集团公司党委办公室主任。最近一个时期,正赶上公司换届,他与周大明接触颇多。
他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周大明,并说今天就要回去奔丧,大概得个把星期时间。周大明听了,没有吱声。
“大明你说话。”刘永茂知道这件事现在来得不是时候,可这也不是谁说了就能算的事情呀!
周大明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永茂,现在可是到了关键时刻,那件事情要抓紧办呀。到底有把握没有?!”
刘永茂想了想,说差不多吧。
周大明说:“差不多差不多,这都啥时候了?办好了赶紧给我打电话!”
周大明有些着急,刘永茂心里掠过一丝不快。
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周大明的语气缓和下来:“这样吧永茂,你先回去,等我这边安排好了争取过去一趟。”末了,周大明在电话上再三叮咛要随时保持联系。
2
刘永茂最近确实很忙,忙得刘丽现在已经压根不再对他说那些诸如“家就跟旅馆一样”、“你比总理都忙”之类的话了。她把全副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儿子伟伟身上!伟伟今年上高三,正是吃劲的时候。
有时候深更半夜回来,望着熟睡中忙碌了一天的妻子和仍在灯下苦读的儿子,刘永茂内心时常充满了愧疚。可眼下又怎能闲得下来呢?老爷子病危,集团公司领导换届,一头要尽孝,另一头还得随时关注着公司里的风吹草动。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些没有办法的事儿!这年头,又有谁愿意操那么多心呀。
按说公司领导换届,最忙、最上心的应该是公司管理层的那些个副总们。这么大的一个国企,虽说与那些动辄十几万数十万员工的大型企业不能相比,可好歹也是数万职工,一朝大权在手那也是万人之上啊!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谁不想在有生之年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总经理李建国眼看着就要到任,据说要调到总公司担任副总。照惯例,集团公司总经理一职应从几个副总里产生。不难想象,在未成定局之前,这些人一定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甚至,也没准会暗地里兵戎相见、搏杀上一番呢。
昨天下午快下班时,股份公司的贾总打来电话,说好长时间弟兄们没在一起聚了,问他今晚有没有时间?刘永茂说有。贾总说那好,下班后我让司机过来接你。放下电话,刘永茂赶紧推掉了一个上午就已经约好的饭局。
股份公司隶属集团公司,零二年上的市,由公司下属几个支柱型分厂、子公司组建而成。贾总是股份公司的第二任总经理。关于谁会继李建国之后接任集团公司老总一职,近几个月,公司上下谣传四起,甚至气氛诡异。由班组到工段,从车问到机关,人们到处传说着。有的说集团党委书记韩朴方将会成为继任者,有的说总公司会委派一位总经理……一时间,各种不同版本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传到最后,股份公司贾总贾长生的呼声居然高居榜首。
曾几何时,企业上的明争暗斗,与政府部门所谓的官场斗争相比,其复杂乃至残酷程度,丝毫也不逊色。无论是政府还是企业,在权和利面前,其利害关系,矛盾冲突,都是一样的。十几年的为官生涯,虽说一直都在副职上打转儿,可官场上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让刘永茂悟出了一个道理:正所谓权和利面前,唯有利益。利益才是最高存在,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甚至可以不惜一切!
而想想自己,不过是想干点事而已。多年以来,他对自己的这个追求,始终无怨无悔。
贾长生这些年在仕途上可谓官运亨通、一帆风顺。先是技工学校校长,锻造公司经理,然后一跃成了股份公司的老总、董事会成员。他只比刘永茂大两岁,而且为人热情。去年年初干部调整,正是由于他的大力举荐,刘永茂升任了设备制造公司党委书记一职。集团公司韩书记在找他谈话时,曾流露出贾长生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因此刘永茂心里对贾总十分地感激。
集团公司的前身是个三线厂,部属大型军工企业,级别很高,建厂四十年来曾有两位厂长都当上了所在省份的副省长。改制以后,虽说不是那么讲究了,可在人们心目当中,还是很看重级别的。尽管自己现在还不是“一把手”,但好歹也能够和赵平治他们平起平坐了。想想都不容易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眼瞅着不少原来自己的部下都混成了“一哥”,自己若是再不进步进步,这点面子还往哪里放!
几年前集团公司搞整合,把刘永茂任职的一个小分厂合并到了焊管公司。公司经理徐力明曾经就是他的手下,也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下可好,徐经理对“老领导”敬重有加,大小事都要向他请示汇报一番。
想想都令人尴尬啊,这些年自己调来调去的,估计多多少少跟自己不是一把手有关系的。刘永茂心想。
酒至半酣,贾总扔给他一根“玉溪”,说道:“那件事情可能不行了。”见他没有反应过来,贾总又接着说省里那位同学给他打电话了,说那件事可能出了点问题,有人把路子走到了省里,省里某位领导打电话过问此事了。说罢,愁眉苦脸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刘永茂明白过来贾长生说的是哪件事儿了:原来,集团公司这回换届,贾总有心进步,一直都在背后悄悄运作。他的那位同学在省总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近水楼台先得月,还真为他出了不少的力气。刘永茂就想:有这样的机会和条件,谁不想再进步一下啊。
刘永茂问定了没有。
贾总说,结果还没有出来,能肯定的是不会再委派了。
刘永茂说,那就还有希望。
贾总说,凶多吉少。
二人又细细地把公司里的几大员过了一遍,觉得还是党委书记韩朴方的希望最大。韩是下放干部,曾担任过省总公司前任总经理的秘书,与其他几个副总相比,要数他背景最大。
“看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望着面前一脸愁云的贾长生,刘永茂端起了酒杯。
3
与周大明通完话,刘永茂看了一下时间:八点二十五分。距开会只剩下五分钟了,张强这小子怎么还不过来?拿起电话正要打,有人便推门而进了。
来人正是张强。张强现在是设备制造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刚才在上班路上刘永茂遇见他给他说了父亲去世的事。
张强掩好门,看了刘永茂一眼,小声问道:“书记啥时候走?”
刘永茂回答说上午开完会就走。说着,草草写下几个人名交给张强,并安排由他代为通知。刘永茂这人好面子,这种事情又不像结婚生孩子那样说起来方便顺口。可有些人又不能不通知的!张强是他从原分厂带出来的,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随在他左右。这种事情交给张强来办,刘永茂放心。
“明白。”张强心知当领导有当领导的难处。张强道,“放心吧书记。”跟随刘永茂多年,张强已历练得十二分老练了。
“中干会”由党委书记韩朴方主持,各单位正副职、书记全体参加。这么大的公司,中层干部集中在一起,把偌大个会议室塞了个满满当当。刘永茂因来得迟,在后排角落寻了个座位坐下。八点三十分整,韩书记宣布会议开始。刘永茂赶紧掏出手机调在了振动上。开会期间禁止接打电话在整个集团公司早已形成了一项铁的纪律。总经理李建国曾不止一次地把一些胆敢违犯此令的厂长经理们撵出过会场。想想那场面都令人难堪,睽睽众目之下啊。刘永茂好面子,他可不想丢这个人。
会议伊始,刘永茂突然发现周大明就坐在前边不远,周大明在向后张望时也看到了刘永茂,并向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周大明学中文出身,比刘永茂高出一届。在校期间互相并不认识。刘永茂当上“副处”那年,周大明还在“职工培训中心”当教书匠,后来不知怎么就进了“纪检委”,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纪检干部。
后来二人见面认识,发现彼此是校友,便开始了交往。一回,周大明酒后告诉刘永茂韩书记和他是同乡,周大明说:“我和韩书记是一个村的。他上大学那年村里发生火灾,是我把他父亲从老屋里背出来的!”
