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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雷蒙德.卡佛诗选

2011-12-29舒丹丹

扬子江 2011年2期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俄勒冈州克拉斯坎尼镇,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高中毕业后,即养家糊口,艰难谋生,业余学习写作。70年代后写作成就渐受瞩目,1988年被提名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作品以短篇小说和诗为主。河流
  
  我蹚水,越来越深,在黑暗的河里。
  夜晚,河水涌动,
  回旋,当它裹住
  我的双腿,紧紧抓住。
  小鲑鱼冲破水面。
  幼鲑冲向一边,三龄鲑另一边。
  随着挤压,沙砾在靴下翻滚。
  大鳞鲑狂暴的眼睛注视着。
  它们巨大的头部慢慢地转动,
  眼睛燃烧着愤怒,浮游
  在深流里。
  它们在那儿。我感觉到它们在那儿,
  我的皮肤刺痛。但是
  还有些别的什么。
  脖子上的风让我浑身紧绷。
  感觉头发竖起来了,
  当某样东西触到我的靴子。
  越来越害怕看不见的事物。
  然后是充斥在眼里的一切——
  那枝桠累累的河对岸,
  身后山脉深暗的边缘。
  以及这条陡然间
  已变得黑暗和湍急的河流。
  不管怎样,吸一口气,撒网。
  祈祷不要有什么来袭。
  
  网
  
  傍晚风改变了方向。船只
  仍在海湾上航行,
  朝着海岸行进。一个独臂男人
  坐在一艘腐烂船只的
  龙骨上,织着一张微光的网。
  他抬眼。用牙齿
  扯着什么,用力地咬。
  我一言不发走过他身边。
  局促于这多变天气
  带来的混乱,
  和内心的纠缠。我继续
  走。当我转头回望,
  我已走出老远,
  不见那个陷身网中的男人。
  
  关于钓鱼你需要知道的
  
  垂钓者的外衣和长裤应该是布的,
  不要太厚或太重,因为如果它们湿得越快,
  也会干得越快。防水的棉绒裤,
  纬起绒织物,和厚毛头棉布衣——捕鼠人的
  装束——
  千万不要穿在垂钓的人身上,因为如果
  有时他不得不游水一两英里,
  就会发现它们重量惊人,一旦完全
  被水浸透。在他的鱼篓里
  还应该有一块鱼石,那会是最安全的,不会
  有所企图。一个与我相熟的年长的绅士
  建议垂钓的人得体的穿着是“软木”茄克,
  如果捆在肩膀下,可以使得
  穿着者能够探访湖区的任何一个部分,
  在温暖的天气里,头顶上撑把伞,
  他可以享受他的运动,凉爽又舒适,仿佛
  “置身在一个带着冰窖的阳光暖照的圆屋顶
  里”。
  这位绅士还认为一瓶里丁酱油,
  一盒“消化丸”,和一口轻便的平底煎锅
  应该构成每一个垂钓者旅行装备的一部分。
  
  
  1984年4月8日,傍晚
  
  一只垂钓的小船
  颠簸
  在海峡汹涌的浪里。
  我戴上眼镜看他。
  一个戴着帆布帽的老家伙,
  表情坚毅。忧虑,
  他理应如此。
  其余的小船早已
  到达目的地,感叹着
  自己的幸运。
  这个渔夫,
  他要去绿点绿点:地名,位于美国纽约市西南部的布鲁克林区。,
  那里硕大的比目鱼成群地游。
  突然大风袭击!
  这样的风力,它吹折过树木,
  曾让海水
  竖起。
  正如此刻它就竖立着。
  
  但是他将战胜它!
  如果能在风浪里
  把稳船头,如果他够幸运。
  虽然查到了
  海滨救护队的紧急电话号码,
  我也没有拨打。
  我继续观察着——一小时,或许更少——
  谁知道那时
  他的脑子里,还有我的,
  在想些什么?
  随后他掉转船头进入海港,
  海水霎时变得平静。
  他脱下帽子,疯了似的
  挥舞着——像一个旧式的牛仔!
  有些事他是永远不会忘记了。
  当然,
  我也不会。
  
  
  可能的事
  
  我曾在学院,断断续续,呆过几年。
  在我不能以学生身份接近它的地方
  教书。但从未写过一行
  关于那段时间的文字。从未。那些日子
  没有什么留下来。我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江湖骗子,即使在我自己看来。除了
  在那么一所。中西部那所
  著名的学院。在那里
  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
  一个研究乔叟的专家,因为殴打妻子而
  被捕。
  并且通过电话威胁她的生命,
  一点小罪。他想抠出她的眼睛。
  把她架到火上去,因为不忠。
  她去看望的那个家伙,他想
  像锤打篱笆桩一样把他锤进地里。
  
  他一度丧失理智,在她搬走,
  开始了新生活后。从那以后,他上课时
  醉醺醺地流着泪。不止一次
  他的衬衫前襟上沾着午餐的污渍。
  我束手无策。自己也迅速憔悴。
  但是看着他的生活方式,可以说,
  我明白了毕竟我还没有偏离家庭
  这么远。我的学者朋友。我的老伙计。
  经过千难万苦我终于走出那一切。
  走出了你。我祈愿你的双手平稳,
  祈愿你今夜幸福。我希望有某个女人
  一分钟前刚把她的手放在你干净的
  衣领下,并且告诉你她爱你。
  相信她吧,如果你可以,因为很可能她是当
  真的。
  她正是那个将真心待你,温柔待你的人。
  在你所有的余生里。
  
