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
2011-12-29刘爱玲
延安文学 2011年6期
在小城里,宋一岚绝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她有一副好身材,时常穿着时髦的衣服,待人温和,说话得体。尤其令小城女人羡慕的是她总是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声音跟铜铃似的,一说一溜串,悦耳动听。曾经有多少女人仿效着她也想说普通话,但最后都东施效颦,成为笑柄。
然而这个女人今天却遇到了麻烦。
事情缘于她的工作调动。宋一岚学校毕业后入错了门,到了一家水泥厂,后来眼看着这家水泥厂就要倒闭了,才托关系逃离了苦海,借调到了县文化局。可借调五年了,手续一直没有办进来。五年里,宋一岚多次给领导提说此事,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和丈夫一起备了礼品去看领导,去旁敲侧击地说起调工作一事,领导也一次次答应,但就是没办。这不,一拖就是五年。
前几天,人事有了新动向,局里退休了一名干部,有了空编制了,本来这一次按说轮也该轮到她宋一岚了。几年里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可是昨天忽然传来小道消息,说局长重新物色了一名乡镇上的女干部要调进单位来。消息是单位出纳小丽传来的,这让宋一岚吃了一惊,一下子瞪起了双眼。怎么会是这样?小丽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就一副世故地说:“我看你呀,背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宋一岚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丽就告诉她,不是要往单位调么?很简单,拿上两万元装在信封中给了头儿不就行了?那要不收呢?宋小岚问。呵呵。小丽不屑再说了。
晚上,宋一岚和丈夫一起睡不着,脑子里就分析着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再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可怎么抓呢?该怎样给领导送礼呢!
宋一岚觉得领导成天人模人样的,不可能收钱。万一送去钱不收,那不给自己难堪吗?到底还是丈夫的眼界开阔,给她分析说,小丽说这话绝对不是无意的,一是小丽去年才调进来,肯定是经验之谈;再则也可能是揣摸出了领导的意思。两人说来说去,最后到鸡叫时才确定了方案,决定明天就弄两万块,然后由宋一岚在领导不在家的时候送给他老婆,这样就可以免去领导不接钱的难堪。
早晨刚一起来,丈夫单位打来了电话,要丈夫去出差。丈夫想着筹钱的事,便向一个同事借一万元,可那个同事只拿来五千元。丈夫急急忙忙出差走了,筹钱送钱的任务便落在了宋一岚一人身上。
宋一岚的存折上只有一万元,加上丈夫借来的五千,还差五千,何处筹?清晨起来,宋小岚一边往建行走,一边翻看着通讯录,准备给同学杜娟打电话。她知道杜娟手头有两万块,况且又是自己的好友,借点钱是不成问题的。可在临打之余,又放下了手机。杜娟跟小岚是多年的好朋友,是闺蜜。现在正跟老公吕明亮闹离婚,昨天两人签的协议,今天要分家产,这个时候打电话合适吗?
其实杜娟两口子都是好人,只是性格不合。杜鹃浪漫,吕明亮老实;杜鹃细,吕明亮粗,加上穷人间那些七七八八的麻烦事,矛盾就渐渐不可调和,一天天一月月升级,最后终于闹到了离婚的份上。俩人达成了离婚协议:吕明亮负责抚养八岁的儿子,杜鹃可以随时来看望。他们住的一套七十平米的两居室归吕明亮与孩子共有。另外吕明亮再付两万元给杜鹃,权作十年婚姻后对杜鹃的补偿。家里的一套电脑归杜鹃所有,她可以随时带走。今天是他们履行协议的日子。现在向她借钱这合适吗?
这样乱想着,温文尔雅的宋一岚走进了建行营业厅。窗口里有三五个人,一会儿就轮到宋一岚了,前面的几个顾客终于办完,宋一岚把她的单子和卡递进窗口,说,全取。
宋一岚输密码,密码是女儿的生日,200358,摁了确定,两分钟后,一张打印的取款单从窗口递出来,宋一岚看了一下,连利息总共是11210块,她签了自己的名,递进去,一沓钱就出来了。还没等宋一岚数,电话这时却响了起来,她只好让到一边,请后面的顾客办理,然后掏出电话:是杜鹃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了接听,话筒里立刻传来杜鹃那失控的声音:一岚,你给评评理!有这样的吗?
宋一岚知道他们又吵起来了,她说,怎么了,你慢慢说。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过后,杜鹃说,我来拉电脑,车子都在外边等着,吕明亮却不给电脑桌和电脑椅!你说,我光拉个电脑回去放哪儿?你说,电脑都给我了,他吕明亮扣着个桌子椅子不给是什么意思?
宋一岚插不上话,听着电话里杜鹃和吕明亮吵成了一团。然后好不容易等稍稍安静一些,说,你把电话给吕明亮,我跟他说!电话里传来吕明亮恼怒的声音:我不听!接着电话就断了。
一对相处十年的夫妻怎么一朝分手就成了这样?!宋一岚平静了一下心情拿起那沓钱数,尽量静下心思开始数钱,1、2、3……数到五十多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又响起来,这一次是吕明亮。
摁了接听,吕明亮那木木的却又是气愤的声音就传过来:一岚,你给说说吧,我说不通!她要电脑我已经给她了,可她还要桌子椅子,协议里又没写着,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吗?……要两万块钱,我凑不够,说打个欠条先欠一段时间她都不肯,搞得我东拉西凑,欠了一屁股债。再说我还要带儿子呢!看这样子一出门就六亲不认了。不认我我没意见,不认她儿子说不过去吧?把我逼得紧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吕明亮的委屈像滔滔的长江水一样,宋一岚知道吕明亮说的是实情,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宋一岚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难处,但是你换个角度来想,杜鹃跟了你十多年,跟你的时候青春亮丽,是个大姑娘,现在却磨成了一个黄脸婆。不说你俩谁的对错了,也没人能说的清,就说杜鹃在你家,十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吧?再说还是你儿子的娘,就一套桌椅嘛,你给她得了,你的条件咋样都比她好吧?她出去连个窝都没有!
