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的镇街
2011-12-29范怀智
延安文学 2011年6期
除过农忙时集中打扰了一月,其余的日子大部都由石榴一个人支配。石榴的日子过得很清闲,过得绰绰有余。
石榴索性从镇街上的礼品店里买了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子,是那种小女孩初恋时给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诉说心事、盛放心事的瓶子。那瓶子透明如清水,既宁静又素雅,又分明有桂花飘扬的清秋节里淡淡的忧怨。这瓶子如果不用彩色的包装纸包起,一打眼就能看进她深深的明彻的心里。
这瓶子叫漱心瓶。既然用来漱心的,那意思明摆着。漱即洗,清洗、涤除;就是要把心中不洁的念头统统清除干净,把一颗心要悄然地让他拢了去。他呢,就是她的丈夫建平。
自从在镇街买了房子,建平就给他的同学们拨打了多次电话;住后过了个把月,去了浙江那边的工业城,说那边工资高,只要好好干,一年下来,别说挣个五六万,至少三万元还能够攥进手里的。石榴说:“咱镇街上国营厂子都有七八座哩,咱就别说那些个私人的厂子了。我知道你车工的手艺好着哩。你就在咱镇街上干吧!咱镇街比那些地方也差不了多少。”
建平说:“到底还是有差距的。咱这镇街上,给那个汽车厂里加工一个轴承盖一块钱,说浙江那边要两块三毛钱。你说咱是吃苦干活人,你说哪边划得来?这一年下来,能挣多少,能往咱的信用卡上存多少,你清楚的。”
石榴当然清楚。石榴把建平想去浙江的事告诉给乡下的阿公,想让阿公阻拦建平。在石榴心里浙江那边跟镇街上的厂矿是不一样的,不单是钱,主要的是她对建平的依恋。他走了,她就得一个人守在镇街上的新房里,听火车从镇子北边,从渭河大桥上咯噔咯噔地驶过,然后听得一声鸣叫,在镇街上的火车站跟货站停留片刻,又听得一叫,在咯噔噔地吼叫间把它的身躯,向东送往太阳升起的那边,向西送往太阳落下的那边。坐在朝南和朝西的阳台上,每日都能轻易地看到生机蓬勃的朝霞跟漫天彤红的落日余晖。
贴近渭河的滩地那边,水泥厂里四座高耸云天的烟囱,升腾着浓浓的尘烟。说是个镇街,倒不如说是个集工业化、产业化的小城。这城里至少聚集着五万名以上的老中青工人,也至少有五万人以上的民工。这镇街的民工大都来自这镇街周围百里乃至百里之外的乡下。他们有的薄技在身,有的仅凭了苦力来维持种田之余的生计。
她呢?她马石榴这个人,是乡下人,属于薄技在身的那种。她跟建平是技校里的同学,她学的电子仪表,他学的是车工工艺。石榴跟建平相识在广州,她跟他结婚是在乡下的村庄里。至于说到这座位居七楼的房子的事,是她的阿公跟建平用多年的积蓄买下的,首付六万月供一千,连续十年。用建平的话跟她阿公的话说:“咋能老在这村子里头?钱是挤堆的,钱不是挤进城里,就是挤在镇街的厂矿。乡下嘛!乡下距钱远,那么在乡下要把光景营务得殷实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公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镇街,是大前年的事。她跟建平完婚是两年前。房子嘛,房子是去年秋上,收完了玉米的初冬买下的,到了深冬里做过简易的装修后,阿公便找了辆大车,把她和他婚房里的家当全给搬了来,让他和她住进去。
建平当时建议阿公和阿家(婆婆)跟石榴一起住。阿家不吱声。阿公说:“还未到时候哩,再说你们现今的年轻人是容不得人的,别说父母,有会儿连自己都容不了。还是你俩住吧,有了娃娃抱回来养,我跟你妈就在咱老院里住。你俩哩?还得赶紧挣钱,钱得提早往下攒,到了该用钱时,没人能帮扶得了你。有钱、有粮,心里不慌。再一个,石榴住进镇街了,离厂矿近,找个工作也方便,至少咱有个住的地方,每晚都能睡进咱自己家里。”
过完年,建平在镇街的汽车厂干过三月,待收完麦子,就火急火燎地要赶到浙江去。建平走那天,她把他送到镇街的火车站。老阿公也来送建平。
建平说:“爸,我走了,让我妈住到镇上。”
老阿公说:“成。”
建平说:“爸,地里的辣子,也收不下几个钱。你把它放下,来镇上做个啥也成!”
