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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计

2011-12-29王保忠

北京文学 2011年1期

  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后晌,甘家洼村的村长老甘,就是我,自打十几天前就进城花一千五百块钱订下了鼓匠班子。然后,我就每天都不停地给全国各地打电话,希望那些外出务工的村民都回村来看戏。我怕他们不回来。他们要不回来,我的脸该往哪儿搁?村民们最终回来看戏了吗?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我一大早就爬起来,哗哗哗地扫院子,小皮也不消停,尾巴一摇一摇地跟在我屁股后瞎起哄。村边那些老火山都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是说今天这家伙有什么好事呢,咋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屋后的狼窝山也还是大张着嘴,多少年了,我的这个老邻居一直这样大张个嘴,也不知它究竟想要说些啥。还有我看不到的灶王爷肯定也大张着嘴,今天是他上天言好事的日子,我妈昨天就用麻糖和的泥浆把灶坑泥了一回,就是想甜甜他的嘴,上去给我们多说几句好话。我想,要是老头子能帮我把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一个不少都劝回来,看看戏过个年就更好了。
  一想到后晌村子里将人山人海赶庙会一样热闹,我屁股下便像安了个轮子怎么也坐不稳了。看了下表都八点多了,我扒了口粥赶紧出门,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叮嘱我爹我妈多烧几锅水,不能人家回来了连口水都喝不上。演员们也要喝水,虽说说好不吃饭了,饭钱另加三百,水还是得供应上去。午饭也得多做点,说不准有人半前晌就回来了,到时人家过来串门子,又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就留下来吃吧。我又看了一眼长得都快冒过墙头的两个孩娃,让他们记着给爷爷奶奶打个下手,不要没头苍蝇似的满村子乱撞。两个家伙平时也不在家,有爷爷奶奶陪着在城里念书呢。村子里的学校早塌球锅了,我怕他们耽搁了学业,四处磕头作揖总算把他们弄进了城里的学校。后晌村里要唱戏,前两天我就叫了挂小三轮把他们接回来了。我是个光杆司令,腿脚又有点问题,没人帮着还真的啥都做不成。
  想想都活了四十大几啦,还这样拖累爹妈,我真恨不能脚下裂开道地缝钻进去。唉,这能怪谁呢?要是我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还在,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了。不过,这也没啥,真的没啥,很快就会有个女人送上门帮我打里照外来了。但这个女人究竟怎样,是香喷喷的,还是寡淡淡的,我心里还真没个底。管它呢,有个女人能陪着我,不让我太丢脸就行了。说不准还真能碰上好运气,送来的是个香喷喷的女人呢,想着,我心里好像是给猫抓了一下,别提有多痒痒了。
  我出了门,一瘸一拐地朝村委会走去。
  小皮也跟着出了门。
  我扭过头看了它一眼,它也冲我摇了摇尾巴,它的白牙像一道新划出的伤口。
  我进了办公室,这两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昨天就擦抹过了,但闻着还是有一股霉味。后晌镇长要来,来得早了可能要进来坐一会儿,总不能灰桌冷板凳d4YerRSCqnuuUtKFXm633Q==的吧?奖状该挂的都挂出来了,满满一墙呢,我就是要让镇长看看,让村子里的人看看,这都是我挣下的。看了半天,我心里又老大不是滋味了,这些奖状早泛黄了,褪色了,就是说这几年我啥都没挣回来,要不镇长能老是数落我,说我懒牛屎尿多,工作越来越差劲了?我工作咋能不差劲,看看,办公室出来进去只我一个人,昨天会计小五说一大早就带着那个女人回村,可这会儿连个鬼影儿都没见。我就给他拨电话,小五你磨蹭啥,不会还搂着媳妇睡觉吧?一村人马上就回来了,你在没几步远的县城,撒泡尿的工夫就回得来的,咋还磨蹭?那头的小五支支吾吾的,真不好意思啊老甘,后半夜我直闹肚子,一个劲地上厕所,怕是回不去了。
  我一听就火了,你不回来,我要的女人咋办?