也许是“你儿子的娘”这句话打动了吕明亮,电话里他小声嘀咕:是她看不上我,硬要离的,也没人撵她。是她自找的。
听到吕明亮的语气有了松动,宋一岚说,桌椅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吧!你们好坏还过了十几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哩,别搞得以后没法见面。我这还正忙着呢。
吕明亮说好,你忙吧!就收了线。
经过了刚才的两个电话,宋一岚再去看那沓钱时心里就堵得慌,她把那一叠百元钞一股脑撸过来,重数,像是和谁赌着气似的:1、2、3……28、29,她心里的29刚刚出口,那个手机又像被谁掐了似地响起来。她把刚数的那叠钞票放在一边,拿起电话,摁了接听:一岚,你刚才跟吕明亮咋说的?他给了桌子却拽着个椅子不松手!我到他家没功劳还没苦劳了?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我把我十几年的青春都败在这个破家了,还不值个破电脑椅!你问他拽着想干啥?!
宋一岚心里的气呼呼地往上冒:这个吕明亮!算了,杜鹃,你拿个桌子有地方放电脑就行了,回头配一把椅子也用不了几个钱。实在不行,把我家那把给你搬过去,我家放在那儿也没用。
我不要你家的!我也不回头配,我就要这把,凭什么呀!杜鹃气呼呼喊着挂了电话。也不知道是她挂的,还是正在气头上的误操作,反正是断了。
一直以来,宋一岚很注意自己在公众场合的形象,她碎步走路小声说话,而且是普通话,这是她到城里生活之后养成的好习惯。刚才的几个电话她都是用普通话接的,尽管话筒那头的杜鹃与吕明亮早已乱了方寸。吕明亮与杜鹃平常也是说普通话的,可是吕明亮一着急方言就会蹦出来。刚才的吕明亮就是用的方言加普通,这使宋一岚的耳朵很难受,但她还是坚持用普通话跟他说完了上面的一段话。
宋一岚把手放在那数了几次都没数完的钞票上,看看单个放出来的一沓,却不知道是多少,为什么要放在那里?她抬头扫了一眼大厅,几个等候的顾客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使她很不舒服。她努力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把所有的钞票拢在一堆:1、2、3……
电话再次响起!
那只黑色的大屏的手机在白色的大理石柜台上,固执地刺耳地响着。宋一岚一下子就摁了挂断,但是只安静了两秒,它又像拉警报似地叫起来!宋一岚恼怒地摁了接听,这一次吕明亮完全用了方言,他说,刚才杜鹃跟你咋说了?都给了个桌子了还要椅子,太贪得无厌了吧?!再说我以后肯定还要再买电脑的,我把作图正用的电脑都给了她,搞得工作都没法进行……
宋一岚终于忍无可忍,她对着话筒,情不自禁地一串方言喷涌而出:吕明亮!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站着撒尿的?一把椅子你扯来扯去还有完没完了?以后用不会再买?!就你俩的事多,搞得我一万块钱数了几次了?吕明亮!你是狗揽八堆屎,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自己去一摊摊地舔干净了,别给别人找事!说完也没听对方的反应,拍地一声收了线。
宋一岚突然解气极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气一下子就散了。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原本是站在柜台边的,离那个柜台上的扩音器很近,她刚才光顾了淋漓酣畅地骂人,完全忽略了那个扩音器的作用。此刻,柜里柜外,可以说从工作人员到顾客没有一个人不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们看着她,一个刚才还慢声细语您好谢谢地说着普通话的优雅女子,怎么一转脸就变成了乡村悍妇。宋一岚再也没心思数什么钞票了,她拉开手提袋,把柜台上那一堆零碎一股脑地塞进去,拉上拉链,拿起她的手机,在人们诧异的目光里昂头走出了建行大厅。
在此后的大半天里,宋一岚再没有收到吕明亮和杜鹃打来的电话,那把倒霉的椅子最后归了谁她无意也无心去知道。中午,丈夫从外地打来电话,让单位的一个同事又送来五千元钱,宋一岚等到下午三点,亲眼看到领导到单位以后。他回到了家拿出了那个装钱的信封,然后穿了一身黑色的薄呢裙配着一双黑色的羊皮靴子,单单在围巾上用了点心思,鹅黄加浅咖的方格的,在脖子上随意地那么一挽。瀑布般的长发被她挽起来,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又娴静又文雅。
下午她走进了领导家的小区楼里。领导家里果然只有领导夫人在,宋一岚说阿姨,我把这个给您。阿姨接过看也不看地扔进了一只抽屉,然后说坐,我去给你倒水。宋一岚哪儿还敢劳驾领导夫人为自己倒水?她说我就是送这东西来的,没事我就走了,回来麻烦您跟张局长说一声。领导夫人并没有再坚持留她,只说慢走,就关了门。
跟领导夫人的那几句话宋一岚当然是用普通话说的。
一个星期后,宋一岚的调令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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