“怪不得呢。”刘永茂恍然明白过来,心想有这样的关系,不进步才怪。果然,周大明很快就升任了集团公司党委办公室的主任。
有一阵子,刘永茂就和周大明走得很沂。
周大明喜欢“挖坑”,且牌技高超。刚当上党办主任不久,有人与他庆贺,席问,一年轻团委书记愣头愣脑地向他表示祝贺:“久闻周主任大名,有机会请教一下。”有和大明熟的,便故意问他:“小王,你要向周主任请教什么呀?”“当然是‘挖坑’了!”团委书记回答得很干脆。众人闻听,愕然后皆笑翻。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上周大明牌桌的,都不是一般人。与周大明接触过一段时间,刘永茂发现周大明的活动能力很强,交往的圈子出乎了自己的想象。“大明这家伙,还真看不出来!”有时候,刘永茂会自叹弗如。
刘永茂来自邻省的一个贫困县,家庭条件普通,没有什么背景。九六年,他担纲主持了一个大项目的安装工作。凭借这个项目,他当上了一个小分厂的副厂长。虽是副职,但由他主持工作,是说了算的“一把手”。
巨大的成就感,给予了刘永茂更大的自信,一时间,他雄心勃勃。然而,事情并非按照他的想象所发展。接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也最令他感到郁闷的十几年。自合并后,虽说也换过几个单位,可他始终再未能得到升迁。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十几年的宦海沉浮,十几年的副职生涯,其中的甜酸苦辣,个中滋味,令他不堪回首。
十几年光阴过去,抱负虽淡了许多,但却像种子一样,在心里生下了根。多年的风雨冲刷,刘永茂已历练得愈发老练、沉稳。有时候,他也会这样安慰自己:想自己一介书生,无根无基的,能够混到这一步已经算很不错了。然而,他又时常地不甘心。说句心里话,对于自己当不当官,什么“正处”、“副处”的,他并不是很上心。他想要的,就是做事。做事让他很有成就感。能够学有所用、学有所为,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具诱惑、更容易使自己得到满足呢!然而,他也知道,现如今,自己这样的想法,未免有点过于书生气了,甚至是傻气。说出去,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以前,自己只讲做事,不讲做官。话虽然没错,可如今这世道,做事与做官,应该是相辅相成的。甚至,就做事角度而言,若想成就一番事业的话,只怕多数仍要依靠后者。否则现在大学里也不会出现教授们一窝蜂地争着抢着去当官这种现象了——刘永茂宁愿在心里相信教授们做官是为了更好地做事!回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真是这样。事实上,只要走上从政这条路,只要做了官,无论大官小官,就都会想着升迁。不同的只是,有些人显得浮躁一些,急切一些。比如……周大明吧。有些人则表现得要洒脱一些,淡定一些。其实,他们心里同样地在乎,同样都想升。而同样都想升官的,目的却又不同。有些人只想当官不愿做事,或者当官是为了自己谋私,这种人官越大危害就会越大;而有些的人,做官是为了谋求一个施展的空间。空间越大,做的事情也就越大。想想自己,应该算是这一类人。他想,或许,这与自己的出身有关也未可知。
抱着这样的目的,刘永茂和周大明越走越近。通过周大明,他结识了集团公司党委书记韩朴方。按说,在一个单位工作,又是上下级关系,本身就常打交道,不存在结识不结识这样的说法。可刘永茂深知“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古训。就这样,他病急乱投医,竟稀里糊涂地站到了“这一边”。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队”,他竟然站错了!
周大明为人做事,可谓旗帜鲜明。尤其在“纪检委”工作那段时间。两年前,集团公司开展打击、清查在职干部职工私自开办公司的专项活动。身为“纪检委”一员,周大明当然是一马当先。在调查总经理李建国的小舅子的公司时,他表现得更是格外抢眼。据说当时该公司曾拒绝调查人员进入,幸亏周大明身手敏捷,翻墙而入,打开了该公司大门,方使得调查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刘永茂那段时间正与周大明打得火热,待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有些迟了。一次去股份公司办事,顺便去了贾长生办公室。二人聊了几句后,贾长生突然轻声说了句:“昨晚输给周大明了?”贾总的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像句玩笑话。可在刘永茂听来,却无异于一记雷鸣。他想:昨天晚上周大明叫去吃饭,饭后上茶秀喝茶打牌,贾总当时并不在场啊。刘永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贾长生的话令他不寒而栗。临走时,刘永茂重重握了贾总的手以示感谢。他知道贾总是在提醒他。心想:是该与周大明疏远疏远了。但是,已经晚了。后来,贾长生告诉他,李建国总经理曾在某个场合说过一句关于他的话,原话是:“永茂跟大明走得很近嘛!”
十多年的仕途生涯,刘永茂可谓如履薄冰。他时常地进行着自我检查,除了那段时间与周大明走得有些近外,无论做人还是做事,自己也算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了。还不错,去年年初干部调整时,终于升任了设备制造公司党委书记一职。尽管不是很如意,但好歹算是转了正。韩朴方韩书记在找他谈话时,暗示是他的大力推荐和提名。虽说有些迷惑,但刘永茂还是心存感激。对韩书记,对贾长生,对周大明,尤其是对总经理李建国。没有李建国的最终拍板,他的副职还不知要当到什么时候。只不过,当他细细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往会越想越害怕,越想,心里越冷。显然,自己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官场于他来说,竟有些深不可测k1UHXFEp2wMlVal+vkQKDA==了。
今天的“中干会”也可以说是一个告别会。主席台上,总经理李建国的讲话已接近尾声。李建国说,他很感谢同志们这些年来对他的大力支持与配合,并恳请大家对他在以往工作中的一些失误和得罪之处多多予以原谅。说罢,站起身,出人意料地向台下鞠了一躬。
4
从会议一开始,刘永茂就不停地接到电话。“幸亏是调在了振动上,否则不知要给撵出去多少回了!”望着手机上那些不停冒出来的人名和电话,刘永茂在心里说道。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巨成”公司的董事长“乔老爷”。刘永茂悄悄地对着话筒说了句正在开会,就挂断了。接着是“德力管件”的张守善,刘永茂看了看,没有接。后来不停有电话打进来,便索性不再看,听任手机在口袋里振动。
待散会后,刘永茂赶紧在回公司的路上打了几个电话,他可不想因了这样的小事得罪朋友。好像掐着点儿似的,“乔老爷”又把电话打进来,问他什么时问出发。刘永茂说中午。“乔老爷”说和他一起开车回去,刘永茂说行。刘永茂让“乔老爷”在宝平路口等他。紧接着,“德力管件”的老板张守善也打来电话,说要陪他一起回去奔丧。刘永茂想了一下,也答应了。周大明这时候撵上来,刚散会路上人多,二人也不方便多说,只草草聊了几句,便分了手。
一回到公司,刘永茂就给家里打去电话。刘丽已经到家,说按照他的吩咐全都准备好了。
刘永茂问:“孩子安顿好了?”
