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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的贪欲与现代政治

2011-12-29康子兴

读书 2011年8期

  浮士德:关于你们这些先生们,一般从名称就读得出本质来,人们既然管你们称作“蝇神”、“堕落者”、“撒谎精”,不就把问题说得一清二楚了吗?得,你到底是谁?
  梅菲斯特:是总想作恶、却总行了善的那种力量的一部分。
  —— 歌德:《浮士德》
  《浮士德》是一曲悲歌、一篇“奥德赛”,还是一则寓言;它的体裁是悲剧,主题是旅行,主旨是生命和现代政治。在世界文学史上,《浮士德》是堪与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剧作比肩的皇皇巨作。如此伟大的作品必定能把住时代的脉搏,在诗的语言下必定潜流着对时代和政治的反思。歌德的写作背景是德国启蒙运动的末期,促使现代政治生长出翱翔之翼的正是近代的启蒙。因此,作为歌德倾注毕生心力的著作,《浮士德》必定对浩浩荡荡启蒙巨潮有所反映。文学叙事与政治叙事间必有着一定的同构关系。基于对“人”与政治生活的分析,本文试图揭示出歌德改写“浮士德”传说的政治寓意。
  
  一、诗意叙事:浮士德的贪欲与悲剧
  
  在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索福克勒斯设计了一个斯芬克斯之谜。女怪斯芬克斯把守着生死通道,谜语的赌注亦是生与死:答不出谜语的人会被斯芬克斯吃掉,俄狄浦斯答出了谜底,斯芬克斯便坠崖而亡。所以,斯芬克斯就是谜语本身。她不断叩问的谜底是人,是生命。唯有认识到人的本质,解了谜语,生命才有意义,否则与死亡何异?
  斯芬克斯把守的不仅是生命的关隘,亦是进入忒拜城的唯一通道。进城便意味着投身于政治生活。所以这个神奇的谜语亦是进入政治生活的关键,具有政治哲学的寓意。为了除掉怪兽斯芬克斯,忒拜城人民提出了丰厚的奖赏:凡是答出谜语者便可称为忒拜城的王。在古典世界,城邦是最高的政治共同体,人只有在城邦之中方可实现自己的目的,获得至善至福;而城邦亦以实现公民的幸福为业。因此,城邦的王者在整饬律令、布施善政之前必须有关于人的知识。亚里士多德讲授《政治学》之前先传《伦理学》,这种安排自然颇具深意:好的政制旨在实现好的生活、人的目的,因此政治学的前提乃在于解答关于“人”的谜语。
  所以,“认识你自己”的德尔斐神谕便成为古今政治哲学不得不回答的首要问题。
  歌德也讲述了一个关于人和生命的谜语,那就是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鸿篇巨作《浮士德》(本文援引的歌德《浮士德》,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三年版,绿原译)。浮士德以生命为赌注跟魔鬼签订了契约:如果他满足于现世的享乐,如果他对某个瞬间说出“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那么丧钟即刻敲响,时间随之终止。他敢于夸下海口、无畏死亡,既是出自不会沉湎逸乐、苟且偷安的自信;又在于生命目的的实现。梭伦曾有名言,人生幸福与否,唯有“盖棺论定”。生命是一个征途,最幸福美丽的结局无过于实现生命目的本身。足以让他为之牺牲的事物必然是生命本质的最完美呈现,是谓“朝闻道,夕死可也”。
  《浮士德》不同于“斯芬克斯之谜”,生命并非解答谜语的结果,而是解答谜语的过程本身,是不断叩问和追求的过程本身。谜语的解答不是赋予生命,而是结束生命。如果谜底是高贵的美丽,是关于人和生命的知识,那么推动浮士德历经一幕幕悲剧,不断进取、追求的正是对这高贵的美、知识的贪欲。浮士德对爱(格雷琴)、美(海伦)和政治荣耀的追求均以悲剧告终,并被“忧愁”弄瞎了双眼。尽管身陷如此惨境,但“内心依旧亮堂”,梦想着“自由的洞天”。当他将挖掘墓穴的声音误以为驻堤围海的劳动场景,以为自由世界(在自由的土地上自由的人民站成一堆)实现在即,便对臆想中的美丽景象发出请求,“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啊”。谜语解答了,浮士德的生命之旅也走到了终点。然而,浮士德所“预感到的崇高幸会”却是一个在现实中无法企及的“绝妙瞬间”,所以浮士德的贪欲(avarice)乃是不可满足的欲念。浮士德披着梅菲斯特的斗篷不断飞升,穿越时空四处追寻;生命在这不得满足的欲念推动下展开旅行,而生命的谜底就藏在那无法企及的图景和贪a1364614572a9ac23c96b18d9d54167e欲之中。