  小五不紧不慢的,这你甭急,人家早安排好了,自个儿会送上门去的。
  我心里一炸一炸的,小五你给我听着,你要敢耍老子,会计就甭当了,低保也甭吃了,一个钢■你都休想见到。
  小五还那样慢腾腾的,我真的拉肚子啊老甘,哄你我出门撞车。
  我就骂,狗日的你也甭发毒誓了,记着管住自个儿的喇叭嘴,我借女人的事你要敢说出去,小心我拧烂你的猴头。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小皮一眼一眼地看我,意思是发那么大的火干啥?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脚,踢得它吱哇乱叫。叫个屁,再叫老子剥了你的皮。
  小皮卧在那里不敢吱声了,老半天,它突然跳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眼一亮,这家伙耳朵灵,莫不是小五和那个女人回来了?我站起来,跟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小皮在街上停下了,我也停下了。一看来的人我就心凉了,根本不是我要等的人,是开着辆三轮车一口一个破烂换钱的大老王。嘿,这人,他来起的啥哄啊?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去吧去吧,该收的你都收走了,哪还有破烂啊。大老王呵呵一笑,破烂这东西,收走了还会生出来嘛,哪有收完的道理?我说,不看我心里烦着吗,你少在我眼前瞎晃。大老王又一笑,有啥烦心事说出来呀,没准我能帮你个忙。我挥了挥手,纯粹是瞎捣乱,你一个收破烂的能帮了我个啥?大老王摇摇头,跳上驾驶台突突突地发着了车。
  我忽然拦住了他,对了,后晌我们村唱戏,你也过来瞅瞅吧。
  大老王眼睛睁得牛蛋大,你们甘家洼也没几个人了,你给谁唱,钱多了烧的?
  我心里不由冷冷一笑,就知道他一个收破烂的没啥境界,根本就不懂有些钱不能省,也省不下的。我说,把钱拴在裤腰带上,能成个啥气候?马上人们就一拨一拨地回来了,我没别的企图,就是想花钱给他们买个热闹。
  大老王摇摇头,你敢肯定人家一定得回来?又没到种地的时节,回来干吗?就是有不开眉眼的听你的话,回来的顶多也就四五个。
  真是长了张乌鸦嘴!我一下跟他变了脸,四五个?那你敢跟我打赌吗?赌一百块,敢不敢?
  大老王也不含糊,赌就赌,后晌我来。
  看着那家伙突突突地走了,我又回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盯着一墙的奖状发呆。自打十几天前进城订下了鼓匠班子,我每天都不停地打电话,给太原、给大同、给包头、给呼市、给兰州、给北京、给南京、给乌鲁木齐,远处近处的都打,我怕他们不回来呢,不回来我这脸就不知往哪儿搁了。我先是来软的,说都是名演员,三个小时一千五百块呢,过了这村没这店,不看你肯定要悔断肠子的。接着来硬的,说上边要核对低保户,不回来你就是不想要明年的低保款了。他们哦哦哦的都应承得不错,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看戏的,你这么热心,我们不回去就是没良心了。再说我们也想领低保钱,少是少了点,可一年忙到头又能挣几个呢。
  我就对小皮说,输定了,这个收破烂的输定了,你信不?
  我又说,他肯定不敢来。
  小皮卧在火炉前,还是一声不吭。
  我就觉得这家伙学精了,怕说错了挨揍,怕我一脚踢得它又吱哇乱叫。突然间它又站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也跟着跑出去,我看到街上停了一辆大红的出租车,车上下来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香喷喷光鲜鲜的样子。我忽然明白她是谁了,是我租的那个女人,看来他们公司挺守信用也懂得客户心理。我就怕给我派个太年轻的女女,那我真的受不了,眼下这个我觉得还能接受,年纪啦,长相啦,跟我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她付了钱把车打发走,就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说你就是甘村长吧?我点了点头,你咋知道我是甘村长?女人笑了笑,看过你照片呀。我这才想起小五问我要过订金,还有一张二寸彩照。
  前天我去镇上开会,顺便对镇长说了唱戏的事,请他去讲个话。镇长一开始没应承,中午喝过酒才开了口,你们甘家洼唱回戏也不容易,让我去就去吧,好歹也得给你捧个场。不过你得好好接待,最好嘛,最好带上你的女人。我说,女人?您也知道我的女人早跟人跑了。镇长哈哈一笑,真是个死心眼,你不会借个吗,这么大的场合你身边没个女人能行?回来的人都一窝一窝的,你是一村的头儿,身边倒没个女人,你好好想想,这村长当得还有说服力吗?我想想也是,镇长提醒得对,我身边是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还真没说服力呢。一出镇政府的大门,我就给小五打电话,让他帮我张罗这件事。早听小五说过城里有这个行当,租一个也成。小五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又不是给我借女人,你的事你得亲自过来。我说又不是跟我过一辈子,也就临时租几个小时,你帮我办了就行。其实我是觉得丢人,怎么我就混到了租女人的地步?