刘丽说都安排好了。
打完电话,刘永茂关上办公室门。从早上一睁眼一直忙活到现在,他想静上一静。
对父亲的去世,要说自己心里不难过不着急,那是假话。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一旦发生了,还是觉得有些突然,甚至是无法接受!一想到父亲弥留之际自己不能够在身边守候,刘永茂心里便蓦地涌出一股巨大的悲痛。
“父亲,儿子这就回来……”泪水从眼睛里涌出。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
刘永茂起初并不想用单位的车。他知道自己这一趟怎么也得耗上个把星期十来天的,怕影响不好。再说“乔老爷”和守善这些朋友都有车,不管哪辆坐上就是。可赵经理却非要让司机开车送他:“把车带上,带上方便。”
刘永茂老家在邻省庄县,距离本市二百多公里。与“乔老爷”和张守善会合后,一行驶出市区。
“乔老爷”今天开了辆“奥迪”。
刘永茂认识“乔老爷”已经十五年了。
“乔老爷”本名乔兴国,原来也是集团公司的一名员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辞职下海经商,现在已属“成功人士”之列了。据保守估计,身价应在千万之上。乔兴国为人慷慨,有了钱后,更是“乐善好施”;再加上他本人性情温和,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又生得白白胖胖,时问久了,圈里人便“乔老爷”“乔老爷”地喊开了。
“乔老爷”边开车边没话找话地安慰刘永茂:“兄弟,你也别太难过了,毕竟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照说应算是‘喜丧’呢。”
“乔老爷”比刘永茂大几岁。
刘永茂说是。他说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母亲,母亲这几年身体也一直不好。
“乔老爷”打了一把方向,说:“不行的话,把老爷子的事情办完了,把老太太接过来,也好尽尽孝心。”
刘永茂盯着前边的车子,说再说吧,便沉默不语。
母亲曾来过他这里几次。刘永茂住在五楼,老太太腿脚不是很方便,几天也下不了一回楼。自己一天从早忙到晚的,根本没有时间陪老人家。刘丽孝顺倒是孝顺,可毕竟不是自家母亲。时常是,老太太住不上几天,便嚷嚷着要回去。父亲只来过一回,住不惯,几天就走了。
公司这辆车是辆旧“别克”,司机建辉常跟着他往家里跑,路熟,现在就在前边带路。见守善的车子有些远了,刘永茂拿起电话催他跟上。“乔老爷”倒是路熟,刘永茂常坐他的车回家。近几年,刘永茂常带些像“乔老爷”这样的“体面朋友”回庄县,几辆高档车往家门口一停,倒也给他挣了不少面子。
守善这些年做得也不错,企业越搞越大。最近又花二百多万新引进了一套设备,正到处找米下锅呢。早上向赵平治汇报的那件事,就是想把公司的一些零配件合同转给守善的“德力管件”做,没想到在赵平治面前吃了闭门羹。刘永茂心想:自家做不了,给谁不是给。凭自己的了解,守善那边,无论资格,生产规模,还是质量,工期,都应该是信得过的。该不会是疑心我吧?刘永茂胡乱猜想着。眼看着这批合同的交货期限一天天临近,到时候延误了交货期,还不是要自己承担责任!刘永茂琢磨着是不是有些事情还没有做到位?看来,得找时间跟守善好好把这件事情再商量商量了。
正午时分,车厢里有些闷热。伸手按下车窗按钮,一股冷风直冲进来。
“做副职,难啊。”刘永茂嘴角撇过一丝苦笑。
车过千阳岭时,盘山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位叫花子。叫花子身背着一只大大的蛇皮塑料袋,里面胡乱塞些破衣服烂棉絮之类,装扮得很像网上那位红极一时的“犀利哥”。“犀利哥”步伐潇洒,形容快乐;擦肩而过时,还能听到嘴里“呜儿呜儿”地不知在唱些什么。
“乔老爷”一边开车一边感慨道:“兄弟你瞧,这位老兄多快乐呀。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睡在哪儿。哪像咱们……”对“乔老爷”的感叹,刘永茂虽有着同感,可他最反对甚至是讨厌这些话由他嘴里说出!“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去要饭试试!”刘永茂在心里说道。有时候,他会觉得“乔老爷”有些假,假模假势的。兴许,有钱人都这样?刘永茂突然联想起一句不知是哪个人说过的话,大意是道德是给有钱人讲的之类的话。
一路上刘永茂接了不少电话:有同事的,朋友的,下属的;有本单位的,还有外单位的,都是向他表示慰问的。其实,从道理上说,他不希望这件事弄得人人都知道,就跟自己在向大家要钱似的。但实际上又不可能不这样:数万人的企业,跟个小社会一样,今天你有点什么事儿,不到明天,就全传开了!甚至另一方面,在他的潜意识里,是不希望受到冷落的。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自信这点人缘还是有的。再说他又是个好面子的人,去年年初岳父去世,不少单位包括集团党、政、工、团都送了花圈,这让他在刘丽家人面前很是抬了一回头。
刘丽在家排行老二,上边还有个姐姐。刘永茂的连襟白金祥,在集团公司物资部门工作,现在就坐在后面守善的车上。
“乔老爷”问周大明啥时候来,刘永茂回答说不知道。“乔老爷”生意做得大,这些年通过刘永茂认识了不少集团的大小领导。他曾跟刘永茂抱怨,说周大明这人不办事,光说不练。商人说话,总是在商言商的。刘永茂知道“乔老爷”通过牌桌,输给周大明不少钱!
两点半左右,一行驶入平凉。距庄县还有不到七十公里路程。见时间差不多够用,刘永茂招呼大家停车吃饭。
平凉的羊肉汤不错,刘永茂领着大家找到一家羊肉馆坐下。吃饭当口,他打了几个电话。永芬说家里人正在等他。刘永茂问永芳动身没有。永芬说永芳一家开车过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要晚些时候才能到。永芳是刘永茂的小妹,在酒泉工作。
电话里传出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女眷们的哭喊声。
5
稍等片刻,几大碗羊肉汤上桌。司机建辉从吧台端了一筐烧饼,又从邻桌拿来一罐油泼辣子,大家吃将起来。
可能是晕车吧,刘永茂一看见白花花的羊肉汤,心里面就有些翻腾。以往他最爱吃羊肉汤了:吃上两个发面饼子,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浑身都舒坦。可是这会儿,他却吃不下。
刘永茂想起了父亲,他知道,羊肉汤曾是父亲的最爱。老人家自从退休后,几乎每天早上都是一大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汤。
大伙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晕车了。刘丽说:“你好歹也吃上一点,早饭都没吃几口。”
“真好吃!”小舅子卫东食量大,一口气喝了两碗羊肉汤。
过了关山隧道,就是云崖山风景区。去年夏天,刘永茂一家和“乔老爷”两口,回庄县探望父亲,回来路上,特意上景区游玩了一番。以前门票是十元一张,自从评上国家级景区后,涨到了六十。景区的景色倒一般,而令刘永茂骄傲的,是“云崖”石窟。身为庄县人,为自己的家乡能够拥有如此历史悠久的文化遗产,而感到无比地自豪。
“乔老爷”的老婆马小红能说会道。快五十岁的人了,收拾打扮却很前卫。大概是化妆品用的,使她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已经做了奶奶的人。
“乔老爷”五九年生人,比刘永茂大五岁。儿子乔好,前年结婚去年生子,给“乔老爷”生了个大胖孙子。“乔老爷”乐得合不拢嘴,在“喜来登”酒店大摆“满月酒”,光是“五粮液”,就买了十多箱。那回去庄县,马小红也是有备而来:刘永茂家中人人有份,都收到了一份不菲的见面礼。老爷子是一根“千年”老山参,老太太是一副足金手镯。刘永茂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马小红的这趟花费,应在两万元之上!刘永茂见状,心生不悦。因礼物过于贵重,二老不敢笑纳,怕给儿子惹下麻烦。马小红却不依不饶,拉着“乔老爷”跪在地上不肯起,末了硬是行了拜亲大礼、做了刘永茂的“干哥”“干嫂”方才罢休。
说句心里话,刘永茂有时对这两口子的做派很是反感,可又无法拉下脸来。他心中清楚,像“乔老爷”之类的这些人,看重的不过是他手中的那点权力罢了。他对“乔老爷”把话说得也很清楚:“我是只进不出的!”
别看刘永茂一直都在副职上打转转,可他有他的处世原则:一、不受贿;二、不出卖公司利益。他认为只要自己牢牢把住这两条,就不会犯啥大错误。想自己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也眼睁睁地看着不少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一些人,靠着工厂一夜暴富。要说自己心里不气愤,那是假话。国营单位都这样,大家都来挖墙脚,哪里还能搞得好!可自己无权无势的,但凡能够做到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就已经很不错了。也许,自己坚持的,仅仅是自己的良知吧。刘永茂如是想。
怎么个只进不出呢?