  “我已跑遍了全世界!每一种欲望,我都紧紧抓住,不能满足,我就撒手,从我手里溜掉,我就认输。我只渴求,我只实行,又重新希望……这世界对于能人干将不会沉默寡言,他又何须逍遥于永恒?……他,任何瞬间都不会满足。”
  歌德用希腊悲剧的结构和语言展现了宏大、丰富且瑰奇的意象。《浮士德》写于一七七三至一八三一年,正是德国启蒙运动高歌迈进的年代。浮士德的形象透浸着现代性,歌德却用如椽巨笔赋予了他古典的色调以及意义。
  贪欲是一种无法满足的激情(passion),在古典悲剧的视野里,激情既不高贵也不美丽。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人心塑造为一个多头怪兽,其中的兽像和狮像象征着狂野的、难以驯服的激情。这些野性的部分对理性和温顺部分的压服产生无序,卑下、丑恶的事物便由之而起(柏拉图:《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将无法满足的贪欲视作一种邪恶……这个名单可以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进基督教的世界。在古典世界,高贵的、为人景仰的品质是正义、勇敢、智慧等美德,而贪欲和激情则应当受到贬抑、节制,使之合于理性;最好的生活是一种自足的、近乎神的沉思的生活(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商务印书馆二○○三年版)。
  正因为如此,在古老的德国民间故事中,炼金术士浮士德(Faust)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形象,被不断地受到谴责。他永不满足,跟恶魔交易,用灵魂换取无止境的知识和现世的享乐。在传统的话语中,“浮士德”和“像浮士德那样的”便用来描述为获取权力和成功不惜牺牲道德的野心家。浮士德的故事被文人墨客不断地写进戏剧等文学作品,以不同的语言在欧洲广为流传。十六世纪,Christopher Marlowe的经典名篇《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史》(The Tragical History of Doctor Faustus)便是用英文写就。在这些故事中,浮士德也被一贯地视作庸俗可笑。
  歌德对浮士德故事的改写是革命性的。他用箴言“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拒绝了传统的道德基础。在新的道德视野中,浮士德被授予悲剧英雄的荣光,他的生命历程被描绘为一曲悲壮的“奥德赛”。被无法满足的贪欲、激情驱动的生命最终获得了上帝的拯救,升入天国,因为“凡人不断努力,我们才能济度”。浮士德成为永不妥协、积极进取的象征。激情得到了神的认可,获得正当性基础,不仅担负着生命的高贵,亦成为进取动力的来源和解密生命之谜的谜底。
  歌德的浮士德背叛了古典的,甚至基督教道德教条,赋予生命、人以新的意义。据其纵贯古今、纵横捭阖的宏大视野,歌德的背叛必是有意为之,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谜语:背叛的意图,或者意义何在?如何解读这一背叛?既然政治学以解密关于人的谜语为前提,那么对这个谜语的解答便有必要回到歌德生活的政治世界,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是什么东西推动了歌德的革命性背叛。
  
  二、政治叙事:激情与利益
  
  让我们看看十七八世纪的西方世界都发生了什么。霍布斯将一切英雄美德降低为明哲自保诸形式。孟德维尔公然宣称所谓的德性均不过是贪欲和自私的激情。维柯认为正是因为贪婪和野心,商业与政治才成为可能。亚当·斯密更是声称,人性乃由诸多激情构成,道德和社会生活正是建立在激情的基础之上……当我们把这个名单罗列开来,便发现现代政治的奠基者们都把目光投在了“激情”之上;无论是德性的实现,还是秩序的可能都与之脱不了干系。激情似乎已经统驭了整个现代政治的思考,当经济学成为思考社会生活的主导模式时更是如此。因此,如果将现代政治概括为“激情的合理化”、为激情正名的努力恐不为过,或者说,现代政治便是一个被歌德改写了的“浮士德”故事。文学的叙事便与政治的叙事同气相求,一起弹响了激情的二重奏。
  