老阿公说:“建平,看你说的,爸今年五十七,你妈呢,五十五。出门干个啥看你说的容易的。在家里我跟你妈看护着田地,一亩辣椒一年收入三千元,再种上麦子收入个六百元,农闲时干个零活,收上个三千元,把咱余下的麦子卖掉收上个三千元,咱一年下来也能积攒个万把块钱。家里的使唤,我跟你妈的日常开销也就够数了,屋里的事也省了你操心,你就放心去。”
石榴给老阿公打过电话的,她原本要老阿公和阿家阻拦建平的浙江之行,没想到老阿公竟然没阻拦,还鼓励建平往去浙江。建平走了,建平买了晚上零点五十三分的车票。镇街上不仅溽热还灰朦朦的,空气里浮沉着水汽煤气与生锈了的铁味。建军扛着被褥包裹进了进站口。建平仍嘱咐父亲,让母亲到镇街来同石榴一起住。老阿公说:“成。”
火车启动后,阿公送石榴到了镇东的锦园小区的门口。阿公没进屋里去。阿公说要住到她姐姐建宁的店铺里去。
姐姐建宁的小商店开在纺织厂的职工楼下。建宁在纺织厂里上过六年班,如今有了娃做了妈妈了,开了间卖日杂的店铺,不紧不慢,平静安妥地推掀着她们的小日月。建宁女婿想买房,竟一直没买,问题是他住厂里的单身楼,是老工人了,在厂里有熟人。因此一个人住一间带暖汽的屋子。建宁这边,前边商店,里头套房。套房建宁跟儿子住着也足够了。再一个问题,是纺织厂的职工多,商店的生意好,建宁还愿意在一株老梧桐后边的店铺里呆着。这样一来买了新房还是空着,买房子时又得将为数不多的积蓄尽数投进去。建宁女婿在乡下有两个上了年岁的父母,待到有个急事用钱了,上哪寻?建宁做媳妇毕竟还做得贤惠,做母亲也做得慈爱。建宁的女婿每周回乡下的老家去,料理年老的父母无法经营的家务和农事。
是周未的日子,老阿公自有他的主意,去女儿建宁的那边,要自在的多。
建平走后第三天,老阿家来过镇街,同石榴住过半月。半月后老阿家实在熬不住了,去了女儿那边两日,又回到镇街北边的塬上的老家去。
每日上楼下楼的,屋子里四面都是墙,没有一个敞亮开阔的空间,老阿家很难习惯。她一辈子在乡下的屋子里敞亮、空阔惯了,一抬眼没有树,没有花花草草,一开窗是悬在半空里的,她的心会慌,会乱糟糟的,一夜睡不安稳。
“石榴我回呀!”
“妈,你住得好好的么。”
“好啥好,一看满是硬绷绷的水泥房子,到处跟罩了雾,灰灰的。我回呀!”
石榴笑嘻嘻地听。老阿家是个急性子的人,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一张嘴尽说她要说的话——说她想说的话。
“妈,那我跟上你咱一搭回。”
老阿家收拾厨房的碗筷,水龙头的水声哗啦过一阵,停歇了。
“石榴回去弄啥?你得找个事干,趁着莫(没)娃娃哩,倒能散欢几日,有了娃娃给拖住了,想去哪都去不了。”
石榴坐沙发上摁遥控器,电视荧屏上闪过《新三国》闪过《狼行天下》闪过一档化妆品及瘦身内衣的广告。石榴在找你恩我爱的韩国电视剧。
“妈,我回去帮你洗衣服、做饭、喂猪、喂鸡呀!”