在位置上十多年,刘永茂从没往外转过一份合同,更没收过一分钱贿赂。但凡朋友有困难,该帮忙的地方他一定会帮忙,但必须以不侵害公家利益为前提。最好是单位有利可图,朋友满意最好。至于其它方面,他对自己要求就没这么严格了。比方说,喝个酒啦,抽盒烟啦,打个牌啦,洗个澡啦,诸如此类,你来我往的,大家朋友嘛。他常对自己说,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刘永茂恪守的,也正是父亲生前常对自己告诫的。现在,刘永茂无心浏览家乡秀丽的景色,他微闭起眼睛,任“乔老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着。
车子刚一露头,村头一块空地上就响起了鞭炮声。这是庄县丧葬的一种习俗,意思是告知主家有客前来凭吊,并通知主家出门迎接。
三辆车依次在路边空地上停好。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仿佛带了钩子一般,一下一下抓挠在刘永茂的心里。远远地瞧见自家大哥、三弟并几个晚辈跪迎在路口,刘永茂几乎不能自己。
踉踉跄跄进了家门。大嫂、三弟媳妇和永芬等几个女眷早已哭作一气。母亲由人搀扶着,站在走廊上,老泪纵横地已说不出话来。望着年迈的老母亲,刘永茂的泪水忍不住涌出。他翻身扑倒在父亲的灵堂前,长跪不起。
过好一会儿,在人们的劝慰下,一家人方收住眼泪。刘永茂的大伯说:“永祥永茂,这下你们兄弟们都到齐了。有件事儿得给大伙交代一下:永茂是‘官’身子,他那边来人多,要随时出去招呼客人,其他事情咱们得照规矩来。”
刘永茂的大伯名叫刘忠良,是刘永茂二爷爷家的老大,和父亲平辈。大伯也是这个村的村长,村上的红白喜事,都由他“执事”。刘永茂从小在庄县长大,知道家乡这方面规矩繁多,他心里清楚,大伯这话其实是说给外人听的。
在大伯的安排下,“乔老爷”、守善、小舅子卫东、连襟白金祥和建辉等几人一起向老爷子行了礼。礼毕,“乔老爷”犹豫着说:“我磕一个吧。”大伯望了望刘永茂,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刘永茂紧了一下眉头说,行。照庄县的习俗,拜干亲认干儿子,是须递交拜帖、摆酒席请客的,大伯显然不知道此事。礼金这块,有专人负责,“乔老爷”手大,和守善每人上了一千元,卫东和白金祥两家各五百。建辉拿出二百元,刘永茂不答应,只让收了一百。
刘永茂家在县城南关,县城里还有一处院落,出租给了一家美容美发厅,年租金六千元,再加上老爷子的退休金,父母亲生活得很是安逸。可是现在……在家里又乱了一会儿,打过招呼,一行开车来到“荆山宾馆”。
“荆山宾馆”是县政府招待所,其规模、档次在整个平凉地区尚属一流。在接到刘永茂电话后,宾馆经理吴敏已早早恭迎在宾馆大厅了。
吴敏是刘永茂的中学同学。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青涩的初恋。刚才一说要来“荆山宾馆”,刘丽便嚷嚷着要跟过来,刘永茂没让。他让建辉登记了五间标准间,刚才接到徐力明的电话,说车在路上,已经过了安口了。安顿好“乔老爷”几人,回到大厅,见吴敏还没有走,便大大方方地向吴敏道谢:“不好意思了老同学,每次回来都要麻烦你的。”吴敏一笑,说:“有啥麻烦的,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话。”说罢,用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了刘永茂。吴敏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庄县旅游局,后来调到县政府招待所。刘永茂知道他的这位初恋情人现在过得很不好。两年前吴敏与丈夫离了婚,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生活。刘永茂目光躲闪着。建辉这时走过来,刘永茂忙趁机向吴敏告辞。吴敏上前一步,关切地望着刘永茂,道:“你多保重啊!”
6
父亲的这所住宅是栋二层小楼,前后共两进。远远望去,院墙结实浑厚,门楼高大威风。一进院门,右侧是问灶房,灶房前有一水井,井旁边栽着一棵葡萄树。大概是嫌碍事,有人把它错根盘节地盘绕在了井边。原来院子当中摆放的三个水磨石鱼缸,也被人摞放在了左侧楼梯处。院子的右半边,摆放着从大哥家餐厅搬来的桌椅,大哥正带着几个亲戚在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女人们则在厨房里进进出出。院子左边,木匠们正有条不紊地打着棺木。大伯向刘永茂介绍说,这副寿材,是几年前托人在北山花大价钱买下的,上好的柏木,足七寸厚。院子墙角处,胡乱堆放着几只残破的花盆。偶有寒风吹过,干枯的花枝,就会随风发出瑟瑟的响动。
人们紧张、有序地忙碌着,脸上的表情凝重而肃穆。“物是人非啊!”刘永茂看着眼前这忙乱而又热闹的一番情景,一时竟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来形容。父亲走了,鱼缸里的鱼儿没了,满园的月季花儿枯萎了,鸟笼里的画眉也早已不知了去向。一时问,刘永茂心里面空荡荡的,感觉很是凄凉。除了凄凉,还是凄凉。
老三永利要去给打墓的工人送饭,大伯顺便安排刘永茂一道上南山去看一下父亲的墓穴。大伯说,这处墓穴是请平凉地区最有名的风水先生看下的。大伯对刘永茂说:“永茂啊,你知道咱庄县人办事最讲究。今儿个一大早,你‘大大’刚一仙逝,我就派人去平凉把王先生请来了。王先生现在就在南山,你去见上一见。”大伯说话口气里颇有点表功的意思。说话问,老三从外面进来说:“二哥,来人了。”几人慌忙迎出。原来是守善单独从宾馆开车过来。刘永茂忙问道:“张总咋来了?”守善回答说:“在宾馆呆着没事,过来看看能不能帮着干点啥?”大伯抢话说:“都安排好了,没啥忙的。”刘永茂也说是啊,没啥忙的。守善说话客气:“刘书记,平时都是你帮我。这回既然来了,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见守善态度坚决,刘永茂心生感动,也就不再多说。建辉常来,对县城熟悉,家里人也熟,刘永茂安排他在家中待命。刘永茂对守善说道:“那就麻烦张总了,跟我上趟南山。”正好,守善是辆商务车。说话工夫,老三和建辉已把饭菜装在了车上。刘永茂请大伯坐在前面,车子缓缓驶出村口。
过南关桥不远,就是南山。父亲的墓穴已经选好,就在半山腰处的一块空地上。工人们已经开始动工。站在半山上眺望,县城全貌一览无余。“果然是一块风水宝地,怪不得庄县人死后都要葬在南山呢。”刘永茂看看山脚下逶迤的河流,又抬头望着不远处遥相呼应的荆山,心里说道。老三和守善从车上把饭菜卸下,准备招呼工人吃饭。刘永茂心细,刚才装车时从家里拿了一瓶六年“西凤”,他让老三拿给工人们喝。工人们一片欢呼。大伯正在忙着招呼风水先生。大伯向风水先生介绍说:“老先生,这是主家的‘老二’,在陕西当‘大官’哩。”语气里透出自豪。刘永茂笑笑,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好猫”烟递给老先生。老先生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声地指着墓地对刘永茂说:“这搭儿是个好地方,这搭儿是个好地方。”大伯“滋滋”地吸着香烟,殷勤地向刘永茂介绍道,这回父亲的丧事,从“祭土”开始,到出“讣告”,到“破孝”的规矩和时间,“入殓”、“超度”的时辰,最后包括何时“下葬”及何时“攒山”等等,整个丧葬过程,都是由这位风水大师测算出来的。刘永茂从小在庄县长大,知道家乡的习俗繁缛,他向老先生点头以示感谢。老先生从鼻梁上摘下一副硕大的水晶眼镜,面色得意地撩起衣服一角擦拭起来。大伯说得起劲:“我说老二,有不少当官的都请先生给看官运哩,要不,你也看上一看?”