  
  我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得懂规矩,一刻都不能离开我,明白吗?
  女人笑了笑,当然知道,这八个小时我就是你的老婆嘛。
  我点点头,看来你们公司还行,还行。我领着她往我办公室走。身边有个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我发现有她陪着我,心情一下子好多了。我看到我家的炊烟像根绳子,直溜溜从房顶拉到树顶,又从树顶拉到天上去了。天气真的很不错,有十多天没下雪了,日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在昨夜,我还担心今早起来会不会下雪呢,真要是纷纷扬扬来上一场,白花花的封了路,想唱也唱不成了。人算有时不如天算,现在看,这不是个问题了。
  我就对她说,多好的天气啊,看戏的人马上就回来了。
  说这话时,我想揽一下她的腰,好久没碰过女人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女人揽在怀里,可是我没敢,碰了是个什么后果我不知道。
  她点点头,是啊,都回来那就热闹了。
  进了办公室,我指着一墙的奖状对她说,看到了吗,这都是我挣下的。
  她仰起脸一张一张地看,末了说,甘村长你真有能耐,我好佩服。
  我知道她在敷衍我,但她的样子还是蛮让人动心的,我又想揽一下她的腰了,可我只是伸出手假装不小心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肯定感觉到了,冲我笑了笑却没吭声。我就觉得心里很舒坦,有个女人,有个女人是件多美的事啊。蓦地,我记起小五还没回来,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回?就摸出手机给他打,你这家伙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也就你我两个干部,你不回来说明了啥,说明我们两个也不团结,窝里斗。小五声音里立刻带了哭腔,你可不敢这么想,我是真的回不去,一个劲地往厕所跑,真的拉得没一点气力了。我说,你狗日的,你就给我耍滑头吧。小五说,我真的拉肚子,我向你发誓,哄你我拉死还不行吗?我说,咋这么多废话,快拉死了你能这么多废话?小五忽然说,对了,那个女人去了吗?我说,人家早来了。小五嘿嘿一笑,有她帮着还不成吗?多个人碍事。我说,她是她,你是你,赶紧给我回来!说完,挂了手机。
  我忍不住对这个女人叹了口气,如今做点事真难,连手下的小会计都不听我的话了。
  女人眼睛睁得很大,一个小会计都不听你的了?这叫什么事呀。他不听你的,我听,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心里又一痒,笑着说,下午要干的事不会少,现在你先跟我回家吃饭。
  我领着那个女人回了家,我看到我爹我妈在灶前慢慢腾腾地忙活。我问,还没人上家吃饭?我爹摇了摇头。我说,准备了这么多饭,咋没人上门呢?我妈看了我的女人一眼,压低声音对我说,这假装的媳妇咋着也是假装的,还是让人家回去吧。我没吭声,我知道他们这些老脑筋肯定不乐意,不乐意我管不着,只要不把她撵出门就行。我爹一直不大看这个女人,好像看一眼就会污了他的眼睛。我想,虽说是租来的,虽说人家只跟我过八个小时,可也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就看着她说,没人来我们吃吧,你也吃。
  女人冲我笑了笑,谢谢您村长。
  我觉得她的笑很好看,我想真要能娶下这么个老婆也不错,可我知道这不可能,这只是个梦。甘家洼这么穷,谁会跑到这破地方来?穷也不怕,怕的是没人烟啊,所以,我才张罗着给甘家洼找个热闹。两个孩娃不知道这究竟咋回事,又不敢问我,只是一眼一眼地看着那个女人。女人也冲他俩笑了笑。
  我上了炕在桌子前坐定,我坐的是主位,爹和两个孩娃坐在两侧,我觉得我这样还是很像个当村长的样儿。那个女人看着我,不知该不该上炕,我说,你跨炕沿上吃吧。她怔了一怔,好像对这样的安排有点吃惊,但还是跨上了炕沿。从前,两个孩娃的妈还在时,就这样跨在炕沿上吃饭,我们甘家洼的女人都这样。家庭主妇不能上炕吃饭,这是规矩。她假装当我的女人,也得守规矩。我看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对我爹说,要不咱爷儿俩喝几杯?
  我爹摇摇头,你后晌不是要接待人吗?喝得醉醺醺的不好吧?