老阿家抹了碗,收拾了窄小的案板上的菜刀,挂上安放厨具的不锈钢的铁钩。
“你回去做啥?咱塬上的家都成了养老的地方。庄子里一满是上了年纪的人,这城里,镇街上才是年轻人钻的地方。石榴还年轻,还用不着回去哩。石榴得给咱家要个娃娃了。”
遥控器将电视画面定格在《不要再让我流泪》连续剧上。石榴往茶几上放了遥控器。
“妈,我还莫(没)想要娃娃哩。”
“不要娃娃弄啥?不要娃娃对咱这伙人来说,活下个人有啥意思,有啥想头哩?咱能给周总理的媳妇比吗?娃娃嘛得要,得尽早要。早栽树早乘凉哩!”
老阿家晌午睡不着,窗外老轰轰地响,不时有镇北铁道上的火车,嗵隆隆地驶过去,震得屋子一晃一晃地摇。老阿家说过,在新房里睡觉老觉得没睡到地方,没睡到熟处,是睡在人的头顶上。一想到她安床的地方往下还有六层子人,她就睡不着,翻翻转转地一夜睡不着;人睡不到熟处,就不想睡熟了。
老阿家洗涮完毕,到沙发上躺过一阵,去了镇西纺织厂的女儿那里。晚上没回来。石榴打电话问,说不回来了。一连两天都这样,第三天还给姐姐建宁打了电话,姐姐告诉石榴:“妈回塬上老家了。你别等了,妈回去几天要来的。爸打电话,说头批的辣子下来了,镇上的辣酱场派人来收,这两天得摘出来。妈就回去了。石榴一人住着心慌了,到姐姐这边来。”
石榴没去姐姐建宁纺织厂里的小商店。她集中找了几天工作。镇街的厂里要女工,只是问到石榴结过了婚,始终没给她回电话。一周后,倒是镇街的一家、供住宿餐饮于一体的酒楼,打了电话来,问做服务员她愿意的话可以面谈。
去干服务员,石榴连想都没想过。她是看到这镇街的“生活向导”的求职小报后,从厂区回来的路上,顺道拐进那酒楼看了看。因为那家新起的酒楼装修得气派、富实。
往后的日子老阿家一直没来。建平的电话打过多次,每次都夜里十二点左右,每次都说一背篼的恩爱话,说得她夜里搂住枕头睡不着觉。睡不着了就不睡,索性打开电视,看到天明。天明后草草地吃点东西,嗵得倒上床睡。日子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到了中秋。中秋节前的日子,建平从邮局给她的邮政储蓄卡上一次打回了九千元钱。她从邮局往卡上充了钱,到晚上特意给建平打了手机问他:“中秋节你回来不。”
建平在电话的另端说:中秋节嘛,回来干啥,又不是过春节哩!春节的时候我回来。
石榴说:“距春节至少还有三月哩!”
建平说:我知道还有三月哩。
石榴问:“累嘛?”
建平答:咋能不累哩,一份钱一份累嘛!能累倒是好事,能累就能赚下个钱;就是想你,想得整夜整夜不安生。
石榴说:“那你就回来。”
建平说:“还没到要回来的时候。到时候了就回来。”
石榴说:“那到时候是个啥时候?”
建平在手机的那端咯咯笑。
石榴说:“你笑啥笑,尽知道个笑。我不理你了。”
石榴娇嗔着挂掉了手机。睡在了床头上,她掖住被子,搂住枕头在被窝里倦了许久。近日来她只有掖住被子,搂住枕头才安稳。要不她就心慌神乱、无法在床头安睡。对她来说睡觉反而成了件累人的事。