大伯的话一下子触动了刘永茂。刘永茂心潮起伏:“官运”,“官运”到底是个啥东西?我不过是想多做点事情而已,没想到竟会如此之难!他一下子拉平了脸,站起身,扭头朝父亲墓穴走去。初冬的夕阳斜洒在身上,却让人觉不出暖来。
父亲的墓穴坐南向北,已经挖了小半。墓穴背靠青山,前边是一块空地。新挖的泥土堆积在墓穴周围,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刘永茂蹲下身去,抓起一把泥土,心里涌出了几分感慨:想人的一生,活着多么不易,可又图得啥为得啥呢?他想到了父亲,再过几天,父亲就要长眠于此了。刘永茂轻轻把泥土撒在了土堆上。
准备下山时,徐力明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刘永茂赶紧打电话给建辉,让他出去定上一桌饭菜。下山到家时,天色已经大黑。刘永茂先向徐力明一行表示感谢。随同一起来的,是原来分厂的龚强、海滨和小毛。寒暄过后,大伯安排几人进行拜祭。礼毕,一行被让至院内,负责接待的乡亲端上吃食: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并一大盘馒头。徐力明见状慌忙推辞:“刘书记,不用麻烦的,我们一会自己出去随便吃点。”刘永茂道:“那哪儿行!这是规矩。大家先垫巴垫巴,暖和一下,一会出去吃饭。”跟家里打过招呼,刘永茂带领大家来到“荆山宾馆”。他是想让徐力明一行先休整一下,上个厕所、洗把脸什么的,然后再请“乔老爷”和白金祥一道出去吃晚饭。大家大老远跑到这里,他可不想把谁怠慢了。
进宾馆大厅时,徐力明向龚强耳语了几句,龚强一边点头一边走向总台。刘永茂忙说道:“徐经理你干啥?房问已经安排好了。”徐力明笑了笑,把刘永茂拉在一边,悄声说道:“老领导,是这么回事,我估摸着厂里这几天可能还要来人,我先给总台交上五千元押金,这一块儿算我的!”刘永茂哪里肯依,眼睛一瞪,手一挥,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这是打我脸呢!”徐力明曾是刘永茂的老部下,刘永茂当厂长时徐力明曾当过他的办公室主任。见刘永茂急眼,徐力明只得作罢。
席间,刘永茂接到吴玉书的电话。吴玉书是他的发小兼同学,现在的身份是庄县文化局局长。刘永茂在电话上问他现在在哪儿。吴玉书说他刚从兰州回来,刚进家门。吴玉书在电话上压低了嗓门对刘永茂说道:“‘东西’搞到了。”刘永茂闻听,内心一阵惊喜,说:“那你到‘洛水酒家’来吧。”
一行人中,只有“乔老爷”、建辉和徐力明见过吴玉书。刘永茂又重新给大家一一做了介绍。吴局长拿起酒瓶子,颇为豪爽地说:“我先来给大家看个酒!”说着,由“乔老爷”开始,依次敬将起来。“看酒”即为敬酒。敬酒时,使一碟,上置若干酒盅,双数,最多时可放三十六只,此为一台。吴玉书何等人物,他情知老友家中办丧事,不便过于热闹,故此将酒杯数减至为四只:既不对客人失礼,又不至于过于喜庆,点到为止。
一轮敬罢,“乔老爷”起身拉吴局长入席。吴局长推辞道:“不敢不敢。乔老板、张老板,你们喝你们的,我来给你们倒酒。”说话间,堂堂庄县文化局局长,竟手持酒瓶充当起服务员的角色来。吴玉书的这番举动,无形中给足了刘永茂面子。趁着大家喝酒,刘永茂借故出去给周大明打电话。听说“东西”搞到了,周大明立马兴奋起来,在电话上说他明天就过来。刘永茂问厂里情况怎么样了,周大明说:“李建国明天去省公司报到。可能这两天总公司就要来人,不出意外的话,韩书记接任应该没啥问题。”
刘永茂闻听,心里先是一阵激动,继而竟莫名地紧张起来。
7
庄县历史悠久。北宋时期,为抵御外族入侵,刘沪将军率众建水洛城,拼死保护一方平安。将军死后,人们念其功德,“居人遮道号泣,请留葬水洛,立祠城隅,岁时祀之。”(《宋史·刘沪传》)据传,刘永茂的祖上,多少与这位刘沪将军有一些瓜葛,因年代过于久远,已无从考证了。刘永茂倒记得,家中确实曾存放过一些古籍之类的东西,据父亲说,这些都是祖上留下的。刘永茂的老同学吴玉书,那就更不得了,据说他的祖先就是南宋时期庄县赫赫有名的抗金大英雄吴玢吴磷二兄弟。不过,这已是闲话了。
刘永茂和吴玉书刚才所说的“东西”,是一幅书法作品。这幅书法作品说起来可不一般,据说是南宋时期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后人所书。那么,刘永茂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弄到它呢?
刘永茂每每回庄县,都要和吴玉书坐上一坐,喝一点酒。一次,酒过三巡,玉书问他:“怎么样啊老同学,‘进步’到啥程度了?”吴玉书最近刚刚升任了县文化局局长,说起话来颇有点春风得意。而对刘永茂来说,玉书的问话颇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在老同学面前,刘永茂还是敞开了心扉,把自己这些年的境遇和想法前前后后地向吴玉书做了一番倾诉,他说:“我不过是想多做点事而已,没想到却这么难!”在那么一瞬间,刘永茂竟在心里面羡慕起老同学的一帆风顺来。玉书听罢,也有些激动,他为老同学的遭遇鸣起不平。二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说着,一时问,又好似回到了当年激扬文字、挥斥方道的那种感觉和境地。从小在一起长大,吴玉书最了解刘永茂。他信任他!不过,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吴玉书深谙官场之道,试着提醒刘永茂:“你就没走走‘路子’?”刘永茂便说了贾长生的事,又把自己和周大明、周大明与韩朴方的之问关系做了说明。吴玉书听完,想了一会儿,道:“不妨把重点放在韩书记身上,他毕竟是由省上下来的。”刘永茂突然想到周大明曾在一次闲聊时说起过韩朴方的祖上好像是韩世忠的传人一类的话,玉书听了,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后来,吴玉书还专门为此事打来电话,说:“永茂啊,我看倒不如弄点字画古玩什么的送给韩书记,其它事情你又做不来的。”刘永茂闻听,心头也是一动。他打心眼里感激吴玉书:还是老同学了解我,想自己也做不来大包小包给领导送礼送钱之类的事情!可是,古玩字画的,自己一幅也没有啊,又从哪里弄呢?吴玉书接着在电话上说:“这你就别管了,我来负责。”刘永茂想了想,只好答应了。玉书是县文化局局长,兴许有这个门道的。他心想。
九点钟左右,大伙吃毕,刘永茂和吴玉书将大家送至宾馆。“乔老爷”在大厅里向刘永茂告辞:“刘书记,我在这儿也插不上手,不行的话,明天我就先回了。”人多时候,“乔老爷”一总要称呼刘永茂官职的。徐力明几人跟着也说要回,让他节哀顺变。守善说他再待几天。刘永茂没拦大家,顺便安排小舅子卫东和连襟白金祥明早坐“乔老爷”的车一道回去。安顿已毕,由建辉开车,来到吴玉书家中。
在书房落座,玉书捧出一个锦盒,并介绍说这幅作品是由韩世忠的后人于民国年问写就的,后几经辗转,如今落在他二叔手中。刘永茂听罢,隐约记起玉书的二叔曾担任过省机械工业厅的厅长,如今只怕已经退了。刘永茂忙问二叔可好。吴玉书说老爷子如今退休闲赋在家,每日里写写字,对书法愈发地痴迷了。说着话儿,打开锦盒,取出一幅横轴,继续介绍说,这是一首韩世忠的《南乡子》。刘永茂来不及欣赏,忙问道:“怕是价值连城吧?”玉书笑笑,说:“民国年问的东西,又不是什么大家,只是有点来由罢了。”刘永茂忙又问:“多少钱?”玉书说:“初始老爷子不肯撒手,我连泡带磨的,硬是要过来了。”见玉书不肯说价儿,刘永茂再三要求,玉书方说道:“不多,老爷子才要了五千。”刘永茂放下心来,说,好,明天把钱给你。二人又说了一会父亲葬礼的事,刘永茂方才告辞。
回到家时,大伯正在等他,刘永茂进屋把锦盒收好,来在院内。大伯吸了一口纸烟,说道:“老二,跟你商量个事。照规矩你‘大大’下葬时要‘放施食’,你是在党的人,怕是不合适吧?”“放施食”是庄县旧俗,就是下葬的前一天晚上,请阴阳道士设坛诵经,超度亡魂。刘永茂想了想,吸口气说:“就照规矩办吧。”
初冬的夜晚,寒冷异常。见时候不早了,刘永茂打发建辉回宾馆休息。张强此时打来电话,说公司几个部门的部长、经理明天可能要过来。刘永茂问赵平治啥时候来,张强说还没见他安排。刘永茂说知道了。赵平治和总经理李建国是职工大学的同学,二人关系非常之好。其实,照刘永茂的想法,最好赵平治赶紧高升,或者另换个地方高就,这样自己就有希望接任设备制造公司经理一职了。
“唉——”,冰冷的月色中,刘永茂又叹了一口凉气。
一楼有三个房间,当中是间客厅,父亲的灵堂就设立于此。灵堂两侧使帘子围了,地上铺以麦草,大妹永芬和女儿心怡、大哥的儿子泽宇、老三的小子泽鹏和姑娘小霞等几个晚辈正在“坐丧铺”。刘永茂掀起帘幕,看到母亲拥着被子坐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心中便立刻刀绞般难受起来。含泪将母亲劝起,和永芬将老人家搀扶至西屋,正待劝说几句,突然耳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是永芳,小妹永芳回来了!