  我说少喝点,少喝点没事。
  我爹叹了口气,那你自个把握吧,少喝点。
  我还是没少喝,我一仰脖就是一杯,一仰脖就是一杯,没几杯就有点晕晕乎乎的了。我爹瞪了我一眼,咋口茬那么大?又没人撵着你。我说让我多喝几杯吧,戏开前我得讲几句,好几年没讲话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好,喝点酒可能就不紧张了。我爹没吭声,不声不响地陪着我喝。他口茬小多了,抿一口再抿一口,他一直没去看那个女人。喝了酒我胆子就大多了,我抓过酒瓶对我的女人说,你也陪我喝一杯吧。女人一惊一乍的,啊呀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我不会喝,平时一点酒都不沾的。我就放下脸,又不是让你喝毒药,也就一小杯嘛。女人显得很无奈,那就一小杯吧。她皱着眉头一仰脖把那杯酒喝了,我觉得她还是能喝点酒的,她喝酒的动作好像很熟炼。我说,好,你真够意思。女人摇摇头,真是的,我们公司又没说要陪酒。我又说,来,陪咱爹喝一杯。女人身子往后缩了缩,村长你怎么能这样呢,一杯一杯又一杯的,这可不行。
  我不高兴了,进了门就得听我的,不喝就甭想……拿钱。
  女人眉毛一挑,怎么能这样呢,喝也行,你得加钱。
  我爹忽然出了声,钱钱钱的,让她走,让她快走。
  这时候,我的手机唧唧唧地响了,我接起来一听,是鼓匠班的头儿马乐打来的,说他们来了,让出去接应一下。我看了那个女人一眼,不喝就不喝,走,跟我去接待人。女人从她的小皮包里掏出张纸,抹了抹嘴,噔噔噔地跟着我出了门。走到巷子里,一股风把她身上的味道吹到了我脸上,我使劲吸了一口,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她老半天,末了说,我有点多了,你扶我一把。她看着我说,你可不敢乱想啊。我说,瞧你说的,我能乱想啥,没看我喝多了吗?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揽住了我的胳膊。我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实话我心里痒痒得厉害,我也不想把自己看得太牢了。走着走着,我忽然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她的屁股。她尖叫了一声,火烫似的弹到了一边,太流氓了你老甘,怎么能这样呢?再这样,我就不陪你了。小皮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我觉得酒有点醒了,心说是不能这样,她不过是跟我演演戏,哪能当成自己的女人呢。
  我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小皮也跟着往前走。
  她落在后面慢慢地走,离着我至少有几步远,好像我有多可怕,好像我随时都会扑向她。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走快点嘛。
  到了村委会门前,我看到他们的车早停在那儿了,一辆搭了篷的东风130货车,七八个演员都在呢。这车就是戏台,一会儿他们就在车上表演,根本就不用搭台。如今的鼓匠班子都这样,说走就走,车走到哪儿,戏就唱到哪儿。马乐见我过来,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握了我的黑手,笑眯眯地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行,说这就是甘村长。又把他的演员们介绍给我,说这是谢娜,这是关哥,这是喜红妹,这两位是刘家兄弟。我跟他们握了手。我学着镇长的样子跟他们一一握了手。马乐看了我身边的女人一眼,这是谁,好像哪里见过,不会是你夫人吧?
  我点点头,偏偏她还真是我老婆呢。
  马乐含糊地一笑,不错,你老婆不错,又年轻又漂亮。
  女人也是含糊地一笑。
  我说,老马你先把喇叭放开唱,听到唱,他们就出来了。马乐就指挥人开始忙活。他们从村委会往出拉电线时,我发现外面的人还没一个回来,村子里的人也没一个出来。后来我看到我爹过来了,他抱来一大摞塑料凳子,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摆开,嘴里念叨着啥,好像是说这个该谁坐,那个该谁坐。他又抱来几块木板,用砖头把它们架起来,我看出那阵势了,一块木板就是一个能坐好几个人的长条凳。马乐他们接好线放开了喇叭,我发现还是没人回来。马乐就问我,怎么还没人?
  
  我摇了摇头,只管唱你们的,把声音开大。
  马乐就跳到车上放了一个歌,祖国你好。
  我的两个娃儿蹦蹦跳跳地出来了。我妈慢慢腾腾地出来了。南头好看的仙枝笑吟吟地出来了。东头的甘大脚西头的甘五木木呆呆地出来了。村子里的人能出来的都出来了。都出来也就这几个人,平时出来进去也就这几个人。我让来了的人先坐下,要不然,有这些凳子摆在那里就更显得场地空阔了。我说大家都坐吧,坐下好好看。我爹他们就坐下了。我的两个孩娃不安分,东瞅瞅西看看的,让我爹揪了耳朵硬按着坐下了。坐下来仍不安分,一眼一眼地看着我身边的女人。我发现甘大脚他们也盯着我身边的女人。我的女人根本就不怕他们看,手里捏着一袋五香瓜子,嘴一张一合的,瓜子皮从她嘴里吐出来飞得好远。看来她真的是见过大世面呢。
  马乐探过脸问我,开始吗?