白天,她在镇街找过多次工作。镇街上的工厂里,每天都有走掉的人,每天都在招工。石榴只想做她的仪表工,别的事情很难让她往心里去。总之仪表工要比别的其他工种干净整洁些。要不去做流水线上的装配工,跟钻床上的钻工也成。这些工种石榴干过,干起来也会轻车熟路的,她很容易能进入工作状态。可这些工作距石榴的愿望很远,独独那无心要干的工作嘛,一招手,使个眼色便齐摆摆地挤了过来。
石榴,日月过得阔绰——过得分外没落的石榴,正是这天,也就那个名叫“苏四”的酒楼饭店给她打过电话的第四天,换了一身新衣,去镇街的街市,去春娅的时装专卖店里转悠。春娅是她初中时的同桌,也是她从广州回来后相处最好的朋友。春娅还没成婚,春娅有过男朋友,春娅的男朋友出了场车祸,是摩托与小汽车一同缔造的车祸,偏偏遭了祸的是春娅的男朋友,车里嘻嘻哈哈地坐了好几个人呢,偏偏的小汽车拐过了弯,司机为了躲避疾驰而来的摩托车,紧打了方向盘,小汽车吱吱嘎嘎地越过路旁水泥的路牙子,猛地撞上了路牙子后头的店铺跟墙壁,店铺厚厚的玻璃门哗啦散下来,紧接着车前的挡风玻璃崩得破裂,春娅的男朋友尖叫着捂住了面孔,血顺住指缝贴住脖项嘀嘀嗒嗒地滴落。春娅的男朋友的右眼瞎了,右脸上镶了道深深的疤痕。因此上春娅与那男子的婚事受到阻滞。从春娅的话语里石榴能听出,她男友身上有着春娅不可容忍的毛病,他常常爱往街对面——那些到了夜晚会一片桃红的发廊里溜。谁不知晓,镇街纺织厂西街——西五路那地方,是个脂粉味特浓郁的地方,说是从那里跑来的狗,行走在镇街上,也会满街市地东张西望。既然春娅能容了他偷荤的病态,但要往下再容纳他,春娅自然不大愿意。春娅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春娅的意思很单纯,就是你身上有不净不纯的邪病儿也罢,至少你得是个混全人吧。你的眼睛瞎了,让我怎么跟你?我为啥要跟你?说到底春娅终究是不喜欢他,说到底要让女人跟不喜欢的人生活一辈子,那是上刀山。上一天两天的刀山心一横也成,要让她一辈子上刀山,那太可怕了。
石榴去春娅的时装店,是春娅近几日去相亲,春娅相亲,可她的店子不相亲。店是关不得的。秋装刚上市。这一关两关的会关掉许多生意,会把许多钱关进去。所谓的时装店,就在赶时令的钱。一旦过了这秋日,那卖不出手的秋装就只能存货,或一横心把它们一堆一堆跟倒破烂似的倒出去。到那时,不是叫卖时装了,那只能叫倒手,只有卖不出去的货物才叫倒手,叫腾钱,叫跳楼。凡能卖出去的货那叫抢购,叫风靡上市,叫缺。春娅不愿让自己成为那些倒手、腾钱、跳楼的货物,那她只能开张,只能赶上时令,不住地推销自己。春娅推销自己的要求,或者说是协议有两条:一条是有楼,二条是有钱。有楼没钱不成,过日子嘛,没钱就只能眼睁睁着看别人过好日子,没楼说自个有钱那叫瞎编、放黄(谎)、撂白话,也是在说讹人的话,既然有钱干嘛没楼?
石榴建议过春娅的眼头别太高了。
春娅说:“心里明镜着呢。要碰上了一没房,二没钱的那种,咱又心甘情愿的跟着去,那也可以考虑。再说嘛,我还有个店哩,这收入一年也能有个一万五六;石榴是这吧!要不你也盘个小店吧!”