亲人相见,分外悲伤。永芳跪倒在父亲灵前,放声痛哭。
刘家在庄县也算是大家了。旁的讲究姑且不说,单是起名字,都是按照族谱上来的。刘永茂的父亲名叫刘忠厚,大伯刘忠良,三叔刘忠利;轮到他这一辈,是个“永”字,永祥、永利、永芬、永芳;再往下是个“泽”字,泽宇、泽鹏,刘永茂的儿子排行老三,叫刘泽鲲。为起名字,三叔和父亲当年还闹过一次别扭。老三永利出生那年,父亲刚调到南湖库区工作,不在家。当地人起名字有个习惯,喜欢用出生月份当小名,母亲抱着襁褓中的老三,说先叫“五生”吧。后来,可能是父亲大意吧,“五生”、“五生”的,就一直叫到了老三上学。上学报名时,父亲随口说了句,就叫“永利”吧。后来三叔知道后,为老三名字里有个“利”字,硬是找父亲理论了好几回。
小妹永芳,毕业后分在了酒泉市法院,虽说离家远了一点,但混得还不错。妹夫小曹,在酒泉市公安局工作,现在已是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了。相比之下,大妹永芬过得就不咋样了。永芬是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丈夫在同一单位。后来工厂倒闭,两口被迫买断工龄失业在家,日子过得颇有些艰难。为此,家中没少接济。刘永茂几次出差去兰州,也没少周济永芬。后来,父母亲实在看不过眼,便召集家中子女,凑了一笔资金,给两口子在兰州开了一家“茶秀”。生意刚有点起色,永芬的丈夫便胡乱折腾起来,先是不给永芬家用,后来索性不回家,租房和一个小姐同居起来。永芬现在正在和丈夫闹离婚。父亲此次病情加重,于此是有很大关系的。
一家人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刘永茂忍住悲伤,对母亲说道:
“妈呀,你要多保重身体呢,一家人全靠着你支撑哩!”
母亲懂事地点点头。一天下来,老人家已伤心得不成样子。“父亲走了,最伤心的人就是母亲。可怜的母亲!”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孔,刘永茂伤心不已。
和妹夫小曹在院子里吸了几根烟,刘永茂渐渐平静下来。
8
第二天一大早,木匠们就在院子里忙活上了。兄弟姊妹们守了一夜,刘永茂只迷糊了个把小时。胡乱地抹了把脸,来在院内,刚好看见守善进门。正待说话,电话突然振动起来,是“乔老爷”。“乔老爷”在电话上说他不过来了,一会就回去。他问刘永茂还有啥事情没有?刘永茂说没啥事,路上小心些。接完电话,刘永茂向守善说道:“张总,要不一会你也回吧。家里都安排妥当了,没啥事的。”说着,让守善坐了,去厨房端了两碗粉条汤和一盘馒头,坐下来一起吃。守善边吃边说:“刘书记你再别客气了。家里我都安排好了,过几天我再回去。”见守善如此,刘永茂也不便再多说,心想找机会跟赵平治再把那件事情说说。跟守善打交道两年多,他觉得守善这人还不错。正想着,电话突然又振动起来:竟是赵平治!真是邪门啊,想谁是谁。刘永茂接通电话。赵平治问家里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顺不顺利。刘永茂忙说道,谢谢赵总关心,都挺好的。赵平治接着说:“不好意思啊刘书记,银川那边回话了,一会夏斌过你那儿。方便的话,麻烦你安排建辉跑一趟。”赵平治说得有点乱,刘永茂听得明白。银川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谈过一次,对方嫌报价高,一直在犹豫。夏斌是公司销售部部长,赵平治的意思是让建辉开车送夏斌去趟银川。刘永茂忙说没问题。赵平治又接着说道:“不好意思了刘书记,车子这两天有点紧张,我今天还得去趟西安,明天我过去一趟。”刘永茂忙道谢说:“你忙你的赵经理。”
刘永茂心中掠过一丝不快。望了守善一眼,心想道:还好,守善还在。心里一时倒颇有点患难见真情的意思。正寻思着,建辉和徐力明到了。徐力明是专门过来告辞的。刘永茂忙让着大伙吃早饭。徐力明说吃过了,建辉带他们吃的羊肉汤。龚强和小毛在一边直咂着舌头:“真好吃,舒坦!”知道大家都忙,刘永茂也没再挽留。徐力明走后,刘永茂向建辉做了安排。建辉说:“那这儿咋办?”守善说:“没事,有我在。”接下来的几天,还多亏了守善。家中过丧事,纷杂忙乱,没个车,还真不方便。
刘永茂从口袋里取出钱夹,拿出二百元递给建辉:“羊肉汤钱。”建辉没接,不好意思地说:“是徐力明徐经理买的单,我没争过他!”刘永茂心中不悦,发脾气说:“人家大老远跑到这儿,哪有这个理!你跟我这么多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建辉脸红红地不敢说话。守善知道刘永茂是好面子之人,忙在一边和稀泥:“算了算了刘书记,徐经理又不是外人。”刘永茂脸上悻悻的,心里面却直后悔:“我这是怎么了?”
刘永茂向大伯交代了用车的事,并介绍守善认识。十点半左右,公司一伙打来电话,说就快到了。刘永茂忙安排建辉去南关路口迎接,又交代老三打电话订饭。已毕,到西屋叫出刘丽,一起进了东屋。刘永茂让刘丽给拿五千块钱。刘丽问干啥用。刘永茂大概说了书法作品的事。刘丽听罢,有些不情愿,说:“整这事有用吗?”但还是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仔细数了递给刘永茂。两口子正在忙活,外面忽地响起一阵鞭炮声,有人来吊唁了,孝子贤孙等一干人呼啦啦迎出。
是父亲生前单位前来慰问。刘永茂看到吴玉书和几个领导模样的走在队伍前面。父亲生前是县水利局的退休职工。昨天大伯说,水利局工会和退休办表示应该由他们来承办父亲的葬礼,被大伯婉言谢绝了。刘永茂心想,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这里边有些事情是不能明说的。父亲生前曾多次表示,不想死后化成一把火被烧掉!南山的那块墓地,是父亲生前早就看好了的。
水利局的奠仪是一只花圈,吴玉书吴局长送了一幅幛子并五百块钱。挽幛很快被人悬挂在了路口一边。挽幛的中央竖着写有一溜小字:“大德望刘老先生仙逝”,左右两侧各是四个大字:“德节永著,流芳百世”,落款是玉书与夫人的名字。一阵忙乱后,送走众人,刘永茂叫上吴玉书一起来到东屋,拿出五千块钱递与他。玉书客气道:“急啥?你这儿正是用钱的时候。”刘永茂说:“拿上吧,来前都准备好了。”刘永茂做人,一向钱财上清楚。“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刘永茂喊来侄子泽宇,从床角拉过昨天带来的一只提包,里面是两条“好猫”香烟和一瓶十五年“西凤”,他让泽宇把提包装到吴玉书车上。玉书客气了几句,只得笑纳了。
刚送走玉书,建辉就和公司一伙到了村口。鸣炮,出迎,将大伙接至院内。照老规矩,每人一碗猪肉炖粉条和馒头。接下来大伯忙着安排祭奠。人多,分作两拨儿方才完事。老三把午饭仍定在了“洛水酒家”。饭后,刘永茂向销售部经理夏斌简单过问了一下银川那边的情况,然后问何时动身,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夏斌看看建辉。建辉是司机,路熟,他说庄县距银川三百多公里,现在走的话傍晚时分就到了。刘永茂说那就现在走,别耽误了工作。送走夏斌和建辉,一干人来到“荆山宾馆”。房问还没有退,点了一下人头,又加了一问三人问。随同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女同志。刘永茂对大伙说道:“大家没有来过庄县,先休息一下,下午让张主任带你们到处转转。”话音一落,大家一阵欢呼。张强来过几次,对庄县比较熟悉。刘永茂又交代了几句,正要和守善开车回去,周大明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庄县县城。
周大明没来过庄县,刘永茂问他现在何处。周大明说不知道,说看见一个破纪念碑在马路中央。刘永茂想了一下,道:“你在路边把车停下,我过去找你。”又问开的什么车、几个人。周大明有点不耐烦:“就我一人,‘别克!”’