  
  墨西哥城的年轻食火者
  
  他们嘴里含满酒,
  对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吹,
  在有交通标志的地方。任何地方,实际上,
  在车辆排成行,司机们
  又恼又沮丧,正寻找
  消遣的地方——那里你就会发现
  这些年轻的食火者。正做着这些事,
  为了几比索比索(Pesos):阿根廷、古巴、多米尼加共和国及墨西哥等国货币单位。。如果还算幸运。
  但是一年后他们的嘴唇
  就会烧焦,喉咙刺痛。
  一年之内他们就失去了声音。
  不能讲话,也不能叫喊——
  这些沉默的孩子在大街上
  四处搜寻,拿着蜡烛
  和一个装满了酒的啤酒罐。
  他们被叫作“米鲁索斯”。翻译过来
  就是“一千种用途”。
  
  
  亚洲
  
  住在水边真好。
  船只经过,离陆地这么近。
  人可以伸手
  折断生长在这儿的一棵柳树的
  枝条。马在水边
  狂奔,沿着海滩。
  如果船上的人愿意,他们可以
  编一根套索扔出去,
  带回码头面板上的一匹马。
  可以陪伴他们
  去往东方漫漫旅途的事物。
  
  从阳台上我可以辨出
  那些男人的脸,当他们凝望着那些马,
  那些树,和两层楼的房屋。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当他们看见有人在阳台上挥手,
  他的红色汽车就停在下面的车道。
  他们望着他,觉得自己
  很幸运。多么神秘的
  好运啊,他们想,将自己
  一路带到这驶向亚洲的
  轮船的甲板上。那些打零工的岁月,
  在仓库里干活儿,在港口装卸货物,
  或者只是在码头上闲荡的日子,
  全都不要再提。那些事是发生在
  另外那些更年轻的人身上的,
  如果它们确实发生过。
  
  船上的人
  举起手臂朝岸上挥舞。
  然后平静地站着,抓紧栏杆,
  当船只滑过水面。马儿
  从树底下出来,走进阳光里。
  它们立着,像马群的雕像。
  望着船只驶过。
  波涛飞溅,拍着船。
  拍着海岸。而在马儿的
  心里,那里
  永远是亚洲。
  
  昨天,下雪了
  
  昨天,下雪了,天地一片混沌。
  我很少做梦,但是晚上我梦见
  一个男人给我喝了一点他的威士忌。
  我擦了擦瓶嘴,
  举向我的嘴唇。
  它就像那些向下跌落的梦中的一个,
  他们说,在你撞向地面之前,
  还不醒来的话,
  你就会死。我醒来了!大汗淋漓。
  屋外,雪已经停了。
  但是,天哪,看起来真冷。可怕。
  窗子摸起来都是冰的,
  我摸了摸它们。回到
  床上,躺在那儿捱过剩下的夜晚,
  害怕我又会睡着。发现自己
  回到那个梦……
  那举向我嘴唇的酒瓶。
  那冷漠的男人
  等着我喝了,又重新将它传递。
  一弯斜月悬在空中直到清晨,
  然后是灿烂的朝阳。
  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
  “从床上一跃而起”是什么意思。
  一整天雪从屋顶上扑扑落下。
  车轮和脚步声嘎吱作响。
  隔壁,一个老家伙在铲雪。
  他不时停下,靠在
  他的铲子上,休息,听任
  思绪去到它们想去的地方。
  沉浸在他的内心。
  然后点点头,握紧他的铲子。
  继续,是的。继续。
  
  我能做的事
  
  今天我只想留意窗外
  这些鸟儿。电话机被拔掉了插头,
  所以我的亲人们无法伸出手,将手臂
  搭在我身上。我告诉她们井水已经耗干了。
  她们不听。她们总要想方设法
  达到目的。刚才,我实在无法忍受
  听到车子又压爆了一个垫圈。
  要么我以为早就付了钱的拖车
  现在被取消了赎回权。要么在意大利的
  儿子
  威胁说他要在那儿结束生命,
  如果我不继续付清帐单。妈妈也想要
  跟我讲话。想再次提醒我过去
  是怎样的。我喝过的牛奶,小时侯睡在她
  怀里。
  如今这些总该值点什么。她想要我
  为她这次新的搬迁付钱。第二十次了,
  她恨不能一跟斗飞回萨克拉门托。
  每个人的运气都撞到了南墙。我只想
  能允许我再多坐一会儿。
  给昨晚养狗人送我的设得兰牧羊犬喂一
  口食。
  看看这些鸟儿。它们什么也不要,
  除了晴朗的天气。过一会儿
  我就得将电话机的插头插上,努力应付
  这些是是非非。直到这时,
  十来只鸟儿,不过茶杯大小,
  一直栖息在窗外的树枝上。
  它们突然停止了歌唱,并且掉转头。
  显然,它们感觉到了什么。
  忽地一下飞走了。
  
  
  永远
  
  游荡在屋外的烟幕中,
  我顺着一只蜗牛的痕迹
  穿过花园来到花园石墙。
  终于一个人了,我蹲下,
  
  看看有什么事可干,突然
  我将自己贴在潮湿的石头上。
  开始慢慢地看着
  和听着四周,调动
  
  我的全身就像蜗牛
  调动它的身体,放松,然而警觉。
  真神奇!今夜是我生命中的
  里程碑。过了今夜,
  
  我怎么还能回到
  那另一段生命?我凝望着
  星星,用我的触角
  向它们挥舞。我坚持了
  
  几小时,仅仅是休息。
  后来,悲伤开始一滴滴
  落在我心里。
  我想起父亲已经去世,
  
  我很快就要从
  这个小镇离开。永远。
  再见,儿子,父亲说。
  快天亮时,我爬下来,
  
  踱回屋里。
  他们仍在等待,
  恐惧闪过他们的脸,
  当他们第一次看见我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