石榴说:“这也可以考虑。”
春娅和石榴一起咯咯笑,笑得走过店面前的人,撇过头看她们。石榴捂了嘴,春娅拨弄了把转椅,转椅将她转到了她身侧的镜子那边去。
“石榴,你没事了来给我看店吧!就我一个人,我不在了还有个你来照应。”
“这哪成,我可以来,只能是你不在的日子,我给你守着。”
日子正行进在秋老虎的最后一个暑伏里,有快意的鸣蝉打着呼哨端直飞过镇街。仍有轻舞飞扬的燕子停落在不远处、餐饮市场的大棚上。因这镇街上的工人多,所以这餐饮市场的生意特红火,再有便是这餐饮市场的方位距离镇街的火车站也不很远。凡是准备搭车的人和饥肠轱辘的下车人,在这儿吃一顿可口的家乡饭那是自然不过的事。
春娅的雅格尔时装店,就开在从餐饮市场往火车站去不足七百米的路段里。这条路段也是这镇街数一数二的黄金路段,不单单人流量大,这儿的店面也是市场的街道办近两年规划过的,看起来不仅典雅,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还保留了镇街独有的特色。
雅格尔时装店的东隔壁是家鞋店,由一对中年的夫妇经营着;西隔壁是家劳保店,经营者是两位上了年纪相濡以沫的老两口子,他俩不仅在兜售劳保,同时,还在回收着劳保,于是他俩的经营的利润很大。春节过后,镇街街道办出于绿化的考虑,特意挖来乡下的经年的、约有两把粗的青槐树,这些青槐树们由于保养得好又给打了许久的点滴,输入过营养液,所以这些个树们大都在初夏时缓过了劲、活了过来。起先被拆砍的光秃秃的枝梢,皆生发了鲜活一如少女的新枝,长得旺盛。或许它们的新枝在秋后的日子还会生发出许多的幼枝。既然用少女来想象它们,它们肯定会在不多的时日后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抵达欢愉的生育期,趟入它惬意而满心喜悦的儿女成群。
女人本来就是个生命的代名词,那么少女这个名词里,本身就蕴育着渴盼新生命的无限潜力。凡走过镇街的西七路,走过这气派典雅映射着镇街的整个新气象的门户,若有人贪恋满街市地张望,那他们就会看到这街里新生了枝芽的槐树,和槐树后边的鞋店、劳保专卖店、雅格尔时装店。这店铺的明净的玻璃后边坐着中年的妇人,睡在躺椅上微闭双目摇晃蒲扇的老者,和用塑料的彩管纺织着一颗颗小小的红心,投放进玻璃的漱心瓶里的石榴。石榴着了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坐在轻巧凉爽的、土黄色的皮筋织成的椅子里,椅子的背面编着一只沉睡的蝴蝶,石榴专注地编织着她小小的红心;盛放她红心的漱心瓶,宁静地蹲在圆形的玻璃茶几上。每颗红心落下时,会发出嚓地或叮呤一响。石榴沉浸在清水样的心无杂染的编织当中。她还不明白放她身旁的茶几上,素雅的能看进深深心里去的瓶子叫漱心瓶,还叫诉心瓶,或叫宿心瓶。石榴在守店的第二日,在生意寥落的令人心慌的时刻,往街东的礼品店里买来了它。
春娅跟她相亲的那人去西安旅游了,春娅此去,也要大包小包地拎些新款时装回来。
买漱心瓶的那天,春娅在二百公里外的西安问石榴雅格尔的情况。
石榴说闷得慌。
电话那端声音又放肆又嘹亮。“生意那是做出来的,生意是等出来的。”
等就等吧!日子过得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等待中的人似乎会一下子苍老许多。春娅给石榴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要么吃零食,买上一包瓜籽,嗑呀嗑。若没有人来,就一直嗑到天黑收摊为止。要么看电视,握住遥控器,从最高频摁到最底频,摁到从你想看,到你非看不可,不得不看的那个节目为止。哈哈哈。”
石榴听到春娅的电话那端像有着蚊虫叮咬时的一些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痒痒的。石榴骂了声:“死春娅。”挂掉了手机。除了招揽顾客外,石榴嗑着瓜籽看过半天电视。石榴一抬手将遥控器扔上了她近旁的另一张椅子上。石榴的耳朵里莫名其妙地浮出了,她从电话的那端听来的那种细微的痒痒。她给春娅打了次手机,春娅手机的彩铃突然就换成了“最疼你的人是我,你为何让我悲伤难过。”
彩铃反复过两次,春娅的手机无人接听。石榴想起了建平。建平的电话关机。石榴站起来,在收拾得有股茉莉花香的店子里转过一圈,坐回她坐了大半天的椅子上,看玻璃门外的镇街。街对面的青槐树下,一位跟石榴年纪相仿的妈妈,监护着她穿小裙子的女儿,在树底的浅浅的荫凉里撒尿。一个男人背着牛仔形的大包跑过,紧跟着背了小包的女人,拽着她的穿着短裤的小男孩跑过。石榴听到了趔趔趄趄跑过去的小男孩的哭叫。石榴笑了笑,笑得犹如期盼一场恋情的女子。肯定是他们一家要赶的那趟车就要出站了,要不他们没有必要这样慌急。这条通往火车站的西七路上,每天都有奔跑而过的人,每天都有人在晚点。她马石榴也是一个晚点的人,她晚掉的不是火车,而是许多的事情。每周都会在火车站北的广场上演一次的大棚歌舞,在镇街上通过他们的扩音器做着宣传,坐在汽车里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用她们妖治的神情瞅视街人,并给街人们做着风骚的手势问好。宣传大棚歌舞的汽车缓缓驶去,石榴透过雅格尔的玻璃门,看到了隔街的礼品店,礼品店的玻璃门后,摆放着一排制做精美的花束,各色的花束,以及各样的花束。花束的后边坐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子,她的目光专注在她液晶的显示屏上,她脸上不时乍显婉然的微笑,她可能在聊天,可能在偷菜。有一个男孩晌午会提来一只在阳光下闪射明光的饭盒,那男孩极有可能是她弟弟。那个留着一头黄发的弟弟与她有着相像的颧骨。石榴站起,拉开门,跟她响得清脆的鞋子一起到街的对面去。她进入了她的礼品店。她欠起身,抚了把她身后的短裙。她迎接了她。
她问她:“你买啥?”