  基于激情对现代政治、经济甚至道德生活的重要性,我们有必要追溯此一论述、认知模式的源头和系谱。根据Albert O. Hirschman的研究,激情的反叛应上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国家理论(The Passions and The Interests: Political Arguments for Capitalism before Its Triumph)。
  在歌德喊出“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的口号之前,这种革命性的叛离在政治社会和政治理论中早已发生。在浮士德口中,“理论”指的是中世纪的经院哲学,“生活之树”指的是现实生活。在政治理论中同样存在着此种二元对立:政治现实以及古典与经院哲学中的政治乌托邦想象。在《君主论》中,为了教育君主如何实现、保存以及扩张权力,马基雅维里深刻地区分了两者,认为仅限于谈论“想象共和国”的道德和政治哲人无法为现实生活提供指导。马基雅维里呼唤一种研究政治和国家的现实主义进路,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治国术”,这种要求进一步扩展到关于人性的研究。人被要求以真实的样子而非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进行研究。这种现实主义的研究方式为霍布斯、斯宾诺莎、维柯,甚至卢梭等政治哲人所提倡,遂开现代政治科学之先河。
  “真实的人”(Man as he really is)将人从道德化哲学、宗教信条中解放出来,掏空了抑止、压制激情的合理性基础。对人的现实主义考察亦催生了人性解剖学,人类行为的驱动力被析解为一幅激情的图式。然而,激情是多样且多变的,如何在道德说教、宗教规条之外寻找到“形成人类行为模式的更有效方式”(以及生成政治秩序的方式)便是现代政治哲人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同上,13页)。在《激情与利益》中,Hirshman至少归纳出三种解决办法。
  第一,对激情的压服(repressing)、控制和驾驭(harnessing)。最直接的解决方式便是赋予国家职能、力量以压服产生最危险、最糟糕结果的激情。奥古斯丁、加尔文的国家理论便隶属于此一解决路径。然而这种方法未能摆脱宗教训导的苑囿,在新的人性基础前面临着巨大的困难。面对着心理学的新发现,政治哲人们开始寻找新的解决办法:对激情的控制和驾驭,即要求政治家利用娴熟的技艺和管理将“私人的恶”(private)转变为“公共的善”(public benefits)。在这样的路径中,“国家”(state)或“社会”(society)是文明的媒介(civilizing medium),扮演着转换器的角色,通过它的力量,破坏性的激情便也具有了建构的功能。在Hirshman看来,维柯、曼德维尔,甚至亚当·斯密提出的解决方式都可以归入此类。《浮士德》中,梅菲斯特所称“总想作恶、却总行了善的那种力量”堪作一合适的注脚。
  第二种解决方式,以恶制恶,用激情对抗、抵消激情。在这种模式中,人心被视为诸种激情相互征伐的战场:一种激情只能被与之相对反的,并且更加强烈的激情抑制和移除。因此,要使人的行为合理,便需要依照力学原则设计一个激情的工程,使有害的激情被抵消,有益的激情得以发扬和彰显。培根、斯宾诺莎、大卫·休谟均为此一模式的设计者和先行者。而这一模式最典型的代表当为联邦党人,他们不仅用“激情的相互对抗”来思考人的行为,还将其运用到政府的设计上,力主权力的制衡,以避免政制的腐败(同上,30页)。
  第三种是“利益”(interests)对激情的驯服。自激情相互对抗的模式得以发现,它便受到理性的规制,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从而产生出“利益”的概念。面对着纷繁复杂的激情,人们需要做出选择:哪些狂野的激情需要受到抑制、驯服,哪些激情可扮演“驯服者”的角色?比如在霍布斯的理论图景中,追求财富、荣耀、统治的激情便为倾向于和平的激情所克服。政治秩序和生活选择的谋划亟待一种分析工具将“驯服与被驯服”的激情加以区分。“利益”随之产生,诸种有益的激情以“利益”的名义施行对狂野激情的驯服。无序的激情遂被区分为相对抗的“利益”与“激情”阵营。“利益”亦表现为一种老练的、理性意志,并日益成为政治和经济的分析范式。马基雅维里曾提供“利益”和国家理性的概念为决策行为提供指导。除此之外,迈内克在《马基雅维里主义》中列举的诸多学说均可划入此模式中来。
  总之,利益乃是激情的产儿。现代政治肯定了激情,使之从传统的评价模式中解放出来,并成为现代政治的核心动力。现代政治的任务亦在于驯化和驾驭激情,这需要理性的参与、高超而娴熟的治理技艺。
  