接完电话,刘永茂让守善开车先过,自己步行来到纪念碑下。庄县是“全国梯田化模范县”,县政府为此专门在闹市区修建了一座纪念碑。刘永茂很容易地找到周大明。一见面,周大明就急匆匆说道:“忙死了忙死了,今天还得赶回去!”刘永茂问:“还没有吃午饭吧?”周大明说:“哪儿顾得上!”“那就先吃饭!”刘永茂指挥周大明开车来到一家羊肉馆,要了一碟凉拌羊肚儿、一碟葱爆羊肉、一碟五香花仁儿,半斤白酒,又特意给周大明要了一份羊汤。
“‘东西’呢?”周大明一副急切样子。
刘永茂说先吃饭吧,“东西”放在家里了。
周大明是饿了,一碗羊肉汤喝得干干净净,还吃了两个发面烧饼。
着急归着急,周大明办事却很到位。上香行礼完毕后,取出四百块钱,交代说:“我和朴方书记各二百!”然后又以集团公司党委的名义献了花圈。刘永茂道谢后,将周大明引至东屋。
东屋是父母的卧室。父亲患哮喘怕冷,盘有一个土炕。二人进屋时,妹夫小曹正躺在炕上睡觉。昨晚刘永茂让小曹上宾馆休息,小曹没去,跟着熬了一夜。见有人进来,慌忙起身下地。刘永茂给二人作了介绍。小曹有眼色,见二人要谈事情,借故出去了。刘永茂沏了一杯热茶递给周大明,然后从炕柜里取出一幅横轴。周大明一见,放下杯子,一把伸手接了,缓缓地打开。是一幅横幅,纸质已有些旧了,装裱得还不错,字是行草,是韩世忠的一阙《南乡子》:“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如梦,为官。宝玉妻男宿业缠。年迈衰残。鬓发苍浪骨髓乾。不道山林有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落款处几行小字:韩氏第x代族人手书上大人良臣词於民国元年冬日。刘永茂对诗词不是很懂,只觉得整首词有劝人的意思,多少又透着些不甘心。周大明却一连看了几遍,直看得两只眼睛放亮光。
“好东西!花了多少,怕得上万吧?”周大明学中文出身,应该有些眼力的。刘永茂灵机一动,不置可否。周大明接着又说,永茂,有了这东西,你就等好吧。刘永茂说但愿吧。不知道为什么,刘永茂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几句词儿来。是啊,人生几何,富贵荣华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场梦罢了!
送周大明走的时候,刘永茂眼皮跳了几跳。
9
早上八点钟刚过,刘永茂就来到“荆山宾馆”。昨天晚上陪公司一伙吃完饭,到家没几分钟,就接到张强电话,说“大少”把房间门给踢坏了。“大少”名叫阎少林,是公司二部的经理,平时有点咋咋呼呼的,很有些“二杆子”劲儿。刘永茂气得当时就在电话上把张强大骂了一顿。
来到宾馆时,“大少”还在呼呼大睡。刘永茂忍住气,到前台去给吴敏打电话。不多时,吴敏来到大厅。见刘永茂脸色不好,忙说道:“没事吧老同学,我已经安排人修理了。”吴敏说话很轻,柔柔的。刘永茂不敢拿眼去碰吴敏的目光:“吴经理,又给你添麻烦了。你看该怎么赔偿,不能让你作难的。”张强也在一边附和说就是就是。吴敏说:“有啥麻烦的,真的不用赔的。”最后,在刘永茂的再三坚持下,赔了二百块钱。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欠吴敏的人情!吴敏也没再坚持。处理完这事,吴敏问他家中哪天过事。刘永茂回答说明天。吴敏说那我明天过去一趟。刘永茂想了想,没好意思拒绝。
刘永茂向张强交代说:“一会你领着大家出去吃个早饭,我就不过来了。”张强说,放心吧刘书记,我明白。
刘永茂又嘱咐了几句,和守善开车回到家中。路上他向守善说道:“张总,这几天麻烦你了。那件事容我再找经理说说,尽量争取吧。”守善这几天非常地“恪尽职守”,一直都在忙前跑后的。守善说:“刘书记你再别客气了,大家朋友嘛。”
一进村口,远远望见有人在院门前围成了一堆。上前一问,原来是一家书画社与一家经营丧葬用品的铺子在为卖花圈的事情争吵。书画社是大伯叫来的,已经卖了两天花圈了。殡葬铺子正在为丧事做“明器”,眼见刘永茂这边来人多,光花圈一天就是几十个,每只卖到了六十元,老板就有些眼红,发生了争执。大哥与大伯正在调停。刘永茂憋了一肚子气,拿眼神把双方盯了一遍,道:“一家一天,不成都走人!”本来众人就有点怕他,当下便散了。
进得屋来,余气未消,呼呼地喝下两杯不知是哪个的凉茶,方平静下来。赵平治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华亭,一起同行的还有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孙达人和市商业银行的王副行长。刘永茂闻听,忙说道:“好的好的,谢谢赵经理。我在家中恭候!”接完电话,寻思着让守善去迎接,想想又不妥。喊来老三永利,让他赶紧带人步行到南关路口前去等候。上哪儿去吃饭呢?洛水酒家?不行!档次好像有点不够。刘永茂有些犯难了。
正寻思着,外面突然又传来一阵喧闹:是三叔!三叔刘忠利从兰州赶回来了。
刘永茂的三叔是庄县财政局局长,这两天一直都在省上开会。亲人相见,母亲领着几个女眷又哭作一团。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来到东屋落座。刘永茂给三叔倒了一杯热茶,大伯把丧事的安排前前后后又向三叔说了一遍,三叔点头表示满意。三叔说:“这样吧永茂,我知道你这儿应酬多,今天中午我在‘荆山宾馆’摆上几桌酒席,招待你那边过来的朋友。”三叔这番话有点像及时雨,刘永茂正待说话,又有电话打来。是科达集团的老板李小林,说走的南路,马上就到了。刘永茂看看时问,马上就到中午了,也就没再和三叔客气。一家人分头行动,刘永茂带着守善在村口路边迎接,三叔坐车去了“荆山宾馆”。
不大工夫,两拨儿人马到齐。稍事寒暄,一行浩浩荡荡开进村子。帮闲的一见,忙放起鞭炮来,惹得村人纷纷出来观看,也不知这刘家老二到底在外面做了多大的官儿。有人就说:“听说刘家老二在‘中央’一个企业当厂长,管着十几万人呢。”另一个说:“你再别胡说了,老二现在是处长,和县长一样大!”这个就说:“我胡说?有本事让你家‘狗蛋’也当个‘官儿’让我看看!”众人哄笑起来,眼睛里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一群人在院子里乱了一会儿,出门上车前往“荆山宾馆”。出门时,刘永茂看到棺木已经做好,正在上桐油。
“荆山宾馆”在庄县算是最高档次了。刘永茂把来人一一向三叔做了介绍。“欢迎!欢迎!”三叔逐个和大家握手表示欢迎。刘永茂注意到,这是个两张餐桌的大包问,众人落座后,尚空余出了几个位子。见凉菜已经上齐,三叔看了一眼刘永茂。刘永茂说,人齐了三叔,开始吧。三叔说:“好。”端起酒杯起身致辞。
敬酒按庄县风俗。由县财政局办公室主任小黄负责执酒、倒酒,三叔亲自把盏敬大家。不料,一圈尚未走完,守善就打来电话说公安处的曹处长和运输处的杨处长到了。赵平治耳朵尖,放下手中筷子说道:“这样吧刘书记,我们等一等,等曹处和杨处过来大家一起吃!”孙主任也说“就是就是。”赵平治说话时颇有点踌躇满志的样子。刘永茂忙问守善现在在哪儿。守善说在家。刘永茂说那你带他们过来。想想又觉不妥,赶紧又对守善说道:“你让他们先等一会儿,我过去接他们!”刘永茂有点着急了。守善说好的。刘永茂让大家继续,出门急匆匆向楼下走去。
下楼一个急转弯,“砰”地一声,一头撞在了楼梯上。眼前顿时一片金星。“妈的!”赶紧用手捂住了额头。正巧张强这时打来电话,说他们到家了。刘永茂疼痛难忍,说到了就到了,打什么鸟电话!张强说:“有消息说明天就公示!”这么快?刘永茂愣了一下,说知道了。伸出手一看,手掌上全是鲜血。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餐巾纸,捂在了伤口处。
刘永茂来不及处理脑袋上的伤口,赶紧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中。公安处曹处长和和运输处的杨处长等几人就坐在院子里,妹夫小曹和大伯正在陪着说话。看情形小曹与“老曹”话很投机,二人正说得兴致盎然。见刘永茂这副模样进门,大伙均是一惊。刘永茂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小心碰了一下。和曹处长一起同车过来的职工医院的马姐见状,忙上前去察看伤口,说道:“刘书记,这样子可不行,必须处理一下!”刘丽闻听,急忙跑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弄成这样?”说着,进屋找出几块纱布,给刘永茂包扎伤口。刘永茂疼得呲牙咧嘴:“行了行了,一会我去医院包一下。”
刘永茂叫上小曹和和守善,陪同曹处长一行来到餐厅。一番介绍后,众人重新落座。三叔久在官场,做事非常到位。以他的身份,代表刘家,极尽了地主之谊。
席问,刘永茂由守善陪着,到县医院包扎了一下伤口,又打了一针“破伤风”。头上缠了一圈绷带,刘永茂嫌难看,买了一顶棒球帽扣在了脑袋上。
10
送走赵经理、孙主任、商行王行长、公安处曹处长、运输处杨处长、科达集团李小林、刑侦科贾科长、医院马姐等一干人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刘永茂和三叔、妹夫小曹、守善四人开车回到家中。今天还有两项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下午五点钟的“成服”仪式和凌晨父亲入殓。据大伯说,“成服”和“入殓”的时辰,均是请风水大师看好了的!