她说:“我看看。”
她问:“你想看啥?”
她说:“想看花。”
“花都在这儿放着呢!”她给她指了指花橱。“你先看,你看好了,再说。”她又坐回她的显示器后,鼠标的响声,集中、紧凑,随后,是键盘嘎哒嘎哒地响过一阵,又是鼠标。
石榴看到了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一眼能看进心里的瓶子。她不知她为啥看上了它,因为它的精致还是因为它的透明?好像不是这样,又好像就是这样。她似乎觉得它跟春娅手机那端的蚊虫叮咬的痒痒有些相像,它似乎更像来自建平的某些东西,是溶化之后的那种无物无我的感触。或许它更像她有时空静空静的躯体。屋外的风撩起了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跟一只红色的塑料袋。两只塑料袋子在空际里盘旋着追撵,追进了墙角,落下去。而风则爬上了这沿街的两层楼的楼顶。风撩下了挂在二楼窗外的衣架上的小小的短裤。镇街里仍有晚点的、或慌于什么事情的人,焦急地跑过去,跑往火车站的那边。石榴买下了它,因为它的价格并不昂贵,也因为她说不明道不清的漫无目的地到来。
她说:“这叫漱心瓶。”
“漱心瓶?”
“嗯,漱心瓶。这是要告诉那个人,你的心中只有他。你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人。”
石榴笑了笑。在她的推荐里,石榴花去四元钱,买下了三百六十五根麦杆粗的红色彩管。遵照她的建议她准备用那没落的、无计可施的时光,盛进她一颗一颗红红的心。既然是漱心瓶,没了心怎么成。既然是漱心瓶,她就应该把她日日悬着的心展示给他,凝结给他,到他回来的日子捧给他看。关键是没了这颗颗的心,瓶是空的。
守过整整一周的店铺,春娅回来的日子,像丰盈了一截,像细皮嫩肉了一截,像一根熄灭的红烛给点燃了,她的身上有了宁静的光焰。
“咋样?”
“你说还能咋样?”
石榴问的是与春娅同去的那个人。“成了?”
“咋能哩!要成了的话,我能一个人风风赴赴回店里!”
那个人回到了他该回到的地方,春娅自然要回到她日日厮守的雅格尔。
傍晚春娅洗过一次澡,石榴同春娅一起将取回的新衣上了架。石榴给春娅结了这星期来的所有的账务。春娅不在的日子,石榴还是给春娅的雅格尔守来了不算太好,总体说来也分外不错的好生意。石榴晚晌要回到她锦园小区的七楼去,春娅留住了她。
“反正回去也你一个。”
“一个清静!”
“一个要是清静的话,你马石榴就不会结婚。”春娅格格地笑。春娅的笑声里老有着妩媚与放肆。
石榴也笑,石榴笑是腼腆的,多了一份朴素的纯真。
石榴说:“就是结了婚还不是我一个。”
春娅说:“那你不是说,一个人清静嘛。其实那哪儿叫清静,那才叫荒凉。”
石榴说:“饿了。”
春娅说:“那咋办?”