  三、启蒙的救赎:现代政治之轭
  
  尽管以激情为基础的人性能够解决秩序的问题,上述的三种模式都不失为构建政治秩序的良策;但对人的行为动力所做机械的心理学解剖却无法解决道德的问题。激情无论是驯化还是被驾驭,它都无法产生道德上的善;由之产生的利益话语正是去道德化的产物。现代政治的努力就是要将人类的激情和行为从道德和宗教的训诫中解放出来,解放不啻为背离和抛弃,它自然再无力将激情拉回道德的领地。“以邪恶对抗邪恶”的结果最多不过产生效用上的无害或是有益,而无法还行为以道德的高贵。
  失却了至高的幸福、自足的善,人的行为便也失掉了德性,或者德性失掉了根基,自行崩解。所以,为激情统治的现代人就像浮士德一样,必须与恶魔梅菲斯特相伴而行。梅菲斯特代表着否定的、虚无的力量。“以激情对抗激情。”可堪与梅菲斯特的魔力相抗的,便只剩下不可满足的贪欲、无尽的要求“获得”的激情(passions for gain)。仅将生命固着在激情之上,生命便了无根基,而只能是飘浮动荡的旅程,就像旅行者没有目的的漫游。这样的生命只能是一幕幕的悲剧。
  歌德必然明白这生命之谜的困境,而解决困境的唯一办法便是天父的救赎。在弥留之际,浮士德不得不做出选择,满足于想象中的景象。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浮生的痕迹才不致在永劫中消退”。由于令浮士德满足,使之加以挽留的不过是虚幻的美景,梅菲斯特虽然取走了他的性命,却无法完胜这场赌博。浮士德的灵魂依然获得拯救、升入天国。当天使们引领着浮士德的魂灵飞升,歌德的暧昧亦尽显无遗:不指望彼世风光的浮士德最终升入天国,此世的荣光必须依附于彼世的力量。
  由于天父的存在,浮士德生命之谜才是可解的。这个谜语的裁判既不是梅菲斯特,也不是浮士德,而是至高的、万能的天父。斯芬克斯之谜与之不同,提问和解答好比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是战斗的双方,生死的决定权在于谜底本身,即“人”本身。认识了“人”、实现了人的本质,魔便自取灭亡,生命自得圆融;答了斯芬克斯之谜便可进入城邦,在政治生活中实现人的目的,这正是希腊精神之体现。而一旦浮士德的生命之谜获解,他的灵魂便升入天国,在彼世获得永生。对堪两个谜语的不同结局,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古典的政治是自得而整全的,而仅靠激情驱动的现代政治却不得不以彼世天国为依归。
  与浮士德一样,现代政治亦纠结暧昧。一方面,启蒙着力将世俗政治从宗教神权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彻底释放的激情却不得不以上帝、宗教为依托。在这样的图景中,世俗政治的正当性并非源自对上帝和宗教的斩杀,而只是对神的远离。远离的原因,不是摆脱神的操控,而是无法摆脱神的操控。正如《浮士德》所体现的,梅菲斯特乃是天父的刻意安排,目的是要刺激、影响浮士德,使其行动不容易松弛。神在远离中反而显得更加强大,遂也更加宽容、慈爱,对此世并不多加干预,仅在最终显现。天父在剧首、剧尾均得显现,这也意味着神其实是伴随了浮士德整个旅程之始终。如果将浮士德看做现代政治的一个影像,那么现代政治的基础不过是被改造了的神学。
  以激情为基础的政治必然是行动的政治,正如浮士德将“太初有道”改为“太初有行”,那么,道不继,行又何安呢?
  ( Albert O. Hirs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