  我说再等等,镇长还没来呢。
  马乐就又放了个歌,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当然不舍得用自己的嗓子唱了,他们这些人啥德性我太知道了,唱多了怕唱坏了嗓子,嗓子唱坏了以后就再挣不到钱了。我听着喇叭里放的歌,心里问自己,今天是个好日子吗?我又低下头问小皮,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小皮不吭声,它只会摇尾巴,没一点想说话的意思。我接着问那个女人,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女人噗地吐出一颗瓜子皮,当然好了,唱大戏能不是好日子吗?
  马乐放了半天歌,又问我,开始吗?
  我知道不可能有人回来了,镇长肯定也不会来了,镇长肯定忙得把事忘了。我就摆了摆手,开始吧。
  马乐说,不等镇长了?
  我木木地说,镇长有事,怕是过不来了。
  马乐哦了一声,那我们就开始了?
  我顿了顿,等等,好歹我也得讲几句。
  我从马乐手里要过话筒上了戏台。我听见我的喂喂声从话筒里传出来,传得很远。我给台下的我爹我妈还有仙枝甘大脚他们鞠了一躬。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多年我们村没唱过一台像样的戏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老甘不能给大家唱一台像样的戏。今天我给你们请来了县城最好的戏班子,都是响当当的演员呐,马乐,有名的北路梆子演员。甘大脚你听过他的戏吧?谢娜,有名的流行歌演员;还有喜红妹和关哥,有名的二人台演员;还有刘氏二兄弟,都听过他们说的快板书吧?能把他们请来,我高兴啊,我老甘这个村长没白当。我老甘给大家唱这台戏也不是因为我有钱,我就想给大家花钱买个热闹。过去我们村有多热闹啊,我就是想给你们找回从前的热闹。好啦,开戏吧。
  我等着他们鼓掌,我觉得我讲得很好,好多年没讲话了,我觉得我还是讲得很好。甭看我没念过几天书,从前我大会小会讲得可多呢,放电影前我要讲几句,开戏前我要讲几句,没戏唱没电影可放时我在办公室对着麦克风也要讲几句。我的声音通过街头的大喇叭响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听到的人都说这家伙口才好,是个当村长的料。可是这会儿,他们听了我的讲话,竟没一点反应,他们瓷瓶瓦罐地看着我。
  我沉下脸,你们的手都哪去了?也不鼓个掌?
  我的女人和那几个演员就鼓起了掌,可是我们村的人却没一个伸手。
  我摆摆手,算了算了,开戏吧。
  喜红妹和关哥先登了台,到底是名演员啊,二人台唱得那叫个好。喜红妹长得也那叫个好,我盯着她,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我从她的身姿里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姿。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我的女人啊,是那个撇下我爷儿仨跟野男人跑了的女人。她这会儿在哪里?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女人,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喜红妹,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戏,脚下已是一层乱七八糟的瓜子皮。她就坐在这一地瓜子皮里听戏,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她就不是我租来的女人,好像跟我一点瓜葛都没有。
  我看到马乐登了台,他先是唱了一段算粮登殿,接着是四郎探母,再就是空城计啦。我知道他空城计唱得好,他就是凭这段戏出了名的。我看到他手摇羽扇站在城头上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这家伙唱得就是好,有板有眼,看得我爹眼睛珠都不转啦,两只手还跟着打拍子,脑袋一晃一晃的。马乐唱过了这段,我爹鼓起了掌,我妈也鼓起了掌。我爹忍不住站起来,说再来一遍,把这段再来一遍。甘大脚也说,对对对,再来一遍。马乐还真就重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镇长就在这时候进了村。
  镇长坐着一辆我叫不出名的小卧车来了,车身明晃晃的,车屁股也明晃晃的,真不知道他一天擦抹它几遍。车是他自个儿开的,他跳下车,腆着个啤酒肚子朝戏台这边走来。我伸手捅了我的女人一下,甭嗑了,镇长来了。我的女人懒洋洋地站起来,老大不情愿地跟着我迎上去。我说,镇长您来了,等了您老半天呢。我的女人也说了话,镇长您来了。镇长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我,这是谁?我压低了声音,借的,是我借的女人。镇长瞪了我一眼,真是瞎胡闹。我就有些结巴了,不是您让我借的吗?镇长点着我的鼻子说,一根筋,不知道那是跟你开玩笑吗,酒话你还能当真?我不知该怎么说了。镇长摇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向车上的小戏台,又从台上移到台下,老半天出了声,你这不是耍我吗,咋就这几个人?我硬着头皮说,镇长您上台给大家讲几句吧。您好久没来我们村讲讲了,您给我们讲讲吧。
  镇长脸一沉,少给我打岔,你不是说你们村的人都能回来吗,咋就这几个?啊?你这不是给我唱空城计吗?