锁住了玻璃门,拉下了最外头的那道卷闸。石榴跟春娅相约着去了西七路东边的餐饮市场。
正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上夜班的人吃过了饭勿勿走掉了,独余了那些朋友相聚的人,大声说着张狂的话,划着拳喝着烈性子的白酒。秋夜的风不见得凉爽,倒如一件潮湿的衣裳给裹在了身上。石榴、春娅吃了一盘麻辣烫,吃过了不要土豆片多加了肉丸子和鹌鹑蛋的砂锅。春娅买了包瓜子跟煮花生。石榴买了卷纸,买了根烤红薯。她俩肩并肩走出餐饮市场的南边,绕到西五路上去。
西五路的路口停着一溜摩的,开摩的男人们高声问候她俩到啥地方去?在往前聚集着八九家旅馆的街中,立着三五位妖艳的女子。有人用手机打着游戏,有人正接听电话,有人的手机里正在播放着凤凰传奇的歌谣,有人悄悄地立在路灯下。春娅在晚饭后,总要绕街走过一遭,这样才不易使身体发胖。
同春娅走近火车站时,石榴的手机响了,是建平打来的。她避过春娅走到路边去;同他说了些没皮没脸、没盐没醋的话。他缠她。她说:“你回吧,建平,就在咱镇街上做活吧!你最好八月十五就回来。”
建平问她:农历十几了。
石榴说:“十一。”
走过火车站,小小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去成都去昆明那趟车正在检票入口,车站的工作人员在手执高音喇叭维持着秩序。车站斜侧的发廊里流泻着暧昧的灯光。那穿着轻薄的女子们在给稀疏的行路人暗示着什么。湿漉漉的灯光里飘散着烟尘味、铁锈味和某种霉腐的气味。天空里有河滩的野鸭飞过头顶的叫声。火车鸣笛、铁轨的震颤扯动了地皮。车站北广场的大棚歌舞演到了酣处。一位年老的乞人睡在路灯下的路边上。天闷沉沉的,每盏昏昏的豆黄色的灯晕里扑绕着蚊虫。细密得一如粉尘的暮霭水汽打在脸上,涂抹在石榴跟春娅脸面的粉霜似乎绷紧了,粘粘的。
她俩走过愈加浓滞的灯影,回到了雅格尔。隔壁鞋店里亮着灯光,老者的劳保店里的电视机正在喝唱豫剧,那声音嗡嗡的像给闷进了罐子中。有男子哐哐敲打对面礼品店的铁门。春娅躬身开着卷闸门,石榴回头望。对面的礼品店的门开了。与那女子年纪相仿的男子钻进去,那女子——那穿着红色睡衣的女子拉住卷闸,石榴似乎看到了她长长的裸露的腿。
镇街的秋夜,除过汽车的吵闹,便是每隔半小时的吼沸火车的轰隆声。在火车的轰隆中,这镇街的所有的床都在巅动、摇晃。
吃瓜子、吃花生、吃红薯。石榴春娅无边无际地说闲话,看电视。待到夜半的西七路上响起唰拉唰拉地扫地声时,春娅要睡着了。春娅在诉说她跟前几日的那男人事情,瞌睡了。春娅的话语格外简单:那人很幽默,几句话就能蹦个令人心动的笑话出来;她跟他逛了兵马俑、逛了华清池、逛了趟翠花山、野生动物园;晚上她跟他住一起。到临回来的那天,他给了她钱,她收下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她觉得他合适。他觉得她不合适,他说她思想太开放了,几乎超过了美国。他要的仍旧是中国式的女人;就这事情,就这么简单。春娅吃了三粒安定片,睡着了。
石榴睡不着,石榴看着夜的黑,石榴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就在隔壁,就在大街上,紧接着是一个孩子的哭泣,孩子的哭泣声像在隔着一层什么的地方,又像在卷闸里边,贴在光洁的玻璃门上。