刘永茂感觉自己很累。从一睁眼忙活到现在,想想自己一天都干了些啥事呀!脑袋上的伤口还在疼痛;张强下午那个电话犹在耳边响起,一时问,刘永茂好生烦恼。
五时整,一家人在父亲灵前祭奠,然后由大伯和三叔主持,为孝子们穿戴孝服。女人们早已把孝服准备妥当了。“成服”又称“破孝”;永祥、永茂、永利和泽宇、泽鹏为“孝子贤孙”,与大嫂和永利媳妇,还有永利的闺女小霞,同为刘家人,皆是重孝;永芳、永芬,心怡和大志,为外姓,带“出门孝”;刘永茂的老婆刘丽,父亲去年过世,有孝在身,为“重孝”。重孝可不必再戴。刘丽此时穿了一身黑衣黑裤,倒也显出了几分庄重。妹夫小曹是女婿,照庄县习俗,不用戴孝。其他旁系侄、孙,皆免戴麻冠,每人一身孝服。
刘家孝子众多,灵堂里站不下,白花花地挤了半拉院子。刘永茂将麻冠套在了棒球帽外面,细看,倒多出了几分英武气。成服已毕,由守善开车送三叔回家。送走三叔后,刘永茂转身往回走,右手路边是一排的花圈,约有百十来只,呈一字排开。左边悬挂着一溜挽幛。过去是几只香幡、对幡和一挂“亡命铳”斜靠在院墙之上,并随风瑟瑟摆动着。“明晶”(亡人住的纸房子)做得最为精致考究,“房产证”、“土地使用证”一应俱全。最显眼的当属那挂“白鹤童子”了。据老一辈人讲,不是随便哪家老人去世都有资格享用的。一是儿孙辈里要有大学生;二是必须有人在外做“大官儿”的。非如此,亡人是没有资格由童男童女相陪驾鹤仙游的!因此上,刘家的这挂“白鹤童子”,倒惹来了村里不少老人们艳羡的目光。院门口靠墙一张门板上贴有一纸“门告”,上写着亡者名讳、享年、安葬茔地、送葬时间等等。回到家第三天了,每日里进进出出的,刘永茂居然没有注意到院子大门上贴着的一幅对联:
夕阳流水千古恨
夏雷挺霜百千愁
对联是用白纸写就。刘永茂举头去看门楣上的横批:“事当大愧”,四个瘦金体大字忽地一下扑入眼帘,刘永茂当下就呆住了。“事当大愧”,他觉得这四个字似乎像是在提醒自己、批评自己。难道不是吗?细细想来,一晃这些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自己又做过哪些可以令先人们感到骄傲和荣耀的事情?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旁的不说,自打父亲生病,到现在自己又真正尽过哪些孝心?蓦地,刘永茂又想到自己这趟回来的另外一个目的,脑门上一下子沁出汗来。
刘永茂呆痴痴站在那里,内心惭愧不已。
晚些时候,刘永茂接到股份公司贾长生的电话。贾总在电话上说“韩朴方韩书记可能要调走,老总的人选可能还有变化”。说完,电话就挂断了。刘永茂有些发懵:“韩书记调走了,又会是谁接任呢?难不成李总不走了?不大可能。难道会是贾长生?”刘永茂被贾总的这个电话弄得有点云里雾罩的,本想再打给贾长生,想想又觉不妥,便拿起电话打给周大明。没想到,一连拨了几次,周大明都在关机状态。“这家伙,搞什么名堂?”刘永茂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第二天是开吊的日子。一大清早,响器班子就来到家中。稍事准备,“过事”开始。刘家是大户人家,亲朋好友甚多,路口的鞭炮声不断传来。亲友来吊,孝子动哀;响器吹动,孝子出迎。一时间,鞭炮声、唢呐声、悲哀声,此起彼伏。一次次地跪迎,一次次地叩首,往返重复,周而复始。整整一天下来,刘永茂疲惫不堪。刘丽的“腰椎间盘突出”犯了,累得直哼哼,由人搀扶着硬是坚持了一天。
下午时分,徐力明和张强一前一后打来电话,说公示出来了,总经理一职由韩艽接任。“韩艽?”刘永茂吃惊不小。韩艽是集团公司几位副总之一。刘永茂平时与他只是工作上的关系,个人之问没有什么私交的。韩艽能够继任,一段时间以来,没有显露出任何的迹象。“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啊!”刘永茂摇摇头,一时只有感叹的份了。
一天折腾下来,刘永茂心身俱疲。晚饭时勉强吃了点东西,信步来到院外。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谁家的狗不时地吠上几声。刘永茂掏出电话继续打给周大明,还是关机。“罢了罢了,随他去吧。”本想着再打给贾长生,可一想,就是打给他,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唉——”仰起头望望夜空,一阵寒风吹打在身上,刘永茂只觉得心里也冷了。
守善由院里出来,见刘永茂站在空地上,道:“刘书记,你不冷啊?我回宾馆了,明天一早我过来。”守善这些天的行为,早就打动了刘永茂。亲兄弟又能如何呢?目的,谁没有目的?是“乔老爷”没有目的还是韩朴方没有目的……抑或是周大明没有目的?刘永茂心想,做人交朋友,不外乎一个帮助一个,但凡能够做到坦诚、心中无愧,也就够了。刘永茂上前握了守善的手,口中说道:“赶紧回去休息吧。”
月朗星稀,寒风习习。明早父亲下葬,家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呢。唉,啥也不想了,也该好好尽尽孝心了。走到院子门口,刘永茂顿了顿,一梗脑袋,迈进院内。
第二天给父亲发完丧,刘永茂就安排刘丽坐守善的车先回了。儿子上高三,正是加劲的时候,没人盯着可不行。
刘永茂在家又陪了母亲几日。一个星期后,赵平治安排建辉开车过来接他。
春节前夕,韩艽正式被任命为集团公司总经理、兼股份公司董事长。韩朴方韩书记等于这几年下来绕了个圈子,但最终还是如愿以偿,调任总公司设在榆林的一家大厂当了“一把手”。周大明爆了个冷门,接了韩朴方的任,以集团公司党委副书记的名义暂时代理党委书记一职。
新官上任三把火,中层干部的调整也逐渐在进行当中。赵平治没有动地方,继续担任设备制造公司经理一职,刘永茂被调去档案室当了主任。临走时,他找赵平治谈了一次话,没几天,“德力管件”就拿到了那个加工合同。因为常去机关开会,经常要见到周大明,只是,二人之间再没了以往的那层关系。
春节临放假,总经理韩艽找刘永茂谈话。一进门,刘永茂就一眼看到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正是那幅韩世忠的《南乡子》。
责任编辑: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