  镇长说着朝他的小车走去。
  我哭丧着脸说,镇长您不看戏就走?
  镇长摆摆手,镇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处理呢,我得回去。老甘啊老甘,你这家伙藏得就是深,你老跟我哭穷,说你们村穷得都揭不开锅盖了,揭不开锅盖你花这么多钱唱戏?揭不开锅盖你能租个女人?
  镇长拉开车门,本来是要钻进去了,忽然记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对我说,对了,买这车我拉下不少饥荒,你得给我想点办法。
  甩下这话,镇长砰地关了车门,走了。
  我和我的女人看着镇长的车驶出村口,渐渐消失在了那老火山的背后。日头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又坐到了我爹身边。我的女人还立在那里,我指了指身边,坐下,你也坐下。她老大不情愿地坐到了我身边,坐下了却一点都不安稳,一眼一眼地看腕上的表,嘴张得能吃几颗鸡蛋似的打哈欠。我的两个娃没了身影,也不知他们疯到哪里去了。小皮倒是安静,卧在我爹腿边,耳朵一竖一竖的,听得认真着呢。马乐不知啥时候下了台,把那张唱空城计的嘴贴到我耳边,老甘,你看这戏还要不要唱下去?我让他给问得愣住了,他说啥,这戏还要不要唱下去?我的女人捅了我一下,悄声对我说,算了吧,也没多少人看,这会儿打住,能跟他们按多半场算。我知道马乐啥心思,我也知道这个女人啥心思,他们都急着回去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唱,唱,给我唱到底。
  马乐摇摇头,懒洋洋地往台上走,好像筋骨给谁抽了,没一点气力了。
  我的女人一眼一眼地看我,一颗瓜子皮苍蝇似的砰地撞到我脸上,又一颗瓜子皮嗡嗡嗡地飞过来。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腾地站起身,冲着台上的马乐挥了挥手,算了,不唱就不唱了。马乐直愣愣地看着我,老半天说,真的不唱了?我点点头,不唱了,散了吧。马乐又说,真的不唱了?我说,不唱了不唱了。马乐脸上立刻开了朵花。我就给他们结钱,我一分都没少给他们,一千五就一千五呗。我对点钱的马乐说,你给我记好了,明年的今天,甘家洼还要唱戏,我还要订你的班子。马乐好像没听见,收了钱一扭身就上了台,指挥他的演员收拾东西了。我看着他们整理好东西,看着他们说说笑笑上了车,看着他们喇叭一鸣,屁股一冒烟走了。他们一走,日头就闭着眼睛栽到老火山背后去了。我爹他们也走了,除了小皮,除了我的小皮,他们都走了。
  那个女人也在我身边,却不看我,嘻嘻哈哈地给谁打电话呢。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前晌送女人进村的那辆出租车来了。女人眼一亮,跑过去说了句什么,然后又走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真不好意思,您付费吧,我还得回去跟我们经理结账呢。我看着她那只绵软的手,心里好像有啥东西给揪了一下,但还是掏出钱给了她。女人一张一张点了钱,揽了一下我的胳膊,谢谢,谢谢您了,希望我们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说完,她钻进了那辆大红的出租车,好像是记起了什么,她又打开车窗,冲我摆了摆那只绵软好看的手,然后,屁股一冒烟去了。
  散了,一台戏就这么散了。
  我站在刚才的热闹处,不提防喉咙里冒出了几句唱词: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进得城来听我抚琴……
  唱得好,唱得好。我听见有人啪啪啪地在我背后鼓起了掌。
  我扭过头,却原来是收破烂的大老王。
  
  作者简介:
  王保忠,男,1966年生,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作品十数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银狐塬》《男人四十》,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白连春