石榴翻转了几下身子,她虽然关掉了电视,灭掉了店里的节能灯,可她的眼睛依然睁着。女人的哭泣于哽咽中终止了,那孩子的哭泣声仍在黑暗中,仍在她黑暗的耳孔中持续。店外的卷闸门哗啦哗啦响过几下,可能是风,又可能是别的啥。总之男孩的哭泣像一抹透过卷闸底缝的、梦幻样的路灯的光一样,贴依在厚厚的玻璃门上。她似乎能够看到孩子的哭泣声,状如柔软的壁虎一样在蜿蜒地爬动。满店铺里涌溢着新衣服的气息,新衣服的气息使她记起春泥跟春草的味道。其实这新衣的气息在昏黑的时刻里更像乳孩儿的味道。石榴索性将她的左耳压紧在枕头上,她拉了毛巾被捂严了她的右耳、她的头。可她还是听到了孩子悲切的哭声,那哭声就镶在她耳孔的某处,与她的耳膜相距着大约千米;与她与石榴本人又隔着一层厚厚空气。这层空气如同一座无从逾越的屏障,它无法走近她,她亦无法朝它靠近。石榴只好在她的毛巾被子里,蜷躺着,静静地等待天明。
春娅睡得死沉沉的,她隔着她的这毛巾被、同春娅裹着的那条毛巾被,轻轻地推了推春娅,她无法苏醒,她不想苏醒。无奈的石榴揭去了捂住了她脑袋的被子,伸出手去,于漆黑中触到放在床头柜子上的手机。她摁了一下任意键,手机彩屏亮了,响过一瞬清脆的叮铃声。睁亮眼睛的马石榴看到了她手机屏幕上的范冰冰的头像,她摁过菜单,搜寻到了信息栏,在耳孔中的那个孩子啼哭声里,在犹似隔着一层什么的、无法迫近的孩子的啼哭声里,给她的李建平发起了火车轰隆时床位晃摇的短信。
哥(建平),我买了个漱心瓶,就是那透明的一眼能望到心里的那种玻璃瓶。我最近编了三百六十五颗红心放了进去,封严了盖子,装进彩封的盒子里;她是你的,我给你放到了临近阳台的那张桌子上。等你开启。
石榴摁了发射键。手机叮呤一响,这短信如箭一样穿过黑漆漆的服装店,穿过潮湿的秋的夜空,往镇子的东南方越过四季落雪的秦岭,往遥远的浙江一只白鸽似地飞驰而去,显示屏上立刻呈显短信发送成功的字样。石榴无法安睡,石榴耳孔里的孩子的哭泣没有信息。有着彩屏靛蓝色光亮的屋子更见幽寂。
哥,我妈一周前送来一篮红枣,红枣底下放了十二颗石榴,石榴中间放了一把五双的、象牙的筷子。你知道是啥意思吗?我问过春娅店子隔壁的老婆,她说石榴是多子、枣儿是早儿,筷子,当然是快子啰。哥,我要的是简单的我们能在一起的日子。我耳朵里此夜老响着一个孩子的哭叫声。
建平的短信始终没有回过来。
天明时候,镇街阴沉,大约今日有雨,大约今日就只这么阴沉着。该做工的人还做工去,该摆摊的人摆摊,该开店的人还要开店。镇街里的气味,依然是尘埃、铁锈、霉腐混杂着。有人还跑着去赶车,那个午夜时敲开过礼品店门的男子走掉了。风跑过了西五路气派典雅的街道,吹斜了竖在街道办门楼上的三色旗子。春娅没有睡起,她胡乱地说着与一个男人有关的梦话。虽然眼睛干涩、脑袋昏沉,可石榴还是没了睡意,她坐起,褪去了睡衣,穿好了衣服,走进洗漱间时,手机响了。石榴懒懒地返回床头,捉起了手机,刚刚是李建平清晨里回过的短信。
“别骗我了,马石榴。”
石榴清理了自己,又清理了昨夜扔到床头柜上的瓜子皮、花生皮、红薯皮。石榴清扫了店铺里的地板,又用拖把拖拭一遍。石榴开启了玻璃门,拉起了卷闸,坐到圆形的玻璃桌子跟前的睡蝴蝶的椅子上去,往脸上敷过粉底,上了面膜,描过了眉毛,涂过了口唇,静静地看那忙碌起来的街市,她等春娅醒来。她想告诉春娅,到了仲秋,到了快收玉米的时节了;她打算回到塬上去,回到有玉米、有甜瓜、有红柿子、有红辣椒的老家去,老家的田地进入了真正的收获期。她还想告诉春娅,她的耳朵里彻夜响着一个孩子悲切的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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